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隨著中美戰略競爭的加劇和越南國內政局的發展演變,越南因其重要的戰略地位以及令人矚目的發展模式日益引起中國社會各界的關注。一些中國學者習慣使用“北方派”“南方派”二元對立的分析框架來認知和解讀越南,實際上,這樣的分析框架并不能完全、客觀地反映當前越南國內的現實情形,近來越南政局的顯著變動更是有力地說明了這一點。越南共產黨在歷史上確有“北方派”“南方派”的分野,但這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其名稱在不同時期有著不盡相同的特定含義,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字面上的地域關系。越南南北統一后,隨著南北融合的加深,“北方派”“南方派”已經成為歷史現象。之后,越南共產黨內部的派系更多是因為政策理念和利益差異所致,與政治人物南北地域的區分并沒有必然聯系。近年來,盡管中越關系持續向好,2023年,兩黨兩國領導人還就共同構建具有戰略意義的中越命運共同體達成了高度共識,但上述局面并不受以美國為首的域外西方大國歡迎,它們依然時刻企圖分化和破壞中越關系。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準確認識越南國內政治權力結構和力量對比、維護好中越關系持續穩定發展依然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繼續以“北方派”“南方派”的框架來觀察和分析越南國內政局和中越關系,不僅難以做出正確的判斷,無法維護中越關系的良性發展,還會造成決策失誤,甚至對國家利益造成嚴重危害。
[關鍵詞] 越南共產黨;“北方派”; “南方派”;中越關系;中美戰略競爭
[作者簡介] 趙衛華,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中國周邊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周邊外交研究》主編,博士,上海 200433
[中圖分類號] D333.3;D822.333.3"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1003-2479(2025)01-018-13
一、引 言
近年來,隨著中美戰略競爭的加劇以及越南國內政局跌宕起伏的巨大變動,中越關系及越南的內政外交走向不僅成為中越兩國國內,也成為國際上受到關注的熱點問題1。 但是,中國學術界習慣于用“北方派”“南方派”的框架來審視和分析越南國內的相關問題,認為諸多問題均與南北地域差別有關,簡單地認為“北方派”是“親華”“友華”的,重視意識形態,是越南國內堅持社會主義大方向的政治力量;而“南方派”是“親美”“反華”的,主張與西方世界保持友好關系,注重發展經濟,希望逐步疏離中國1。甚至進一步認為“南方派”企圖“聯美制華”,傾向于改旗易幟、放棄社會主義道路,是配合美國等西方國家“和平演變”“顏色革命”的主要內部因素等。試圖使用“北方派”“南方派”的二元對立概念建構一個觀察、審視越南的分析框架,將大量有關越南內政外交的問題都套用該框架來解釋。
“北方派”“南方派”的觀點不僅在各種網絡媒體和自媒體上廣泛流行,甚至不少官方媒體和長期關注越南問題的專家學者也深受其影響。部分資深專家也在某種程度上認同“南北黨”的劃分,認為其不僅局限于地域的劃分,還體現為意識形態方面的差異,認為“北方派”更強調意識形態,在堅持社會主義方向方面表現得更為堅決;“南方派”則更傾向于自由市場經濟,更容易接受西方的價值觀。因為這些專家在專業領域內的資深地位,其他學者,特別是部分不了解越南情況的學者往往深受這些觀點的影響。例如,有學者就將“南方派”“北方派”的敘事作為確鑿無誤的事實拿來使用,認為“‘南方派’與‘北方派’權力的更替可能會導致中越關系的階段性波動”2。
無論是對越南國內政局走向的研判,還是在分析越南對中美戰略競爭的認知和應對上,強調南北地域因素的二元對立框架儼然已成為中國國內認識和分析與越南有關問題的主流。然而,“北方派”“南方派”實際上只是在特定時期存在的歷史現象,將地域因素簡單、機械地照搬到當前的政治環境下,不僅有違基本的政治學常識,也不符合越南的實際情況,以此為指導思想來分析、解釋當前的越南局勢、中美越關系以及越南的對外戰略,不啻為“刻舟求劍”,在相當程度上偏離了實際,不僅難以認清事實真相,還將給中國普通民眾造成諸多誤導,既不利于中越關系的良性發展,還將對中國國家利益造成嚴重危害。
中越兩國山水相連、歷史文化同源、社會制度相同,無論從歷史角度考慮,還是從現實層面衡量,越南都當屬與中國關系最為密切且國情最為相似的國家之一。當前,在區域國別研究日益發展的背景下,更需要對越南政治進行客觀、全面、深入的了解和掌握。因此,本文力圖通過對越南共產黨內部不同力量的源起、發展演變和未來走勢進行考察、梳理和分析,一方面使中國社會各界深入了解“北方派”“南方派”框架的歷史源起和具體內涵;另一方面也使中國國內對越南共產黨高層的政治生態、越南政局動態、中美越關系及越南對外戰略的現狀和未來走勢有一個更加準確的認識。
二、越南共產主義思想的起源與早期“北方派”“南方派”的形成
(一)胡志明共產主義思想的確立與特點
共產主義思想在越南的傳播主要有3個源頭:一是經胡志明闡釋的共產主義思想,從法國、共產國際(蘇聯)和中國經由胡志明傳播至越南,以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優先為主要特征,是越南共產主義思想的主要源頭,并在越南黨內長期占據主導地位;二是由共產國際輸入的正統共產主義思想,以國際主義優先為主要特征,早期曾一度在越南黨內占據主導地位,至今仍在某種程度上包含在越南共產黨思想之中;三是經由留法知識分子和旅法革命者直接傳入越南的共產主義思想,深受法國和西方民主傳統影響,在與越南政治文化傳統結合后,至今依然對越南共產黨的思想形態和行為方式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胡志明早年到法國尋求救國之路,主要目標是為實現越南的獨立和自由。在法國期間,胡志明先是加入法國社會黨,1920年12月,在法國社會黨與法國共產黨發生分裂的圖爾大會上,盡管當時胡志明對共產主義思想并沒有太多了解,但因與法國社會黨相比,法國共產黨更愿意平等地對待越南和各殖民地國家,胡志明遂堅定地與多數派站在一起,參與創建了法國共產黨1。 1923年6月,胡志明作為法國共產黨代表團成員來到莫斯科,在閱讀列寧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后,深深地被列寧支持被壓迫民族追求解放的理論所折服,認識到只有共產主義才能使作為法國殖民地的越南獲得獨立,從此成為一名堅定的共產主義者2。
胡志明的共產主義思想是其在追求越南民族獨立及靈活運用發展列寧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理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它強調服務和指導越南的民族解放事業,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成為其最突出的特征。胡志明曾表示,他之所以信仰共產主義,是因為只有共產主義才能使越南民族獲得解放3。從最終目標而言,共產主義道路在很大程度上是胡志明達成越南民族解放目標的一種工具。這也決定了胡志明的共產主義思想與列寧的共產主義思想,以及此后由共產國際傳播至越南的共產主義思想存在很大的差異。
(二)越南早期共產主義組織——青年革命同志會的建立
1924年,胡志明在中國廣州會見了越南獨立運動領袖潘佩珠4。當時,胡志明的公開身份是共產國際駐中國代表、中國國民黨政治顧問鮑羅廷的秘書,實則擔負著在東南亞發展革命組織的任務;潘佩珠則萌發了社會主義思想和聯俄抗法的想法,企圖借助蘇聯的援助實現越南獨立。兩人商討了越南國民黨改組的問題,并就黨的綱領深入交換了意見5。潘佩珠對胡志明就改組越南國民黨和綱領修改提出的建議非常感興趣,并與胡志明約定了再次見面的時間,同時將其掌握的越南國民黨(光復會)在越南國內外的各組織和骨干人員名單悉數交給了胡志明6 。此次會談實際上為越南共產黨的誕生奠定了組織基礎。
潘佩珠返回杭州后不久即遭到法國特務誘捕,被從中國押回越南監禁直至病逝,從此再也沒有參與越南革命。胡志明則根據潘佩珠交給他的組織網絡和人員名單與越南國民黨的少壯派組織心心社(即新越青年團)取得了聯系,并于1925年以心心社為基礎在廣州建立了越南第一個共產主義革命組織——越南青年共產團,對外公布的名稱為越南青年革命同志會(以下簡稱“青年”)7?!扒嗄辍钡膭撌汲蓡T有9人,分別是李瑞(即胡志明)、黎鴻山、胡松茂、黎鴻豐、王實鶯、黎光達、張云領、劉國龍和林德樹,胡志明任書記。除了胡志明來自共產國際,其他8人全部是原心心社成員;除了林德樹來自太平省,其余8人全部來自乂安省1。
“青年”成立后,依據潘佩珠提供的名單,從越南本土招募了大量原越南國民黨的青年成員和青年支持者到中國廣州的青年政治訓練班受訓。青年政治訓練班以胡志明為主講,胡松茂和黎鴻豐為助教,間或邀請周恩來、陳延年、惲代英、蕭楚女、彭湃、李富春、劉少奇和鮑羅廷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和蘇聯顧問開展專題講座,青年政治訓練班的后勤保障主要由中國共產黨負責23。1925—1927年,包括范文同、阮良朋、陳富、馮志堅、武元博(即洪水)、阮氏明開、黃文歡和李班等在內的數百名越南革命青年在此接受了胡志明共產主義思想的初步培訓。越南共產黨最初十年的歷任中央總書記悉數從這批人當中產生,除去此后的犧牲者和變節者,這些人日后大多成為越南黨政軍的高級領導人。如范文同后來先后擔任越南外交部部長和政府總理;武元甲長期擔任越南國防部部長;黃文歡先后擔任越南首任駐華大使和越南國會副主席;黎鴻豐、張云嶺和洪水等人之后又進入中國黃埔軍校學習,其中,洪水先后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長征、抗日戰爭和越南抗法戰爭,成為著名的“兩國將軍”。
對參加青年政治訓練班的人員,胡志明大致做了3種安排。一是選擇部分骨干或優秀者到蘇聯繼續深造,如黎鴻豐、黎鴻山和陳富等人;二是大部分人作為革命種子返回越南從事反法斗爭,如范文同和黃文歡等人;三是少數人留在中國繼續學習,如洪水、李班和馮志堅等人。胡志明在對這些越南革命青年進行政治培訓時,并沒有簡單地照搬蘇聯模式,而是遵循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主基調,將列寧共產主義思想與越南的實際需求相結合,講授革命理論和斗爭方法,目的是將這些青年培訓成為爭取越南民族獨立的先鋒,以實現推翻法國殖民統治和越南獨立的最終目標。
(三)青年革命同志會的分裂與早期“北方派”“南方派”的分野
1927年12月廣州起義失敗后,胡志明與越南本土的“青年”組織逐漸失去了聯系。當時,雖然“青年”主流派依舊是胡志明的堅定支持者,但在接近中國的北圻地區,已經有大批越南青年精英開始接受由中國傳入的更接近共產國際“原版”的共產主義思想,在南圻等地還有法式共產主義思想的影響。在這種背景下,“群龍無首”的“青年”各派系就組織的未來發展方向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北圻支部領導人阮德景、鄭廷玖、吳嘉嗣等人堅持國際主義,主張關注社會問題,強調階級斗爭4;“青年”中央、南圻支部和暹羅海外支部則堅決反對,他們主張堅持胡志明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原則,依舊維持“青年”現有的組織形態,將其作為反帝國主義和爭取民族獨立的組織5。
1929年,“青年”在香港開會解決內部分歧。北圻代表阮德景和吳嘉嗣主張將“青年”改組成共產黨,被大會拒絕后宣布退出大會,“青年”正式分裂6。由此形成了南北兩種截然不同的主張,并逐漸演化成越南共產黨黨內早期的“北方派”“南方派”。當時越南南方的“青年”主流派與早期“北方派”的主要區別,是前者強調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原則、主張民族解放優先,后者強調國際主義(意識形態)、主張發動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作為越南共產主義革命運動的最高領袖,胡志明在政策主張上實際上與“青年”主流派是一致的。
北圻支部退出“香港會議”后,阮德景和鄭廷玖等人在河內宣布“青年”中央和南圻支部是“革命的叛徒”“虛假的革命者”,并宣布本著國際主義原則建立印度支那共產黨,開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重點解決社會問題。印度支那共產黨成立后影響急速擴大,不僅接收了“青年”中圻支部的大部分基層組織和黨員,而且影響到“青年”中央所在的南圻地區。在此背景下,為挽回頹勢,“青年”中央遂以其主導的南圻支部為核心,成立了安南共產黨。安南共產黨堅持胡志明所倡導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原則,致力于追求越南民族的獨立和自由。此后,越南國內的兩個共產黨組織相互攻擊,都將對方稱為“叛徒”“虛假的革命者”,但被動成立的安南共產黨明顯在影響力上處于劣勢。據統計,在當時的301名越南共產黨黨員中,北圻有204名,南圻有51名,暹羅海外支部有40名,中國與其他地方支部有15名,從人數上看,南圻、暹羅和中國等地黨員人數總和都比不上北圻12。
就在同根生的兩個共產黨組織在越南相互對決之時,另一個共產主義政黨——印度支那共產主義聯盟異軍突起。印度支那共產主義聯盟前身系1925年由陳夢白創立的新越革命黨(以下簡稱新越黨)3,是越南本土產生的共產主義組織。早在“青年”成立之初,新越黨就不斷向“青年”提出合并建立統一的共產主義政黨的建議,但均遭胡志明和“青年”中央拒絕。“青年”中央堅持,如果新越黨解散,歡迎其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青年”,但拒絕兩個組織合并。因為“青年”認為,新越黨內部分化成了堅持民族資產階級立場和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兩個集團,其大部分普通黨員堅持社會主義方向,領導層卻堅持民族資產階級立場4。
1929年6月,印度支那共產黨成立后,新越黨再次向印度支那共產黨提議兩黨合并。但后者的立場是強調階級斗爭、進行社會革命,其在階級問題上的立場遠比強調民族解放任務優先的胡志明和“青年”總部強硬。因此,印度支那共產黨與“青年”的立場如出一轍,要求新越黨解散,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印度支那共產黨。自胡志明在中國廣州創建青年政治訓練班起,新越黨就不斷派代表前去廣州與胡志明談判合并事宜,但派去的代表要么一去不歸、留在了“青年”中,要么歸來后完全站在了“青年”的立場上。在多方努力無果的情況下,1930年1月,新越黨正式改組為印度支那共產主義聯盟。這樣,在越南國內就出現了3個共產黨組織鼎足而立的局面5。
1929年10月27日,共產國際發出了“有關印度支那成立共產黨問題”的指示,要求在印度支那地區(即越南、老撾和柬埔寨)建立統一和唯一的共產黨組織6。1929年年底,“青年”的另一位創建者胡松茂試圖調解印度支那共產黨與安南共產黨之間的矛盾,邀請這兩個共產主義組織的領導人來到香港商談,但調解以失敗告終。1930年2月初,胡志明以共產國際代表的名義將印度支那共產黨和安南共產黨的領導人召到香港,召開統一大會。這次大會除了胡志明,還有另外三方參加,即代表“青年”海外支部的胡松茂和黎鴻山、代表印度支那共產黨的阮德景和鄭廷玖,以及代表安南共產黨的周范林和阮紹。在胡志明的調解下,兩個組織最終決定解散各自派別,建立統一的越南共產黨,由鄭廷玖擔任越南共產黨中央臨時負責人1。
重組后的越南共產黨基本上延續了胡志明以爭取越南民族獨立為主要任務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理念。統一后的新黨綱規定黨現階段的主要目標是實現越南的民族解放;規定黨必須盡最大努力保持與新越黨,以及阮安寧組織2等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中農的聯系,鼓勵他們追隨無產階級;對沒有表現出明顯反革命傾向的富農、中小地主階級以及所有的資本家,必須加以利用,至少防止他們倒向對立陣營;同時也規定,所有表現出反革命特點的組織(如越南立憲黨等),都必須被推翻3。可以說,新綱領是務實的,也是反映越南實際的。
兩個組織合并后,雖然安南共產黨在越南國內的影響力遠比不上印度支那共產黨,但由于安南共產黨系由“青年”中央發展而來,深得胡志明和胡松茂等人的支持,故新綱領更多地采用了安南共產黨的主張,而不是印度支那共產黨的國際主義和社會革命主張。但鑒于兩個組織在越南國內懸殊的力量對比和印度支那共產黨的影響,最后決定由來自印度支那共產黨的鄭廷玖出任越南共產黨中央臨時負責人,這種安排在很大程度上系胡志明對越南共產黨內部原印度支那共產黨成員的安撫措施,既平衡了越南共產黨內部各派別的利益,也維持了黨內團結。
雖然胡志明以共產國際代表的名義將印度支那共產黨與安南共產黨整合成統一的越南共產黨,但越南共產黨黨內在“青年”末期既已存在的路線矛盾并沒得到根本解決。兩個組織合并后,堅持國際主義優先路線的人員主要來自印度支那共產黨,其核心人員主要來自原“青年”北圻支部,成為越南共產黨黨內早期的“北方派”;堅持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優先的人員主要系原安南共產黨黨員,他們主要來自南方的原“青年”中央和南圻支部,這部分人員就成為越南共產黨黨內早期的“南方派”。在越南共產黨黨內最早的“南北之爭”中,早期的“南方派”實際上系胡志明愛國主義路線的忠實支持者。雖然整合之后的新綱領基本上反映了胡志明和早期“南方派”的理念,但該情勢隨著共產國際介入和留蘇人員回國便很快逆轉,甚至胡志明本人的命運也發生顯著改變。
越南共產黨成立后不久,共產國際便獲知了其新綱領,它對越南共產黨強調民族解放,以及團結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部分不反對革命的地主階層,而不是強調進行社會革命和階級斗爭的政策極為不滿。1930年10月,陳富等部分在蘇聯培訓的原“青年”成員帶著共產國際的指示來到香港,召開了越南共產黨一屆一中全會。在陳富的主持下,大會批判了胡志明當年2月以愛國主義和民族解放為基調的綱領,以及他的民族主義傾向,決定越南共產黨今后的工作重點是解決社會問題,強調階級斗爭,將推動社會革命置于優先位置。同時,大會認為,越南共產黨這一名稱將老撾和柬埔寨排除在外,是胡志明危險的民族主義傾向的重要體現。根據共產國際指示精神,越南共產黨重新易名為印度支那共產黨,陳富當選為中央總書記12。
此外,新越黨改組成印度支那共產主義聯盟后,明顯不符合共產國際“一國一黨”的要求。雖然此前“青年”和印度支那共產黨都曾要求新越黨解散,其成員以個人名義加入“青年”或印度支那共產黨,但均未成功。陳富當選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后,為了盡快落實共產國際“一國一黨”的要求,鑒于新越黨已改組為共產主義政黨的現實,采取了印度支那共產主義聯盟整體并入印度支那共產黨的方式,最終實現了越南3支互不統屬的共產主義政黨組織形式上的統一。在實現共產主義組織統一的過程中,早期“北方派”從越南早期共產主義組織——“青年”內部的激進反對派組織一躍成為印度支那共產黨黨內的主導力量。
三、國際主義正統派的失敗和新“北方派”的形成
(一)國際主義正統派與印度支那共產黨的最初歲月
從1930年10月越南共產黨一屆一中全會將越南共產黨易名為印度支那共產黨,到1941年5月印度支那共產黨一屆八中全會,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印度支那共產黨完全由堅持國際主義優先路線的早期“北方派”主導,先后經歷了陳富、黎鴻豐、何輝集和阮文渠4位中央總書記。這些人除了阮文渠來自河內近郊的北寧省、沒有留學蘇聯的經歷,其余3人都是當年胡志明送往蘇聯受訓的骨干;但這些人從蘇聯回到越南后,又都無一例外地成為胡志明理念和路線的批判者。在領導印度支那共產黨的最初十年里,這些當時20多歲的年輕人幾乎完全拋棄了胡志明以往的穩健路線,教條式地貫徹共產國際的指示,給越南革命帶來了嚴重危害。
陳富及其后多位接受蘇聯培訓出身的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堅決貫徹共產國際的指示,在越南推行所謂的社會革命,強調階級斗爭。然而,上述主要建立在歐洲經驗和反映蘇聯利益基礎上的政策和路線并不符合越南的實際情況,其結果是在敵我力量對比懸殊的情況下,印度支那共產黨片面強調斗爭,過早地暴露了自身力量;而且由于其強調社會革命和階級斗爭、四面出擊,將很多愛國的地主階層、民族資產階級甚至小資產階級都排斥在外。在這種背景下,幾次大的革命運動過后,特別是乂安河靜蘇維埃運動后,印度支那共產黨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從20世紀30年代初到40年代初,陳富、黎鴻豐、何輝集和阮文渠等幾任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總書記以及大量由共產國際直接訓練出來的黨的高層前赴后繼、先后犧牲,中央總書記的平均任職年限只有2.5年。除了黎鴻豐,其余3人被法國殖民者殺害時都只有二十六七歲??梢哉f,除了迷信蘇聯、教條化地理解和執行共產國際政策和路線,領導人過于年輕、思想不成熟,難以應對當時殘酷的斗爭環境,是導致印度支那共產黨發展初期舉步維艱的重要原因。
1939年年底,位于西貢(今胡志明市)的印度支那共產黨總部被法國殖民當局摧毀,共產國際特別代表黎鴻豐(印度支那共產黨前中央總書記)、中央總書記阮文渠、前中央總書記何輝集以及阮氏明開、黎筍、吳文新等中央委員悉數被捕1。 在這種情況下,1940年7月,南圻圻委在請示中央之前就決定發動反法起義,結果事情泄露,南圻圻委潘登流和謝淵被捕。1940年年底,法國殖民當局將此前被捕的印度支那共產黨領導人以密謀暴動為由,先后判處阮文渠、何輝集、吳文新、阮氏明開和阮文進等人死刑2,黎鴻豐(后病逝于獄中)和黎筍因被流放而幸免。此次事件使共產國際培養出來的早期“北方派”幾乎損失殆盡,成為越南共產黨發展歷程的重要轉折點。
(二)新“北方派”的形成和早期“南方派”的式微
在正統國際派或曰早期“北方派”主導印度支那共產黨發展的十年中,胡志明在黨內的支持者大致分成3個部分。一是留在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或南圻地區的支持者,他們大多成了“左傾”和教條主義路線的犧牲品(如西貢市委書記阮氏明開),少部分得以逃脫法國殖民者的圍捕逃亡到了中國,如范文同和武元甲。二是如長征和黃國越等人留在越北山區,以農村為根據地發展群眾力量,頑強地堅持了下來。三是如黃文歡、馮志堅和武英等人,長期負責中國和暹羅海外支部的工作。另外還有一些人(如洪水和李班)從青年政治訓練班結業后就留在中國深造,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參加了中國革命,在返回越南后均成為胡志明的堅定支持者,為胡志明重新回到越南革命舞臺中央奠定了基礎。
中國全面抗戰爆發后,胡志明重返中國,先后聯系了黃文歡、馮志堅、范文同和武元甲等黨內支持者。1940年后,隨著日軍侵占越南,中國國民黨軍高級將領張發奎等人制定了入越作戰的“華軍入越計劃”,并派肖文等一批左翼軍官積極撮合流亡中國的越南獨立運動各派團結抗日3。與此同時,胡志明、范文同和黃文歡等人,積極在中國桂林等地組織越南獨立同盟,并與印度支那共產黨北圻支部取得聯系,重新打通了中國海外組織與越南本土的聯系4。 南圻事件后,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和南圻支部遭到了毀滅性打擊,早期“北方派”犧牲殆盡,既終止了黨內國際主義與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兩大派系的爭論,也使黨的領導機構徹底北移。
1941年5月,印度支那共產黨在越南高平北坡舉行一屆八中全會,胡志明以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為主基調、以實現越南民族解放為階段性目標的路線方針獲得了大會的全面支持。大會選舉長征擔任中央總書記,胡志明雖然沒有被委以職務,卻以印度支那共產黨創始人和共產國際代表的身份成為黨的最高領袖。此次會議產生的最高領導層,除了有兩位中圻和南圻的代表,其余均為北圻支部或中國海外支部的人員。更為突出的是,此次會議產生的印度支那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成員均系北圻和中圻出身的胡志明的支持者,沒有任何南圻出身的人員。這些中央委員分屬原來的“青年”系和新越黨系,他們的主要政治經驗均來自越北和華南地區。除了胡志明,那些從法國或蘇聯回來的人完全消失在印度支那共產黨的最高權力層中12。
北坡會議是印度支那共產黨發展史上的重大轉折點,不僅重新確立了胡志明在越南黨內的領導地位,也將“青年”與越南共產黨初創時期胡志明的追隨者重新聚攏在一起。這些當初被胡志明派回越南本土和暹羅海外支部及留在中國從事革命活動的人,雖然與陳富和黎鴻豐等人相比,最初并不是胡志明心目中最理想的培養對象,然而,日后長期根植于越南本土的革命實踐最終使這些人百煉成鋼,成為胡志明路線的堅定支持者。北坡會議后,越南共產黨的自主性逐步加強,同時也深刻地認識到國際援助對越南民族解放的重要性。由此,一個強調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優先、以國際主義作為實現民族主義目標工具的新“北方派”完全取代了早期“北方派”。
與早期“北方派”從黨內支流上升為主流而后又式微不同,早期“南方派”一度是“青年”和越南共產黨的主導者。隨著國際主義正統派的迅速崛起,以原“青年”中央和南圻支部(即安南共產黨)為核心的早期“南方派”成員,要么成為國際派“左傾”和教條式政策路線的犧牲品,要么劫后余生、重新融入新“北方派”中,其余的原南圻支部成員則在南圻事件后逐漸陷入困境,甚至還一度由法國共產黨接管。在日本投降前夕,由陳文富領導的南圻支部組織網絡雖然已經逐步恢復,但不論是在組織規模還是政治地位上都難以與北方的黨組織相比。八月革命爆發后,在越南北方大獲全勝、宣布越南獨立不久,陳文富卻丟掉了西貢等大城市,從而使得南方組織的處境更為被動3。
四、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越南黨內南北分野的強化與影響
八月革命勝利后,越南獨立并成立了越南民主共和國。1951年,印度支那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越老柬3國分別建黨,印度支那共產黨隨后也改名為越南勞動黨。1954年7月,關于越南問題的《日內瓦協議》達成后,越南以“北緯17度線”為界被劃分為兩個臨時的軍事集結區。“北緯17度線”以北是越南民主共和國軍隊集結區,以南是法軍集結區4。當時,越南黨內圍繞該問題分歧很大:黨內高層雖然對上述結果不滿,但權衡利弊,還是簽署了協議;南方的黨員干部則對在奠邊府大捷后仍將南方大片國土讓給法國和保大政權的行為非常不滿,認為抗法戰爭前,南方人民擁有自己的政權、軍隊和解放區,戰爭勝利后,南方卻變成一個沒有人民政權、軍隊和解放區存在,必須忍受吳庭艷傀儡政權統治的地區5。
“北緯17度線”在法理上只是為了使越法雙方脫離軍事接觸的臨時軍事分界線,而非政治分界線。然而,由于吳庭艷拒絕全國大選,越南在1956年通過大選實現和平統一的前景破滅,從而使“北緯17度線”成為事實上的政治分界線。關于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越南勞動黨內部存在巨大分歧。以胡志明、長征、范文同和武元甲等越南勞動黨中央和越南民主共和國政府高層認為,在冷戰的大環境下,蘇聯正在對美國推行“三和”外交,不希望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同時,中國剛結束抗美援朝戰爭,亟需休養生息,也無力再支持越南,越南依靠武裝斗爭實現國家統一面臨困境。因此,越南黨政最高層主張通過揭露批判吳庭艷反動行徑,與其開展和平的政治斗爭,等待有利時機完成國家統一1 ;以越南勞動黨南部支委為代表的留守南方的黨員干部和武裝力量則認為,越南勞動黨中央和越南民主共和國政府高層這樣的言論實際上等于放棄了南方,他們主張以武裝斗爭的方式完成國家統一2。
黎筍、黎德壽、阮志清和南方留守人員主張通過武裝斗爭的形式實現國家統一,黎筍更是主動要求到南方工作來表達其在南方政策上的立場。1956年,黎筍被從南方召回河內,接替在土改中犯了“左傾”錯誤的長征擔任越南勞動黨中央總書記。此后,黎筍與越南勞動黨中央組織部部長黎德壽相互配合,繼續堅持南方問題優先的主張,企圖使北方成為支援南方進行武裝斗爭的總后方。以胡志明為代表的越南勞動黨中央和越南民主共和國政府高層則堅持北方要以社會主義建設為中心,通過增強北方的經濟實力,使北方成為支援南方進行政治斗爭的大后方3。上述立場對立在越南勞動黨黨內形成了北方建設優先派與南方斗爭優先派的分野。不過,雖然“北方派”中北方人居多,“南方派”中南方人居多,但總體而言,南北派別之分主要系路線政策上的分歧,而不是地域上的對立。當時,為了表述上的方便,將北方建設優先派簡稱為“北方派”,將南方斗爭優先派簡稱為“南方派”,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少中國學者或相關人士其實并沒有弄清楚所謂“北方派”“南方派”在越南戰爭時期的特定含義,而是望文生義,單純賦予其地域化的理解和解釋。甚至,部分自媒體制作者和網絡社區的評論人員連“南方派”屬于越南共產黨成員這一基本事實都不清楚,而是將其視為原西貢政權的成員或西貢政權統治下的人員,這也是中國網絡社區中一些人會認為“南方派”“反共”“反華”的重要原因。
隨著美國干涉的加深和吳庭艷集團鎮壓政策的加劇,從1959年11月開始,越南勞動黨“南部支委第十四次會議決議”決定以武裝斗爭配合政治斗爭4。 此時中蘇關系已開始惡化,蘇聯在越南問題上依然堅持脫身政策,中國則積極支持越南的武裝斗爭策略,并將蘇聯視為修正主義加以批判。在南部支委決議的推動下,1960年6月,越南勞動黨中央書記處第214號決議同意將武裝斗爭作為輔助斗爭手段,但依然強調政治斗爭是爭取國家統一的主要形式5。在北部灣事件之前,雖然越南勞動黨中央同意在南方開展有限的武裝斗爭,但以胡志明為代表的“北方派”依然堅持北方建設優先的政策,并在外交上努力平衡與中蘇兩國的關系。以黎筍為首的“南方派”則依然堅持以武裝斗爭實現國家統一優先的政策,并在對華關系上采取了較為傾向于中國的政策,如在中蘇論戰前期支持中國等。這主要是因為當時中國是越南唯一的武器和物資提供者,沒有中國的支持,越南在南方連有限的武裝斗爭都難以為繼。勃列日涅夫上臺后,蘇聯在越南問題上開始由脫身政策轉向積極介入政策,此時南北兩派為了促使中蘇兩國共同援助越南,在中蘇之間采取了較為平衡的外交策略。根據越南外交部提供的數據計算,當時中國與整個蘇東集團對越南援助的總額相當,中國援助占越南接受援助總額的49.6%,是蘇聯對越南援助總額的1.57倍,且中國對越南援助的89.7%都系無償援助1。
1973年,《關于在越南結束戰爭、恢復和平的協定》(亦稱《巴黎協議》)達成后,曾力主在中蘇之間維持平衡的胡志明已經去世,以黎筍和黎德壽為首的“南方派”在越南勞動黨中央完全占據了主導地位。此時的“南方派”除了民族主義情緒上升,又重拾早期“北方派”的國際主義精神,強調越柬老3國“三位一體”,只不過此時的國際主義已經在事實上蛻化為民族沙文主義的代名詞。當時,黎筍等人建立印度支那聯邦的企圖沒有得到中國的支持,但得到了蘇聯的支持。在現實利益面前,“南方派”主導下的越南黨和政府很快完全倒向蘇聯。在黎筍等人看來,《巴黎協議》簽署后統一大局已定,中國是否支持已經無足輕重,蘇聯的支持對越南建立印度支那聯邦卻是至關重要的。在這樣的背景下,中越關系幾經波折,中國國內關于“南方派”反華的認知大致是從該時期開始的,并一直影響到現在。
1975年南北統一后,越南勞動黨重新易名為越南共產黨,恢復了胡志明最初建黨時的名稱。然而,在長達20余年的戰爭期間,南北兩部分人員所處的環境和受到的待遇迥異。一方處于相對和平的環境下,雖然國家較為貧窮,但起碼無生命之憂。南方的留守人員則每天都處于白色恐怖之下;而且,因工作和斗爭的需要,除了部分高級干部,大部分中下級干部都采取了本地化的配置。在此后與西貢政權的殘酷斗爭中,這些人員及其家屬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所以,盡管國家完成了統一,但越南共產黨黨內南北雙方多年來形成的思維和認知方式的差異一時難以完全消除,從而使南北方人員之間長期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鴻溝。
越南統一后,盡管黎筍和黎德壽分任越南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和中央組織部部長、掌控著黨內最高權力,并將長期在南方工作的范雄、武志公和阮文靈等人納入了越南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將黃文歡等部分對華友好人員排除在中央委員會之外,從而使越南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南方人員比例劇增,但并沒有徹底改變北坡會議以來的最高權力結構2。 盡管許多來自北方的人員(如黎德壽和文進勇等人)實際上屬于黎筍的“鐵桿”支持者,還有部分人員(如黃國越等人)采取了與黎筍合作的態度,但原南方的很多人員還是認為,就其為國家統一做出的犧牲和貢獻而論,統一后南方人員在國家權力結構中并沒有被賦予應有的地位,在權力中樞的代表性遠遠不足。
為了安撫南方人員,越南黨和政府在最高權力層面采取了越南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國務委員會主席(即今國家主席)、部長會議主席(即今政府總理)及國會主席4個職位南北平衡的原則。一般而言,相對具有話語權的越南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和部長會議主席,以及權力相對虛化的國務委員會主席和國會主席均采取南北對等的原則,分別由南北雙方人員擔任,以維持南北權力的大體平衡。這種不成文的做法事實上成為越南國內的政治共識和默契,最后發展為大家所熟知的“四駕馬車”制度。
越南實現國家統一已近半個世紀。雖然作為體現當年越共內部南北分野的“四駕馬車”制度一直延續至今,但作為當年歷史的參與者,絕大部分人都已成為歷史,南北之間在特殊歷史時期因路線分歧和利益差異而形成的分野,歷經革新開放的洗禮和南北之間的不斷融合,其影響到目前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至于早期黨內存在的國際主義(意識形態)與愛國主義(民族主義)路線的競爭和矛盾更是早已時過境遷,兩者已經共同成為越南共產黨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及越南共產黨進行政治動員的工具。越南共產黨黨內至今依然存在派系問題或路線斗爭,高層對此也毫不諱言,但目前派系之間的分野主要還是基于政策路線和利益矛盾上的分歧,而非基于地域的劃分。
革新開放以來,南北平衡的局面仍然長期維持,成為越南黨政高層和精英階層的共識。這樣的局面使越南國家最高權力結構中能夠具有來自不同區域的代表,從而在國家民主化日益發展的背景下同時照顧到南北基層民意的需求。但其中更為深層的原因是,隨著越南共產黨高層南北融合的加深,原有的在特殊歷史時期形成的“北方派”“南方派”分野逐步讓位于基于政策路線分歧和執政理念差異所形成的派系競爭。如此一來,在越南黨政高層政治系統中,實際上就存在著“明”“暗”兩條規則。南北平衡原則是越南國內政治界的長期共識,屬于各派系都可以在公開層面討論的“明”規則;基于實際利益差異進行的派系爭奪雖很難放在臺面上討論,卻是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暗”規則。在“北方派”“南方派”分野實際已不復存在的當下,越南共產黨黨內的主要派系又都希望借助“四駕馬車”制度中的南北均衡對等原則在最高權力結構中去實現本派系利益的最大化。
例如,從2022年延續至今的越南政局變化,導致包括前國家主席阮春福,前政府常務副總理范平明,越共中央經濟部原部長陳俊英,前國家主席武文賞,前國會主席王庭惠,越共中央書記處原常務書記、中央組織部原部長張氏梅,以及河內市委前書記丁進勇等7名越共第十三屆中央政治局委員先后辭職,至此,在越共十三大上當選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在距離本屆任期結束尚有1年半年時間,就已經有近40%的成員辭職。如果再算上前政府副總理武德儋等在內的眾多中央委員級別的高官,僅在越共十三大召開后3年多的時間里,就有數十位越共中央委員辭職或被查處。
對此,越南官方的說法是上述人員牽涉腐敗、違紀行為或生活作風問題,觸犯了相關法律或者是違反了越南共產黨的紀律,損害了黨和國家的形象;海外部分輿論將其解讀為保守派與革新派的斗爭;中國國內部分輿論則習慣性地將事件描繪為南北兩派的斗爭,認為這些事件是以阮富仲為首的“北方派”對“親美”的“南方派”的勝利。事實上,上述人員中既有北方人也有南方人,其中,武文賞、王庭惠和張氏梅是阮富仲非常信任的人,武文賞和王庭惠還曾一度是下一屆越共中央總書記的熱門人選。中國國內部分輿論將事件貼上地域標簽及“親華”“親美”標簽明顯系基于思維定勢的想象,不僅不符合實際,還容易給部分“反華”勢力破壞中越關系提供口實。
隨著革新開放的深入發展和南北融合的加深,越南國內在特殊歷史時期因地域不同而形成的派系分野基本上已不復存在。越共中央理論委員會在談及黨內派系時將堅持馬列主義原則的健康力量、背離社會主義的機會主義勢力和極端民族主義勢力確定為當今黨內的三派力量1, 可見完全是從路線和理念角度而非地域角度來劃分的。其實,黨內派系可能確實與相關人員長期工作的地域和經歷有關,但并不完全取決于地域因素。例如,長期被中國國內視為“北方派”代表人物的范文同和武元甲實際上是南方人;作為黎筍忠實支持者的黎德壽和阮基石則都是地道的北方人。按照中國國內某些習慣性思維,作為北方人的范平明和黎海平應該“親華”,然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因此,動輒以地域標簽來判斷越南政治人物的對華態度既不符合事實,也有違政治學基本常識,還可能對中國國家決策造成誤導,對中國國家利益的維護和中越關系的健康發展造成負面影響。
五、結論
“北方派”“南方派”是越南特殊歷史環境下的產物,是越南共產黨發展史上曾經客觀存在的現象。筆者認為,中國國內對越南的“北方派”“南方派”問題存在諸多誤解。首先,“北方派”“南方派”并不是嚴格地以地域來劃分的。在早期的“北方派”“南方派”中,“北方派”的確以北圻人員為主,但也不乏中南部人員,如越南共產黨中央前總書記何輝集便是河靜人。“南方派”則更是完全與地域無關,之所以被稱為“南方派”,是因為當年“青年”中央和安南共產黨總部位于西貢。越南獨立后,“北方派”“南方派”已與相關人員的地域出身喪失必然聯系,之所以仍以“北方派”“南方派”稱之,是因為越南勞動黨主流派堅持在北方建設社會主義優先,部分高層成員則強調完成對南方的統一優先。其次,關于“北方派親華”“南方派親美”的判斷也與事實不符。一位政治家的國家利益觀及其對本國對外戰略的判斷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絕對不可能簡單地由地域歸屬來決定。作為合格的政治家,其對外國的態度完全取決于服務本國利益的需要,而不是被地域或個人好惡因素支配。
當前,越南國內政治高層并不諱言越南共產黨黨內派系的存在,但是這些派系與其成員來自什么地方并沒有直接、必然的聯系。來自北方的越南高層政治人物中不乏對中國持不友好態度者,南方人員中也不乏對中國持理性態度者。筆者認為,分析越南國內政局和越南黨政高層、精英階層的對華態度傾向,不宜再使用地域來作為判定標準。這種簡單、絕對的二元對立分析法雖然在中國國內部分人士中很流行,卻經不起事實的檢驗,不僅無法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還將對中越關系造成嚴重誤判,既危及中國國家利益,也不利于中越關系健康、可持續發展,更不利于高質量共建具有戰略意義的中越命運共同體。
(責任編輯:顏" "潔)
Northern and Southern Factions Within the Communist Party of Vietnam
Zhao Weihua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With the intensification of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Vietnam's domestic political situation, Vietnam is arousing the increasing attention of China due to its important strategic position and remarkable development model. Some Chinese scholars tend to use the binary analysis framework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factions to understand and interpret Vietnam, which differs greatly from the actual situation. And this is illustrated even more forcefully by the recent significant changes in Vietnam's political dynamics. In history, there have been a division between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factions among the Vietnamese Communist Party (CPV), but both were products of special historical periods and their names had special meanings in different periods, which cannot be simply understood as literally regional relations. With the deepening integration of North and South Vietnam after the unification, the two factions have become completely historical phenomena. They have much more to do with the differences in policies and interests rather than the geographical location of political figures. As China-Vietnam relations have continued to improve, the leaders of both countries and parties also reached a high level of consensus on jointly building a China-Vietnam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that carries strategic significance in 2023, however, this situation is not welcomed by the Western powers led by the United States as they continue to attempt to divide and undermine the China-Vietnam relations. Hence, it is still a long-term and arduous task to accurately understand the political power structure and the balance of forces in Vietnam and maintain the sustained and stable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Continuing to observe and analyze the situation in Vietnam and Sino-Vietnamese relations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factions not only makes it difficult to make correct judgments and maintain the sound development of the bilateral relations, but also leads to decision-making errors and even serious harms to national interests.
Keyword: CPV; Northern faction; Southern faction; Sino-Vietnamese relations; Sino-U.S. strategic compet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