天地良心

禮拜天下午，小城家中，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臺生活頻道，發現一個裝修公司的廣告在熱烈而撩人地滾動播放，隨即記下電話，撥通，登記，報名。真巧啊，這個叫天地億家的裝修公司位于省城南二環西段附近，離他需要裝修的房子非常近，只有三站路的距離。妻子買菜回來，兩人一拍即合，約好第二天前往省城。

來到省城，下了公交車，按照手機導航指引，沒費多長時間，便找到天地億家公司。三層大樓，威嚴氣派，他們在前臺確認過預約信息，便由一美女滿面春風地迎接導引至一雅間。茶幾上擺著盛有新鮮香蕉、蘆柑的果盤，剛落座，一杯純凈水就遞了過來，接待專員拿著幾張打印好的宣傳單發給他們，熱情洋溢地介紹起公司有如何超前的裝修理念，可以提供如何周到可心的服務，并保證兌現承諾。然后，又帶著他們去參觀已經裝修好的客廳、餐廳、廚房、臥室的樣板間。那些富麗堂皇的新穎設計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名牌家電，令他們的思緒在腦海里不斷翻騰沖擊、激動震撼。尤其是看到那個在全國裝修裝潢設計大獎賽中榮獲特等獎的大牌設計師的宣傳冊，他們幾乎再沒有一絲疑慮。人家這么大的陣仗，這么大的規模，簡直實力非凡。

回到接待室，等了好久，大牌設計師才千呼萬喚始出來。那是一個看起來敦實又厚道的小伙子，大約三十多歲，西裝革履，但目光有點閃爍游移，似乎把他們這個小客戶根本不放在眼里，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設計師似乎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失禮，反應過來，連忙解釋說，剛才正在接待一位客戶，有點耽擱，實在對不起，讓叔叔阿姨久等了。

先前接待他們的美女專員悄然離開，讓他們與設計師溝通。

金牌設計師直奔主題，了解戶型、面積、地址后，隨即做出粗略預算，大約十二萬元，其中包括裝修所需的所有材料、家具和家電，合同上不僅承諾享受“鉆石套餐”里的紅木家具，還信誓旦旦保證按預期“拎包入住”。并說要把這套房裝修成那一片住宅區的樣板房。還特意詢問確認：“不反對客戶來參觀吧？”還要求他們必須承諾在裝修期間保證允許其他客戶前來參觀，允許省電視臺前來采訪拍攝。

話畢，讓即刻先交定金三萬元。他想交一萬是交，交三萬也是交，反正是預交，最后都會算作裝修費用，所以便痛快地去了前臺。

前臺工作人員提醒說，交完定金可以摸兩次獎。說著伸出一只白皙瘦長涂著血紅色指甲的手，指著吧臺上放的一個外觀精致的玻璃箱子，箱子上面開了個可探手入內的空洞。通常他手氣臭，所以讓老婆連著摸了兩次，誰知，老婆手氣也不怎么樣，只摸到了兩個帶旋轉脫水桶的拖把，但交定金時還意外得到兩瓶包裝考究的定制茅臺酒和一套精致的“瑞士”產廚房專用刀具。

接著，又被請到氣氛熱烈、色彩斑斕的大屏幕前的臺子上，主持人站在他倆右邊，拿著話筒面對著稀稀拉拉圍坐在小圓桌邊的觀眾，富有激情地高聲喊道：“今天，恭喜又一個客戶簽約成功，天地億家感謝大家的信任，祝賀你們成為我們天地億家的幸運客戶！”話畢，“啪啪”兩聲，彩花紛落，掌聲雷動，一地吉祥。

其實，他們是被省電視臺生活頻道的具有公信力的宣傳打動的，這個如天上掉餡餅的廣告觸動了他們懶惰的神經，他們的老家在離省城一千多公里以外的縣城，要在省城裝修房子，把事情交給這樣有實力的公司，能省去諸多不便。

交完錢，回到臨時棲身的親戚家房子。這是一室一廳，親戚只添置了一張雙人床，一個電視柜，一個熱水器，一個洗面盆，一個馬桶。房子只付了預付款五萬元，已簡單入住近八年，物業正常收費，開發商也沒催收尾款，聽說是辦不下來房產證。他們在這里臨時住幾天，張羅裝修的事。靜等兩天后，按預約前去量房，并據此進行總體設計。

量房又是一位美女專員負責，九十一平米的房子，讓她一量竟成了一百一十五平米。美女專員說，量房子一般都要外推三十公分，所以面積就放大啦，這是設計者的要求，通常裝修行業都是這樣做的。這個規則他們是第一次聽說，無法判斷，不就多算點錢嗎？誰要咱圖省事呢？美女專員臨走時告訴他們，三天以后來公司洽談設計事項。三天就三天，得留足設計的時間，那就等吧，老婆等不及回小城去了，他只好留在省城等待監理。

到了談設計方案的日子。上午去得早，他在天地億家公司大樓門口的廣告牌底下坐著，等了好一陣才開門。進門時，一位保安問道，你預約了嗎？他說，約了，來洽談裝修設計。保安轉身倒了杯水熱情地遞給他，讓他坐在門后的藤椅上等待約好的裝修專員。

交了定金，算是走了第一步，他對選擇這樣的裝修公司感到很慶幸，雖然可能多掏一點錢，但這種“拎包入住”的一站式服務模式他非常贊同。雖然省城的本家人很多，但他不想麻煩他們。況且過去的裝修只是沒有新意的簡裝，這次交給專業的裝修公司主要就是為了新潮，為了一直喜歡的新中式。趁兒子快要帶對象回家見面之際，他想盡快把房子裝好，讓他們在省城能有個中轉歇腳的去處。

房子是2008年買的，他兒子高中畢業，去首都上了大學，他把房子簡裝后就租了出去，老婆和孩子自從房子租出去后就再沒看過一眼。為了出租，能使租客“拎包入住”，他曾獨自去舊貨市場買了二手的王牌電視機和美的牌柜式空調，空調款式雖老，功能卻異常強大。沙發、茶幾、床、冰箱、洗衣機、寫字臺、餐桌餐椅，還有主臥的掛式空調，都是新買的。

可是，在他收房時，連著租住五年的租戶，已經把廚房的煙機抽氣口上的網罩用成了焦油欲滴的油碗，煙機背后的煙油黏糊糊的，黑中透黃，無路可去，只好順著雪白的瓷磚墻壁漫流到櫥柜底下，凝固成一大坨的黑。櫥柜上的大理石臺面不知何時因何等的外力作用已經斷裂，裂縫足有一筷子頭寬，對不住茬口。衛生間門上的玻璃碎裂為幾塊，用透明膠帶胡亂粘著，開關門時咣咣鐺鐺，搖搖欲墜。客廳、廚房照明開關的按鍵上漬著厚厚的污垢，又黑又膩。陽臺吊頂也掉下來一角，掛在晾衣架的一頭。窗子至少有三年沒擦過，窗框推拉槽里積著厚厚的塵土，玻璃上不知何年何月貼上去的“福”字粘得很牢固，已被太陽曬得褪去顏色。走廊兩側的墻壁被小孩子隨心所欲地布置成了“兒童樂園”，有粉筆畫有拼圖有貼畫。打開冰箱，玻璃隔板少了兩塊，找了半晌才從茶幾底下雜亂的報紙中找到一塊，另一塊始終沒有找到。原來新買的淡綠的沙發已破爛黝黑失去了綠的淡雅，沙發坐墊已露出海綿墊層。毫不夸張地說，這房子就跟進了土匪或留宿過乞丐一樣，處處狼藉，異味撲鼻。

他疑惑，世上怎么還有這種租住房子的人？他原來想著衛生間、廚房一次性裝修到位，等不出租時，只要清洗消毒，換一套家具和家電，就可以住。看來七八年前的想法根本不切合實際。但值得慶幸的是，他正想著要收回房子自己住時，碰巧遇上了“拎包入住”一站式裝修的可心事，他覺得自己運氣來了。

房子搬空后，只等裝修專員的設計。按天地億家裝修公司的合同要求，工人入駐工地，裝修戶至少還要先交百分之六十的材料款，外加八千元的管理費。他手頭的錢不夠，便把未到期的定期存款取了出來，對于損失的兩千八百多元的定期利息也顧不上心疼了。這不是為了省事么？只要能省時省事省力，顧不上那么多。第二天來到裝修公司，可接待他的卻不是先前量房子的美女專員，而是另一個專員。她拿出上次與設計師簽訂的合同，又把他帶來的副本拿去對照確認了一番，還給他。

在一個圓桌前剛坐下，她抬起頭面帶微笑說：“叔，你的房子量過了，按道理可以享受鉆石套餐里紅木家具的優惠，只是您的房是舊房裝修，要拆除三處吊頂，要改衛生間布局，還要砸地磚，我們原則上只接手毛坯房，所以這些費用不包括在預算范圍，您要先行處理。如沒有拆除的工人，我們還可以幫你聯系介紹。”

他又一次覺得裝修公司確實是找對了，處理問題合情合理，完全替客戶著想。

他說：“那就請你們介紹拆除工人吧。”

專員又說：“叔，那您還需要交五萬元工程材料預付款，還有八千元管理費，交完后，我給您安排，按程序走。”說著話，便起身帶他就要去前臺付款，他放心而順從地隨著專員來到收銀臺前，遞過銀行卡，工作人員把卡插入POS機，他用左手警覺地遮蓋住按鍵，輸入密碼，確認，五萬八千元“鐺啷”一聲掉進了天地億家的銀行賬戶。

忽然，他想，這還啥都沒干，一來二去八萬八已出去了。雖然他心疼自己的錢，但想到即將裝修的房子會變得舒適愜意，又放下了心。

接待他的女專員把拆除師傅的電話給他，他當著女專員的面把電話打通，約好第二天上午去小區看房子，然后把房子鑰匙交給女專員。他想，拆除師傅是公司聯系的，把鑰匙交給他們，由他們轉交給師傅可能更可靠些。這個事談妥，接下來就該跟物業打招呼了。

從天地億家坐公交到帝城苑小區不過三站多地，大約十五分鐘就到了。小區物業的收費員王師是個熱心腸、面容和善的中年婦女，因為是鄉黨，他們互加了微信。他想把要轉賣的二手家電、家具分開處理，她說他們經理要二手空調，便把一柜一掛空調留給了物業經理，下午就可以拆除搬走。他說想申請砸地板，要把一般暖氣換成地暖，尤其廚房的地磚太臟了，要砸了重鋪。

王師知道情況后說：“你的樓下住的是一對老人，老漢坐輪椅，老婆伺候，好像患的是心臟病和其他老年病，挺厲害的。樓上住著一對剛結婚不久的年輕夫妻，小孩剛過滿月。你要砸地板，要由物業先跟鄰家事先打招呼協商，人家同意后才可以動工；如果不同意，砸了半截，人家尋上門來阻止，你就裝不成了。”

他“哦”了一聲，有點不知所措。

王師說：“你要換成地暖，可能也不行，原來有些住戶也想換，沒換成，好像是地暖和一般暖氣的出水溫度不同，地暖是六十度的出水溫度，咱們小區暖氣的溫度要九十到一百度，就是用轉換閥也容易出問題，主要是溫度高，房子熱得住不成。”

這一系列問題都是他始料未及的。如果砸不了地磚，就裝修不出啥效果，可他稀里糊涂已經把錢交給人家，這可如何是好？

他又一次沮喪地來到房門前，看到物業在門上粘貼的“不得砸地板”的裝修告知單，此時已過去兩周，裝修還沒個動靜，他無可奈何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一個上午，偶然看到樓下相鄰的省監獄里穿著囚服的犯人在院子里列隊跑步，高墻上的崗樓里，武警戰士荷槍實彈地站崗執勤。他覺得自己也好像被圈禁在高墻之內。

但一想，他慶幸自己是自由的。下樓，在小區門口坐五號線往親戚家走，到廣安門站，從東南出口出來。沿廣運大道往南的路邊剛開了一家東北字號的餡餅店，兩塊錢一個，他買了兩個，一個豆沙餡，一個板栗餡，還要了一杯豆漿，提著它們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落寞獨行。他邊走邊吃，眼鏡片上的水珠霧了視線也不管，裝修已經占滿了他的心思。

回到暫住的親戚家，開門，胡亂擦一把淋濕的頭發和眉眼。他把窗戶打開，然后隨意躺在床上歇息，平時喜歡聽的音樂也懶得打開。電熱壺里已經燒上水，滋滋咯咯叫個不停，水還沒開，他忽然對這次裝修的行動打起鼓來。

水開，泡了杯鐵觀音，他想清醒一下頭腦，敗敗火，先睡個午覺，再捋捋思路，得把這個公司的合同冷靜地重新審視推敲一番，他覺得自己好像已掉到一個坑里，被捆綁套牢，喘不過氣來。是繼續往下走程序，還是想辦法自救爬上來？他不由得忐忑，猜測，仔細推敲，肯定和否定在不斷較量糾纏，他的臉頰和身體不由得直冒虛汗。這裝修的錢不是風吹來的，也不是什么灰色收入，可都是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血汗錢啊。

轉念一想，不論怎么說，這可是省級電視臺的廣告啊，播發時不可能不審查，也不可能不嚴格。不相信電視臺播放的廣告，還能相信什么？不過說來也怪，有時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專家學者都很能說，觀點標新立異，但有時他們針對同一個問題，要么各執一詞，要么夸大其詞，要么自相矛盾，經常是滾動播放、喋喋不休、狂轟濫炸，制造視覺聽覺沖擊，到底是為觀眾服務還是給商家站臺？他不得而知。

應該相信誰呢？他思來想去，或許只能靠百度了。

他剛把“天地億家”四個字輸入，各種帖子立即撲面而來：

裝修投訴：天地億家公司裝修夸大宣傳、套餐誘騙、欺詐消費者

我是××小區的業主×××，于2017年8月28日上午看到××二套電視廣告，內容大致為：天地億家公司在濟南、鄭州、長春、沈陽等地有多年豪華裝修經驗，無需業主操心、打破裝修無底洞概念、拒絕裝修陷阱、見證透明家裝、設計施工一步到位等廣告循環播放時，感覺廣告講得比較符合我的裝修期望，便按照電視上提供的電話進行裝修咨詢預約。于2017年8月28日下午，我與天地億家簽訂《住宅裝飾裝修（套餐）預訂合同》，雙方簽章完成后，我即支付合同定金10000.00元。10月14日因該公司報出的裝修預算價格太高，10月21日就價格問題協商未果后，認為無法繼續履行合同，便要求退還預付定金壹萬元未果。現據實投訴如下：

一、無論是省二套的電視廣告、公司官網，還是實體店面都未發現或有工作人員出示天地億家裝飾設計有限公司的室內裝飾設計資質、室內裝飾施工資質證件。問及資質時均以公司為集團公司、全國連鎖、大規模接單進行搪塞，涉嫌欺騙消費者。

二、該公司的售前引導、設計、督導等部門在溝通時均以業主再交多少錢就可享受什么優惠為由，誘導業主繼續付款。

8月28日下午剛簽完合同交完定金，就被售前人員呂某留下來說有設計師要和我們溝通裝修方案。前來溝通設計的是劉女士，一開口就告知我們她是首席設計師……

又一個。

還有一個……

不看了，不看了，山東濟南的、河南鄭州的、甘肅蘭州的都有類似帖子，套路如出一轍。

這樣的公司，竟然還裝模作樣要求裝修完的客戶送錦旗，接受所謂的電視采訪。這時，他想起那個設計師要求他裝修完要準備接受電視釆訪，談談裝修心得。為此，他還天真地起草了小稿，讓老婆抽空背熟，只等釆訪時好好夸贊一番。他覺得自己像個頭腦發熱自以為是的賭徒，買了一個自以為頗具潛力的股票入市，突然崩盤，輸個精光。丟人不丟人暫且不論，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自投羅網的白癡！

晚上，他在電話里問了妻子幾次，妻子說省級電視臺上的電視裝修廣告，每天都在按時照常滾動播出，天地億家公司的老板依然在鏡頭前端坐，接受主持人采訪，在振振有詞地莊嚴承諾，而眼圈暈黑，眼袋下墜，目光冷峻，像一匹在荒原上長途跋涉追逐獵物而心虛膽戰的餓狼，散發出嗜血的味道。

他有些郁悶、混沌和不堪的感覺，閉著眼睛，努力不去想什么，但腦海里，房子四周雪白的墻壁上，影影綽綽出現了無數張開大嘴的蟒蛇在扭曲盤繞，肆無忌憚地對著他吐著信子，似乎要將他生吞活剝。又突然疊加變幻出無數個既張牙舞爪，又柔情似水的妖艷美女，眨著毛茸茸的眼，看似默不作聲地搔首弄姿，暗地里卻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搖動曼妙的腰肢將他纏繞，而且越纏越緊。這莫非是幻境？也許是他之前喝了一瓶啤酒起了作用。他需要呼吸戶外的清新空氣，他要盡快逃離這壓抑窒息的狀態。

早上醒來，不到六點，比平時醒得早。洗臉，背包，下樓，他直奔地鐵站，又一次來到帝城苑小區，還好，地板沒砸，這才放下心來。其實砸地板師傅也不可能這么快砸，因為還沒談妥砸的費用。

他用右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爛抹布，左腳踢了一下小孩子用過的壞畫板。繞著房子走來走去搜索查勘，他放棄了砸地板，因為實在找不出砸地的充足理由。只有陽臺和餐廳的地板各有一小片掉瓷，廚房雖斑斑點點多些，但在廚房里，關了門也不傷大雅。

于是，他給砸地師傅打通了電話，問他有沒有來看過。

師傅說：“還沒有，這兩天在西郊干活，我抽空先去看一下吧，你房子的鑰匙我拿到了。”

他問：“你現在能過來嗎？我剛到房子。”

師傅說：“那好吧，稍等二十分鐘后到，我要去西郊，路過你那里來看看。”

聯系師傅，不是因為改變主意又讓他來砸地板，而是想和天地億家的合作者聊聊，探聽底細。

他操起掃帚從主臥到次臥，從廚房到衛生間，從走廊到客廳陽臺，清掃過之后，仔細再拖了一遍，地面完全干凈了。

左等右等，等不來砸地師傅，他又打過去電話。

師傅說：“對不起，來不了啦，西郊有個急事，我已到西郊，現在脫不了身，等下班后路過，晚上來看看好嗎？”

他說：“那你就不用過來了，算啦，我這地板砸不成了，樓下有老年病人，條件不允許，出了事對誰都不好。”

師傅說：“那鑰匙還在我這兒，啥時還給你？”

他說：“你晚上路過把鑰匙放到小區門房老張那里，明天我拿。實在不好意思，打攪你了。”

師傅說：“沒關系沒關系。”稍頓了一下，又說：“實際上我們也可以裝修，比天地億家優惠很多哩，憑良心裝修，他們那公司看著挺大，實際上都是豪華的空架子，威武的皮包公司。”

他說：“不會吧？看起來挺有實力的，承諾也很實惠。”

師傅又說：“不信？你慢慢就知道了。”

他有氣無力地說：“謝謝。”

師傅似乎還要爭取，但他已經掛斷了電話。

砸地師傅的意思他懂，但他還是將信將疑，因為那個金牌設計師的設計在合同附件里看著不太清楚，平面設計圖并不是他想的那樣恰如其分，也不是像樣板房那樣精致大氣。昨天晚上他在裝修微信群里已作了說明，那個監督專員說，讓他第二天上午九點來公司，有專人接待做解釋說明，并發了接待他的專員的電話號碼。

這天早上，他下了地鐵，急忙來到小區對面的公交站等公交車。到站，下車，步行不足二百米，已看到路邊豎立著“天地億家”的巨型燈箱，他沒有立即去，在路邊的早餐攤點買了早餐，右腳蹬在栽植綠化樹的木箱邊沿，邊壓腿邊吃。吃到只剩雞蛋和豆漿時，清潔工的掃把掃了過來，塵土飛揚，他急忙跨過街道，快步來到天地億家門口。

他進入大堂，一個人在一樓大廳轉悠，等待約好的裝修專員到來。這時，一個保安模樣的小伙子及時迎來，客氣地問：“先生，您好，您有約嗎？”

他說：“有，約好了談設計。”

“那好，請您先在大屏后邊的雅座等一陣，九點上班，一會兒還有個崗前點名。”

“好的，謝謝。”

他轉悠到大屏后，感到大樓里的墻壁、吊燈、接待專員、保安都像在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和音樂里流動。

不久，音樂像流水一樣，一開始是涓涓細流，隨后越來越大，快要將他淹沒，身體與靈魂好像已經分離，不由自主。從后臺看到，一位油頭粉面、西裝筆挺的人站在顯示屏前的臺子上，臺下呼啦啦一片，按部門分成七八路縱隊，著銀灰色工裝一字豎排，人人齊刷刷朝著臺上行注目禮，一個個站得腰桿挺直，活像一只只伸長脖子、在竹竿上排列整齊的鸕鶿，規矩嚴正，只等漁夫口令一下，便蜂擁而起，飛向水面，沖向魚群。

點到哪個部門，哪個部的部長先報上本部人數，沒來的人，說明因何事請假，還需齊喊本部門的工作口號，同時，其他部門的員工還要伴著音樂的節奏為隊友鼓掌喝彩。點完名，臺子上的人大聲道：“早點名完畢，全體向后轉，請回各自崗位！跑步走！”

第一隊小跑來到幕后，然后散開到公司的角角落落。沒輪到的隊列原地踏著碎步等待，輪到自己時再小跑到達指定位置。從形式上看規范嚴謹，既像軍事化管理，又像一臺嚴絲合縫周密運轉的機器。這七八十號管理人員的工資，加上三層樓的房租，一個月需要賺多少才能維持正常運轉？

這時，他突然有了自己就是已經被宰了個半死的羔羊的悲哀，但還未死心，僥幸希望設計能給他個滿意的安慰。他心里的預期價是十五萬左右，能按這個裝修下來，多掏一兩萬也無所謂，誰要他看上人家樣板間的裝修風格和那套紅木家具呢？況且，合同上不是寫明了可以享受鉆石套餐里的紅木家具嗎？他記得很清楚，為了爭取這個方案，他費了不少口舌，最后還是由部門經理在合同最后一頁的空白處明確寫了“120平方享受此方案套餐”后，他才覺得有了保證。可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外推面積只有一百一十五平方米，而不是一百二十平方米，他并沒有體會到外推帶來的藝術效果。

他等不及，打通了專員電話，跟著她上到二樓的洽談大廳，這里擺了好多張圓桌，圓桌周圍放著四把仿制藤椅，桌上依然放置果盤，只是果盤里的幾根香蕉帶了黑點，幾個橘子皺巴巴的，像裝飾桌面的蹩腳道具。

裝修專員熱情倒水，挪椅請他落座。這是一個個子不高但很秀麗大方的女孩，大約二十四五歲，比他兒子小幾歲的樣子，看起來善良和氣，語調委婉，真誠地對他提出的質疑一一進行答復，但是給他的設計說法不統一，更不確定能享受鉆石套餐里紅木家具的優惠。

他說：“你去請一下第一次接待我的那位首席金牌設計師，請他來介紹我的房子每個部位的設計情況。他曾經答應過我，不管面積達到達不到都絕對享受此標準，還說他會想辦法幫我爭取，這是設計師的原話。你今天必須把接待過我的那位設計師給我叫來，不然就把我的預付款和定金全退還給我，我不裝修了！”

這溫情的專員看他態度堅決，語氣便和緩下來。她說：“我已把方案講清楚了，這平面圖您可能看不懂，到裝出來就清楚了，請您相信我們，每一個環節，每一個部位都會一絲不茍給您裝飾到位，讓您滿意！如果要享受鉆石套餐的紅木家具的話，您的外推面積達不到，就算是加錢補差價，這樣下來也劃不過賬，還不如去家具賣場另買家具呢。如果不裝了，您再看看合同后邊，如果違約，定金是不會退給您的，兩萬塊錢哩，叔，不是小數目，您要掂量掂量再做決定。”

“你們承諾過的，不能到這就不算數！還是請你那個設計師出來吧！”他有點不耐煩地大聲說。大廳里有幾個客戶模樣的人朝他這邊看，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其實，他已看清他們就是給個虛假的承諾誘導客戶簽合同交錢，然后由下一個所謂的專員接手再推進再交錢，層層剝削，根本不考慮前一位專員的承諾。各個專員專司其職，像一個個齒輪組成的機器，只管自己轉動，只管督促交錢，合伙誘騙客戶。

很顯然，他這死牛頂到墻上了。專員只好去找設計師。

專員剛離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從一樓扶著移動滑梯扶手搖搖晃晃冒上頭來，可能已在他面前緩氣一陣子了，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出于好心，和藹地對抬起頭的他說：“你跟他們好好談，價格還是能搞下來一些的，我們裝修的時候是偷偷搞的，孩子們不讓裝，我們老兩口有的是錢，年紀大了，跑不了市場，只是想住得更好一點，還想再多活幾年，所以就裝了。我一百一十多平的房子，花了四十多萬，全部到位，不貴，挺好的，啥也不用你管，今天我是來尋督導專員的，工人給我把一個柜子的門沒安好，一個大一個小不說，關鍵是還一邊高一邊低，關不嚴實，讓他們派工人給拾掇拾掇。”

他禮貌地站起來說：“謝謝阿姨提醒，后邊再慢慢談吧。”心想，這房價才多少錢啊，她裝修就花了四十多萬，肯定是被 騙了。

老人家又說：“按要求給人家把錦旗都預備好啦，只等拾掇好后給人家送過來。”

正說著，鄰桌的兩位客戶和兩位男性專員戧上了。只聽到其中一位女客戶高聲地抱怨：“我只有一百平多一點，你們外推算了一百三十平就不說了，裝修都快兩個月，地磚鋪不平絆腳也不說了，你們竟然能給我把地腳線貼顛倒？叫返工又不返工，這木工的活兒都快干完了，門套也裝了，眼看就要完工，我看你們啥時給我重貼地腳線？什么東西！你們就知道這要加錢那要加錢，簡直煩死了，我真后悔死了，碰上這么一個破公司，從開始裝修就沒有讓人痛快過，簡直倒霉透頂了！”

他扭頭瞥了一眼剛才說話的女客戶，只見她臉色蒼白，眼圈發青，頭發也有點凌亂邋遢，一副被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煩躁神情。他禁不住心里一顫。又歪著頭瞥了一眼背后的兩個男專員，他們依然低頭默不作聲，一個把手里的簽字筆翻來覆去在指尖無聊地旋轉，一個瞪著眼望著不聽解釋的女客戶，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的女專員如鬼魅，不知從哪兒悄然現身，來到桌前，低眉看著桌子說：“叔，設計師不在，他去北京參加設計大賽去了，打了半晌電話進行溝通，他說設計由他負責，請放心，一定會讓客戶滿意。至于鉆石套餐加紅木家具的事，實在無能為力，因為面積外推后還是達不到享受標準，他只有送兩套床上四件套的權力，請多多理解，多多包涵！”

爭取了這么久，就爭取到兩套床上四件套。不要白不要，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他想，那選材是不是可以兌現廣告宣傳的承諾？如能把衛生間的墻地磚、衛浴設備、廚房設施、家電選好些，多掏點差價也是可以勉強接受的。他不想被扣違約金。

接待他的這位裝修專員只負責合同解釋和裝修時間確定，具體裝修事宜另有其他專員接管，她的任務已經完成。

這時，她打電話叫來一個負責選材的專員。這是一位干練的小伙子，中等個兒，態度和善，舉止得體，很機靈的樣子。兩位專員做過交接，小伙子便帶他去二樓和三樓展示廳，瀏覽各種材料。原來他想要的，在宣傳承諾中的名牌家電都不在鉆石套餐范圍內，想選的則幾乎全要補差價。一路看下來，可挑選的范圍幾乎為零。廣告所宣傳的“每件一律388，電視冰箱洗衣機扛回家”，實際都需要補差價或自己去賣場買。而上一個專員答應好的事，下一個接手的專員轉眼間就不理你的茬。他們只是按各自預先設定的套路有條不紊往前推進，根本沒有客戶說話的份。

談來談去，選來選去，沒有一樣滿意的。他把自己想得太聰明了，把人家公司想得太仁慈了，什么“全部工廠價，省出中間加價環節，把利潤讓給廣大客戶”的承諾，就是墻上掛門簾——沒門兒！

等材料選完后，選材專員拿著打了多個勾的幾張選材表格坐到桌子前，女專員立即過來招呼他坐下。他們交接完材料單，男專員走了，剩下的女專員對他說：“叔，這樣就先定了，一周后工人入場，請您按時把該砸的地板砸了，把該拆的吊頂拆了，不能耽誤工時，咱們按合同走，行吧？”

他說：“不急，不急，容我先捋捋再說吧。”

女專員說：“好的，回去慢慢捋，公司的午飯恐怕沒有了，這都快一點了，咱們去外邊吃點飯吧，我請您。”

走時，他不忘提上那兩個床上四件套禮盒，隨著美女專員出了公司大廳。

樓外驕陽高照，酷熱難耐。

在一個小面館，快吃完飯時，他問裝修專員是哪里人，她說是渭南人，他說咱們是鄉黨，并說她與他兒子是同齡人。她似乎動了一點惻隱之心。

她說：“其實，這個公司挺大的，接的活也不少，有時顧不過來，可能工期會長些，不過裝修質量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問：“你們工資高嗎？”

她說：“底薪加提成，一月不到四千。”

不算少，但他覺得這個公司好像不是個正經做生意的公司，有欺詐誘導消費嫌疑。他說：“咱們是鄉黨，看在你請我吃飯的份上，勸你早點離開，不如學個技術，靠本事吃飯長遠些。”

他的鄉黨專員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晚上，輾轉反側，不知道幾點才睡著。天亮醒來時，腦海里只留下了離高考時間不到一個月，而他每門課都差很多還沒復習到的殘夢。這個夢境，令他在睡夢中也焦頭爛額，攪擾得他頭昏腦脹，四肢無力，一身虛汗，癱軟在床上不想動彈。

雖然沒有睡好，但他捋清了思路，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中了招。像把一個盛大紅火的秋天放在他的手指之間，卻瞬間萬物凋零，落英繽紛。像是將要掉入一個無底洞，他想趁還沒開工，撂點錢，趕快找根繩子往上爬，現在上去還來得及。如果開工，將會越陷越深，想爬上去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人家把程序走完，羊毛薅盡。而且他對裝修的質量也沒有底，還不如趁早賠上三萬塊錢定金，逃吧。只要咬住沒有看到心儀的設計，享受不了鉆石套餐里的紅木家具這兩個問題，解約吧！

一周后，天地億家公司收回了所有文件、票據。當他辦完手續，突然意識到應該復印合同，以及選材單和兩個收款收據，他想到了可以投訴，但已經遲了。

最后退回賬戶的錢只有七萬三千元，那一萬五千元作為違約的定金被扣除，等于在天地億家參觀了一圈，走了個無效流程，就交了一萬五千元的參觀費，而裝修卻一動未動。

那個渭南鄉黨，在微信里私聊問他：“扣了多少？”

他說：“通過爭取，扣了一萬五。”

她回：“太多啦！五千元就行了。”

他郁悶：“咋不早說！”

他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可這又能怪誰呢？隨即他退出了微信群，并刪除了這個鄉黨的微信。此時，他如釋重負，就像一道月光灑在平靜的水面上，突然被人丟入一粒石子，月光瞬間消失在幽暗的波紋里。

一年后的一個晚上，他從僅花去十萬多元裝修款并已經入住的房子出來，順著人行道散步，又一次來到“天地億家”公司門前，發現“天地億家”的廣告燈箱已撤去，搖身變為色彩更加艷麗、外觀更加招搖的“全家福”燈箱，藍瑩瑩的光曖昧地閃爍在萬家燈火中，有些擠眉弄眼、暗送秋波的意味。

回到家中，打開電視，省電視臺生活頻道上，“拎包入住”的裝修承諾，還在不知疲倦地滾動播放著。

責任編輯：魏建國

孫兆豐，本名孫照豐，陜西黃陵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