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目的】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迅速普及,其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問題備受爭議。通過分析生成式人工智能著作權認定的相關問題,為解決這一內容在司法實踐中的爭議提供參考路徑。【方法】通過案例分析法和規范分析法,探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本質屬性。【結果】完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規則體系,應當綜合運用解釋論和立法論,既要尊重既有的著作權規則,又要契合鼓勵創作的立法目的和激勵投資的產業需求。【結論】通過規范解釋,填補規則漏洞,克服傳統著作權規則的局限性,解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相關的版權規則、獨創性標準、權利歸屬等體系性問題。
關鍵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可版權性;獨創性
中圖分類號:D923.4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3-5168(2025)04-0115-07
DOI:10.19968/j.cnki.hnkj.1003-5168.2025.04.023
The Dilemma and Solutions of Copyright Recognition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
LI Keyue
(School of Law,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211102, China)
Abstract: [Purposes] With the rapid proliferation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the issue of copyright recognition of its generated content is highly debated. This study aims to provide actionable pathways for the controversy of this content in judicial practice by solving the problems related to the copyright determination of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Methods] Through case studies and normative analysis method, the essential attributes of AI-generated content are explored. [Findings] To enhance the regulatory framework for copyright determination of AI-generated content, the interpretative and legislative theories should be comprehensively applied, respecting the design of the established copyright rules while fitting the legislative purpose of encouraging creativity and the industrial demand of incentivizing investment. [Conclusions] Systemic issues in copyright rules, originality criteria, and rights attribution related to the determination of AI-generated content copyright are solved by filling the loopholes of the rules through normative interpretation and overcoming the limitations of the traditional copyright rules.
Key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generated content; copyright; copyrightability; originality
0 引言
近年來,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已成為科技發展的關鍵推力,特別是OpenAI推出的ChatGPT,標志著人工智能進入了新時代。目前,人工智能正滲透到文化創作領域,對傳統的著作權保護機制提出挑戰,引發了大量著作權糾紛,給知識產權法律帶來了新的挑戰。
關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定性及其能否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目前學界尚未達成共識。本研究將學者們的觀點分為以下三類:一是以王遷為代表的保守派,他們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并非完全由用戶控制,在此情況下生成的內容不能被認定為作品[1-2];二是以盧海君、徐小奔為代表的激進派,他們認為,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人類作品應當給予相同的制度評價,且人工智能本身可以作為生成內容的作者[3-4];三是以蔣舸為代表的中立派,他們認為能表達出人類獨創性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作為作品受著作權法的保護[5-6]。
為了深入探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問題,本研究將從司法困境、理論分歧兩個層面著手,揭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著作權認定中面臨的可版權性爭議、獨創性標準分歧等主要障礙,以期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問題找尋新的解決路徑。
1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司法困境
結合司法實踐來看,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的司法保護中存在以下問題:一是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可版權性問題存在分歧;二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否被認定為“法人作品”存在實踐爭議;三是如何有效辨別“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與“在人工智能輔助下完成的內容”。
1.1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典型案例評析
本章將通過對兩則典型案例的梳理,揭示司法實踐中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主要障礙。
1.1.1 “菲林訴百度案”。2018年9月,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以下簡稱“菲林律所”)通過“威科先行”智能法律數據庫自主創作并發布了《影視娛樂行業司法大數據分析報告》。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百度公司”)隨后未保留署名進行發布。菲林律所起訴百度公司侵犯其作品完整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及署名權。百度公司辯稱文章系人工智能自動生成,不屬著作權法保護作品。基于此,菲林律所請求法院判令百度停止侵權、刪除文章、道歉、消除影響并賠償相關損失。
此案爭議焦點在于智能法律數據庫生成的文章內容,是否構成著作權法上的作品從而得到版權保護。對此,北京互聯網法院在二審判決中對生成的圖形和文字分別進行了認定①。互聯網法院二審認為軟件生成的圖形不構成圖形作品,因其顏色和色彩缺乏人為美化處理,文字內容雖在形式上具備一定的獨創性,但其并非自然人創作的,而“獨創性”并非構成作品的充分條件,還需滿足“自然人創作”這一要件。因此,法院認定生成內容不構成作品。
1.1.2 “騰訊訴盈訊案”。原告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騰訊公司”)在騰訊證券網首發了由Dream writer機器人創作的股市綜述文章,并注明為人工智能自動撰寫。被告上海盈訊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盈訊公司”)未經授權,在文章發布當天,在其經營的“網貸之家”網站上全文轉載該文章。原告騰訊公司認為該文章體現了其智慧理念,著作權應歸其所有,上海盈訊公司的行為侵犯了其信息網絡傳播權。基于此,原告請求法院判令上海盈訊公司停止侵權、發表聲明并賠償經濟損失1.9萬元。
本案爭議焦點在于該文章是否具備著作權法所規定的獨創性。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對該案的裁判內容可分為兩部分②。第一部分是對涉案文章是否構成文字作品的判斷。法院認為涉案文章體現了主創團隊對股市的分析、判斷和個性化選擇,因此具備獨創性,構成文字作品。第二部分是對涉案文章是否為法人作品的判斷。法院認為涉案文章由公司員工共同協作完成,有明確的署名并在騰訊網發布,由原告承擔相應責任,因此法院裁定涉案文章構成法人作品。
盡管上述案件相似度顯著,但法院的裁決卻各不相同。關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構成作品”的爭議,不同法院的裁判標準差異較大,有必要對這些案例所反映的司法難題和理論爭議進行類型分析和深入探索。
1.2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司法實踐反映出的問題
問題一: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是否必須為人類的創作成果?
在“菲林訴百度”一案中,法院認為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仍要以自然人參與創作為前提,軟件使用者僅提交了關鍵詞,并利用可視化功能自動生成分析報告,此過程并未涉及軟件使用者思想、感情方面的獨創性表達,該分析報告無法被認定為是軟件使用者創作完成,不能作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在“騰訊訴盈訊”一案中,法院判定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構成作品,主要是由于其肯定了主創團隊在作品創作中發揮的積極作用,認為作品本身反映了主創團隊的個性化選擇,默認了人的參與是著作權法中“作品”構成要件的隱含條件之一。
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往往堅持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將著作權法中的“作品”預設為人類的創作成果,并將是否有“人的參與”作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夠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判斷標準。這將導致完全由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因為缺乏人的參與或判斷標準的模糊,無法得到著作權法保護,不利于人工智能產業的長遠發展。
問題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否被認定為“法人作品”而獲得著作權法保護?
著作權法所謂的“作者”不一定是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也可以被擬制為“作者”。因此,有觀點認為,若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在形式上是“獨創”的,則可以視人工智能的研發者或使用者為“作者”,將相關內容作為“法人作品”提供著作權保護[5]。
“騰訊訴盈訊”一案中,法院確認生成物屬于作品范疇后,對原告資格進行審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法人作品需滿足三要素:法人主持、代表法人意志、法人擔責。在本案中,法院認為涉案文章是在原告的領導下,組織主創團隊用Dream writer機器人完成的,生成文章離不開法人的指導。同時,騰訊公司在文章末尾標注“本文由騰訊機器人Dream writer自動撰寫”,體現了法人意志。關于法人責任方面,騰訊公司也以騰訊署名的方式表明騰訊可以為作品承擔責任,滿足了“法人作品”的相關要求。因此,法院在判決時未將人工智能視為法人創作者,而是將其視為人類創作的輔助工具,以上皆適用“法人作品”的相關規定,從而在理論上不存在障礙。但這不代表法院認可將人工智能的研發者或使用者視為“法人”組織并作為生成內容的作者。
問題三:“人工智能自主生成”和“人工智能輔助完成”兩者區分標準應當如何明確?
在區分“人工智能生成”與“人工智能輔助完成”時,關鍵是了解人工智能的工作原理和運作過程。在“菲林訴百度”案件中,法院未將文章認定為法人作品,原因在于法院判定該文章是由人工智能獨立生成的,而非在人工智能輔助下完成的。
2023年年末的“人工智能生成圖片著作權侵權第一案”③與“菲林訴百度”案的重要區別在于人工智能所扮演的角色不同。前者中,人工智能更像輔助作者進行創作的工具,模擬人類繪畫的行為,允許創作者表達個人思想并進行選擇,因此創作出的內容也被判定為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后者中,人工智能則更像是機械式的數據輸出,未給使用者留出創作空間。在審理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糾紛案件時,法院應重點分析涉案人工智能技術原理,衡量人工智能在創作中所扮演的角色。然而,目前因司法人員普遍缺乏人工智能相關學術背景,只能依賴原被告提供的資料進行分析和調查,洞悉人工智能的工作原理和角色成為相關案件判決的較大挑戰。
2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理論分歧
通過對近年來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研究文獻的系統梳理,發現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問題引發的理論爭議主要圍繞“可版權性”“獨創性判斷”“作者認定”等3個方面展開。
2.1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版權性”之爭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之爭始于20世紀60年代。當時,一首由計算機生成的音樂作品向美國版權局提出了作品登記申請,從而引發了一個世紀之問: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能否像人類作品一樣得到著作權法的認可和保護?隨著ChatGPT等人工智能的興起,這一話題再次引起學界熱議[2]。目前學界關于這一問題的觀點大致可分為三類。
“肯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備“可版權性”,應當與人類作品一樣獲得著作權法保護。支持這一觀點的學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論證:一是從《著作權法》第1條所規定的立法目的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著作權法鼓勵科學和文藝創作,在人工智能時代,人機互動成為作品創作新方式,對其生成內容進行著作權認定和保護,符合著作權法激勵創新的目的[3]。二是從激勵投資、促進產業發展的角度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賦予產權是最有效的激勵[7],只有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保護,才能進一步激發相關人員開發人工智能及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熱情[8]。因此,為促進產業發展,應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著作權法保護范圍。三是從實用價值角度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自然人所創造的智力成果受保護因其具備了價值性和稀缺性,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同樣具備這些價值,也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9]。
“否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具備“可版權性”,不應當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持這一觀點的學者,主要針對上述“肯定說”觀點展開批判:首先,從著作權法立法目的的角度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激勵創作是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但只有人才能理解和利用這一激勵機制,所以只有人的創作成果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10]。其次,從激勵投資的角度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在著作權法沒有明確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情況下,人工智能產業蓬勃發展,有力地揭示了“激勵投資說”的局限性。最后,從作品創作的角度進行分析,有學者認為,著作權法未明確限定作品必須由人創作,但依據我國《著作權法》第2條第1款規定,作品特指人通過創造性勞動所產生的智力成果,因此動物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應被認定為作品[1]。技術驅動的人工智能內容生成機制的變革,挑戰了現有著作權制度對作品表現形式和“思想—表達二分法”的底層邏輯認知[11]。盡管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外觀上可能與人類創作的作品相似,但其內在生成機制尚不為人完全了解,不宜將其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疇[1]。
“折中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較為復雜,需結合著作權法作品要件進行個案審查。有學者認為,在討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可版權性時,應該把重點落腳于生成內容能否體現人的精神活動上,同時關注這類精神活動是否符合著作權法中的創作行為,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12]。還有學者認為,關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需具體評估每個案例的獨特性。只有當內容達到獨創性標準,滿足“可版權性”要求時,才能被認定為作品并獲得著作權法保護[11]。另外,2024年3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工智能法(學者建議稿)》第36條也有類似規定,判斷生成內容是否可以獲得著作權保護時,需考慮用戶的貢獻程度,若生成內容符合著作權法的相關條件,則應受著作權法保護。此規定給了法官更多裁量空間。
2.2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獨創性”判斷之爭
我國《著作權法》第3條規定,著作權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這說明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應滿足以下4個要件:①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②具有獨創性;③能以一定有形形式復制;④屬于智力成果。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和“能以有形形式復制”的判斷不需要過多贅言。然而,對于上述第2個和第4個要件,由于存在理解上的差異,人們持有不同的觀點。因此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之作品屬性的判斷關鍵在于其是否具有獨創性并屬于智力成果。是否具備獨創性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著作權法中如何定性的焦點問題,針對這一問題,目前學界主要有“獨創性肯定說”“獨創性否定說”和“獨創性折中說”等3種觀點。
“獨創性肯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著作權法所要求的作品獨創性。其主要論點包括:我國著作權法限定智力成果需直接源于自然人,所以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只要滿足獨創性和可復制性,即可被認定為作品[13];人類完全有理由摒棄傳統著作權法中只有人類智慧創作物才能被稱為著作權客體的這一客觀要件[14];在判斷獨創性時,只考慮表達本身即可,不需要考慮創作過程中是否包含“思想”和“人格”[15];對于獨創性的判定也需遵循客觀規范,只要某特定內容展現出最低限度的創造性,并能滿足公眾需求,那么該內容便應受到著作權法保護[16];就人工智能生成作品而言,若其和常規作品無實質性差異,均能被人們閱讀或欣賞,這一點是不承認人工智能生成結果作品屬性的學者也普遍認同的[17]。
“獨創性否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不具備著作權法中作品的獨創性,其論證理由往往是對“獨創性肯定說”的駁斥,具體包括:首先,著作權法只保護人的作品,人類是獨創性的來源,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備獨創性的判斷應以“人”的參與為前提[18]。其次,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人類獨立創作作品在形式上相近,但前者主要是基于算法產生,缺乏個性和思想表達,不能體現人格特征,因此不具備獨創性[1,19-20]。人工智能只能模仿人的智力活動的某些方面,其生成內容缺乏意向性,無法被認定為作品[21]。最后,還有學者從法理邏輯層面進行分析,如果認可只要生成內容具有“客觀獨創性”即可被認定為作品,即作品可以源于非人類的觀點,那么這一結論在邏輯上必須具有普適性,其不僅能適用于人工智能的生成內容,也應適用于其他源于非人類的內容,例如動物的自拍[1]。
“獨創性折中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具有獨創性、是否構成智力成果的爭議較大,從目前的法律文本上看,正反兩種觀點都存在解釋可能性[17]。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具備作品的獨創性,不能一概而論,需要進行個案判斷,實踐中判斷的關鍵在于兩點,一是涉案人工智能的技術原理,二是使用者的參與程度[22]。
2.3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認定之爭
如果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被認定為作品而受到保護,則“誰是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作者”這一關鍵問題將不得不被提上議程。目前學界大多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分為四類:人工智能本身、人工智能的程序設計者、人工智能的投資者或所有者、人工智能的使用者。
人工智能本身屬于作者的觀點認為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源于人工智能本身,使用者僅通過提問和設定參數“引導”人工智能創作,不應被視為作者,建議將人工智能擬制為作者[17]。著作權原則上歸作者所有,但也存在分離的情況。如有學者建議,借鑒二元論,將人工智能作為形式權利主體,不享有實際著作權,從而確保人類為最終著作權人[2]。還有學者認為,可以賦予人工智能民事主體資格,但要通過制度建構,使其獨立于背后的民事主體,利益和不利益的最終落腳點還是背后的自然人[3]。
人工智能的程序設計者屬于作者的觀點認為,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創作意圖”是由程序設計者決定的,他們為人工智能的創作提供條件,對該過程具有前置性的決定性作用,為人工智能生成物付出了實質性貢獻,因此權利應該歸屬于程序設計者[23]。另一方面,在程序應用的后期階段,若出現問題或需要進行更新,必須由程序設計者進行相應的優化和升級。總而言之,程序設計者與人工智能的產生及發展緊密相連,將生成內容的“作者”賦予程序設計者可以激發其在研發人工智能時的動力。
人工智能的所有者屬于作者的觀點認為:基于《著作權法》第11條,特定主體可作為著作權法中的作者,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創造性時,可將其所有者視作作者。從訓練角度看,所有者是人工智能意志的代表,將其視為作者符合現行制度[5]。并且,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創作參與主體具有多元化的特點,為了避免權力的過度分化,應將作者賦予所有者,以擴大生成內容的傳播范圍[24]。最后,將人工智能所有者賦予作者可以確保完整產業鏈的形成,更合理地分配由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所產生的收益,促進產業的良性發展[15]。
人工智能的投資者屬于作者的觀點認為:首先,從物質基礎來看,人工智能程序開發依賴于投資者的資金支持。投資者需組建技術團隊,并承擔法律風險。鑒于投資者與技術團隊在利益和風險上的共擔關系,將投資者認定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是合理的[25]。其次,從法理倫理來看,投資者的投資行為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得以產生的基本條件[26]。最后,從侵權的預防和責任承擔角度來看,將投資者視為作者可以極大程度上減少侵權事件,實現創作過程中的直接監管[26]。
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屬于作者的觀點認為,在弱人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無法自動運行,其內容生成過程離不開使用者的主動干預。支持“創作工具說”觀點的學者認為,使用者將人工智能視為一種創作工具,用于生成圖片、文章等,因此使用者應被視為作者[27];人工智能的生成過程依賴于使用者輸入的詳細參數,相較于其他主體,使用者與生成結果有著更直接的聯系,是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28]。從市場傳播角度,付費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用戶理應獲得回報,這不僅能夠推動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傳播,還能進一步促進優質內容的產生。也有學者認為,人工智能非適格作者,它僅是一種輔助工具,使用者獲得著作權,還可以平衡各方主體權益[9]。
3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路徑探討
本章將從作品屬性、獨創性判斷、權利歸屬等3個方面總結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路徑選擇。
3.1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認定
對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品屬性的判斷,現有研究存在不同觀點。“否定說”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缺乏人的參與,屬于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的結果,不具有獨特性,故不能將其認定為作品,這種觀點的主要依據是《著作權法》第3條中關于“智力成果”的規定[11]。
智力成果認定爭議的核心問題在于是否必須為自然人創作。關于這一問題,本研究認為人工智能的智力并非憑空而來的,而是人的智力的匯集,如程序研發者和設計者在程序建立之初所注入的智力成果,也是人類將在認識社會和改造社會過程中所學習到的知識運用到其中的具體體現。并且,《著作權法》第3條第9款對智力成果的生成主體并無嚴苛的規定,所以本研究認為即便是人工智能這一特殊主體創作的內容,若符合作品特征也可以被稱為智力成果。一些學者認為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是鼓勵創作,而只有人才可以收取版權費并得到激勵,論證只有人的成果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本研究認為,目前大多生成式人工智能并不是獨立的智能個體,而是由人類設計并操控的工具,例如百度的“文心一言”、騰訊的“騰訊智影”。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予以著作權法保護,對投資者、設計者和使用者并沒有不利的影響,反而有利于激發投資熱情和創造活力。
綜上所述,應綜合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總體上應肯定其可版權性,并結合“獨創性”進行個案分析,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可版權性”要求時,應受著作權法保護。
3.2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獨創性判斷
國內外的司法實踐關于獨創性的判斷標準并不統一。美國最高法院規定,作品必須是獨立創作的,且應達到最低限度的創造性要求;法國最高法強調作品反映作者個性;德國著作權法要求作品必須達到一定創作水平。而從我國司法實踐來看,法院對于“獨創性”的判斷標準并不嚴苛,聊天表情、短視頻等均受著作權法保護[22]。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應與人類作品遵循相同的評判標準,不必更為嚴苛[29]。獨創性判斷包含“獨立完成”和“創造性”兩個基本要素[11],現階段可以將“最低限度的創造性”和“獨立創作”作為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具備獨創性的標準要件。法院在判斷時可以參考以下觀點。
首先,法官可將自己比作讀者,從讀者角度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包括其邏輯、結構是否完整,觀賞性如何,能否與人類作品區分開,以及能否得到讀者的普遍認同。若內容雜亂無章、缺乏美感、錯誤較多,則不具備司法保護價值;反之,則初步判定該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獨創性作品的外觀。其次,獨創性是一個比較性概念,在知識產權糾紛中,比較性判斷是識別智力成果相似性的重要尺度。如果生成內容與其他成果存在相似性,則不能具備獨創性。法院對此進行判斷時,可以利用生成內容是否與其他成果具備相似性來倒推內容的表達是否具備最低限度的差異性。并且,由于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基于對大量數據的學習和模仿,逐一分析每條數據是否構成侵權存在一定的困難,法官可以借助算法工具進行排查,這與現行的ChatGPT查重和ChatGPT降重技術相似,以便更高效地識別相似內容,獲取有效信息。最后,生成內容需要具備獨立的原創性,禁止抄襲和模板拼湊。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權威解釋,“作品是作者自己的創作,不是從另一個作品抄襲而來的”[30]。例如,發布會報告通常有初步模版,只需在其中添加發布會的基本信息就能生出一份具體的報告,但該報告并不具備獨創性,因為基于模版生成的內容相似度極高。具備獨創性的生成內容應該是人工智能在對大量發布會報告進行學習后,通過提取報告的規則和模式,生成不同的模版,并根據使用者的要求對生成內容進行修改和優化,由此產生的內容即便以模版為基礎,也不影響其獨創性的認定。
3.3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
現階段我國著作權法確立的作品歸屬規則為“以著作權屬于作者為原則,以特殊規定為補充,合同約定為例外”。本研究認為,一般情況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仍然是自然人利用人工智能進行創作而產生的智力成果,因此其著作權應屬于使用者。
首先,從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來看,我國著作權法旨在鼓勵創作、推動作品的傳播,以促進科學文化事業的發展。目前我國人工智能技術尚未達到先進水平,且大量人工智能需要使用者支付費用。在此背景下,使用者希望創作出的內容可以在傳播中獲取經濟利益,因此使用者會時刻關注市場需求,致力于生成高質量的內容,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推向高端市場。同時,使用者也會積極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避免他人對生成內容的不當使用。
其次,從對生成內容的貢獻來看,創作者對生成物的產生發揮著實質性作用。目前人工智能還沒有自我意識,即便將人工智能的算法模型投入市場,沒有使用者使用,依然無法創作出作品。此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差異化源于使用者的個性化選擇,在生成內容的潤色與優化中,使用者有絕對性貢獻。相較而言,設計者和投資者更多給予的是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
再次,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使用者創作意志的體現。設計者預設算法為創作提供可能,但無法預測后續內容。當前人工智能已具備學習進化能力,原設規則模板早已演變,生成結果更多反映了使用者的意志。除此之外,使用者可以對最初生成內容進行修改和潤色,并對生成內容進行發表與傳播,從而決定生成內容的“完成時態”,因此使用者對生成物的產生、發表和交易有更強的控制力。為保護首次固定者權益,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歸屬于使用者更合適。
最后,從利益平衡角度來看,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眾多權利主體中,程序設計者可通過轉讓生成系統或授權生成系統的使用獲得收益,所有者可通過收取使用費用或招攬投資獲取收益,僅有使用者無法從先前行為獲取收益,并且還需要支付費用。如果再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歸屬于所有者和設計者可能會造成過度激勵,破壞利益平衡,不利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長遠發展。
4 結語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認定,是當前知識產權領域面臨的重要議題。隨著技術的飛速發展,人工智能在文學、藝術、新聞等領域的應用日益廣泛,其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也引發了實務界和理論界的激烈討論。反對給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保護的觀點固守傳統框架,既不符合著作權法鼓勵創作的立法目的,又與扶持產業發展的政策相悖,不利于解決人工智能的發展難題,也會阻礙著作權制度的演進。完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著作權認定的規則體系,應當綜合運用解釋論和立法論,靈活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對可版權性問題持積極態度。同時,還要結合“獨創性”要件進行個案判斷,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獨創性”要求時,應認定其為作品,并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此外,從利益平衡的角度出發,應將使用者視為作者,以確保他們在創作過程中付出的勞動得到認可。
注釋:
①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20)京73民終494號民事判決書。
②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03民終8630號民事判決書。
③北京互聯網法院(2023)京0491民初11279號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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