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旅店

一

那節(jié)公開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她正背對著齊聲朗誦的學生，用漂亮的字體在黑板上寫下今天要教授的詩詞。寫完整首詩之后，學生的朗誦也隨之停止，她微笑著轉(zhuǎn)過身去，正要按照預先排演好的流程向?qū)W生提問時，她卻突然發(fā)不出聲音了。那種感覺如同被截斷的急流，空間陷入無止境的停滯，時間也在此刻戛然而止，階梯教室彌漫著安靜而尷尬的氣氛。她捏了捏自己的喉嚨試圖把沒有說出去的話再重復一遍，學生和坐在后排聽課的領導們?nèi)家荒樤尞惖乜粗絼诘刈龀隹谛偷乃瑓s根本聽不到她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放下手里的教案和粉筆，低著頭試圖發(fā)出“啊”的聲音，但仍舊無法如愿。語文組組長走上前來低聲地向她詢問情況，她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用點頭或搖頭作為回應。公開課因此不得不停止。組長扶著她的肩膀帶她走進辦公室，教導主任負責組織階梯教室里的學生有序地排列成隊返回班級。她在幾位老師的勸說下決定請假前往醫(yī)院做檢查，離開學校的時候正好趕上學生下課。她披著外套從活力十足的學生中間穿過，孤獨地走向緊閉的校門。她從來沒有在工作時間走出過校門，現(xiàn)在是星期二上午九點半，學生都坐在教室里，各行各業(yè)的職員也都各司其職，待在自己的崗位上。街上的車輛較早高峰時段少了一大半，偶爾有青年人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走在街頭。她仿佛回到高一那個炎熱的夏天，班里的一名男同學無故曠課，班主任帶著幾個學生出去找人，她也有幸參與其中。男同學負責去各個娛樂場所找人，女同學則跑到公園、河邊等地方尋找他的蹤跡。逃離課堂的短暫時光就像出去郊游一樣開心，如今回想起來，好像很久都沒體會過那般無拘無束的喜悅了。

坐在醫(yī)院走廊里等待檢查結果時，她給男朋友蘇成棟發(fā)了幾條信息，蘇成棟詢問是否需要他趕過來陪她，她回復不需要，他便沒有再做出回應。他們倆進行交流時向來不會繞彎子，肯定即肯定，否定即否定，他們都不喜歡胡亂揣測他人心思給自己平添煩惱。前段時間蘇成棟丟了工作，和家人吵了一架之后便搬到她家里來住。他睡懶覺，玩電子游戲，卻也能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每天都給她做飯。

她拿到檢查結果，醫(yī)生叮囑她這周再來一趟醫(yī)院，并幫她提前預約掛號。醫(yī)生說影響因素較為復雜，需要進行會診再給出最終診斷。她的病倒是不算嚴重，也不會產(chǎn)生任何生命危險，只不過有些棘手罷了。醫(yī)院此時正值午休期間，門診與化驗科室暫時關閉，前來醫(yī)院送餐的外賣員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她坐在走廊里，看見幾個年輕醫(yī)生從外賣員手里接過飯菜便走進科室反鎖上了門，也許那里就是他們用餐和休息的場所。她在醫(yī)院附近繞了一圈，最終走進了一家可以在座位上自助下單的米粉店。她點了一碗牛肉米粉，一杯加冰檸檬水，出餐廣播叫到了她的號碼，她站起身在緩緩移動的流水線取餐臺取走了自己的東西。

我應該把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你嗎，林翌陽，我不知道你最近究竟在忙什么，你也從來不會主動給別人發(fā)信息。有些話我早就該和你說的，只是如今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同你分別后與母親一起生活的二十余年里，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同你私下交流，哪怕一次也好。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該和你說些什么，也許只是聊聊自己的生活和煩惱，也許張開嘴便會說出許多不著邊際的話。我知道你不喜歡聽別人閑聊，你的人生規(guī)劃如此清晰明了，從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怎樣躲藏在你的影子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長大成人，最終變成今天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你永遠都是家長口中那個優(yōu)秀的鄰家小孩，是父親捧在手心上養(yǎng)大的姐姐，他那么愛你，以至于他在和母親離婚時寧愿放棄財產(chǎn)也要把你帶走。

米粉店里人聲鼎沸，就連店外也排起了長隊。她吃完米粉站起身時，機敏的店員就迅速收拾好碗筷，招呼站在門口等待的客人進來用餐。她無處可去，既不想回到學校，也不想現(xiàn)在就回家，便慢悠悠地走向商場三樓的影城。候場區(qū)擠滿了學生模樣的觀眾，他們大概是前來觀看最近網(wǎng)絡上大力宣傳的那部動漫電影的。她知道林翌陽主演的電影也在近期上映，但是票房不高，排片極少，她問過售票員之后發(fā)現(xiàn)這場電影就排在一小時之后。她買了一張票，售票員說如果不是她買了這唯一的一張票，這場放映就會提前取消，今天將不再排片。

她記得林翌陽是童星出身，七歲時曾經(jīng)在一部電影里飾演當紅明星的女兒，被媒體夸贊靈氣十足，未來可期。父親把工作賺的錢全都投到林翌陽的藝術培養(yǎng)課程上，她無論是音樂還是舞蹈都出類拔萃，令父親倍感驕傲。她從小便是當?shù)氐娘L云人物，并且在傳媒學院表演系的入學考試中蟾宮折桂，綜合成績位列第一。但是在她進入影視行業(yè)之后，卻因性情孤傲而遭受冷遇，事業(yè)上四處碰壁。幾番嘗試之后她決定不再拍時下流行的古裝片和動作片，轉(zhuǎn)而去拍并不叫座的文藝片，企圖在小眾圈子里獲得一席之地。她最近一直在和一位年輕的導演合作，據(jù)說這位導演曾經(jīng)被國外的電影獎提名，引起過一陣轟動。但終究只是提名而并未獲獎，熱度散去后便被大眾遺忘了。

她坐在影院旁邊那家廢棄的游戲廳里等待檢票入場，圍繞著她的是早已封存廢棄的投幣式娛樂機器。跳舞機、賽車機、格斗對戰(zhàn)游戲機、釣魚機等不一而足，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在荒蕪場所里守護廢墟的看門人。小時候她曾經(jīng)瞞著母親偷偷和同學跑到這里來玩，那時候她是同學們眼中的游戲機之神，雖然她只是隨便按了幾下按鍵，卻可以用一枚游戲幣獲得一把游戲幣。如今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她這輩子運氣最好的時候。

因為觀看人數(shù)極少，影評網(wǎng)站上對這部電影還沒有形成星級評分。故事梗概是女主角在經(jīng)營山間旅店時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她預感到這也許是一部沉悶無聊的文藝片，幾個觀念奇特的人聚在一起抽煙喝酒，嬉笑怒罵，穿插著一點兒也不好笑的冷幽默，在消極的氛圍中借主角之口講出一些人人皆知的道理，最后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戛然而止。她最近主演的電影幾乎都是這種風格，林一方偶爾會買張票進電影院里看一場，忙起來時便對她演的電影疏于關注。這會兒她正處于焦慮茫然的狀態(tài)，看這種沒頭沒尾的電影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電影開場之前先播放了幾段即將上映電影的預告片，環(huán)繞音效使她略微感覺有些不適。人物的吶喊聲震耳欲聾，清脆的敲門聲仿佛從背后傳來，令人忍不住想轉(zhuǎn)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科幻片的聲音甚至讓她感覺自己被那柄藍色的光劍砍了一下，身上濺出閃亮的火星。恐怖片的尖叫則使她恨不得捂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便可以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也算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人生信條之一。

冗長的預告片放映環(huán)節(jié)終于結束，狹小的放映廳里彌漫著奶油爆米花的香味，電影開始了。

二

樓下傳來的爆炒辣椒的味道提醒她該起床了，窗外的天色和玻璃的顏色別無二致，不需要費力辨認。到吃飯的時間了，林翌陽從床上爬起來，心想。吃飯是人每天必須做的事情之一，她只吃一頓卻也不覺得餓，虛弱的脾胃灌不下太多食物，哪怕多吃一點兒都會嘔吐出來。

她睡眼惺忪地走下樓去，在缺角的木桌旁坐下，給自己盛了半碗米飯。坐在他對面的登山客把米飯盛得像小山一樣高，他拼命地扒著碗里的辣椒炒肉，連連夸贊她母親做飯好吃。

明天好像要下雨呢。頭上戴著漁夫帽的女孩對她父親說。那頂帽子像是粘在了她的頭皮上，大概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會摘下。

還是待在這兒吧，山里的雨不是鬧著玩的。中年男人合上過期的雜志，接過女兒遞來的筷子說。

咱們住這兒好幾天了，一條魚都沒釣上來。女孩噘著嘴，不情愿地說。

一對情侶住客剛走進廚房，林翌陽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砜邶X不清的斥罵聲。她站起身不緊不慢地向廚房走去，看見即將出鍋的炒黃豆撒了一地。她熄滅灶臺的火，拿起角落里的簸箕和掃帚清掃地上的黃豆，人們湊過來看了幾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背對著母親，聽見她憤怒地將炒勺摔在地上的聲音。

即便少了一道菜也無關緊要，大家吃完飯，她把剩下的菜倒進空盤子里，端著飯菜和碗筷走進母親的房間。她正目光呆滯地看著電視，浸在冷水中的右手控制不住地抖動著。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從塑料盆里拿出來，用毛巾擦干，然后將熱水袋放在她的手里。

你爸怎么還不回來？母親問。

不知道，可能要明天吧。她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

他真的不管咱們倆了呀，她攥緊了拳頭，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說，怎么辦呢，怎么把他勸回來呢。

不會不管的，他肯定會回來，她安撫道，快吃飯吧，沒事，不就是弄翻了菜，又沒人說你什么。

母親終于把飯吃完，裹著被子在床上躺下，進入了夢鄉(xiāng)。她走向旁邊那個閑人免進的房間，打開門，按下燈具開關，在操作臺旁邊坐下，呆呆地凝視著掛在細繩上的照片。

她從來沒有過父親，以后也不會再有。從小她就不得不陪母親玩這種亂認父親的游戲，她的父親有時候是街上遇見的陌生人，有時候是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里的人物，雖然她今天認定了他，但是過幾天就會忘掉。有一次母親帶她出門逛街，卻站在掛歷前不肯挪動步子，只是因為掛歷上那個長相俊朗的男人使她一見傾心。這個人的存在使她認為他才是她真正的丈夫，只不過他不愿意回家，也不肯與自己的孩子相認，卻熱衷于被人掛在商店里展覽，過著人前風光的生活。

前幾天一個下山購買食物的和尚路過旅店，坐在院子里歇腳，順便向登山客介紹那幾處美不勝收的拍照地點。母親給和尚倒了一杯水，和尚沖她露出儒雅隨和的笑容，祝福她身體健康遠離病痛，于是和尚便成了她觀念上的父親。母親一直惦念著他，直到她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忘記這件事。再過幾天就會忘記的，她想。母親的記性已經(jīng)越來越差，上次舅舅來借錢時她還把他當成了陌生人。總有一天她也會忘記自己的女兒，只記得自己每天早上起來要打掃房間，給住宿的旅客做飯，晚上七點鐘準時坐在房間里看新聞。

林翌陽的拍照技術很差，平日里只是抱著相機到處走動，拍一些男人的照片，等母親管她索要父親照片時拿出來應付她。只有那一次她在山里閑蕩時遇見了那兩個結伴而來的女大學生，她給她們拍了一張合影，答應找個時間寄給她們，卻始終沒有寄出去，對方也沒有催要。

院子里傳來水流聲，大概是有人打開了水龍頭，洗手洗臉或者在做其他事情。她聽了一會兒，原來是登山客正在為出發(fā)做準備，他和幾個從山下趕來的登山客簡單寒暄幾句便結伴上山去了。她換了個姿勢，把右腿架在左腿上，靠著冰冷的墻壁繼續(xù)發(fā)呆。

跟母親相處久了，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眼前會出現(xiàn)別人看不見的幻影。比如那些照片上的人會走出來坐在操作臺另一側的椅子上，沉默地與她對視。她也知道，那是自己在筋疲力盡時產(chǎn)生的幻覺。有時候她也希望有個人能夠陪陪自己，但是她時常會因為待得太久而忘記了時間，等自己推開門走出去時往往已時至次日午后。

喂，丫頭。那個男人并沒有張嘴，但分明是在喊她。

干什么。她也沒有出聲，只是用腦海中的想法來回應對方。

你為什么給我拍照片，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她皺了皺眉，我給那對前來釣魚的父女當向?qū)В瑤麄冏叩狡俨急加恐毕碌牡胤剑o他們指明最佳的釣魚地點。然后我鉆進樹林里打算撿一些樹枝做柴火用。你當時就站在大樹底下，被我拍照還驚慌地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你要大罵我一頓，但你最終什么都沒說就離開了。不過你現(xiàn)在還是回來了。我不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也許你可能只是一時興起決定爬一爬山，如果情況糟糕的話，你可能是來這里尋短見的。但無論你想做什么都不關我的事，我不會把自己分解成無數(shù)個幻影，出現(xiàn)在每一個危險的地方勸解那些想不開的人。反正你現(xiàn)在回來了，你可以對著我發(fā)牢騷，盡情地發(fā)牢騷，二十四小時之后我就會忘記你說的話，就像我媽無數(shù)次地忘記我的父親。你看，我舅舅真是給我們母女倆找了個好差事，他聽信別人的蠱惑以為這座山會被開發(fā)成景區(qū)，便投入一筆錢修建了這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旅店。后來呢，他炒股賠得傾家蕩產(chǎn)，花言巧語地勸說母親將自己的房子過戶給他，他拿旅店經(jīng)營權作為交換，于是當年只有十三歲的我便跟著母親搬到這里來住，而他則賣掉了我們的房子用來周轉(zhuǎn)資金。現(xiàn)在我們之前的那個房子的房價漲了十倍，而我卻只能擁有這間破爛的旅店。哦對了，我舅舅現(xiàn)在依舊不務正業(yè)，他始終相信自己擁有翻盤發(fā)大財?shù)谋臼拢瑢嶋H上呢，他只是在幻想和現(xiàn)實的夾縫中茍延殘喘著……

她的話還沒說完，但是對方已經(jīng)不在了，坐在那把凳子上的男人總是會突然消失，連個招呼也不打。她嘆了口氣，從抽屜里取出棒棒糖塞進嘴里，當作自己在吸煙。她總是戒煙失敗，這一次雖然比以往堅持得久了一些，但卻給她帶來了成倍的折磨與痛苦。她必須得戒掉它，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她擁有買煙的權利。

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媽，我們下山去找點兒別的事情做，哪怕租房子住也沒關系，我總會找到工作。她無數(shù)次想對母親說出來的話卻從未說出口，她們從前所居住的城市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閑適安逸的地方。她也嘗試過拍攝一些視頻發(fā)到網(wǎng)絡上，為這間旅店增加熱度，賺一些額外的收入。但無論是拍攝視頻還是做直播，壓根兒沒有人關注她，旅店每個月的盈余只能勉強維持日常的開銷。她每過半個月會下一次山，買回來便于儲存的食物。山里有采不盡的水果，母親會在小菜園里種一些新鮮的蔬菜，并且養(yǎng)了幾只雞，偶爾去廟里拜訪還可以蹭到一頓清淡的齋飯，這幾乎就是她們兩個人生活的全部。

林翌陽從暗房里走出來時，登山客正邁著蹣跚的步伐走進院子。他摘下背包和帽子，把登山杖隨意丟在一邊，擰開水龍頭洗了幾把臉，坐在母親的藤椅上半天沒緩過神來。

很累呀。她對登山客說。

又餓又累，我從來沒爬過這么陡的山，登山客說，上去的時候還好，下來的時候腿都抽筋了，他們幾個也沒好到哪兒去，一會兒等他們下來估計要來這里歇歇腳。我總算知道你媽為什么把旅店開在這兒了，再多走一步我都得躺地上。

母親把煮好的方便面遞給登山客，他道了聲謝，狼吞虎咽地吃起面來，看樣子真是餓壞了。

你爸總是這樣，吃這么快也不嫌燙。母親看著登山客，笑吟吟地對她說。

登山客呼哧呼哧地喝著面湯，并沒有聽見她說了什么，林翌陽只好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走上二樓鉆進自己的房間。

三

有些人來采訪你，只是裝出一副很懂你的樣子，無論你跟他說什么他都只會說是是是好好好，然后在心里嫌你啰嗦，希望你趕緊說出些會引起爭議的話題，這樣他回過頭就馬上把你說過的話放在網(wǎng)絡上大肆炒作，父親對她說，包括這一次也是，我不讓他們來采訪你，可是總得和他們聊聊關于你的事，聊到最后就被這群人曲解成另一副樣子。其實我一直在跟他們強調(diào)，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比別人高貴，我們的生活也枯燥極了，一點兒都不精彩。你現(xiàn)在身體不太好，但不是絕癥，醫(yī)生說總有一天會好的，我會陪著你到處走走，僅此而已。

女孩坐在曬得發(fā)燙的折疊椅子上，雙手托腮，一言不發(fā)地聽著父親在她耳邊絮叨。潺潺的湖水從她腳邊流過，她看見一條魚正試探性地游向魚鉤，但是他卻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把這條通體發(fā)黑的魚給嚇跑了。

都怪你，都怪你。她像個孩子似的撒著嬌，指著湖面上急速泛起的漣漪，對他說。

看來魚也學聰明了，他難為情地揉了揉鼻子，對她說，我真不明白釣魚有什么好玩的，我們單位那幾個老頭子談起釣魚時就像瞬間年輕了幾歲。我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自己不來釣，非得看著我釣。

看別人釣才好玩呢，自己上手就變得無聊了，就像看別人打游戲一樣。她說。

做旁觀者永遠都是最輕松的，是吧。他把魚竿收好，整理了一下自己帶來的工具和餌料，天色逐漸陰沉下來，他準備打道回府。

今天仍舊是毫無收獲的一天，或許明天也是如此，再過多少年也仍舊維持原樣。生活總是能在各個領域給他“驚喜”，離婚分家，一事無成，支持的球隊連年排在聯(lián)盟倒數(shù)第一，喝口涼水都塞牙。唯一能讓他覺得寬慰的只有這個獲獎無數(shù)的女兒，但她最近病了。不顧一切地加足馬力只能使她在奔跑中燃盡能量，人生終究要做長久打算。于是他決定讓她停下來歇一歇。這一歇就歇了將近半年。

他們沿著湖邊的小路向旅店走去，她在路上采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花。有一些野花香得刺鼻，而有些野花卻散發(fā)著臭烘烘的味道。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只反應遲鈍的花蝴蝶，捏了幾秒又將它放生。蝴蝶飛走了，他的手指也沾上了彩色的細粉。

小時候我一點兒都不怕蟲子，我摸過毛毛蟲，甲蟲，還抓過螞蚱。小時候不害怕的東西，長大以后卻覺得很可怕，她說，蟲子的器官總是皺皺巴巴地擠在一起，身上還長滿了丑陋的紋路，就像有些曾經(jīng)和我打過交道的人，可能我現(xiàn)在怕蟲子就是因為他們吧。

你可別當著人家的面講蟲子。他皺了皺眉，提醒道。

我只想跟你講幾句話，跟別人我懶得講，她說。

他低下頭去不再作聲，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們回到旅店時正好趕上吃午飯，餐桌旁圍坐著幾個穿著運動服的男人。她沒見到老板娘那沉默寡言的女兒，她在這個時間大概已經(jīng)去睡覺了，那對年輕的情侶也不知所蹤。老板娘并不知道他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做出來的飯菜卻夠所有人吃。她第一次見到老板娘時就覺得她很厲害，雖然她時常做出一些古怪的舉動，絮叨著不著邊際的話，但她總是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恰到好處。

絕對不能打狐貍，其中一個身穿運動服的男人對登山客說。

昨天晚上咱們明明看見了，那真是只漂亮的小狐貍，就躲在樹叢里面看著咱們，登山客說，只可惜老陳非要跺腳嚇唬它，把它給嚇跑了。

另一個男人猥瑣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父女倆吃了一點兒東西便離開飯桌回到自己的房間，由于擔心那個舔嘴唇的男人會對女兒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他用房間里的桌子頂住了反鎖的門。

我在想那女孩要怎么辦，她對父親說，她常年住在這兒，如果發(fā)生什么危險的事，甚至沒法第一時間得到幫助。

她白天很少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吧，晚上也沒人找得到她，他說，那幾個爬山的家伙不會在這兒停留太久，也許他們會盤算著什么陰謀詭計，但這間旅店畢竟不只有他們幾個人。

女孩摘下漁夫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她戴著帽子是不想被別人看到頭皮上發(fā)紅的不規(guī)則斑塊。她患上了一種難以根治的皮膚病，剃光頭發(fā)是為了方便涂藥。

小時候我經(jīng)常給你梳辮子，你還記得嗎，你喜歡我給你編幾條小辮，他坐在她身后，一邊給她涂抹藥膏，一邊回憶道，后來你逐漸長大，開始喜歡披肩發(fā)，不再喜歡梳小辮了，可惜那么一頭漂亮的長發(fā)了。

你接下來是不是又要跟我說心理壓力之類的話題？她說。

我不想說了，我已經(jīng)說累了，他嘆了口氣，你沒法理解我的想法，我也沒法理解你，所以咱們還是不要互相指責了。我知道你已經(jīng)盡你所能做到最好了，得了病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就歇下來好好養(yǎng)病吧。

你知道我念大學時的學姐是怎么評價我的嗎？她苦笑著說，第一次和我接觸的時候，她覺得我過于孤僻。后來她又覺得我像是個被家人寵壞的孩子，這就與之前的印象相矛盾了吧。等我們漸漸熟悉之后，她便發(fā)現(xiàn)我是個物質(zhì)方面充足，但內(nèi)心卻十分茫然的人。是啊，我從小就念藝術學校，衣食供應無比充足，甚至到了奢侈的地步。可我的精神層面卻單薄貧瘠，沒有人用愛來為我指引方向，我只能在狼狽的碰壁中逐漸成長。

你要見見他嗎？他低著頭，輕聲說，我想他肯定愿意見你的，畢竟他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其實他長得很秀氣，非常像你的母親。

我們倆其實都有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只是從來不互發(fā)信息，她說，他偶爾會把自己寫的短篇小說發(fā)在他的社交動態(tài)里。等哪天我想通之后可能會去見一見弟弟吧，別看他那副樣子，其實他比我堅強多了，她說，他很努力地讀書，工作，支撐著家庭，即使在那樣的環(huán)境長大也能照顧好自己。我們倆分開的時候他把自己偷偷藏起來的果丹皮送給我，結果卻被媽發(fā)現(xiàn)，撕扯中硬是拽掉了一半。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手里握著剩下那半卷果丹皮，看著被拉走的他頻頻回頭看我，撕掉的另外半卷被媽氣急敗壞地踩了好幾腳，沾上了沙土，從那以后我才明白，原來這種撕心裂肺的感覺被稱作分離。

我一定會去找你，姐姐。他奶聲奶氣地對她說。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之后，他們只能通過其他渠道了解對方的近況，卻從未再正式見上一面。

四

夠了，坐在椅子上的林一方心想，已經(jīng)夠了，導演究竟要拍出多少絮絮叨叨的情節(jié)，看得人很想睡覺。也許這種影片有其獨特的精神內(nèi)核，但終究是叫好不叫座。她懷疑編劇根本就是套用了從林翌陽那里聽來的故事，再加上一定的藝術加工，便拍出這樣一部枯燥的電影來。她不懂什么拍攝技巧、鏡頭語言，只知道大部分觀眾肯定會覺得它很無聊，而她之所以堅持坐在這里沒有離開只是因為她是女主角的妹妹。

電影演到了那對年輕情侶的部分，他們比登山客和那對父女來的都早，已經(jīng)在旅店里住了兩個多星期。女人是小有名氣的詩人，曾經(jīng)出版過兩部詩集，其中一部還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銷往海外。男人的手臂意外受傷，眼下正在休病假。女人住在這里想尋找一些作詩的靈感，卻一直寫不出東西，只好帶著男朋友漫無目的地閑逛。

那天她路過一家課外輔導班，看見一群梳著發(fā)髻，身穿緊身褲的小女孩正在練習壓腿。舞蹈老師提著一根戒尺從她們身邊走過，看見動作做得不標準的孩子便會拿起戒尺在她的腿上拍打指點一下。從事藝術教學的老師總是這樣認真，卻對學生傾囊相授，教給她們許多真本事。

學學跳舞吧，對培養(yǎng)小孩的氣質(zhì)有幫助，反正又不是必須得做舞蹈家。學學音樂吧，對開發(fā)智力有益處，反正以后又不指望他當樂團首席。寫寫小說吧，同學們都寫著玩，你又何必那么認真，寫小說又當不了飯吃。喔，原來是詩人，失敬失敬，海子、顧城和北島，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當代詩人，不過他們的詩我卻一首也沒讀過。哦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句我的確知道，可我沒讀過整首詩，要不你背一遍給我聽聽？

你總是這樣，她對男友說，遇到這種人你又沒辦法反駁回去，哪怕多說一句話都會顯得自己傲慢無禮，所以我就再也不解釋了。

無知不是刻薄別人的理由，他說，你又何必那么放在心上呢。

我憋得慌啊，寫小說也好，寫詩也罷，如果遇到瓶頸，那可真能要了我半條命，她有些焦躁地說，是啊，我可以選擇停筆不寫，可以翻回去看看自己之前寫過的那些破爛，但寫作就像是上天賦予我的一項使命。構思，寫作，修改，定稿，每一個流程都令人痛苦，我卻仍舊堅持，永不停歇。有一次我接受雜志社專訪，不知為何聊到了教育問題，對方問我在教育方面是否有高見。我連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別讓孩子搞藝術，太煎熬了。哈哈，話雖這樣說，但如果真沒有人愿意搞藝術的話，這個世界也太沒意思了。

關于藝術的觀點其實也可以寫成詩，他說，雖然我不懂你們詩人的思維，但無論好壞都可以先寫下來，最后再從里面挑出幾首滿意的發(fā)表出來。之前你寫過的那首關于火的詩我就很喜歡，雖然我沒辦法完全看懂它，但也不妨礙我喜歡它。

他蓋上玻璃杯的蓋子，挪到靠近她的位置，湊上前來同她接吻，兩個人隨即抱在一起。

林翌陽總是在電影里借其他角色之口夸贊自己美麗，如今卻容忍別人在她眼皮底下卿卿我我，看來導演雖然欣賞她，卻也做不到事事都如她所愿。林一方心想。

畫面一切，他鉆進浴室里沖了個澡，再出來時，詩人已經(jīng)下樓去了，她坐在院子里認真地觀察林翌陽用搓衣板洗自己的衣物，就像從來沒見過別人如何洗衣服似的。

你喜歡讀詩嗎，或者說你有沒有其他的愛好？詩人問。

林翌陽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能把你拍的照片給我看看嗎，我知道你有一部相機。她說。

你寫不出東西我又幫不了你，林翌陽抬起手臂擦了擦自己的臉，說，別纏著我，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你是姐姐嘛，為什么有了男朋友就不能纏著你？她反問道。

林一方痛苦地咧了咧嘴，她不喜歡林翌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無病呻吟的詩人。

誰是你姐姐？我不過只是比你大了幾歲，林翌陽說。

那你覺得我算是詩人嗎？或者說你覺得詩人是只能做詩人該做的事情，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嗎？她仍在嘗試繼續(xù)聊下去，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但是我不一樣，我想怎樣就怎樣，沒人能約束我。

誰想約束你了？林翌陽奚落道，是你自己非要把自己框在圈里，讓自己做任何事都得獨一無二，異于常人。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都很愿意給自己找罪受，不然寫不出好詩來。

你這個人真奇怪，明明懂那么多，卻又那么讓人討厭。她說。

這一點倒是說對了，林一方心想，就連我也討厭她這一點。不過干他們這一行的人還真是擅長冷嘲熱諷，尤其熱衷于把能耐用在嘲諷自己身上。

你很幸福啊，只是你自己不覺得你過得比別人幸福，林翌陽抬起頭，看著站在二樓窗邊抽煙的男友，對詩人說，吃穿不愁，還有個人愿意陪你瞎胡鬧。缺乏靈感大概就是你這種人最大的煩惱了，其他事關柴米油鹽的事情都不需要在乎。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在乎？她悵然地說。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可不想跟你探討哲學問題，怪頭疼的。林翌陽拎起一件衣服擰干，放在空塑料盆里，說。

林一方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她打開社交軟件，發(fā)現(xiàn)林翌陽和蘇成棟都給她發(fā)來了信息。林翌陽說自己在碰碰奶茶店，問她要不要和她見面。蘇成棟給她發(fā)來的消息是一條關于林翌陽和那位導演之間的戀愛傳聞，狗仔隊拍到他們倆曾經(jīng)結伴出入一間酒店。

反正她也不想再繼續(xù)看這部令人頭痛的電影，便站起身走出了影院。碰碰奶茶店在當?shù)匾呀?jīng)開了十余年，曾是學生們最喜歡的聚會場所。她搭乘電梯來到一樓，向火車站的方向走去，大約二十分鐘以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林翌陽坐在里側最隱蔽的包間里，店里除了她們兩個以外暫時沒有其他客人。

你怎么了？林翌陽看著她指著自己的嗓子，問。

她掏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在本子上寫下突發(fā)疾病的事情給她看。林翌陽嘆了口氣，遞給她菜單讓她點東西喝，她點了一杯香芋奶茶。

沒什么，突然很想見你所以回來了，反正最近沒什么戲可拍，林翌陽說，我說這話你大概不相信吧，明明這么多年不見面，現(xiàn)在突然跑來找你，難免會讓你覺得我有所企圖。結果我來得不巧，你沒法跟我說話，我只好自言自語了。

林一方?jīng)]覺得她有什么企圖，自己一貧如洗，沒什么東西可圖的，只好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你看我的電影了嗎，其實我跟導演之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鬧出緋聞只不過是為了炒電影的熱度，她說，他跟我制造曖昧也是在掩人耳目，他喜歡的不是我，是這部電影里的另一個角色，我就不告訴你是誰了。

我也不想知道。林一方心想，她總是洋洋得意地認為別人像她一樣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林翌陽苦笑道，沒人喜歡我這種事事不肯落人后，明明混的一點兒都不好卻不肯放下姿態(tài)的人，這方面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奶茶端上來，林一方喝了一小口，覺得味道有些古怪，也有可能是自己對于這種味道的記憶產(chǎn)生了偏差。

我沒有看完電影就過來了，林一方在本子上寫道，你給我講一講它的結局吧。

林翌陽單手托腮，說，詩人覺得女主角很特別，想通過和她接觸得到一些靈感，然而女主角不過是個普通人，她孤僻又刻薄，這些刻薄的刀子最后全都轉(zhuǎn)回來扎到自己身上。再后來，這種電影的情節(jié)也沒什么開始和結尾。詩人和男友帶著失望下山去了，那對釣魚的父女還住在那里。有一天他們所有人都到廟里去了，因為那天廟里舉辦法會，住持邀請他們前來參觀。法會舉行了一整天，直至黃昏敲鐘時才結束。下山的路太長了，晚間下山也不安全，旅店里便住滿了人。大家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圍坐在一起喝東西聊天。女主角的母親又愛上了他們之中的一個男人，將他當作女主角的父親。到這里就全部結束了，挺無聊的，不看也罷。

回我家里吧，雖然蘇成棟住在我那里，不過也沒什么關系，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跟你探討你的緋聞。林一方把寫在本子上的話給她看，林翌陽表示同意，她結了賬便起身跟隨林一方前往她的住處。

五

林翌陽遠遠地便看見穿著白色背心的蘇成棟趴在陽臺的欄桿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待林一方。她曾在林一方的社交動態(tài)里見過他們倆的合影，見到真人卻覺得他比照片上消瘦許多。他顴骨凸出，鼻梁高挺，瘦得像是渾身上下只包裹著一層吹彈可破的薄皮。見到林一方時，他像個孩子一樣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一個勁兒地沖她們倆揮舞著手臂。

總像長不大似的。林一方在心里感慨道。

蘇成棟在玄關迎接她們，他禮貌地和林翌陽握了握手，幫她拿來拖鞋。林一方?jīng)_他比了幾個手勢，他便領會到她的意圖，招呼林翌陽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端來飲料和水果，然后獨自鉆進廚房去做晚飯了。

他好像跟你挺有默契的。林翌陽說。

林一方點了點頭，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給林翌陽削了一個蘋果讓她吃。這間房子還是在父母離婚之前他們一家四口一同居住的房子，和她記憶中的模樣沒有太大出入。離婚后，父親帶她搬出這個家，在城市的另一頭定居，她也轉(zhuǎn)到了離新家較近的學校。她們上次見面還是在全市中學生運動會上。

我聽說媽和新男人住在市中心那邊，林翌陽說，蠻好的，那男人做一些小生意，是個踏實穩(wěn)重的人。不然媽這個人太鬧騰了，換成別人也降不住。

你找人調(diào)查過媽？林一方在本子上寫道。

我總要知道她在做什么吧，林翌陽露出嘲諷的笑容，說，我雖然不是什么一線明星，卻也算半個公眾人物。我是擔心她突然跳出來給我找麻煩，我的日子已經(jīng)過得夠難了。

我不懂這些，林一方在本子上寫道，只是你不要再胡亂設計角色了，看的我心里犯堵，你難道就那么討厭我啊？

這是藝術表現(xiàn)形式，又不是真把你當作男孩，林翌陽白了她一眼，說，那我還演過死人，難道真的因為我演了這個角色我就不在了嗎？有時候真是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是太入戲還是太淺薄。

得，我又沒機會從小學習藝術，當然淺薄無知。林一方心想。

不用你在那兒轉(zhuǎn)眼珠子，我知道你在心里罵我呢，林翌陽說，我太累了，林一方，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滿肚子的戾氣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沖不相干的人發(fā)脾氣，你千萬不要把我的話當真。

幾年前林一方被學校派遣到外地參加教研會議，聽說林翌陽參演的話劇《安娜·卡列尼娜》正在當?shù)氐膭≡荷涎荩忠环奖銢]有事先告訴林翌陽，買了一張票去劇院看她。林翌陽飾演的角色是基蒂，她曾愛過軍官沃倫斯基，然而他卻使她蒙受羞辱。在沃倫斯基與安娜共舞，基蒂黯然離場的那段戲里，穿著華麗服裝的林翌陽低著頭從臺上走下來，一言不發(fā)地穿過昏暗的觀眾席階梯從后面退場。當時林一方就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上，她戴著口罩，以至于專心表演的林翌陽并沒有認出她來。而林一方卻在她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時感受到一種窒息般的美。她知道這種破碎誘人的美麗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東西，然而每當她靠近她時，她卻又理性地認為自己不過只是個普通人，與美好的事物注定無緣，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徒勞。

或許林翌陽已經(jīng)將她得不到的美握于掌心，肆意改變著它的形狀，與它的靈魂互相交融，永不分離。可她為什么看上去還是那樣不知所措，憂心忡忡，難道就連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不能使她心滿意足嗎？

廚房飄來了糖醋排骨的味道，林翌陽抽了抽鼻子，聞上去味道不錯，我平常總是吃盒飯和外賣，爸也不怎么會做飯，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家常菜了。

我在離開你和父親之后就學會做飯了，林一方心想，因為媽專注于談戀愛，不會記得給我做飯，為了不讓自己餓死只好學著做飯吃。

飯桌壞了，前兩天剛剛處理掉，新的桌子還沒有運過來。蘇成棟把做好的飯菜端到茶幾上，對林翌陽說。他讓姐妹倆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則搬了個小馬扎在另一側坐下。他打開電視，新聞里正在播報關于電影節(jié)的內(nèi)容，林一方使了個眼色讓他換頻道，林翌陽卻阻止了她。她在節(jié)目中看見主持人在介紹她主演的電影，不過只是一閃而過的幾個片段而已。

在這兒多住幾天吧，想吃什么我可以做，蘇成棟對林翌陽說，如果覺得不方便，我晚上可以去朋友家里住，你們倆就在一起盡情聊天吧。哦，對不起啊，她突然病了，就讓她寫字跟你溝通吧。

你不關心她的病情嗎？林翌陽問。

總有一天會好的，我又不會離開她，蘇成棟笑了笑，說，想得太復雜也沒什么用，只會給自己增添心理負擔，你說對吧？

你倒看得開。林翌陽說。

林一方用筷子敲了敲盤子，示意蘇成棟趕緊吃飯，不要多話。

反正你也說不出話來，我就替你說幾句，難道我沒猜對你的想法嗎？蘇成棟問。

林一方做出“請”的手勢讓他們倆繼續(xù)聊，她換了個頻道，專注地看起動畫片來。

我總以為見了面要有一大堆話要講，可是就算她沒有生病，我們好像也講不了那么多話。林翌陽說。

都是成年人了，用不著什么話都講出來，有些話就算不講，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蘇成棟小心翼翼地將魚刺擇出來，丟進用來放骨頭的空盤，說。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林翌陽問她。

林一方看了蘇成棟一眼，輕輕地沖他搖了搖頭。

她說無所謂，腦子里的弦繃得太緊，總會有突然斷掉的時候，蘇成棟指了指自己的頭，說，當它斷掉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瞬間把很多事都想清楚了，與其謹小慎微地活著，不如肆意妄為讓自己覺得開心。

她只給了你一個眼神，你就知道她要說這么多話呀。林翌陽笑著說。

情侶之間有默契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他聳了聳肩，說。

很多情侶或夫妻都是這樣，除了身體結合在一起以外，其他方面可以說是一點兒都不契合。她說。

林一方對她做了幾個口型，她看得出來她說的話是“爸爸和媽媽”。她點了點頭說知道了，林一方便繼續(xù)看她的動畫片。

蘇成棟吃飽了，把碗筷推向一邊，起身從屁股底下抽走馬扎，懶洋洋地坐在地毯上，用雙手支撐著身體。酒精使他的臉頰變得緋紅，舌頭也變得笨拙起來。林一方把記事本拿給林翌陽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他喝兩杯就會醉。

她其實很在意你，就連我也要排在第二位。可我覺得這是應該的，你是姐姐又不是情敵，只要我在男人的排行里排在第一名就夠了。如果我連你都嫉妒的話，那我真是心眼只有芝麻粒大的男人，蘇成棟醉醺醺地說，她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就是她的理想，是她感到無助時能夠在心底支撐自己的精神支柱。她渴望改變，渴望從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母親總是拖累著她，以自己上了年紀為由強行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而她又拿她毫無辦法。說實話，姐姐，她一直害怕見到你，怕見到你時會感到失望，怕你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你看，她都不說話了，這就證明我沒有胡亂揣測她的心思。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林翌陽看著林一方，苦笑著說，爸的確很偏向我，但我卻總是覺得不安，生怕做錯事情惹他不高興。他覺得只要我足夠漂亮就不會吃苦頭。可是這些表面上的東西對我來說又有什么用處呢，我甚至連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都沒有。所有人都要我做到十全十美，就連你也希望我是完美無缺的，可我不是，我讓你失望了。我知道我心里面缺失的東西再也無法找回來，所謂“破碎的美感”固然令人念念不忘，可是你要知道，你得先經(jīng)歷痛徹心扉的“破碎”才能獲得這樣的美麗。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自己要以孤獨成長為代價換來這些東西。而你卻在經(jīng)歷這一切之后把自己修煉成一個寬容平和的人，能夠游刃有余地處理好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我做夢都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我已經(jīng)說夠了，還是留些時間給你們倆吧，蘇成棟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拿起自己的外套對林一方說，我去四哥那兒湊合一晚上，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就給我發(fā)信息。

林一方將茶幾上的飯菜收拾起來，在林翌陽的幫助下洗了碗。兩個人各自懷揣心事，保持著一定距離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節(jié)目。入夜后林一方打開了蘇成棟在她生日時送給她的星空夜燈，天花板上映照出緩慢移動的星群。

為什么把過去的事記得那么清楚？林一方握著林翌陽的手，在她的手心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疑問。從前在關燈睡覺時父親禁止她們聊天，哪怕說悄悄話他也能聽見，于是從小她們就學會了在手心寫字這樣的溝通方式。

沒有人喜歡痛苦，但痛苦有時候也是一個人活下去的養(yǎng)料。林翌陽說。

我已經(jīng)心力交瘁了。林一方寫道。

我還要繼續(xù)做演員，因為我還有許多話想要對你說，但有時候我無法直截了當?shù)叵蚰汴U述清楚，也不好意思說，林翌陽說，父親去世之前對我說，他其實并不討厭你，雖然你不是他的女兒，但他心里一直有你。其實我聽到這句話之后很生氣，且不論是真是假，如果他真的愛你，難道不該付諸行動對你好一點兒嗎？偏偏要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套，我是不會接受這種說辭的。我只要在現(xiàn)世感到幸福，不需要一個人臨死之前開具的空頭支票。

無論真假我都不在意，林一方心想，我在意的人只有你，我很想你。

以后你一定要常來看看我，在劇院也好，在銀幕前也罷，只要你來看我，我肯定會感覺得到。林翌陽關掉了星空燈，從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說。

我答應你。林一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心想。

林翌陽沒有告訴她那部電影最終的結局遠不止她所講的那些。在歡樂熱鬧的氣氛中，女兒短暫逃離了父親的照顧，趁人不備走出人群，站在無人經(jīng)過的山路上望著夜空中清冷的月亮。過了沒多久，樹林深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她那許久未見的弟弟風塵仆仆地向她走來，他沖她露出了天真而明快的笑容，使她回憶起他們那短暫的，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們肩并肩坐在草地上，枕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吹著晚風，遠遠地聽著旅店里傳來的聲音，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一直到影片放映結束，他都沒有開口說話，就像現(xiàn)在的林一方一樣。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