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一

如果不是柯帥鸚鵡學舌，我不可能把這樁陳年舊事與毛丹青聯(lián)系在一起。

柯帥是我們單位新招來的員工，小伙子人如其名，“可帥”了。但行事卻不夠講究，剛來就不聲不響地“霸占”了我的床。我氣不過，跟他開了個玩笑，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當了真。他四處找人打聽，然后跑來跟我說：“余師傅你凈嚇唬人，我住那張床以前哪出過人命？聽說那人是病得不輕，不過他是站著出去的。而且我還聽說，這件事和一個姓毛的女孩兒有關呢。”

我對這件事有所耳聞，但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于是忙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是大杜師傅說的。

幾乎就在同時，機關車隊的范江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在電話那頭幸災樂禍地說：“聽說你現(xiàn)在住的宿舍是個兇宅，要不你請我吃頓飯，我去念叨兩句幫你們驅(qū)驅(qū)晦氣！我可是老師級的，花錢都不一定請得動……”我心里一驚：他怎么也知道了？恐怕是要出事了。

幾天后，大杜找我?guī)兔?，我順便跟他說了這件事。

大杜說：“你給柯帥立規(guī)矩是對的，師傅為大是老理兒，誰叫他一來就搶了你的床。但你不該拿話嚇他，直接安排他再去安一張床不就行了。你問的那個人，后來病得很厲害……誰叫他攤上我們陳科長這么個好徒弟?！?/p>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問他：“怎么還跟陳科長扯上了關系？我記得當初他從接待處調(diào)來當科長時，你提醒我要提防著他點兒。后來我聽說，他當年差點兒把你父親，他師傅給害了，這事是真的嗎？”

大杜黑了臉，說：“那還有假？”他嘆了一口氣，又說：“我父親認死理，還相信嚴師出高徒那一套。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一片苦心，是為了徒弟能有出息；不理解他的人，就難免會以為他是處處針對人家，故意刁難人，是在雞蛋里挑骨頭。

那天，師徒兩人到院子里干活，我父親因為小陳沒把工具帶全，多說了他幾句。結果，當他爬到電線桿上接線時，這小兔崽子在底下一聲不吭地偷偷合上了閘。好在老頭子干這行干久了，經(jīng)驗豐富，提前驗了電，這才躲過一劫。這要是換了別人，電線桿有七八米高，就是電不著，也得摔出個好歹來?！?/p>

“難道就這么算了？”我憤憤不平地說道。

大杜搖了搖頭，說：“一言難盡啊，倆人之間的事，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一筆糊涂賬……你看咱們怎么說到這兒來了，你不是想打聽……”

生病的那個人，叫孫成圣，是一名專職電影放映員。

他不是像大杜他們接上一輩的班才進的單位，而是由上頭直接安排來的，一來就被指定當放映員。在這之前，放映員由調(diào)音室的音響師兼職，除了重要的活動需要放幾場電影，平時放映機就成了“萬年閑”。孫成圣長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能歌善舞，很受大家喜歡。

聽大杜這么說，我在心里想：這人絕對是個人才。像這樣的人，肯定有很多女生為他著迷，至少毛丹青算一個吧。

大杜說：“要說孫毛二人還真是緣分不淺，他倆一見面就實現(xiàn)了‘坦誠相見’?！?/p>

那天倆人都參加了市接待處舉辦的一年一度的元旦文藝演出。處里、大禮堂，還有其他兩家招待所的職工代表、文藝骨干，歡聚一堂，共度新春。孫成圣上臺表演之前有點兒緊張，著急忙慌地躥到后臺小廁所。還沒等開始方便，從馬桶上“噌”地跳起一個女孩兒，兩手提著裙子就往外跑……

演出過后，孫成圣三番五次地向毛丹青解釋，他真的啥也沒看見。一些好心人也私下里勸毛丹青，說這么重大的場合，他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毛丹青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也有錯。后臺的小廁所，本來就不分男女，只是給嘉賓應急用的。她不插門在先，孫成圣“誤闖”在后。可是怪就怪在這件事是誰往外傳的呢？

大杜說：“反正是其中一個唄！那兩年他倆的巧事兒多著呢……”

一天傍晚，孫成圣剛邁進禮堂大門，就聽見接待室里有人在大聲喊救命。他跑過去一看，只見毛丹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顧不上多想，背起她就往醫(yī)院跑。跑到半路，毛丹青突然醒來讓他停下，但他沒聽見，肩頭就被她狠狠咬了一大口。他疼得渾身一哆嗦，把毛丹青摔在了馬路邊。

當時大聲呼救的小嫚兒，也顧不上值班，先是跟在孫成圣身后，后來跑到他前面，等她跑到禮堂附近的中醫(yī)院急診室，發(fā)現(xiàn)孫成圣背著人根本沒趕上來，這才打電話，把情況匯報給了值班經(jīng)理。

值班經(jīng)理連忙派人尋找孫成圣，找了半宿，才在離禮堂四里多地遠的市人民醫(yī)院，找到了“走失”的倆人。

本來毛丹青只是因為有點貧血才暈倒，平時保養(yǎng)保養(yǎng)就沒事了。但她的胳膊卻被摔壞了，再加上舍近求遠的事兒又說不清楚，事情變得復雜起來。

值班經(jīng)理很生氣，說一定要嚴肅處理這件事。

孫成圣根本沒把經(jīng)理的話放在心上，他的心早已被躺在病床上的人給占了。好在毛丹青的胳膊只是有些骨裂，給她打了石膏，上了夾板，又開了點兒藥后，醫(yī)生就讓她回家休養(yǎng)了。

孫成圣從醫(yī)院忙到宿舍，不管毛丹青是什么態(tài)度，反正他就是賴著不走。提開水，打飯，買營養(yǎng)品，他一樣不落，像一位專職陪護一樣，鞍前馬后地伺候著。

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在孫成圣的精心照料下，才一個多月，毛丹青的胳膊就好利索了。單位也沒處理孫成圣，畢竟當事人都不追究了。

大杜說著說著，笑了兩聲說：“毛丹青通過這段時間和孫成圣的近距離接觸，還真對這個樂于助人、敢于承擔的小伙子萌生了愛意……”

孫成圣開始跟毛丹青談戀愛了。漸漸地，倆人的關系就在別人羨慕的眼神里穩(wěn)定了下來。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新年已經(jīng)來到。毛丹青卻接到了春節(jié)值班的通知。而孫成圣早就跟她約好了，說是假期要去她家登門拜年，可惜計劃落了空。

二

臘月二十八那天中午，有一個青年一到禮堂門口就打聽毛丹青在哪里，毛丹青在接待室聽到有人找她，趕緊跑了出來，問：“誰找我？”

青年一邊笑著打量她，一邊說：“真是女大十八變，我都快認不出你了?！?/p>

青年的話她聽得云里霧里。她看了一下他，中等個，留了一個三七分的發(fā)型，戴了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但她并不認識他，問道：“你是？”

青年見毛丹青看著他發(fā)蒙，就自我介紹說：“丹青，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你應該叫我?guī)煾纭Ｎ依蠇尞斶^你的班主任，你老爸也教過我，那時我們都還小……”

毛丹青恍然大悟，他是班主任王老師的兒子李俊賢?，F(xiàn)在明顯長高了，也變成熟了。在他們中學，李俊賢可是個人物，年年全縣統(tǒng)考都是第一名。她那時剛上初一，沒少聽老爸夸他這個得意門生，一夸就是好半天。

她興奮地說道：“我想起來了，俊賢哥，快里面坐，里面坐！”

李俊賢從包里拿出一件嶄新的小花襖，一包炸魚炸肉。這是毛丹青父母托他捎來的年貨。在父母眼里，兒女不論年齡多大，都是孩子，當父母的就怕孩子在外面吃不好穿不暖。

倆人互留了電話號碼，沒聊幾句，李俊賢說還有事，就起身和毛丹青道別。

毛丹青一直把他送到大院門口。李俊賢笑著說：“丹青，快回去吧。這回我知道門了，有空就來看你?！闭f完，騎上自行車走了。

她返回接待室，馬上給家里打電話。電話是老媽跑到村委會接的，全村只有這一部搖把子電話。她說了李俊賢捎來年貨的事兒，并說了些不用記掛她的話。

她拿著電話想了想，又問起李俊賢。老娘說：“俊賢那一年粗心大意沒考上大學，就去市里上班了。都怪他那個老爹眼界低，覺得早點兒進城當工人，端個鐵飯碗更實際。要不然依著他媽王老師的想法，讓他再復讀一年，準能考個好大學?！?/p>

初一早上，天剛蒙蒙亮，毛丹青先起床開了禮堂大門，又接著回接待室睡回籠覺。除夕夜，外面的鞭炮聲一整晚都沒消停，吵得她沒睡好。

還沒等她睡著，門口就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她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往門口跑。她擔心是領導來查崗。

等她打開房門一看，李俊賢站在門外，手里還提了一袋水果。她忙把他讓進門。

李俊賢臉上堆著笑，說：“丹青，過年好！”

這是她新年收到的第一聲祝福，因此她有些激動地回了句：“俊賢哥，過年好！”

李俊賢在屋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還要去同事家拜年。

李俊賢走后不久，電話鈴聲響了，毛丹青接起來一聽，是老爸。父女倆互相問候了幾句，話題就轉(zhuǎn)到老爸的得意門生身上。最后，老爸說：“我和你媽都挺喜歡俊賢這孩子，不知你喜歡不？”

毛丹青頓時臉紅了，并沒有回答老爸。

年后會議頻繁，大禮堂又熱鬧起來。

這時，后勤科長來找孫成圣，說要給他配個徒弟。一聽是小陳，孫成圣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說：“不行不行。小陳原先的師傅老杜差點兒被他給禍害死了，我還想多活兩年呢?！?/p>

科長說：“成圣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哪只眼看見他禍害老杜啦？人家兩人之間的事兒，你少跟著瞎摻和！”

小陳就這樣成了孫成圣的徒弟。

一開始，孫成圣都懶得正眼看這個徒弟?？蓻]過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小陳不簡單。什么事他只要看別人操作一兩遍，基本上就能直接上手。而且這小子手腳勤快，嘴還甜，挺討人喜歡的。不知不覺，他便在心里默默認可了這個徒弟。

這天，孫成圣師徒倆把放映室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幾臺兩米多長的大型放映機，更是被他倆擦得锃明瓦亮，都能照出人影。孫成圣很是得意，擦了擦汗，掏出煙盒，里面卻是空的。小陳見了，扭頭就往樓下跑。他知道師傅一停下手就離不開煙。

煙買回來，孫成圣把錢硬塞給小陳，可小陳說什么也不要。他就把錢扔到了倒片機上，自己到陽臺吞云吐霧去了。

不一會兒，小陳跟出來，遞上他的專用茶缸。孫成圣一轉(zhuǎn)眼卻看見小陳似乎有點悶悶不樂，便問他：“陳兒，怎么了？”

小陳欲言又止。

“你看你這個窩囊樣兒，有啥事兒說出來，師傅替你做主！”

大杜說著說著，突然驚叫一聲，說：“你看都幾點了？明天一早你不是上會嗎？那可是市委那邊的大會，快去洗洗睡吧……”

次日一早，我被鬧鐘叫醒，爬起來洗漱?？聨洀奈疑砗笞吡诉^來，問我：“師傅，今兒怎么起得這么早？”

我吐了漱口水，說：“今天我靠會。”

“那我能跟著學學嗎？”

我一邊走一邊答：“你沒事可干的話，就到小調(diào)音室找我?！?/p>

柯帥很快換完工裝趕過來，我正在舞臺上布話筒線，他說有電話找我。我問：“這么早，是誰？”他說：“聽著好像是車隊的范江師傅，他說他打到宿舍沒人接，才打到調(diào)音室的?！?/p>

我接起電話，問道：“范隊，怎么這么早？”

“不是開大會嗎，我正要去接我們頭兒。你忙活開了吧？”

我說：“怎么，有事??？”

“不是，我說你這個人心怎么這么大，不就是請我吃頓飯嗎，我親自出馬去幫你鎮(zhèn)‘兇宅’，你怎么還沒動靜了？”

我一聽是為這事兒，笑著說：“你啊你，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我心里敞亮，什么也不怕！”

“你不怕不打緊，我可是睡不好覺了，老做噩夢。要不就算是你幫我一個忙，我請客還不行嗎？”

我一聽范江是真急了，就笑著說：“我還當你是說著玩的呢！可你也不想想，你我什么身份，大禮堂是什么地方，萬一走了的話，還不成了天下奇聞啦？”

“也是，也是，要不還是算了。”

三

這天晚上，輪到我值夜班，我挑了一盤武打電影的錄像放。放錄像也是值夜班的工作任務之一。那時，只有條件好的接待單位，才能裝上這樣的內(nèi)部閉路電視。看錄像就是那個年代的時尚。

自從貴賓樓、宴賓廳相繼營業(yè)以來，大禮堂一改往日的冷清，變得有煙火氣兒了，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大禮堂早就從市接待處獨立出來，成立了市迎賓館。我們調(diào)音室也從接待處后勤科劃歸到新組建的迎賓館總務科。我們也不再只守著大禮堂這一畝三分地，而是接手了全館的強弱電、音響、放映等業(yè)務。業(yè)務量加大了，但人手卻沒增加。我忙了一天，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瞌睡。

這時，調(diào)音室的門被捶得“咚咚”作響。我嚇了一跳，忙大聲回復著來開門。

門一開，一個女人發(fā)瘋一般沖了進來。女人見跑過了頭，又回轉(zhuǎn)過身，我這才認出是毛丹青。

我倆四目相對，毛丹青指著我就是一頓痛罵。我來不及反應，只能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她。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她是有點累了，罵人也是個體力活。我就從門口往屋里走了幾步，對著她的背影說：“毛姐，現(xiàn)在禮堂住的可不是只有我們禮堂的人，而是住著全館的服務人員，你這個鬧法也不怕傳出去叫人笑話？”

毛丹青轉(zhuǎn)過身來，怒視著我，說：“我有什么好怕的，該怕的是你們總務科的人，真是蛇鼠一窩，有什么樣的將，就帶什么樣的兵！”

我哼了一聲，說：“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說我就說我。我倒想聽聽我又怎么惹著您了，跑這來發(fā)瘋？”

毛丹青聽我說完，先是哼了兩聲，用輕蔑的眼神盯住我，然后慢慢地冷了臉，低下頭。

我見狀忙送上一句軟話：“哎，毛姐，咱倆之間不就是因為紅果兒那點事嗎，她都走了好幾年了，你怎么就不能放過我呢？”

“放過你？我現(xiàn)在只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放過我，好吧？我還想問問你，你都跟范江說了啥？”

“范江，說啥了？我，我……”我氣得語無倫次，邊轉(zhuǎn)身找電話，邊說，“我倒想問問范江，我到底跟他說啥了，他這么誣陷我……”

突然，我拿著話筒，轉(zhuǎn)頭問她：“毛丹青，你不會什么都跟范江招了吧？”

“看看，露餡了吧？我就知道是你。要不然他怎么會突然問起放映室出了個瘋子，還問我人家是怎么瘋的，瘋不瘋跟我有啥關系？”

這就對了。

這就是范江。

他可是經(jīng)過社會大學錘煉過的“大學生”！他高考不成，回家種了幾年地，后來才靠對象的親戚點撥，考到了市里。怎么跟他對象分的手，他沒說，我也沒問。不過他找上毛丹青后，卻口口聲聲說我是“黑紅娘”，還說少不了我的錢。

見我半天沒說話，毛丹青忍不住又說道：“沒話說了吧？剛才不是還氣壯如牛的嗎，這會兒怎么不說話了？”

我頭有些暈，指了指椅子，說：“你也累了吧，我們坐下說，好嗎？”

說著，我去關了門，又洗了洗毛巾，擰干了遞給她。

她接過后，說了聲“謝謝”，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等我把范江的事兒一說，毛丹青“啊”了一聲，如夢方醒，說道：“你是說，范江在試探我？”

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毛丹青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低聲說了句：“對不起，誤會你了，余波。”

半天，我才說：“毛姐，以前從你對紅果兒的一片真情里，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可有時候，你知道嗎，謠言也能殺人啊！”

毛丹青看著我的臉，久久沒動。

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我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目光。

她還是看著我，說：“余波，可能你并不真正了解我和紅果兒的事兒。我拿果兒就當親妹妹一樣對待。她太像剛來時的我，眼神是那么清澈，人是那么單純。我們倆出身相似，脾性相投，就拜了干姐妹。我只想保護她，不想讓她再走我走過的彎路?？刹还苣闶怯行倪€是無意，事實上是你造成了她的出走，你總不能說她喜歡你，就是她的錯吧，所以……”

難怪她一直對我有成見，這回我算是知道了。我對毛丹青的抵觸情緒瞬間緩解了不少。

我點了點頭，說：“你要這么說，我總算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了。其實，我對紅果兒也感到很抱歉，不過……”

她把毛巾一撩，打斷了我的話，說：“好了，余波，紅果兒的事兒以后說吧，我們還是聊聊范江試探我的事兒。你說吧，這事該怎么辦？我不怕別人誤會，就怕你誤解。你可是范江僅有的幾個好朋友之一。”

我被說得一怔，沒想到她會這么在乎我的感受。當然誰也不是傻子，她話是這么說，主要還是擔心范江誤會。我說：“這事吧，我只聽大杜說過一嘴，了解得不多，你叫我說什么？”

那天，毛丹青送李俊賢出門，正好碰上下樓買煙的小陳。小陳回去就告訴了孫成圣，并對孫成圣說：“跟嫂子一塊兒的那人，一看就是個小白臉，你可得防著點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師傅?！?/p>

孫成圣開頭還穩(wěn)得住，可是徒弟在一旁一個勁地添油加醋。他忍不了了，立馬飛奔下樓，卻沒撲著人影兒。但這件事，卻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他心里。

這件事，小陳似乎比師傅還上心，他不時把看到的聽來的事關“小白臉”的信息全部搜集起來，報給孫成圣。只可惜李俊賢每次來，都是站站就走，他們也沒抓住什么把柄。

四

這天，李俊賢又來了，小陳第一時間就給孫成圣報了信。倆人一合計，就開始分頭行動。

孫成圣掐算著時間，在院子里等著他倆出門。果然，毛丹青跟一個青年有說有笑地往這邊走來。他左右看了看，見沒什么人，就上前一把捉住推著自行車的李俊賢，二話不說，上來就打了他一耳光。

李俊賢猝不及防，身子晃了晃，差點兒栽倒，自行車也被甩出老遠。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毛丹青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她被氣得臉都變了形。

她急忙跳過來，一把抓住孫成圣的手，厲聲問道：“孫成圣，你是屬狗的嗎？怎么亂咬人？”

“哎呀，哎呀，心疼了，心疼你這小白臉了？”孫成圣一副嬉皮笑臉，故意挑釁的模樣。

“你，你……”毛丹青氣得手抖心顫，嘴角直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俊賢不動聲色，平靜地彎腰撿起地上的眼鏡，擦了擦戴上，抬眼看了看孫成圣，然后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的血，轉(zhuǎn)臉對毛丹青說：“丹青，這就是你跟我說的，你那個對象吧，真男人！”

說完，他扶起車子，騎走了。

第二天一早，毛丹青就從被窩里被喊起來去接電話。電話是老爸打來的，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老爸說，他和俊賢媽媽這就往市里趕，你先去醫(yī)院盯著吧。

毛丹青被嚇慌了，臉也沒洗，頭也沒梳，胡亂套了件衣服就奔向醫(yī)院。

一見到頭和胳膊都纏了繃帶的李俊賢，毛丹青眼淚就直往下流。她問：“誰干的？是孫成圣嗎？”

李俊賢從繃帶里擠出笑臉，說：“可能吧，我在宿舍區(qū)好像看見了孫成圣的那個小徒弟?！?/p>

好在李俊賢的身上都是皮外傷，留院觀察了兩天，醫(yī)生見他沒什么事就讓他出院了?？蛇@份情，毛丹青算是欠下了。

我給毛丹青倒了杯水，問她：“那孫成圣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手傷人？”

她抿了抿嘴唇，說：“也不是沒問，我是不想讓他誤會，每回都只說和他是同學。哪知道他反應這么大。后來想想還不是多虧了他的好徒弟，又會拱火，又會盯梢的……”

之后沒幾天，孫成圣就領了一個穿著打扮很時尚的女孩來禮堂，還故意和她一塊兒進進出出，有說有笑的，像是怕誰看不著、不知道似的。那女孩好像知道些什么，每次碰面不但不避諱，還故意多看毛丹青幾眼，好像在炫耀，又像在宣示主權。

毛丹青見了，心里能不難受嗎？

為了他，她跟家里鬧翻了。氣得老爸都說了狠話：“你如果不跟這個痞子斷了，我和你媽就當沒養(yǎng)你這個閨女。”

禮堂里的小姐妹們都替毛丹青鳴不平，當面就叫那個女孩“小妖精”。為此，毛丹青沒少跟小姐妹們生悶氣，可就是管不住她們的嘴。

這天，一個小姐妹偷偷跟她說：“你知道那個‘小妖精’是誰嗎？她是孫成圣徒弟小陳的親表妹。聽說還是哪個廠的正式工人呢。”

她問道：“不大可能吧？你聽誰說的？”小姐妹說：“小陳喝多了自己說的，這還有假？他還說，他跟孫師傅說了，那個小白臉有啥了不起，不就仗著自己是鐵飯碗嗎？我表妹的飯碗也不是泥做的。而且等結婚生了娃，戶口隨媽，還是城市戶口呢，她毛丹青行嗎？”

毛丹青病倒了，李俊賢聞訊趕來把她送進了醫(yī)院。

出院后，她就再也不提孫成圣的事了。小姐妹們也很懂事，都盡量不當著她的面提這個人。但是，那兩個人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還是有不少風灌進了毛丹青的耳朵。

她先是聽說小陳的表妹從區(qū)毛巾廠調(diào)到了市直印刷廠，后來又聽說小陳頂替孫成圣借調(diào)到了接待處后勤科，說這都是孫成圣出的力，還說想想他是怎么來咱大禮堂的吧……

小陳借調(diào)走后不久，大杜那天從外邊回來，說孫成圣被派出所帶走了。起因是孫成圣跟小女友鬧了點別扭，他多次去找她，想把事圓過去，她卻一直躲著不見。他無意中聽說小女友馬上要跟別人結婚了。孫成圣自然不肯相信，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跑到對面的接待處找小陳核實。

小陳卻一口咬定絕無此事。

孫成圣見也問不出啥，就無奈地看了一眼辦公桌，恰巧桌上擺了兩張請柬。他翻開一看，如遭五雷轟頂。

隨后他二話不說，一把拽過小陳，把他打了一頓。

第二天，孫成圣像霜打的茄子，被單位派人接了回來。

孫成圣是回來了，小陳卻躺進了醫(yī)院。

聽說小陳最終錯過了表妹的婚禮。

孫成圣回來后也沒閑著，四處打聽小女友的底細。這對“新人”從學生時代就是戀人，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么說的話，孫成圣才是“第三者”。

從此以后，孫成圣就成了酒鬼。天天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他很少在人面前出現(xiàn)，即使和人撞個滿懷，也不帶吭氣的。不過，他有時也會請大杜出來喝酒。可能他把大杜也當成了受害者了吧，小陳不是也害過大杜的父親老杜師傅嗎？這算是同病相憐吧！

再后來，就傳出孫成圣患病的消息。起初他不按點上下班，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即使來了也不跟人說話；后來干脆連班都不上了，一個人窩在四樓放映室隔壁的大倉庫里，饑一頓飽一頓不說，還經(jīng)常又哭又鬧。單位怕他出事，派人把他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他患上了抑郁癥，需要住院治療。

沒想到多年后，這里又成了我們的宿舍。

毛丹青抬眼看看我，說：“孫成圣的母親來大禮堂替兒子收拾東西時，順道過來看我。她拉住我的手，一個勁兒地說，都怪成圣這孩子沒福氣啊，說著說著就控制不住老淚縱橫……”

說著，她扭轉(zhuǎn)了頭，我看見她眼里的淚光，一閃而過。

五

幾個月后，我奉調(diào)到市駐京辦賓館工作，范江設宴為我餞行。毛丹青、大杜、柯帥也來了。

席上，大家都說了一些動感情的話，特別是范江，非要跟我一醉方休。大杜看他再喝就多了，忙見好就收，招呼大家散了場。

回來的路上，大杜說：“你是不是應該在走之前，再跟你的小徒弟好好談一談?！?/p>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問他：“柯帥？他怎么啦？”

他說：“你不知道嗎？他跟貴賓樓總臺的一個小女孩打得火熱，我是擔心他步孫成圣的后塵……這個小女孩是從一職高新招來的，是城里孩子?！?/p>

我一驚，突然想到李俊賢和毛丹青的事兒。那天我見毛丹青情緒低落，沒好意思問她和李俊賢后來為啥也沒個結果。

大杜打了個酒嗝兒，說：“聽說小李是一個志存高遠的人，后來他脫產(chǎn)上了大學……”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