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征反對真實：Sora技術的媒介屬性與倫理困境

摘 要：2024年2月15日，Open AI（美國開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發布視頻生成模型Sora，演示了技術如何通過大量的數據訓練來模擬人類的認知與創造力。Sora通過輸入文字語言生成高度仿真的意向圖像與視頻，是對Chat Gpt技術的進一步衍生，因此，Sora又被定義為“世界模擬器”。這一定義暗含著一種技術倫理傾向，即承認柏拉圖的“洞喻”假說或者認為人的自主意識僅為“缸中之腦”。該技術不僅面臨著現代技術過量增殖的反思批判，還觸及到了關于人類的主體地位在數字世界的重新評估。未來Sora的廣泛應用也可能導致傳統媒介屬性的變化，使媒介更加傾向于表征而非真實反映現實。

關鍵詞：Sora；世界模型；人工智能；媒介考古

中圖分類號：J9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5）01-0065-09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5.01.007

一、 媒介考古與再現史：Sora的技術前史

（一）暗箱與再現

按照貢布里希的說法，藝術的演進史是一部關于人類對現實表征的修正史，其觀看實踐立足于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觀念的對象總是優先于觀看的對象，肉眼的不純粹性意欲統攝現實必然遭逢心靈的重構。盡管笛卡爾透視主義堅信，視點是確定物體位置與空間維度的唯一基準點，[1]但對透視法的不信任在文藝復興時期就開始蔓延?？扑_的蝸牛[2]、提香的圣母畫[3]等作品，均挑戰了透視法權威。根據潘諾夫斯基的考證，遵循透視成規的眼睛遠非正確的視覺經驗，只能是心靈直觀參與的再現過程。總之，圖像執著于心靈的眼睛，于此，?？聦⒚蛇\動至二次工業革命時間段的認識型描述為“再現”。對“再現”的懷疑起始于攝影術的誕生，攝影術首次曝光了繪畫中先驗且隱蔽的分配機制，否定了“再現”等于“現實”的公式，同時機械之眼代替肉眼并貫徹了孔德實證主義理想。暗箱技術的膨脹引發了19世紀攝影與繪畫藝術的火拼，畫家飯碗難保，貢布里希也宣稱“攝影毀滅了繪畫”。在攝影術誕生起始，達蓋爾為了證明照片并非繪畫，用放大鏡表示照片的現實細節遠非繪畫能比擬。以客觀現實對標心靈直觀，此舉正中19世紀藝術家下懷，前衛分子波德萊爾首當其中，批判、質疑攝影術綁架并批量生產藝術，其目的無非是對藝術“再現”功能瓦解的不滿。

攝影揭示了視覺無意識，正如精神分析揭示了本能無意識。[4]被察覺的視覺經驗則迅速被后天意向填充，其看似關照現實事實上仍在暗地篡改現實。攝影術誕生沒多久（19世紀50年代），美國攝影師威廉·穆勒（William·Mumler）開始在波士頓和紐約地區拍攝靈異照片，宣稱通過這種方式能夠與去世親朋合影。彼時美國因內戰傷亡慘重，人們期望能通過攝影一睹逝去的親朋，靈魂攝影由此大火。事實上，此類攝影手法只是使用了二次曝光技術，疊加了不同的人像照片。當時的人們自然無法想象百年后的今天，通過Sora技術可以輕松復制生產出逝去親人的動態影像。從此視角出發，靈魂攝影與Sora生成圖像具有形而上的相似，均為意欲妄想置換現實中的“此曾在”（羅蘭·巴特語）。攝影與圖像修正術的隱秘關系，暗示媒介技術仍然以“再現”的方式殖民現實世界，大衛·勞倫斯對此暗示，“攝影并非忠于現實，而是不夠忠于現實”。

電影誕生的生理學前提之一，是發現視覺暫留原理，并促使技術足以捕捉肉眼轉瞬即逝的余像。此階段導致了一種視覺裝置的泛濫，即西洋鏡。史學界關于西洋鏡的具體誕生時間爭議紛紛，本雅明的斷代是，“不會早于十九世紀，是達蓋爾1822年在巴黎推出全景畫觀賞棚左右”[5]。西洋鏡的裝置原理，是人為將圖像安置在活動的暗箱中并配備手動旋轉握把和音樂裝置，暗箱外部開設小孔，透過小孔觀看內部活動把手來觀看不同的圖像。該技術發展到19世紀末逐漸轉變成全景幻燈片（帝國全景幻燈），在本雅明的描述中，其效果類似于今天的3D電影，更重要的是西洋鏡承擔的圖像數量越多，便越能接近電影營造的視覺效果。從技術層面上看，西洋鏡區別于全景畫觀賞棚的地方在于切斷了空間與現實之間的聯系，同時重構觀看者的在地性經驗，乃是Sora技術的空間實踐的早期呈現形式。西洋鏡生產外部空間并營造主體幻覺，前者很快被人們遺棄（百年后演變為Sora圖像生成技術），后者很快被即將到來的電影工業繼承。

（二）影像、虛構與時間

1895年，電影誕生，盧米埃兄弟準備繼續貫徹實證主義理想，履行攝影術的紀實功能，結果很快被市場淘汰，但作為偷學者兼魔術師的喬治·梅里愛的生意卻非常紅火（1902年上映的《月球旅行記》拷貝價格為1500法郎）。梅里愛的影像實踐本身并不復雜，利用停機再拍和一些基礎的魔術手法力圖實現一些特效鏡頭，但對于彼時的民眾而言，這已足夠驚奇?！罢鎸崱迸c“虛擬”在影像上第一次交鋒，以“真實”的慘敗收場。紀錄片之父弗拉哈迪吸取教訓，其代表作《北方的納努克》，劇情有腳本，角色有演員，卻被號稱電影史上第一部紀錄片?！墩胬韴蟆返拈_頭：一只透過鏡頭的大眼珠貪婪地左顧右盼，偷窺肉眼所見一切圖像，隨心所欲地切割現實并進行人為編排，用于宣傳官方意識形態。本雅明對考夫曼的紀錄片大為贊賞，并著文聲援蘇聯藝術，將其稱之為“美學政治化”。

紀錄片的二律背反（虛構與真實）在20世紀60年代一度成為西方學界對抗的焦點，相信“真實”的巴贊派與支持“虛構”的麥茨派之間筆墨官司不斷。巴贊利用現象學的基礎原理輔以精神分析式的佐料，炮制出“木乃伊情節”，力圖證明電影的目的在于保存或者還原現實。他堅信：“攝影的客觀性賦予影像令人信服的、任何繪畫作品都無法具有的力量。不管我們用批判精神提出多少異議，我們不得不相信被摹寫的原物是確實存在。它是確確實實被重現出來，即被再現于時空之中?！盵6]同時期，北美、意大利等又興起各種電影小流派，如真實電影、直接電影，打著考夫曼的旗號宣稱其拍攝一定真實、必然現實。此類影像認識論與孔德實證主義（“觀察是真正能被接受而且符合實際需要的各門學識的唯一可能基礎”[7]）怪異嫁接，其對圖像可見性與可述性之間的等價關系呈現出強迫癥式的追求。巴贊對現象學的理解拘泥于“還原”卻忽視了“先驗”。“先驗”概念的發展經由康德至胡塞爾，康德的先驗目的解決認知主體與認知對象之間的矛盾：“凡一切知識不與對象相關，而惟與吾人認知對象之方法相關，且此種認知方法又限于先天的可能者，我名此種知識為先驗的。”[8]而胡塞爾批判康德將“先驗”概念心理學化（純粹統覺），導致其無法突破經驗層面，現象學的基本原理“懸置”要求“我們使屬于自然態度本質的總設定失去作用，我們將該設定的一切存在性方面都置入括號”[9]。據現象學原理，必須承認的是鏡頭存在的非自為性無法從“先驗”的視角去看待?，F象學維度的還原建立在對后天經驗建構的推倒，而鏡頭的存在則完全信任后天經驗并受到格式塔心理學的影響，一言蔽之，鏡頭仍然隱蔽地參與了“虛構”。

時間是照片的第三維度，圖像缺少這一維度而不能成其為照片。[10]克拉考爾與羅蘭·巴特均討論過影像與時間的辯證關系，且都從親人照片入手分析，批判攝影對記憶與時間的侵占?？死紶柊l現，記憶本身是充滿裂痕的片段，人腦難以同時保留時間乃至空間的進程，因此記憶本身漫無目的期待著意向性的降臨，并且充斥著個人經驗的組配。但是攝影卻能殘暴地記錄現實，并撕碎人腦中的被意向性填充后的事件。因為被賦予的意義無法被化約為純空間聯系或者純時間聯系，所以記憶圖像和攝影再現就不能吻合。[11]24克拉考爾總結：“從攝影德角度看，記憶圖像看起來就是一堆碎片——把它們看作碎片只是因為攝影沒有認真看待這些記憶圖像所關涉的意義，而正是由于這些意義，這些記憶圖像才不至于淪為碎片——同樣地，從記憶的角度看，攝影看起來就像是由一堆垃圾組成的混合物。”[11]24巴特在對其母親照片的觀照過程中發現，攝影的本質在于時間，是“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作為一個事件的證據影響了我們自身對過往的記憶。一張照片在誕生的一瞬間，所攝之物就已經消逝了，“它曾在那兒，旋即又分離；它曾經在場，絕對不容置疑，欲又已延遲異化”[12]。那彼時彼刻何以能存在于此時此刻？巴特認為，這恰是照片不可定義的真正原因。

巴特去世后數年，盧克斯影業代表作《星球大戰》上映，作為一部完全由數碼圖像技術制作的電影，盧克斯宣稱“沒有他們合成不了的影像”，這一切都被作為歷史上可能是第一位影像批評家柏拉圖的預言不幸命中，再現與現實、真實與虛幻的對壘最終終結于數字技術的出現。

（三）數碼與知覺

攝影術的誕生終結了文藝復興以來圍繞暗箱光學建立的視覺機制，數字技術的降臨終結了近代攝影原理的基本再現原則。前者體現為“破壞了觀察者與暗箱之間不可分離的關系”[13]，后者直接否定攝影原理依賴的實體存在，甚至促發語言與實在之間的斷裂。根據喬納森·克拉里的考證，從暗箱到攝影的過程不僅是改變觀察主體的行為，同時也是在對觀察主體自身的規訓。借助福柯，攝影術誕生的時間軸正位于第二次“認識型”轉向的歷史性變化中，針對認識型轉向需要借助的三個維度“語言學、生理學、政治經濟學”，克拉里著重從生理學維度論述，此處反映在19世紀科學實驗對身體知覺的各項感官體驗進行的實證測量中（如費希納實驗）?？啥攘恳馕犊墒?，身體知覺在不經意間被分離成為各項數據，此類認識論并未隨新型技術的普及而失效，反而很快便被數碼圖像技術繼承。如此，實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數據和符碼，均能精準定位捕捉主體轉瞬即逝的意向圖像。在當下，該技術的代言詞為“Sora”。

波德萊爾的預言：“整個可見宇宙不過是形象和符號的倉庫”[14]，不僅預示了后媒介理論的發展，亦暗示了未來現實本身也將被媒介化。這種媒介化的現實，按照海德格爾、德波、鮑德里亞等人的認識論推演，逐步揭示了現代社會中圖像與符號對于現實的深刻入侵與轉化。情景國際主義者相信，媒介不僅僅是模糊現實的工具，而是構造了一個全新的、景觀化的社會現實，這個現實在本質上是消費主義文化的再現。鮑德里亞則堅信，在媒介飽和的社會中，符號與仿制品取代了現實，現實不再是直接體驗的對象，而是通過符號系統間接構建。而Sora，作為媒介進化的一個新階段，其根本性的變革不僅在于它對現實的再表征，更在于其對于表征本身的再次抽象和重構。Sora不僅僅是對現實的模仿或重現，而是在創造一個全新的、獨立于物質世界之外的現實層面。在這個層面上，Sora旨在構建一個能夠完全由數字邏輯和虛擬互動所定義的現實，這種現實在其設計和意圖中，試圖超越并取代物質世界中的經驗性現實。

這種對現實的重構和替代，不僅僅體現了技術進步的能力，更深刻地觸及了哲學和形而上學層面的問題：什么構成了現實？在一個由媒介不斷重塑和定義的世界中，真實的本質是什么？Sora的出現，使得這一討論進入了一個新的維度，不再是對現實的再現或模仿，而是對現實本身概念的根本性重構。從暗箱—攝影—西洋鏡—電影—數碼—GPT，到今天的Sora，媒介對現實的入侵層層緊逼，如果說Sora之前媒介的表征在于覬覦、模糊現實，那么Sora的目的則是對表征的表征，欲取代并成為現實。

二、Sora的工作原理與技術架構

（一）世界模擬器

Open AI官方發布的技術報告《作為世界模擬器的視頻生成模型

》（Video generation model as world simulators）將Sora定義為“世界模擬器”，它的命名源自日語漢字中的“空”。由此可見，Sora自誕生之初即帶有濃厚的哲學符號意味，這不僅僅泛指字面意義上空間層面的無限延伸以及對于未來發展空間巨大的一種預言，Open AI選擇“空”這個名字必然還包含對未來科技的期待，以Sora為代表的AI文本生成視頻模型的長足發展，會給現實生活和傳統行業帶來巨大的挑戰，同時也給人類科學技術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和可能性。

Sora既是高級AI系統也是世界模擬器，以其卓越的能力在模擬物理世界中展現出了獨特的優勢。它不僅能夠生成與現實世界無異的視頻，更重要的是，它能深入理解和仿真物理世界的內在規律以及其中錯綜復雜的交互和動態變化。2024年3月25日， Open AI公布了Sora首批試用反饋，展示了導演和藝術家們用Sora創作的劇情短片Air head。Sora運用了先進的深度學習算法與高精度的物理模型相結合的技術，能夠精確計算并再現光線傳播、反射、折射等光學現象，以及各種材質表面的質感、顏色變化，甚至是細微的光影過渡，從而創造出宛如真實場景般的高質量視覺內容。關于世界模擬器，官方技術報告簡明扼要地點出，Sora未來的發展方向“通過擴大視頻生成模型的規模，我們有望構建出能夠模擬物理世界的通用模擬器，這無疑是一條極具前景的發展道路。”從字面意義上來解讀，世界模擬器指的是一種能夠精確模擬現實世界的系統或模型。在AI領域，世界模擬器通常指的是一種能夠模擬現實世界的復雜環境和事件的計算機模型，這種模型可以用來訓練和測試AI系統，使其能夠在模擬環境中學習和適應，同時這種模型也可以應用于人類自身對于未知領域的探索。換言之，人類通過科技手段塑造了一個“新世界”，在這個新世界里主體和客體在身份認同和確認的過程中出現爭執，這既體現了“他者”思維在AI領域的思考，也體現在實際應用中的在場者身份的自我觀照。

目前國內外的科研工作者對Sora的看法還未達成一致，但都表達了對于“世界模擬”的不同看法?！都~約時報》記者法爾哈德·曼祖提出這樣一種觀點：“現實的整個世界，都是由一臺機器饋送給你的，這就是‘模擬假說’的極端情況，我們周遭的世界可能是一種數字虛構，類似于電子游戲中的模擬世界”[15]。紐約大學哲學及神經科學教授戴維·查默斯認為：“你能否證明你不在模擬之中？你也許認為，你擁有明確的證據來證明你并非處在一個模擬中。但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任何這類證明都可能是模擬出來的?！盵16]著名的人工智能專家、圖靈獎獲得者楊立昆在論文《通往自主機器智能的道路》中提到，“世界模型”這里的“世界”指的是世界運行的通用背景知識，并且在他看來，像機器學習這樣的自回歸方式并不能帶來真正的智能。[17]華東政法大學的高奇琦則認為，“世界模型的基礎是算法，這樣的算法沒有具體形象，即‘無為無形’，但同時其又是客觀存在的，即‘有情有性’”[18]。那么，Sora的本質究竟是“世界模型”“一臺能制造幻象的機器”“一個無法被證實的幻境”，抑或是“一種算法”？要試圖探究其核心，則必須要了解它的內核模型。

（二）Diffusion模型與Transformer模型

根據Open AI官方發布的技術報告，Sora和之前視頻生成模型的不同之處在于，它采用了Diffusion Transformer。目前主流的AI智能圖片生成模型都是基于Defection模型（擴散模型），擴散模型的理論基礎是非平衡熱力學，在AI領域，非平衡熱力學的概念通常被用來描述和理解AI系統中的復雜系統建模、優化和控制的過程，以及解釋智能系統的自適應、自組織和自適應行為。

Defection模型基于隨機過程，擴散模型是一種生成模型，通過模擬數據從有序狀態向無序狀態（正向過程）和從無序狀態恢復到有序狀態（逆向過程）的擴散過程來生成數據。其核心功能在于訓練模型逐步去除圖像中的噪聲，從而生成特定要求的清晰圖像。正向過程擴散階段模型會逐步對一張真實的照片添加隨機噪聲，直到圖像變為純噪聲圖片，這個過程類似于模擬真實世界中的圖像受到各種噪聲源的影響，如傳感器噪聲、光照變化等，通過逐步添加噪聲，模型可以學習如何識別并適應不同類型的噪聲。逆向過程擴散階段，模型則試圖從純噪聲圖片中去除噪聲，逐步生成清晰的圖像。通過迭代訓練，模型會逐漸學習如何更準確地從噪聲中重建數據，并生成質量更高的輸出，這個過程類似于模擬人類大腦對圖像進行復原和修復的過程，通過觀察圖像的不完整和受損部分，推斷出原始的清晰圖像，經過反復迭代訓練，模型會逐漸學會如何更準確地從噪聲中重建數據，生成質量越來越高的輸出。

Transformer模型是一種基于自注意力機制的深度學習模型，最初被設計來用于處理序列到序列的任務，如機器翻譯。由于其能夠高效處理長距離依賴和并行化計算，Transformer模型已廣泛應用于自然語言處理、圖像處理和其他領域。因此它也是當前主流文本生成模型的根基，包括Chat GPT、 Claude、訊飛星火、清華智普、通義千問、文心一言，等等?；A的Transformer模型僅包括Encoder（編碼器）和Decoder（解碼器）兩個部分，輸入文本數據后模型開始判斷文本內容，然后信息會被拆分成一個個基本單位，其中編碼器負責把輸入轉換成一種更抽象的向量表示，里面既保留了輸入文本的詞匯信息和順序關系，也補充了語境語法語義等關鍵特征。解碼器則負責基于編碼器提供的信息生成目標序列，解碼器在生成目標序列的過程中還將之前已經生成的文本作為輸入，這是為了保持輸出的連貫性，通過將先前生成的文本作為輸入，解碼器可以結合到上下文信息，避免生成不連貫或不合適的文本。

（三）擴散變換器（Diffusion Transformer）

擴散變換器（Diffusion Transformer模型，簡稱DiT）則是對Diffusion模型與Transformer模型進行了融合，旨在提高生成任務，如圖像、文本或音頻生成的質量和效率。這種模型的設計理念是利用擴散模型的強大生成能力和Transformer的高效信息處理能力，以實現更加精確和多樣化的生成結果。

從Sora的技術報告來看，Open AI針對視頻內容采用了Transformer模型，將文本內容拆分的token（標記），轉變為相似的基本單位視覺單位patch（補丁）。換言之，DiT模型變得更加智能，能夠在原本的模型基礎上更清晰地理解視覺化的信息內容，視頻數據如同文本內容一樣，會通過視覺編碼器壓縮成低維度的時間及空間潛在表示，并被分解成時空patch。此時，Sora的強大算力基礎要記錄當前幀上的空間位置，也需要計算出在整個視頻里的空間位置，以確保畫面內物體的空間位置能夠保持一致。Sora會在壓縮后的潛在空間中訓練以及后續進行生成，由于Sora屬于擴散模型，給它噪聲數據以及對應的文本提示作為輸入，它被培訓來生成清晰的畫面內容，Open AI也訓練出與之對應的解碼器，負責把生成的低維度潛在時空表示轉換為高維度可視化的視頻像素。在當今深度學習的研究領域，擴散變換器模型已經成為生成模型的前沿技術之一，特別是在生成高質量圖像和其他復雜數據結構方面顯示出了巨大的潛力。擴散變換器模型的生成過程可以被視為一個控制噪聲水平的動態系統，其中Transformer模型被用來預測在每一步中應該去除多少噪聲，以便逐漸恢復出清晰的數據。這一過程的關鍵在于，模型必須能夠準確地估計在每一步中噪聲的減少量，這要求模型不僅要能夠理解當前的噪聲狀態，還要能夠預測去除特定量噪聲后數據的變化。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擴散變換器模型通常采用深度學習中的Transformer架構，該架構因其強大的序列建模能力而被廣泛應用于自然語言處理（NLP）和圖像生成等任務。Transformer模型的關鍵優勢在于其自注意力（Self-Attention）機制，該機制能夠捕捉數據中的長距離依賴關系，這對于理解和預測去噪聲路徑至關重要。

在訓練階段，擴散變換器模型需要大量數據資源進行學習和模仿，在此基礎上模型可以不斷訓練出在噪聲環境里重構出清晰數據的能力。在反復不斷的訓練之后，模型可以準確判斷出噪聲減少量的估計，以及對畫面內容做出細節化的處理。因此，模型訓練不僅對計算機的硬件基礎提出較高的要求，同時為確保模型能夠精確掌握數據的細微特征并正確執行去噪任務，模型也依賴于高品質的數據集。

在應用層面，擴散變換器模型已經證明了其在生成高質量圖像、音頻和文本等多種數據類型方面的能力。Sora所呈現出的對于現實世界的模仿能力，從側面證明了視頻生成器領域的巨大影響力和實用價值。因此Sora生成的視頻內容代表了AI領域的一大進步，它不僅僅是技術的突破，更是對人類知識體系擴展和豐富的一種全新方式，成為一種前所未有的知識新媒介。這種能力意味著機器可以通過理解和學習大量的數據，自動生成具有特定含義的內容，不僅包括文本、圖像、視頻等多種形式，還包括教育資料、新聞報道、藝術作品，等等。

三、欲望機器背后Sora的道德困厄與主體性缺失

（一）警惕欲望機器的失控

在探討Sora等先進AI技術背后的道德困境與哲學問題時，我們不可避免地面對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人類對于技術進步的渴望和追求，與可能對社會結構和倫理道德基礎造成的潛在威脅之間的張力。這種渴望源自對更高效率、更大便利性以及更強控制力的追求。然而，正如Sora所展示的那樣，技術的快速發展同時也引發了一系列深刻的哲學思考和道德困境。

Sora引發了關于人類欲望與技術發展之間關系的哲學思考。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 AI技術在更多地嵌入到人類社會生活的同時，可能會引發社會分工和社會結構的變化。馬克思曾坦言：“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19]。馬克思的觀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以理解AI如何可能重塑社會分工和社會結構。從這個意義上看，AI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正在悄然地促使生產方式發生變革。同時，AI技術放大了人類對于更高效率、更大便利和更強控制力的欲望。然而，這種欲望的驅動可能導致技術發展的方向偏離人類原本所設定的航道，甚至威脅到人類的倫理道德基礎和社會結構。

“欲望機器”是由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瓜塔里在其合著作品《反俄狄浦斯》中提出的概念。這個理論的本意是用來描述人類欲望、身體和社會之間復雜關系的工具之一。在這種理解下，欲望不僅僅是由個體的意志或心理需求驅動的，而是由社會、文化、身體和環境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而產生的動力。AI技術本身及其應用，可以被視為一種欲望機器，它將這些多元化的力量組合起來，產生特定的社會效果和文化效果。從這個角度出發，AI的道德困境可以被理解為欲望機器如何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和環境背景下，調節和塑造這些力量，以及這種調節和塑造所帶來的后果。AI技術的發展和應用，不僅僅是技術進步的問題，更是如何理解和處理這些欲望力量的問題。人類依舊貪婪地使用一切技術來行使所謂“引導自己走向美好生活”的權限。

如果AI作為欲望機器，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改變人類的欲望，那么，通過數據分析、預測和個性化推薦等功能，AI能夠識別和激發個體的欲望，進而影響個體的行為和決策。以Sora為代表的新知識媒介，“它的智能性和高度的個性化能力使得它可以理解用戶的需求，提供符合用戶期望的信息，甚至可以幫助用戶思考問題、進行決策，從而深度影響個人的知識體系、判斷體系和決策體系。”[20]這種能力在營銷、社交媒體和娛樂等領域尤為明顯，它可以通過精準地滿足用戶的需求和欲望，加深用戶對技術的依賴。將欲望視為一種力量或能量，并將Sora理解為一種欲望機器，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以理解技術所引發的道德困境。這要求我們在技術發展的同時，深入思考如何處理和調節這些欲望力量。Sora的發展還引發了關于道德責任的哲學討論。當AI系統作出的決策導致不良后果時，責任應當歸咎于誰？是設計者、使用者還是AI本身？這個問題涉及道德責任的歸屬問題，要求我們重新思考，在“人與機”共存的世界中，道德規范和責任體系應如何構建？

（二）主體性倫理的缺失與沖突

Sora的發展與應用揭示了一系列深刻的倫理問題，特別是當AI從依賴的工具轉變為具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時，人類與人工智能體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變得尤為明顯。這種角色置換不僅挑戰了傳統的主仆關系，也引發了關于自主性、自由性以及主體性的哲學和倫理討論。保羅·萊文森曾告誡過人們要警惕技術對于人類的反作用：“有了技術之后，人就變了，人就從進化的產物變成了進化和變革的生產者，就從現存世界的理解者變成了新世界的創造者”[21]。

保羅·萊文森在他的博士論文《人類歷程回放》中曾提出“人性化趨向”這一概念，他持技術樂觀主義的態度，認同技術在社會生活中的正向作用。在許多科幻文藝作品中，AI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人類的生活，為人類描繪了一幅無比美好的浪漫畫面，但是對AI的過度依賴也為人類的毀滅埋下了隱患。在這些科幻作品里，AI身份認同與確認的爭議常常涉及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同時，關于人類作為使用者，與人工智能體之間的倫理矛盾，也成為文藝作品中重要的討論母題。

羅爾斯頓指出：“附麗在機器上的價值完全是工具性的，它來自于創造這些機器的人。但是，附麗在有機體上的價值卻來源于自發的自然系統所具有的、非派生性的真正的自主性。”[22]基于他的觀點，AI的迅猛發展不僅在技術層面引起了廣泛關注，更在哲學領域激發了對“人與機”關系的深刻反思。這種反思觸及了理性與欲望在倫理思索中的根本命題，挑戰了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引發了對人類自身定位、自由意志以及道德責任的重新審視。AI的發展使得“人與機”關系的界限日漸模糊，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正如Open AI所披露的信息，Sora能夠控制視頻游戲《我的世界》中的玩家，并以高保真度呈現游戲世界及其動態。這一能力展示了AI技術在游戲模擬和控制方面的顯著進步，也標志著AI在理解和操作復雜系統方面的重大進步，它不僅能夠理解游戲規則和邏輯，還能夠在這個虛擬環境中采取策略和行動，這對于AI的學習和決策能力是一個巨大的展示。在傳統觀念中，機器被視為人類理性的產物，僅僅是工具，而人類則是決策的主體，擁有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然而，隨著Sora的誕生，機器學習和自主決策能力的提升，AI機器人開始展現出類似人類的“理性”行為，能夠進行學習、推理甚至創造，這使得人與機器的傳統主仆關系再一次受到嚴峻的挑戰。AI對人類自由意志的影響是一個深刻的哲學議題，隨著AI系統在決策過程中的作用日益增強，人類的決策權是否會被削弱？人類是否會變得過度依賴于AI，從而喪失自主性和創造性？這些問題觸及人類自由意志的本質，不僅挑戰了人類作為理性主體的地位，還引發了對主體性倫理的重新審視。人之主體性將經歷“肉身之人”向“數字之人”的過渡， 問題正在于“數字之人”的主體自由意志已經被淹沒于算法數字化的狂潮之中， 因為數字技術是精神權力的技術支撐。[23]主體性倫理關注的是個體作為道德和理性主體的能力以及這種能力的實現條件。

Sora的技術進步意義不單是象征，更是對人類理性、欲望、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等哲學命題的深刻挑戰。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不斷地反思和審視人類與機器之間的關系，探索在技術快速發展的時代中，如何保持人類的倫理道德原則，確保技術服務于人類的長遠利益，而不是被短期的欲望所驅動。正如保羅·萊文森所說，技術的發展方向應當是不斷更好地服務于人類。但同時他也告誡人們，無論技術如何演化，“人”本身應當有其主體性，在技術的發展中占有主導地位。原本以創造美好未來為目標的AI技術，其潛在的倫理問題逐漸浮現，技術至上、倫理次之的科技理性逐漸成為主導，這種以技術進步為核心，忽視倫理考量的態度，實際上是對人類欲望和功利目的的一種迎合。這種本末倒置的技術理性不僅未能實現其最初的美好愿景，反而可能成為文明發展中的一種誤區。因此，AI技術的發展與應用需要重新審視其倫理基礎，確保技術進步與倫理考量并重，避免技術理性成為文明發展的障礙。

（三）回歸人性：目的與自我的重構

Sora背后的道德困厄和哲學問題，反映了AI發展中的復雜性和雙刃劍特性。人類對技術的追求，雖然源自于對效率、便利和控制力的欲望，但這種欲望的驅動也可能導致技術發展走向失控。道德責任的歸屬問題、AI與人類價值的沖突，都要求我們在技術創新的過程中，不斷進行哲學思考和倫理審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確保AI技術的發展既能滿足人類的欲望，又能符合人類的倫理道德基準。

進一步地，Sora背后的道德困境和哲學問題揭示了AI發展的復雜性和其作為一把雙刃劍的特性。人類對技術的追求，雖然源自對效率、便利和控制力的欲望，但這種驅動力也可能使人類不再具有自主性，淪為技術的附庸。對此，康德提出了一個核心原則，即人應當是人性，無論是在自己還是在他人身上，都視為目的本身，而非僅僅作為達成某種目的的手段。這一原則反映了康德對人的絕對價值和尊嚴的強調，認為每個人都具有內在價值，這種價值不應當被簡化為實現其他目的的工具?？档碌膫惱韺W理論標志著對人性的深刻回歸，其通過道德律和泛化原則的提出，不僅挑戰了以往倫理學中以結果為導向的功利主義觀點，而且提出了一種基于理性自律的道德哲學體系。這一體系強調理性主體的自主性與自律性，認為道德行為的合理性源自行為主體對普遍性道德法則的自覺遵循。因此，康德的倫理學不僅是對個體自由和理性的重視，更是對人類共同性的肯定，即所有理性主體均應遵循的普遍性道德原則，從而確保人的內在價值和尊嚴得到充分尊重和維護。

人性，作為人類存在的本質屬性，涵蓋了理性、情感、自由意志等多個維度。在技術日益發展的今天，Sora的出現展現出其在模仿、擴展乃至挑戰人類認知和行為方面的能力，引發了對人性本質、目的與自我的重構的深刻反思。從自我的重構角度來看，AI的發展對人類的自我認識和自我定位提出了挑戰。在與AI的互動過程中，人類不僅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認知能力和情感世界，還需要思考在AI日益發展的背景下，人類獨特的價值和地位在哪里？這種自我反思和重構不僅是對人類理性和情感的深入探索，也是對人類自由意志和創造力的重新肯定。人類應當更加關注自身，強調人的創造力，AI技術應當促進人的全面發展，而不是被技術所異化，剝離人的本質，把人退化為技術的附庸。

回歸人性的討論，不僅是對AI技術本身的反思，更是對人類自身的深刻反思。人類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存在方式和生活方式，思考如何在技術發展的同時保持人的本質屬性和價值。從海德格爾的觀點出發，AI可以被視為一種促進人類自我回歸的工具。通過與AI的互動和比較，人類不僅能夠更深入地理解自己的本質和存在意義，還能夠發現和發展自己的獨特價值和潛能。在這個過程中，人類有機會重新定義自己在技術日益發展的世界中的角色，從而實現更深層次的自我認識和超越。

結 語

“現代性，是過渡的、短暫易逝的、偶然的，是藝術的一半，它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盵24]在波德萊爾的寓言中，可窺其對現代性經驗的模糊定義：易逝與永恒。此言對當下Sora的本體論猜想仍有啟發。Sora技術撼動了“可見”與“可述”之間長久恒定的機制，終結了古希臘以來的形而上基礎（相信“見”必能通向“述”）?！翱梢姟币馕吨_觀看的可能，在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時期是暗箱，在19世紀是攝影術，在20世紀是有聲電影，在今天則是sora生成技術?！翱墒觥币馕锻ㄟ^正確觀看，統攝肉眼能見世界，在柏拉圖時期是理念，在經院哲學時期是上帝，在笛卡爾時期是心靈，在20世紀是語言，在今天“可述”則是代碼。Sora的出現宣告了一個炸裂的倫理事實，一切知識、語言、經驗等，甚至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均轉瞬即逝，惟技術亙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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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涂 艷 劉 劍）

Representation against Reality： Media Properties and Ethical Dilemmas of Sora Technology

ZHUANG Jun， QIU Zidong/College of Film amp; TV Arts，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000

，China

Abstract：On February 15， 2024， Open AI （Ope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search Center in the United States） released its video generation model Sora， showcasing how technology can simulate human cognition and creativity through extensive data training. Sora generates highly realistic images and videos by inputting textual language， representing a further extension of Chat GPT technology. Consequently， it is also referred to as “World Simulator”. This definition indicates an ethical tendency that recognizes Plato’s “allegory of the cave” hypothesis or suggests human autonomous consciousness merely as a “brain in a vat”. Hence， this technology faces not only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excessive proliferation of modern technology but also touches upon the re-evaluation of human subjectivity in the digital world. Additionally， the future widespread application of Sora may lead to changes in traditional media properties， making media more inclined towards representation rather than authentically reflecting reality.

Key words：Sora; world mode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medium archae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