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一個富有本土特色的文論概念,“兼”及其承載的中國智慧日益得到學界的認可和闡揚。在歷代經典闡釋與字義訓詁中,“兼”內蘊不同向度的闡釋空間,并通過術語“兼之”從人物品評進入文學批評。因應文學創作中的“偏”與“至”,“兼”在中古文論中的出場,旨在解決文學創作與批評中過猶不及的問題。此后,歷代文論家標舉兼有者貴的價值觀,不但樹立詩騷、曹植、陶淵明、庾信、杜甫等典范,而且汲取“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舍魚而取熊掌”等元典智慧,鑄就“文人談士,罕或兼工”“兼而有之,然不能過”“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兼之無跡,方為得耳”“兼解俱通,隨時適用”“強欲兼之,違才易務”等一系列文論命題,從自覺與自省、目標與境界、標準與限度等維度構建文論體系。“兼”關涉才性兼偏、化境無形、過猶不及等重要論題,這也正是其作為中國文論概念的標識性之所在。
[關鍵詞] 兼;偏;中國文論;標識性概念;《文心雕龍》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2.002
[中圖分類號] I0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2-0014-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論關鍵詞研究的歷史流變及其理論范式構建”(22amp;ZD258);中國索引學會規劃項目青年課題“百年中國文論關鍵詞研究論文索引(1919—2019)”(CSI22B04)。
作者簡介:袁勁,武漢大學副教授。
構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背景下標識性概念的提煉,離不開基于中國本土實踐與經驗的闡釋。就中國文論而言,具備兼通、兼融、兼包、兼懷、兼成、兼和諸義的“兼”這一概念,不僅“為中國闡釋學主體及話語的概念標識提供可行性路徑”1,而且彰顯了中國文化及文論注重兼收并蓄而非秉持一端、推崇兼愛融通而非秉性難移的思維方式。有別于“秉”“偏”“至”“端”或“間”(inter-)等概念,“兼”緣起于先民的生存智慧,表現為傳統詩文評中的一系列典型概念,其中凝練出的思維與方法可為當下文學理論批評提供借鑒。因此,筆者將基于學界對《文心雕龍》《紅樓夢》的兼性智慧、中國文論的兼性闡釋等的相關論說2,聚焦“兼”字內蘊的闡釋空間、“兼之”作為文論術語的出場語境,以及“罕或兼工”“情兼雅怨”“兼解俱通”等命題所構建的文學理論批評話語體系,進一步呈現“兼”作為中國本土文論概念的標識性所在。
一、原“兼”:字義、元典與品評
作為常用字,“兼”以其兼并、兼程、兼士、兼任、“兼三才而兩之”、“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以及“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等亦古亦今、或雅或俗的各種表述,彰顯了中國文化注重兼和會通的特質。回歸字義根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指出“從又持秝”的“兼”是會意字,并將其與“從又持禾”的“秉”相比較,以此凸顯前者兼并(“持二禾”)而非單一(“持一禾”)之義。盡管后來馬敘倫、唐蘭、徐中舒等文字學家對“兼”字是“從又持秝”還是“從又若二禾”,是“持二禾”還是“持兩矢”等構字細節存有不同的看法1,但這并不影響“兼”表合并、整體之義。
溯及元典,“兼”在《墨子》中成為“慣用之術語”2。《墨子·經上》謂:“體,分于兼也。”以“兼”為總體,以“體”指部分,“蓋并眾體則為兼,分之則為體”3。《墨子》論“兼”最為后人熟知的是“兼愛”與“兼以易別”之說,即主張用“兼”替代“別”,進而以“兼愛”取代有差別的“仁愛”。此外,黃宗炎《周易尋門余論》認為,《歸藏》在《周易》卦名的基礎上增損偏旁而釋“《謙》為《兼》”4。在《周易》六十四卦中,“謙”六爻皆吉,源于“謙之效故如此也”(胡一桂《周易本義附錄纂疏》)。這些經典闡釋與字義訓詁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從文備眾體之典范(“體分于兼”)、非單一化視野(“兼者,并也”)、折中式方法(“兼以易別”)、知不足而不自滿之價值(“兼而能謙”)等不同側面,折射出中國文化及文論的明顯特征。
有鑒于此,中國哲學史與思想史研究不僅矚目兼愛、兼體、兼化、兼綜等傳統概念,還提出“今應以兼易中,以兼和易中庸”5的新命題。之所以將“兼”視作有待重審與闡揚的基本概念,是因為“兼”及其構成的關鍵詞群或語義場,在古代詩文評傳統與現代文論研究界的受重視程度差別很大。一方面,“兼”在古代詩文評中的地位頗高。章學誠曾標舉《詩品》與《文心雕龍》為歷代詩文評典范6。在《詩品》里,“情兼雅怨”是鐘嶸對詩歌風格的極高評價。在《文心雕龍》中,“兼”字及“兼解以俱通”式的諸多命題共出現24次,涉及50篇中的19篇,堪稱熱詞7。另一方面,“兼”在現代文論研究界卻因缺少重視而顯得相對陌生。幾部重要的中國文論辭典,如《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辭典》《中國文論大辭典》《中國詩話辭典》《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等,均罕見“兼”字及與之相關的詞條。但常用卻又未被重視的詞,未必就不是關鍵詞。比如,在中國傳統史學里,“風”及其相關的“觀風勢”(史學的任務)、“土風”與“時風”(史學的時空維度)就頗為重要。只是因為“風”如空氣一般彌漫,難以確鑿地落實于字里行間,才成為“一個在近代經新史學洗禮之后長期被忽視的史學觀念”8。與之類似,“兼”亦內化為中國文論的思維與智慧,常常隱藏在觀念與話語的深層,并不一定現身為具體的“兼”字。前述文論辭典中的高頻詞如“文質彬彬”“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不生不熟,不露不隱,不陳不新”等,其實皆具“兼”義。
原始以表末,“兼”作為中國文論的思想資源,可上溯至漢末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評。漢魏易代之際,劉劭《人物志》留下大量有關才性兼偏的論說。其中,《九征》指出,人有平淡與聰明之別,唯圣人能兼二美,進而歸納出三種類型:“偏至之材,以材自名。兼材之人,以德為目。兼德之人,更為美號。”劉劭的以兼為美,還表現為《流業》推崇的“兼有三材”和《材理》標舉的“兼有八美”:前者根據德、法、術之三材皆備、三材皆微、各有一流而細分出國體、器能、臧否、伎倆、智意等類別;后者描述了擅長聰、思、明、辭、捷、守、攻、奪的通人境界,主張“兼此八者,然后乃能通于天下之理”。曹魏如此,孫吳亦然。陸景《典語》主張“凡人之才,用有所周,能有偏達,自非圣人,誰能兼資百行,備貫眾理乎?故明君圣主,裁而用焉”,同樣關注才能之兼偏。這種關于軍政才能的兼偏之辨,也進一步延伸到藝術與文學領域。比如,徐干《中論·藝紀》就依據《論語·述而》“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理想境界,主張德與藝兩者“不偏行,不獨立”,進而強調“若欲為夫君子,必兼之乎”,并特意指出“先王之賤藝者,蓋賤有司也;君子兼之,則貴也”。
從人物品評到詩文品評,裴松之、鐘嶸、劉勰等接續并拓展了徐干對“兼”的闡揚。裴松之《上〈三國志注〉表》以繢事和采蜜為喻指出:“竊惟繢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故能使絢素有章,甘逾本質。”鐘嶸《詩品》則用周孔(人倫)、龍鳳(鱗羽)、琴笙(音樂)、黼黻(女工)之博喻,來評價曹植的情兼雅怨。“兼之”的評價對象,也隨之由人物轉移到作品,并漸具方法論的意味。《文心雕龍·辨騷》引用劉安之說,認為《離騷》兼有《國風》《小雅》之長。在此基礎上,劉勰還對《離騷》同異乎經典之處有所分辨,進而標舉其“取镕經意”與“自鑄偉辭”的雙重價值,從而將《離騷》的“兼之”從風格拓展到方法。經過劉安、徐干、裴松之、鐘嶸、劉勰等人的頻繁使用,“兼之”逐漸術語化:
至于五言流靡,則劉楨、張華;四言側密,則張衡、王粲;若夫陳思王,可謂兼之矣。(顏延之《庭誥》)
會稽虞,元皇時與桓宣武同俠,其人有才理勝望。王丞相嘗謂曰:“孔愉有公才而無公望,丁潭有公望而無公才,兼之者其在卿乎?”(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
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淵源。而兼有諸人之美。”(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
二班懷文,裁成帝墳。比良遷、董,兼麗卿、云。彪識皇命,固迷世紛。(范曄《后漢書·班固傳》)
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
謝玄暉善為詩,任彥昇工于文章,約兼而有之,然不能過也。(《梁書·沈約傳》)
元常專工于隸書,伯英尤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孫過庭《書譜》)
歷代詞人,詩筆雙美者鮮矣。今陶生實謂兼之。既多興象,復備風骨。(殷璠《河岳英靈集》)
關于才性兼偏的話題,早在《論語》“孔門四科”中便已論及1。為何直到漢末魏晉南北朝,詩文評中的“兼”及其相關的術語(如“兼之”)或命題(如“情兼雅怨”)才開始大量涌現呢?這便需要回到中古文學創作與批評的現場,找尋“兼”所針對的具體且關鍵之問題。
二、“兼”的出場:中古文學創作的過猶不及
在思想或觀念層面談及“兼”,往往會追溯到《墨子》,而《荀子·禮論》中亦有關于“兼”的思維模式與理想境界的表述。荀子將文質、悲樂、吉兇等不同面向兼而用之,以彰顯“禮和同”的功能——正因為有了“兼”,禮才不至于陷入負面的窕冶、瘠棄、流淫惰慢、隘懾傷生等狀況。這種“不至于”正是一種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理想狀態,但現實中的詩文創作卻常常遭遇過與不及的問題。
先看“過”與“至”。曾被劉安稱許“兼之”《風》《雅》的《離騷》,一度遭到揚雄“過以浮”的批評:“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愈?’曰:‘原也過以浮,如也過以虛。過浮者蹈云天,過虛者華無根。然原上援稽古,下引鳥獸,其著意子云,長卿亮不可及。’”(《法言》逸文)當然,在揚雄看來,屈原的“過浮”還是要強于司馬相如的“過虛”。以司馬相如為代表,漢大賦窮形盡相乃至勸百諷一的過度鋪陳,已暴露出“過”與“至”的問題。摯虞《文章流別論》曾歸納賦體“四過”及其危害:“夫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學界對漢大賦的過猶不及論之已詳,這里另舉同賦體關系密切的七體為例1。
摯虞指出,《七發》“雖有甚泰之辭,而不沒其諷諭之義”,但后續的七體創作“其流遂廣,其義遂變,率有辭人淫麗之尤矣”。所謂的“甚泰之辭”與“淫麗之尤”在七體中突出表現為“眾至”式的描寫。例如,西漢枚乘《七發》中吳客演說琴聲、美味、馳馬、游娛、校獵、觀濤、聞道七事,極力鋪陳“天下之至悲”“天下之至美”“天下之至駿”“校獵之至壯”等場面,并且于每事之中又進一步展開琴聲“所激、所感、所鳴、所宿、所翔”與游娛“觀、臺、池、魚、鳥、花、木、聲伎之樂”式的細描。又如,東漢傅毅《七激》中玄通子言說“天下之至妙”與“天下之至娛”,崔骃《七依》客曰“天下之逸豫,宴樂之至盤”,三國曹植《七啟》中鏡機子“說游觀之至娛,演聲色之妖靡,論變化之至妙,敷道德之弘麗”,西晉張協《七命》中殉華大夫描述的“音曲之至妙”,梁朝蕭子范《七誘》里大夫談論的“剞劂之功咸至,鉤繩之妙并來”。當然,這種極力渲染的“眾至”,還包括不直接使用“至”字者,如東晉湛方生《七歡》就從空間與形、影、聲、色諸方面極力渲染玩樂之至:“營中都以起館,指土圭以正宮,宅既平而土沃,實商旅之所通,究精巧之妙思,盡土木之所窮,南軒高館,北連修堂,左亙東序,右列西廂,飛甍云構,軒軒鏘鏘,連棟抗榱,若飛若翔,幽籠納響,素壁流光,乃有傾城之色,玉質鳳章,手習清弄,心達宮商。”
繼賦而興,七體在魏晉南北朝蔚然成風。“自枚乘創體,唐前作《七》者可考見四十家,唐后不勝舉”(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關于此點,劉勰《文心雕龍·雜文》、傅玄《七謨序》、《藝文類聚》卷五七與洪邁《容齋隨筆·七發》均有列舉。中古七體文學虛構問對、遞相模擬、鋪張七事,乃至逞才炫辯的“眾至”書寫,或如章學誠所言源于戰國縱橫行人之風2。由此分化出的問疾型和招隱型分別以道家和儒家思想為依據,但七體之刻意與極致,又明顯有違道家之自然、儒家之中庸3,勢必引起文論家的警惕。摯虞曾引述揚雄“不免于勸”以示憂慮,《文心雕龍·雜文》亦內含批判:“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艷詞動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
有“過”與“至”問題的絕不只是賦體和七體。鐘嶸《詩品》評詩時,即指出劉楨“氣過其文”、謝靈運“逸蕩過之,頗以繁富為累”、嵇康“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宋孝武帝“過為精密”。劉勰《文心雕龍》列舉近世“去圣久遠,文體解散”(《序志》),詩之“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明詩》),樂府之“艷歌婉孌,怨志詄絕,淫辭在曲”(《樂府》),哀之“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哀吊》),諧隱之“空戲滑稽,德音大壞”(《諧隱》),奏之“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復似善罵,多失折衷”(《奏啟》),議之“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議對》)等,皆屬于文風的“訛濫”,或曰“過”與“至”。
再看“偏”與“不及”。有所喜好、擅長與專攻之“偏”,會帶來其他方面的“不及”,這其實是不同時代的文人都會面臨的普遍問題,正如曹丕《典論·論文》所言:“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當然,文人“偏”與“不及”的涵蓋面不只是文體,還包括題材、修辭以及由此形成的風格。例如題材,《文心雕龍·論說》指出的“滯有者,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便是一例。再如修辭與風格,《文心雕龍·銘箴》中崔骃之銘“贊多戒少”與李尤之銘“義儉辭碎”,潘勖《符節箴》“要而失淺”與溫嶠《侍臣箴》“博而患繁”,均說明某一方面的“偏”常常意味著對立面甚至是其他多個方面的“不及”。
劉勰較早注意到“偏”與“不及”的問題,并嘗試通過“唯務折衷”與“彌綸群言”的方式,避免“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東向而望,不見西墻”式的割裂。在上篇“論文敘筆”部分,《文心雕龍》推崇各種文體的兼美之作,如“風雅序人,事兼變正”“義兼美惡”(《頌贊》),“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銘箴》),“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詔策》),“檄移為用,事兼文武”(《檄移》),“用兼表奏”(《奏啟》)等。在下篇跨文體的“剖情析采”部分,劉勰還為體與性、風與骨、通與變、镕與裁、情與采、比與興、隱與秀、心與物等相近或相反的兩個元素設立專章,從更宏觀的層面探討創作與批評中的普遍規律。
盡管“偏”與“至”分別構成過猶不及的兩個極端,但“偏”與“至”也可合力召喚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理想狀態。這種近于中庸的境界,在中古文論里常被表述為“兼”。比如,葛洪《抱樸子外篇·辭義》對舉兼偏:“夫才有清濁,思有修短,雖并屬文,參差萬品。或浩瀁而不淵潭,或得事情而辭鈍,違物理而文工。蓋偏長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以偏襯兼:“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在劉勰看來,張衡、嵇康、張華、張協隨性適分,各得四言詩之雅、潤與五言詩之清、麗一端,不如左思、劉楨的偏美,更不如曹植、王粲的兼善。不妨說,當中古文學創作中的“至”與“偏”愈發顯現后,文論家便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兼”的重要性及其解決問題的有效性。
三、“兼”作為方法:價值、典范與體系
有鑒于文學創作中的過猶不及,歷代文論家不約而同地拈出“兼”字,標舉其價值,樹立其典范,進而構建起一套文學理論批評的話語體系。既有研究對中國文論里的“兼”及其價值性、典范性與體系性鮮有整體分析,但諸如“文人談士,罕或兼工”(《南齊書·文學傳論》)之自覺與“兼而有之,然不能過”(《梁書·沈約傳》)之自省,“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詩品》)之目標與“兼之無跡,方為得耳”(《藝苑卮言》)之境界,“兼解俱通,隨時適用”(《文心雕龍·定勢》)之標準與“強欲兼之,違才易務”(《抱樸子外篇·辭義》)之限度,其實已從才性兼偏、化境無形、過猶不及等各個維度,彰顯了中國文論的兼性智慧。匯集眾說,可從價值論、作家論和創作論三個主要層面揭示出“兼”之于中國文論的方法論意義。需要說明的是,為了論述集中,在此只能聚焦內含“兼”字的部分命題,但內化為中國文論思維與智慧的“兼”絕不限于一個個具體的“兼”字。
無論是才性,還是文體,“兼”在價值論層面一般會高于“偏”,如張岱年所言:“兼有者貴,所兼者賤。兼有者高,所兼者卑。”1這里僅說明兩種情況。一是“兼”勝過“偏”,包括專精與獨到之“偏”。在人物品騭方面,專精某一方面的作家固然可稱名家,但離集大成式的大家還有距離——“偏精獨詣,名家也;具范兼镕,大家也”(胡應麟《詩藪》)。在作品選本方面,不能兼包眾善者多會留有遺憾,如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所言:“《英華》失于浮游,《玉臺》陷于淫靡,《珠英》但紀朝士,《丹陽》止錄吳人。此由曲學專門,何暇兼包眾善。使夫大雅君子,所以對卷而長嘆也。”二是同屬大家的兼有者,亦內含不同的層級與秩序。如張戒《歲寒堂詩話》就用兼與不兼呈現“李白、杜甫——韓愈——韋應物、劉長卿”由高至低的三個層級:李白和杜甫兼有言志和詠物之長,“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后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杜甫和韓愈之詩分別以雄和豪見長,但“杜之雄亦可以兼韓之豪”;相較于李杜與韓愈,不能兼的韋應物和劉長卿又次之,“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層級決定了“以高行卑”的秩序,其中規律可用“本可以兼末,末不可以兼本”和“大本既立,旁及支末”來概括。許學夷指出,以漢魏詩之體與李杜詩之氣為本,則可統攝佳句、字法、詩眼之末,但反之則無法兼容1。李東陽《麓堂詩話》也提出了以李杜之詩為宮、韓愈之詩為角的“宮兼眾聲”之喻。
李杜,尤其是杜甫,堪稱體裁和體貌雙重意義上的集大成者。在這個論題上,宋代郭思《瑤溪集》著眼于體裁,以《新月》各句為例,稱贊杜詩兼具風、賦、比、興、雅、頌等“《詩》之六義”。秦觀《韓愈論》就體貌立論,認為杜詩窮蘇武、李陵之高妙,極曹植、劉楨之豪逸,包陶潛、阮籍之沖澹,兼謝靈運、鮑照之峻潔,備徐陵、庾信之藻麗,“實積眾流之長,適當其時而已”。明代李東陽《麓堂詩話》又綜合體裁與體貌,稱贊杜詩不野不俗:“作山林詩易,作臺閣詩難。山林詩或失之野,臺閣詩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蓋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賈浪仙之山林,則野矣;白樂天之臺閣,則近乎俗矣。”于是,像李杜一般的高層級兼有者會成為后世師法的典范。而從李杜回望,在其之前的詩騷、曹植、陶淵明、庾信,也會形成一個彼此呼應的典范群。
先秦時期的《詩經》與《離騷》具有元典性。如劉安《離騷傳》率先援引《詩經》以證《離騷》兼有“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亂”之美。順此思路,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先是推崇《關雎》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繼而標舉杜甫兼具風雅之范:“屈宋之文,《風》出也;韓柳之詩,《雅》出也;杜子美獨能兼之。”時至中古,曹植與陶淵明的風格相繼成為典范。鐘嶸《詩品》推崇曹植而有情兼雅怨之說。此后,王世貞《藝苑卮言》著眼于體裁的運用,稱贊曹植詩文兼至:“當時孔文舉為先達,其于文特高雄,德祖次之。孔璋書檄饒爽,元瑜次之,而詩皆不稱也。劉楨、王粲,詩勝于文。兼至者獨臨淄耳。”范溫《潛溪詩眼》則聚焦風格,認為曹植、劉楨、沈約、謝靈運、徐陵、庾信等人“割據一奇,臻于極致”,但因“盡發其美,無復余蘊”,故不如陶淵明具備“質而實綺,臞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觀之,乃得其奇處”的“體兼眾妙,不露鋒铓”之韻味。庾信文體兼備綺艷、清新、老成之美,其典范地位的提升,離不開杜甫在《春日憶李白》《戲為六絕句》《詠懷古跡》中的極力推崇。楊慎之《升庵詩話》指出,杜甫之所以被折服,正在于庾信能夠兼備“綺而有質,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與老成兩端,不像宋人少綺艷清新,亦不似元人乏老成。
在標舉價值與樹立典范之際,歷代文論家對為何兼、于何兼、如何兼的深入思考,凝聚成一系列富有思辨性的命題。荀子早就指出“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荀子·富國》),落實到文論便是“文人談士,罕或兼工”的自覺與“兼而有之,然不能過”的自省。回顧歷史,對于文學創作(“文人”)與批評(“談士”)的“罕或兼工”,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將之歸結為所識未備與所習有偏:“非唯識有不周,道實相妨。談家所習,理勝其辭,就此求文,終然翳奪。故兼之者鮮矣。”劉善經進一步指出,即便只是創作一端,也會因作者才思不足和體制未該而罕有兼善:“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茍見一涂,守而不易,至令摛章綴翰,罕有兼善。豈才思之不足,抑由體制之未該也。”(《文鏡秘府論·論體》)作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文心雕龍·體性》),所以稟賦與好尚有異的個體,很難兼善眾多文體。在此形勢下,題材、體裁、風格、領域的“兼工”也就因難能而愈發可貴。如王士禛《突星閣詩集序》所言:“夫詩之道,有根柢焉,有興會焉,二者率不可得兼。……戩于斯二者兼之,又干以風骨,潤以丹青,諧以金石,故能銜華佩實,大放厥詞,自名一家。”根柢與興會因緣由和憑借不同而“率不可得兼”,一旦如王戩那樣“于斯二者兼之”,便堪稱名家。
不過,“兼工”未必就意味著勝出。固然有通過兼綜而揚長避短乃至反敗為勝者,如時人評價阮思曠在骨氣、簡秀、韶潤、思致等單項上不及王羲之、劉惔、王濛、殷浩,但勝在“兼有諸人之美” 。又如王世貞《藝苑卮言》所謂“宋玉深至不如屈,宏麗不如司馬,而兼撮二家之勝”,都是通過“兼”而超越某一方面的不及或不如。但同樣有兼顧不及者,沈約即是一例:相較于善為詩的謝朓和工于文章的任昉,沈約雖在詩文兩方面“兼而有之,然不能過也”。這是因為,多而不精的兼有,注重數量的疊加而非質量的升華,反倒會掩蓋其本色。裴松之曾贊賞“蜜蜂以兼采為味”,但兼味也會失去本真的味道。因此祁寯藻提醒:“人有緩急剛柔之性,而其文有陰陽動靜之殊。譬之查梨橘柚味不同,而各符其名;肖其物,猶裘葛冰炭也。極其所長,而皆見其短,使一物而兼眾物與眾味之長,則名與味乖;而救其短,則長不可以復見,皆失其真者也。”1以“偏精獨詣”和“具范兼镕”來區分名家與大家的胡應麟,也不忘解釋“兼而有之,然不能過”的例外:“又當視其才具短長,格調高下,規模宏隘,閫域淺深。有眾體皆工,而不免為名家者,右丞、嘉州是也。有律絕微減,而不失為大家者,少陵、太白是也。”(《詩藪》)
孔子“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的人物品騭,進入詩文評而演化出“情兼雅怨,體被文質”之目標與“兼之無跡,方為得耳”之境界。沿著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吾子》)的辨析,謝靈運提出“文體宜兼,以成其美”(《山居賦》),倡導賦作兼美麗與則。蕭統《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推崇“麗而不浮,典而不野”的文質彬彬之美。劉孝綽在《昭明太子集序》中將典而不野、麗而不浮(淫)的標準,與遠而不放、約而不儉并置,認為兼而善之方可獨擅眾美。據此,鐘嶸高揚“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的詩學境界,與謝靈運“文體宜兼,以成其美”、劉孝綽“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蕭子顯“體兼眾制,文備多方”等論說彼此呼應。情兼雅怨的理想目標很難實現,但畢竟可通過博觀、模擬等方式達成。不過,博觀與模擬又會帶來因循乃至剽竊的問題。有鑒于此,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提出兼之無跡的詩學主張:“模擬之妙者,分岐逞力,窮勢盡態,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方為得耳。”兼之無跡的化境,還可落實到更普遍的辭意關系。謝榛《四溟詩話》指出,唐詩之所以勝過宋詩,就在于其能夠渾而無跡地兼融辭前之立意與辭后之興意,而不像宋詩那樣“先命意,涉于理路,殊無思致”。
孟子“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孟子·告子上》)和荀子“兼權之,孰計之,然后定其欲惡取舍”(《荀子·不茍》)的決斷,還內化為“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之標準與“強欲兼之,違才易務”之限度。按照《文心雕龍·定勢》的闡釋,“兼解以俱通”與“隨時而適用”是對奇正、剛柔等不同文勢的把握。因時制宜、量力而行的兼解俱通,或可作為“兼而有之,然不能過”的一種解決方案,但這并不意味著“兼”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行的。“兼”的限度,在《抱樸子外篇·辭義》中被納入個人才思有別的框架內理解:“或浩瀁而不淵潭,或得事情而辭鈍,違物理而文工。蓋偏長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暗于自料,強欲兼之,違才易務,故不免嗤也。”驗之歷史,即便是集大成的杜甫,也有不能兼的時候。如秦觀指出,杜甫之詩冠古今,但其無韻之作殆不可讀;與之相映的是,曾鞏之文名天下,但有韻之作不工2。又如,楊慎《唐絕增奇序》指出杜甫拘乎對偶、汩乎典故,故嚴格來講不能兼善。這是因為,文人之體性,文章之題材、體裁、體貌,避免不了“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情況。從“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文心雕龍·頌贊》),到“道貴沖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釂之時,不忘于佛事,達者至今譏之”(葛立方《韻語陽秋》),再到“作古體不可兼律,非兩倍其工,則氣格不純”(謝榛《四溟詩話》),均注意到了這一點。葛洪提醒的“強欲兼之,違才易務”,換成錢鍾書的話,便是“文各有體,不能相雜,分之雙美,合之兩傷;茍欲行兼并之實,則童牛角馬。非此非彼,所兼并者之品類雖尊,亦終為偽體而已”3。
總而言之,“兼”及其相關表述根植于農耕文明、意音文字、意象思維的本土經驗,汲取了“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兼權之,孰計之,然后定其欲惡取舍”等元典智慧。從關鍵詞之于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建構作用來看,“兼”涵攝自覺與自省、目標與境界、標準與限度之主題,價值論、作家論和創作論之論域,才性兼偏、化境無形、過猶不及之省思,確可謂中國文論的標識性概念。
責任編輯 "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