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將敘事作為“社會的象征行為”,他希望通過“符碼轉換”努力為敘事恢復歷史的維度。因此,詹姆遜以政治視角注意隱含在敘事文本中的各種密碼,透過解密呈現被遏制的信息。然而,這里面存在兩個問題:一方面,他所找出的符碼背后的實質比敘事本身更泛化,更難以窮盡;另一方面,詹姆遜將一切歸結于政治無意識,因此我們始終都在知道結果的前提下去尋找過程中的差異,這種恒定的思維模式終究會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我們研究的禁錮。
【關鍵詞】敘事;政治;意識形態;符碼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9-005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9.015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作為著名學者,他所提出的理論觀點總是能引起相應的爭議與騷動。在詹姆遜的眼中一切理論體系都不像貌似的那般嚴密完整,也不是它所自稱的那樣完美無缺。這一觀點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詹姆遜自己的理論。相比其他理論家,詹姆遜的理論體系顯得獨具一格卻龐雜。正因為龐雜與多樣,所以在他的理論體系中也能窺視到些許的隙罅。在這些隙罅背后其實也隱含著理論本身的悖論與無奈。尤其是他的敘事理論,他將敘事看作社會的象征行為,更是引起了大家的一番關注與評判。
一、文本敘事:無處不在的意識形態
詹姆遜敘事理論的核心因子:意識形態分析。他引用馬克思的話強調了意識形態分析的重要性:“馬克思說過,如果現象與本質是相吻合的、相一致的,那么我們便不需要什么科學,也不需要分析,我們可以直接發現真理。很顯然,如果現象具有神秘化的作用,是一種幻覺,那么現象后面的本質或規律便應該與現象不一致了。”①在詹姆遜看來,要找出隱匿于現象背后的本質或規律,意識形態分析是對文本祛魅的一個過程。他希望通過“符碼轉換”,努力為敘事恢復歷史的維度。而且詹姆遜倡導絕對的歷史主義,而最終決定歷史的是生產方式。在他的理念里,每一種社會形態的呈現都是由具有敵對性的生產方式構成的。一個社會的生產方式包含著人與自然、人與人等極其復雜的關系。當然,隱匿其間的意識形態會更為繁復。
其實,以意識形態的視角來解讀文本并不陌生。但是詹姆遜不像其他文論家將這一視角僅僅當作某種附屬性的方法,而是將此作為解讀文本的終極和絕對視域。他堅持文本政治性闡釋的第一性,他認為一切都是意識形態的。他將文本的形式、內容、敘述者、敘述的方式乃至文本產生的整個社會歷史背景等都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闡釋。以下僅從獨具詹姆遜特色的形式、解決問題的方式、以及文本中環境這三方面來討論。
形式的意識形態化。詹姆遜認為形式就是意義,“形式同內容一樣,甚至多于內容,形式本身就是思想信息的載體,并作為社會事實而獨立存在。”②所以在他看來形式與生俱來就攜帶著意識形態的色彩。文本所呈現的形式本身都是一種策略,都在一定程度上掩飾著某些矛盾,隱匿地呈現社會歷史。詹姆遜的做法就是找出被掩蓋住的事物的本質,從而他為形式和構成要素注入意識形態因素。因為在他看來“形式的意識形態”是“由不同符號系統的共存而傳達給我們的象征性信息,這些符號系統本身就是生產方式的痕跡或預示”③。可見,形式在詹姆遜的眼里不再是大多數理論家筆下純粹的形式問題,而是另一層面的內容,是帶著意義的形式,形式也是具有某種意識形態的信息。
解決問題的方式本身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詹姆遜認為如何去敘事、敘事的過程本身也是帶有一定的意識形態色彩。因為在敘事的過程中,作者選擇什么、遺棄什么、觀點的彰顯等等無不打上了意識形態的印記。其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敘述者講述故事本身的方式帶有無形的意識形態。例如,詹姆遜在解讀巴爾扎克的小說《老姑娘》一文時,他指出,從小說的情節而言,看似只是一部關于愛情的小說,但是如果能從意識形態的視角來分析,小說里所呈現的矛盾沖突就不僅僅是關于愛情、人物所表現的簡單沖突,而是社會歷史中“貴族式”與“拿破侖式”之間的矛盾與斗爭。另一方面,評論者闡釋問題的方式也隱含對自我的一種解釋,這就是詹姆遜著名的“元評論”(meta-commentary)。因為在他看來,這種自身批評的深處也隱含了很多深意,也染上了某種意識形態的色彩。針對敘事文本,無論是小到一次文本闡釋,還是大到一種文學理論,詹姆遜認為“關于解釋的任何真正有意義的討論的出發點,絕不是解釋的性質,而是最初對解釋的需要。換句話說,最初需要解釋的,不是我們如何正確地解釋一部作品,而是為什么我們必須這樣做。”④詹姆遜很多時候關注的不是內容本身所表現的是什么,而更看重的是整個闡釋過程的動機何在、原因何在、目的何在。
環境的意識形態化。在詹姆遜的敘事理論中,不僅僅敘事文本、敘事策略本身,甚至連環境都被賦予了的意識形態色彩。在他看來,文本中隨著故事的推移所呈現的地點都潛藏著政治意識形態。如詹姆遜的一篇文章《小說中的世界縮影:烏托邦敘事的出現》中,他對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中環境的分析。在這部小說中,寒冷的氣候是其環境的主要特質。詹姆遜認為嚴寒所表征的意義不只在于冷酷無情,它有更深的象征意義,“應該理解為一種對有機體的自治的象征性的肯定,它是對身體完全脫離其環境或生態體系的某種幻想的實現。”⑤在他看來,因為寒冷使皮膚所產生的雞皮疙瘩實際上是一種保護自己的外殼。因為這樣的環境隱射的是世界的存在已被極端化,人類對現實應該做出新的觀察。可見,詹姆遜對環境的闡釋完全不同于其他接受者對環境的解讀,他將環境也驅入社會、歷史的最深處,挖掘其隱含的意識形態。
在詹姆遜的敘事理論中,他認為意識形態滲透在文本的各個角落,它以各種姿態、現象呈現著深層的歷史根源和社會矛盾。因此,文本中的萬事萬物都處于意識形態之中,當然這其間也包括人。“不管你是左派還是右派,進步的還是反動的,工人還是老板,或者屬于下層階級、邊緣人群、少數民族,或者性別歧視的受害者,人人都受制于意識形態。”⑥
二、符碼的解密:文本與敘述過程
詹姆遜對敘事文本的意識形態化闡釋,其目的并不是追求最終的價值判斷,也不是要評判作品的優劣,而是注意隱含在敘述中的某種密碼,透過解密揭露其中隱性的矛盾和信息。詹姆遜曾說過:“要想決定,要想解決某個困難是錯誤的:它需要的是一種精神過程,這種精神過程會突然轉變方式,將一切事物在解不開的紛亂中拋向更高的層次,并將真正的問題本身(這個句子的晦澀性)通過擴大其框架變成它自己的消解(晦澀性的多種多樣),其所用的方式使它現在既包括自己的精神過程,又包括精神過程的客體。”⑦
可見,在他看來,解決問題、欲求答案這種思維模式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文本闡釋的重點應在于文本中呈現的各種要素所體現的深層內蘊。所以他所采取的措施主要是兩方面。
一方面,詹姆遜對敘事文本呈現出來的符碼進行意識形態的解密。在詹姆遜看來,文本中建立了復雜的“遏制策略”,它總是以某種姿態展現了意識形態。比如對康拉德的小說《吉姆爺》的解讀,很多評論者也與詹姆遜持同一觀點:這部小說前后敘事風格不一致。因此,很多人從這部小說的結構、敘述方式等方面來分析,甚至指出小說后半部分價值的缺失。詹姆遜關注的焦點顯然與價值評判不一樣,他尋覓的是這種不和諧風格背后隱含的秘密。在他看來,此書敘述風格前后的差異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他認為這是高雅文化和大眾文化兩種不同文化空間的轉換。因為康拉德寫作《吉姆爺》時舊現實主義已基本消亡。而從這個時代中產生的不僅僅是現代主義,而是兩種文化結構辯證地相互關聯。因此,在康拉德的作品里,我們能感覺到的不僅是當代現代主義的出現,還有明顯與其并置的大眾文化。
另一方面,詹姆遜不像其他接受者和評論家關注的是文本的結構、情節和結局,而是關注敘述者如此敘述的原因以及如何一步步在文本中解決問題,從而通過敘述者解決問題的方式來解密當時的社會和作者的思想。例如,在分析巴爾扎克的小說《老姑娘》時,詹姆遜認為文本吸引讀者的不是當時的社會問題,也不是爭奪科蒙小姐的斗爭,而是敘述者怎樣來解決這些困惑和難題的。
可見,詹姆遜在闡釋文本時并不是刻意尋求問題的最終答案,或像自然科學那樣解決難題,而是注意隱含在敘述過程中的某種密碼,透過解密揭露反映歷史存在中的各種階級愿望,從而表現出階級愿望的“想象性解決”。
三、泛化:一切敘事的政治無意識
詹姆遜認為敘事或多或少都存在意識形態的印記,從其對小說的分析中可見其合理性和深邃性。然而,這里面存在兩個可探討的問題。
一是,雖然詹姆遜力求尋找敘事符碼背后隱藏的實質,并且透過這些符碼似乎可以窺見整個社會、文化的意識形態,但事實上,意識形態的闡釋并非清晰明確,需要深入文本,進行社會、歷史等多維度視角的解讀。正因如此,詹姆遜的敘事理論最終找出的所謂的實質是難以窮盡的,比敘事本身更泛化。
如詹姆遜認為《吉姆爺》是“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意識形態,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診斷”⑧,然而,“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意識形態”是一種什么樣的意識形態?答案是一種難以言說,比敘事本身更多元、更寬泛的又一個問題。并且詹姆遜認為這部小說前后敘事的差異不能簡單地定義為敘事方式以及敘事策略的轉換與變化,而是滲透著社會意識形態的不同,即:高雅與大眾兩種不同文化的變換。因此,高雅文化和大眾文化本身也是兩個富有爭議、與時俱變的名詞。不僅如此,詹姆遜連小說中一些特別細小的地方都做了意識形態的解讀。這樣一種看似明晰、合理的闡釋文學作品的方法,實則獲得的是更多的疑惑與不解,而這個疑惑比文本本身更寬泛、無解。
二是,詹姆遜將一切敘事都歸結于政治無意識,這種恒定的思維模式終究會成為我們研究的禁錮。因為我們始終都在知道結果的前提下去尋找過程中的差異。固然過程中有很多奇趣、精妙的所在,然而他將所有的文本都當作社會的象征行為。長此以往,接受者必將顧此失彼,忽視了文本本身具有的藝術審美價值。最終我們會被這種思維模式所禁錮,從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審視。正如韋勒克在其《文學理論》一書中所說:我們“雖然可以通過社會背景的維度去闡釋文學作品,但是這樣一種方式的解讀最終成了‘因果式’輪回般的研究。因為從作品產生的原因去闡釋作品,最后又將它完全歸結于其起因。”⑨詹姆遜的一句“永遠歷史化”也與韋勒克所批判的研究方法類似。他把所有的敘事文本都置入歷史的縱深度中,深化了文本的社會意義,卻削減了文本的豐富內涵。
在詹姆遜看來,一旦在文本中出現了二元對立的人物或事件,那么在這種矛盾的關系中就出現了意識形態。因此,詹姆遜運用格雷馬斯的矩形方陣分析了巴爾扎克的小說《老姑娘》,提出文中人物的二律背反:“性能力+軟弱”對“活力+功能”。他認為這里潛在的意識形態可以通過歷史的思考來表達。他對小說中人物的闡釋從意識形態的角度最終歸結到巴爾扎克本人所處的歷時、共時的狀況。如果對巴爾扎克的其他小說也同樣以這種方式來解讀,那么最終豈不是仍然又回到巴爾扎克本身?
四、結語
詹姆遜將小說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形式,還吸收了語言學營養,將意識形態與敘事聯系起來。這給大家提供了一種新的解讀視角和一種新的思考問題的方式。然而,如果一切以意識形態的視角來審視文學作品,來分析人物,那么文本內部的復雜性、豐富性就難以得到闡釋,文學最終只能成為社會體系中的一個縮影。尤其是對于非本土的讀者,從詹姆遜對文學文本的闡釋里,只能窺見各種碎片化的社會形態,而文學本應有的文學性卻被無所顧忌地掩埋。
注釋:
①(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著,唐小兵譯:《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頁。
②詹姆遜:《理論的癥狀還是關于理論的征兆》,載王曉群譯《文學理論前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輯,第18頁。
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著,王逢振、陳永國譯:《政治無意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2011年重印),第66頁。
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著,王逢振等譯:《快感:文化與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頁。
⑤(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小說中的世界縮影:烏托邦敘事的出現》,載王逢振主編《批評理論和敘事闡釋》(詹姆遜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05頁。
⑥(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烏托邦和實際存在》,載王逢振主編《文化研究和政治意識》(詹姆遜文集·第3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頁。
⑦(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著,王逢振等譯:《快感:文化與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⑧(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著,唐小兵譯:《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24頁。
⑨René Wellek.Austin Warren.Theory of Literature.
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Inc.1956:
p61.
作者簡介:
姚冬梅,女,漢族,四川達州人,碩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語言符號學、醫史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