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漢語方言“茄”語音變異探析

【摘要】在貴州漢語方言中，“茄”的讀音在貴州川黔方言、黔南方言、黔東南方言三個次方言區都有讀作[??ie]和[??ye]，兩者的區別在于韻母不同，這屬于語音變異現象。本文從語音內部調整和明代移民兩個角度探析貴州漢語方言“茄”的語音變異，發現“茄”讀作[??ie]基本延續了歷代官方讀音，讀作[??ye]可能受江淮官話“茄”和“瘸”同音影響，也可能來自西南官話的口語讀音。總之兩個讀音都一定程度受到明代江浙湖廣大移民的影響。

【關鍵詞】貴州漢語方言；“茄”語音變異；影響因素

【中圖分類號】H1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9-01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9.034

貴州漢語方言屬于西南官話，根據各地語音、詞匯、語法的特點又可分為三個次方言：貴州川黔方言、黔南方言、黔東南方言。在三個次方言分布地區，貴州漢語方言“茄”作為蔬菜義的讀音有[??ie]和[??ye]兩種，區別在于韻母不同，這屬于語音變異現象。目前漢語學界關于“茄”語音研究不多見，能查到的有王亞麗（2016）、呂金明（2023）的研究，二者的研究主要從“茄”本身的音義出發，王亞麗對“茄”的各個意義及讀音情況進行了探源，呂金明則分析了“茄”字的古音演變。本文研究貴州漢語方言“茄”讀為[??ie]和[??ye]的分布情況，以及影響“茄”語音變異因素，既對貴州漢語方言“茄”兩種讀音的分布、來源以及演變有更深一步了解，也豐富了當前“茄”語音研究。

一、“茄”的二種讀音

（一）“茄”讀[??ie]

貴州漢語方言“茄”讀為[??ie]的情況在川黔方言和黔東南方言都有記載。川黔方言以貴陽方言為代表，《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貴陽方言詞典》《貴州省志·漢語方言志》貴陽方言“茄”音為[??ie]，《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 語音 下》記貴陽話“茄”為[??i?]；黔東南方言以鎮遠方言為代表，《貴州省志·漢語方言志》中鎮遠話“茄”音為[??ie]，《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 語音 下》中記黎平方言“茄”為[??ie]。

（二）“茄”讀[??ye]

貴州漢語方言“茄”讀為[??ye]時，以撮口呼[y]為介音，貴州川黔方言根據撮口呼的有無分為了黔北片和黔中片，其中黔北片有撮口呼，如遵義市、遵義縣、仁懷、德江、印江等地將“茄”讀為[??y]。“茄”為何不讀為[??ye]？關于黔中片以及普通話的y、ye兩韻，黔北片大部分地區存在混讀，如一部分貴陽話（來自古舒聲）的ye韻字，在黔北片讀為y韻，因而這可能是發生了混讀。黔東南方言以鎮遠話為代表，《貴州省志·漢語方言志》中鎮遠話“茄”記有[??ye]的讀音。同時《黔東南方言志 黔東南苗族侗族地區漢語方言調查研究》中凱里話“茄”音為[??ye]。黔南方言以都勻話為代表，《貴州省志·漢語方言志》記都勻話“茄”讀為[??ye]。

二、“茄”語音變異的影響因素

（一）語音內部調整

中國音韻歷經千年發展，不僅受社會發展影響，也受語音內部因素影響。本節主要從上古到中古，再到近代語音內部調整探討貴州漢語方言“茄”[??ie]和[??ye]讀音的來源及確定過程。

上古時期，“茄”字最初的意義不是茄子，而是荷葉的莖。東漢許慎（2016）《說文解字》“茄”記為“芙蕖莖從艸加聲古牙切。”清代段玉裁（1992）《說文解字注》中提到“茄之言柯也，古與荷通用。《陳風》：有蒲與茄。鄭箋：夫渠之莖曰荷。樊光注《爾雅》引《詩》：有蒲與茄。屈原曰：制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揚雄則曰：衿芰茄之綠衣，被芙蓉之朱裳。漢樂府鷺何食。食茄下。亦謂葉下。從艸加聲。古牙切。十七部。”這兩則文獻證明，上古時期 “茄”通“荷”，是“荷”的古字，表示荷莖，和“加”是同音字。《漢字古音手冊》記“茄”：（古）見歌，這說明“茄”這個字在上古屬見母，歌部，上古擬音為[kea]。

中古時期，“茄”有了茄子的意義，讀音較上古也發生了改變。中古時期以隋朝陸法言《切韻》一書為代表音系，《切韻》原本已佚，本文依據周祖庠（1994）編著的《切韻韻圖》，《切韻韻圖》無“茄”的注音記錄，“茄”字曾寫作“伽”，那么“茄”的讀音應與“伽”一樣。“伽”在《切韻韻圖》屬群母，歌韻，求迦切，“茄”應同。后宋人作《廣韻》，《廣韻》作為《切韻》增訂本，它既保存了《切韻》所記古音，也有新增字音，因而在《切韻》并未完整發現之前，它是研究中古音最重要的資料。現存《廣韻》版本眾多，本文以周祖謨（2017）《廣韻校本（附廣韻四聲韻字今音表上中下）》為依據，《廣韻校本（附廣韻四聲韻字今音表上）》記“茄，茄子菜可食又音加。”它在中古的音韻地位為群母、戈韻、開口、三等、平聲，在果攝。反切是“求迦切”。“茄”的記音在《切韻》和《廣韻》都屬羣母，但韻不同。《切韻》屬歌韻，《廣韻》屬戈韻，《切韻》中無戈韻，《廣韻》有戈韻，且歌戈韻相同，只是韻頭不同，戈韻有介音。郭錫良（1986）《漢字古音手冊》記中古時期“茄”的擬音為[ ]。

北宋王辟之（1981）《澠水燕談錄》中有這樣一則記載：“錢镠之據錢塘也，子跛，镠鐘愛之。諺謂‘跛’為‘瘸’，杭人為諱之，乃秒‘茄’為‘落蘇’。楊行密之據淮陽，淮人避其名，以‘密’為‘蜂糖’。尤見淮、浙之音誤也。以‘瘸’為‘茄’，以‘蜜’為‘密’，良可咍也。”這說明宋代江浙地區，“茄”與“瘸”同音。“瘸”字在《廣韻校本（附廣韻四聲韻字今音表上）》記為“腳手病。巨靴切，一。”它的中古音韻地位為群母、戈韻、合口、三等、平聲，在果攝。擬音為[ɡ?juɑ]。“茄”應同音。綜上分析，貴州漢語方言“茄”讀為[??ie]和[??ye]可追溯自中古時期代表韻書記的官方讀音和江浙地區的地方讀音。

近代從元至清，“茄”的讀音又發生改變。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反映了中原共同語的語音體系，《中原音韻》牙音聲母見[k]、溪[kh]、曉[x]、疑[?]與《廣韻》相同，韻母較《廣韻》大大簡化并歸并，如歌、戈并為歌戈；麻、少數泰（太）、佳、夬并為家麻韻；入聲韻與麻戈并為車遮。《中原音韻》未記有“茄”，但《中州音韻》有記錄，它是在《中原音韻》的基礎上刪減修訂而成的，韻部體例仿周氏著作，兩者注音情況應大致相同。《中州音韻》中“茄”屬車遮韻、平聲，反切是“其耶切”。根據反切上字“其”，可知“茄”的聲母屬溪母，擬音[kh]，“茄”在元代中原共同語里讀為[khi?]。明朝定都南京，以南京官話為官方語言，《洪武正韻》即當時的官話韻書，其關于“茄”的記載為以下三種：一，芙渠莖又麻韻；二，芙蕖莖又具牙切菜名又歌韻；三，具遮切菜名。第三種“茄”表示菜名的音韻為遮韻、平聲，它的反切是“具遮切”。根據朝漢對音材料《洪武正韻譯訓》，“茄”擬音為[khi?]。以上，貴州漢語方言“茄”今讀為[??ie]的韻母情況可能自元代的通用語起基本定型。

牟成剛認為金尼閣（1957）所著《西儒耳目資》反映了明代的江淮官話，《西儒耳目資》中“茄”音記有[ ]和[ ]兩種，區別在于一個是開口呼，一個是合口呼，第二種“茄”和“瘸”同音。這說明明代江淮地區“茄”和“瘸”出現混讀現象，“茄”既可以讀為[ ]，又可讀為[ ]。明代反映西南官話的韻書是《韻略易通》，張玉來（1999）《韻略易通研究》中對遮、蛇韻進行分析，他認為這一韻只有一個韻母，今擬為[i?]，主要來源如下三類：一，麻開三全部字，如些遮；二，戈合三全部字，如瘸靴；三，戈開三全部字，如茄。在這一韻里沒有[i?]和[y?]之別，在喉牙音中同讀一音，如“瘸”戈合口三等字，“茄”戈開口三等字，兩個字同音，既可以讀[i?]，也可以讀[y?]，今擬音為[i?]。以上，貴州漢語方言“茄”今讀為[??ye]的韻母情況可能與江淮地區茄、瘸讀音相似有關，也可能是保留了西南官話中遮、蛇韻的另一種口語讀音。

（二）明代移民的影響

明代西南移民的來源地主要是沿長江一帶的南方區域，通行于該區域的漢語主要為江淮官話。《西儒耳目資》是明代反映江淮官話的韻書，其中“茄”和“瘸”記為[ ]，這說明明代江淮地區“茄”和“瘸”同音。明朝時期江浙湖廣一帶的漢民大量移入西南地區，西南官話在這次移民中因語言或方言間的不斷影響、融合而逐步形成、定型。《韻略易通》是明代反映西南官話的韻書，記“茄”的韻母讀音有[i?]和[y?]兩種。移民必然導致不同語言的相互影響、接觸，本節主要分析貴州漢語方言“茄”讀為[??ye]和[??ie]是否受到明代移民的影響。

明朝洪武年間，大量來自南昌、饒州以及九江等贛北的移民移入湖北黃州府，《中國移民史 第5卷 明時期》記載：“江西移民中饒州府移民約占三分之二，約合20萬人，南昌府約合5萬人口，九江府約合4萬人口，余為其他。”黃州府在當時湖北地區各府中人數最多，因此有條件向其他各府輸入人口，如黃州府管轄下的麻城人移入孝感縣。湖北省內其他各府的移民主要以江西移民為主體，也有部分來自江、浙、皖等其他地區的移民，這使得來自江西的移民、湖北本地人以江、浙、皖地區的移民為實現交往交流，語言必然會發生接觸與融合，并在省內形成不同的方言區，如黃岡和孝感成為江淮官話區。同時期，“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使大量湖北人移入四川，不僅有軍籍移民還有民籍移民，其中大部分民籍移民主要來源于湖北麻城或孝感。民國《簡陽縣志》記：“洪武二年，湖廣麻城居民遷至簡州者眾多。”民國《榮縣志》說：“明太祖洪武二年，蜀人楚籍者，動稱是年由麻城孝感鄉入川，人人言然。”錢曾怡認為西南官話最先在四川成型，西南官話又與江淮官話在語音上具有諸多相似，由此推測在洪武年間，移入四川的湖北麻城人和孝感人很大一部分可能來自江西、江浙皖地區，他們說的江淮官話影響了四川當地的語言，在語言的相互接觸和融合下逐漸形成了西南官話。明蘭茂《韻略易通》反映了明代西南官話，張玉來（1999）《韻略易通研究》認為“茄”的韻母既可以讀作[i?]，也可以讀作[y?]，“茄”和“瘸”同音，只是擬音為[i?]，這說明明代西南官話“茄”的韻母在口語中可讀為[y?]或[ie]。

貴州省于明代永年年間建省，其所轄地區主要從四川、湖廣、云南三省劃入，此前洪武時期的江浙湖廣地區已發生大規模移民，移民導致了語言的交流交融，四川、湖北武漢以西一帶以及湖南長沙以西一帶等大部分地區都具有西南官話的語音特點，湖廣各地區還具有江淮官話以及地方方言的語音特點。之后，明代二百四十余年期間，集體移入貴州的漢族人口劇增，或北從四川，或東自江右（江西、湖廣一帶）。嘉靖《貴州通志》稱：“蜀中、江右之民僑寓于此者甚眾。買田宅長子孫者蓋多有之。蜀中、江右既不得其用，而視貴州官府亦漠然。若不相干，是并失之矣。”《榕江縣志》記有明代中期，空申的楊姓、龍姓，空烈的唐姓，分別從江西朱市巷與湖南遷入。上述說明，貴州省建省前，明代洪武時期的江浙湖廣移民已對當時的語言片區產生影響，江淮官話進入四川地區，本土語言與外來語言交融后產生了西南官話，“茄”在西南官話里的韻母讀音有[y?]和[ie]兩種，又隨著四川人口的外移，具有西南官話語音特點的地區越來越多。貴州建省時，所設的管轄地區多劃分自四川、湖廣和云南等地，建省后也不斷有來自四川、江西、湖廣等地移民，這些地區多為西南官話分布區，西南官話“茄”的韻母讀為[y?]或[ie]，也有部分江淮官話分布區，江淮官話“茄”有讀為[ ]，貴州漢語方言勢必會受影響。以上，貴州漢語方言“茄”[??ye]和[??ie]兩種讀音一定程度上受到明代貴州建省前后移民運動的影響。

三、結語

貴州漢語方言“茄”在貴州川黔方言、黔南方言、黔東南方言三個次方言地區均有讀作[??ie]和[??ye]的情況，[??ie]和[??ye]兩者之間的區別在于韻母不同，這屬于語音變異現象。本文對影響貴州漢語方言“茄”語音變異的因素進行探析，結果發現在語音內部調整與明代江浙湖廣移民的共同影響下，貴州漢語方言“茄”出現[??ie]和[??ye]兩個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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