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點后悔,不該那么快就把新換的手機號碼公布到同學群里。我買了一部老年機,剛從通信大廳出來,身后的感應門還沒合上,老年機的鈴聲就雷鳴般響起。
老同學,你到機場接我一下。
這是我使用老年機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我一時愣住了,可我還是耐著性子回復了他。
你讓二同接你吧,我現在不方便。
有個驚喜送給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來接我了。
吳邁西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后,他就去了廣東,幫他父親料理雜貨鋪,十多年沒回來過,今天突然回來,會有什么驚喜送給我呢?吳邁西說完,沒給我留下任何解釋的余地,就把電話掛斷了。我猶豫了半天,還是磨磨蹭蹭地坐上了那趟去機場的公交車。
吳邁西走出航站樓,像是剛從大染缸里被撈出來似的——頭發染成了五顏六色,穿著也花里胡哨的。吳邁西像一個彩球飄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視線繞開我,左看右看,在人群中找了半天,問,車呢?
我說我沒車。
他問,難道咱們走回去嗎?
我指指停在不遠處的公交車,無奈地攤開雙手。吳邁西嘆了口氣,就像個泄了氣的彩球,一臉委屈地跟著我坐上了公交車。
各位乘客,這是無人駕駛公交車。有需要幫助的乘客,請找M小姐。
智能語音剛結束,一米高的機器人站在過道,向大家躹了一躬,慵懶的聲音從幾個小孔里飄出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有需要M小姐幫助的嗎?
吳邁西因為我沒開車接他,一上車,就賭氣地塞上耳機,把我晾在一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手機視頻上去了。
我指著吳邁西,朝M小姐努了努嘴,試探智能機器人到底有多智能。M小姐很快讀懂了我的意思,額頭上發出兩道綠光,在吳邁西手機上一掃。吳邁西的手機網絡瞬間癱瘓,畫面定格,動不了了。
幾年前,我的實體服裝店生意做得順風順水,直到網上購物的出現。智能化的發展掀起了全民參與網購的熱潮,我也不例外,晚上躺在床上,握著智能手機,把想買的商品全都加入購物車,第二天一早,貨就送到了門口,十分方便、快捷。
可是沒過多久,我就開心不起來了。全民都在網上購物,實體店逐漸冷清,一天也等不到一個顧客。我的服裝店,就是在這時倒閉的。
禍不單行。服裝店關門,丈夫也變成了前夫。我的家庭破裂的罪魁禍首,就是那臺人工智能儀。據說,只要經過人工智能程序檢測,人的所思所想,就都能從智庫里傳輸出來。丈夫偏偏不信,非要去試一下。這一試,試出麻煩來了,程序上顯示,丈夫心里還在想他的初戀。于是我們離婚了。
我把服裝店倒閉、家庭破裂這兩筆賬都算在智能化的頭上。我對智能化產生了強烈的排斥情緒。我抵制智能化的第一步,是把智能手機換成了老年機,日常生活購物,也只用現金。
吳邁西的手機斷了網,人就像視頻里的畫面,僵在我旁邊。
我說,把你的手機給我看看,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讓你那么入迷。
吳邁西把他的手機遞給我,我看見他的軟件里面是各式各樣的商品信息。
我說,這就奇怪了,這些信息就像是為你定制的一樣。
吳邁西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你給自己什么定位,網絡就會給你發什么信息。
什么定位?
比如,商販經常在網上關注生意買賣,軟件里自然都是商業信息。比如說球迷,他的軟件里肯定都是足球方面的內容。總之,你關注什么,手機就給你推送什么。
有這么神奇嗎?
還有比這更神的呢!我知道你的服裝店倒閉了,還知道你離了婚。
這些不光彩的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吳邁西是從哪里知道這些消息的呢?
我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吳邁西晃了晃他的智能手機,得意地說,都是它告訴我的。
我心里有些茫然,坐在公交車上,不安地看著駕駛艙內的導航視頻,屏幕上的綠色線條,不斷地為無人駕駛公交車提供前方的行進路線,線頭指向哪里,穿越在樓宇間的公交車就駛向哪里。綠色線條拐彎時,智能語音開始工作,車要拐彎,請抓好扶手。
二
我說,智能化的確給生活帶來了方便,可是也存在著不少隱患。
吳邁西說社會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你多慮了。
吳邁西說得很輕松、很自然。我們說著話,不知不覺來到了犀牛飯店。我們剛坐下,吳邁西的手機視頻鈴聲就響了起來,是二同打來的。吳邁西一點開視頻,二同就問,吳總,你在哪個飯店,發個定位過來。吳邁西那根嫩蔥般的手指,在手機上點了幾下。定位發過去不久,二同就找了過來。一進屋,他就跟我打招呼,那架勢好像他是我邀請來的。與這兩個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坐在一起,我的心里總有些別扭。
班長,怎么同學群里這幾天一直不見你出來說句話呢?
我說我換了部老年機,沒那功能了。
吳邁西和二同同時“啊”了一聲。看著兩個表情有些驚訝的同學,我說我現在一看到智能手機,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二同滿腹狐疑地問,你該不會是找理由想退群吧。
我說,我沒有退群的想法。
二同大氣地一拍肚子,說,我送你一部智能手機!
我說,無功不受祿,怎么能平白無故地要你的手機呢?
高中時,班長經常輔導我寫作業,送你一部智能手機,就算是感恩回報吧。
二同出手挺大方,這兩年發什么財呢?
吳邁西一臉鄙視地看著二同。
做餐飲。二同說完,又問吳邁西,吳總還在守雜貨鋪嗎?
那旺鋪早轉給別人了。我現在在農貿市場搞批發,每天進出的貨,好幾十噸呢。
二同心里一涼,人像是突然矮了一大截,猶豫了半天說,做餐飲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我老婆在做金銀首飾生意。
我這才發現,二同脖子上戴了一串很粗的項鏈,尾端擺在他的大肚子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過,吳邁西的那句話,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好奇地問,吳總都批發些什么貨?
農貿市場還能批發啥貨,都是“進口”貨唄。
山藥、山棗、山菊花……這些土特產,在那邊暢銷嗎?
沿海居民,對那些山貨特別感興趣。
這話聽得我又驚又喜,讓我徹底改變了對吳邁西的看法。我提起酒壺,先為吳邁西斟了一杯酒,又為二同斟了一杯酒,說,這杯酒先敬兩位老同學。再者呢,我想請吳總幫我一個忙。
說吧,幫啥忙。
我老家山里的土特產很多,我想收購一些,請你在那邊幫忙賣出去。
這也是這次回來,我送給你的驚喜。
三個酒杯,“哐”的一聲,碰在了一起。
我豪氣地說,老同學相聚,不醉不歸。
都說同學多了路好走,這話一點不假。店鋪倒閉后,我終于找到了新的出路,借著酒勁,我說,聽說高三的超哥,現在是老總呢,已經注冊好幾家公司了。
吳邁西“哼”了一聲,說,他的那些公司,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啥好炫耀的。
提起超哥,我又想到了高三的馬萬才,問道,你們記得馬萬才嗎?
哪個馬萬才?
就是那次偷食堂飯吃的那個人,人家現在搞房地產開發呢,在咱們班男生當中,數那小子最能耐。
吳邁西一臉不屑地說,他的日子可沒你想象的那么風光,錢都投進工程里了,什么時候回款還不一定呢。
聽吳邁西這么一說,我的腦子也頓時開了竅,覺得還是實體經濟最穩當。常言說得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手里的貨才是真的。
你和他不一樣,只要你把這樁買賣做成功,用不了兩年,你也是個不小的老板了。
吳邁西的話聽得我心里很陶醉,仿佛我已經腰纏萬貫了,一高興,我拍著胸脯,對兩位老同學說,今晚我請客。
二同說,那怎么行呢?
我說,吳總來到我的地盤,當然得我做東了。
二同說,我也住在這個城市,這也是我的地盤,按理也該由我做東啊。
二同的言辭有些激動,我們爭得面紅耳赤。飯店里的人詫異地看著我們,還以為我們是在吵架。
最后吳邁西說,都是同學,我們就輪流做東。
三
回到山里,我的心情舒暢了許多。
店鋪關門的那段日子,我差點吃不上飯,幾次想回山里老家,又找不到回去的理由。現在好了,回老家收購土特產,既光彩又體面。
這家閨女,今天咋突然回老家了呢?
回老家收購土特產。
回山里老家之前,我就一直在想父親生前的那句話,“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我從小在山里長大,知道山里老人們的個性。你敬他一寸,他就會敬你一尺。只要把握好這個分寸,老人就會把你當成親閨女看待。一旦與老人耍心眼,不管你多有錢,老人都不會買你的賬。
王大爺家里每年都囤了很多山藥、山核桃、山菊花之類的山貨。貨物的質量當屬上乘。
我的第一站,就是王大爺家。
可是當我去王大爺家收購土特產時,卻發現他的眼里充滿了不安。他抓起一把山藥,隨后又放了下去。叫聲閨女,又嘆了一口氣,仿佛有什么難言之隱。
老人家,價格便宜了,還可以再商量。
不是價格上的事。
那是什么事呢?
出售這些土特產,我還有個條件。
我想,難道這第一樁生意就要做砸了嗎?猶豫片刻,我小心地問,老人家,您還有什么條件呢?
出售山貨,我只要現金,拒絕微信支付。
我愣了一會兒,激動得一把抓住老人的雙手,問,您為什么只收現金?
老人說,閨女,說出來你別笑我,人老了就覺得,把現金拿在手里心里才踏實。
我忍不住問他,微信里的也是錢,咋就不踏實了呢?
閨女呀,微信里的錢,看不見,摸不著……關鍵是,閑得無聊時,我喜歡把票子捏在手里數。微信里的錢,就沒有數票子的感覺。
我說,收購土特產我也有個條件。
閨女,如果價格貴了,還可以再少一點。
不是價格上的事。
老人一臉茫然地問,閨女啊,那是啥事呢?
我說,我收購土特產拒絕微信,只用現金支付。
老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來,埋怨道,你這個丫頭,原來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沒像其他小商販那樣,在集市上張貼收購土特產的廣告,坐地收購。而是租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挨家挨戶收,自己雖然辛苦,卻大大方便了鄉親們。
我把王大爺家的土特產過完秤,裝上車后,王大媽已經做好了飯。我正準備離開時,王大爺說,你要是不吃這頓飯,就是看不起大爺了。
在王大爺家吃完飯,我把土特產拉回了倉房,這才發現王大媽趁我吃飯的工夫,往我車里塞了一筐雞蛋,一罐蜂蜜。
四
收購土特產是個體力活。走家串戶,采購,過秤,付款。一車貨收下來,十分疲憊。送走第一車土特產,我剛躺在床上準備休息,吳邁西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讓我抓緊收購。
我說我現在犯困想休息。吳邁西說他那邊的貨催得很緊。我問,銷量那么好嗎?吳邁西說,很好,要是價格再便宜一點,咱倆的利潤就更可觀嘍。
一聽這話,我說,那怎么行呢,你一天一個價,讓我怎么對鄉親們交代,這不是成心給我找難堪嗎?
傻瓜,你算算,每斤少一毛,一車山貨幾十噸,一年下來,咱倆就靠那一毛,都賺大了。
吳邁西一點兒也不聽勸,他滿腦子里都是利潤。我生氣地說,天壩壩里的飯,讓大家都吃點。
哎喲,你才在大山里待了幾天,就滿口土話。要是時間長了,不把你待成老古董才怪。
吳邁西是推銷方,主動權在他那邊。他說完,沒給我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就把電話掛了。正如我預料的那樣,收購李大爺的土特產時,老人不愿意了,問,為什么我的每斤少了一毛,王大爺的多一毛?
我說土特產過剩,市場上賣不動。
奇怪了,剛剛收走不到二十四小時,就過剩了?你這不是在騙人嗎?
我不敢看李大爺的眼睛,心想,李大爺每斤的那一毛,就虧在自己頭上算了,免得老人心里不愉快。
我說,老人家您別生氣,那一毛給您添上。
誰知道,李大爺一聽這話,更生氣了,說不是一毛錢的問題,你這么區別對待,明顯就是看不起你李大爺!
從李大爺家出來,便是一條青石路。走這條路的人越來越少,路面越來越窄。
李大爺這單生意做得我很揪心。我把這件事如實地告訴了吳邁西。吳邁西不僅沒安慰我,還說,哪有一帆風順的生意!
吳邁西說得很輕松。我的心里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我覺得我已經無法面對這些老人了。我不知道,十多年來吳邁西怎么變得這么沒有人情味了。高中那三年,吳邁西成績一直是中等偏下。可就是這么一個人,在同學中卻有著很強的親和力。有時候連我這個班長的話,都沒有吳邁西的話管用。
學校考察各班班長的領導能力。要求以班為單位,看哪班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教室打掃干凈。
校長一聲令下,班里的同學就亂成了一鍋粥。掃地,都一窩蜂去掃地;擦玻璃,就一窩蜂去擦玻璃。就在我束手無策時,吳邁西率領幾個鐵哥們兒前來管理,一個哥們兒領上幾個同學。擦玻璃的只負責擦玻璃,掃地的只負責掃地。分頭行動,井然有序。就在其他班亂得一塌糊涂時,我們班大功告成了。
我獲得了全校最有領導能力班長的榮譽。
站在領獎臺上,我的發言稿是這么寫的,這份榮譽屬于全班同學。我知道這是吳邁西的功勞,發言稿上卻沒提吳邁西,心里很慚愧,放學路上都繞著吳邁西走。沒想到吳邁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從背后遞過來一朵山茶花。說恭喜你班長。吳邁西的話還沒說完,站在山頂上的二同哈哈大笑起來。吳邁西在二同的笑聲中跑開了。
五
吳邁西說得對,世上就沒有好掙的錢。這段時間,我雖然表面在與鄉親們熱絡相處,心里卻始終像隔著一層什么。
這次,我從鄉親們家里勉強收了一車土特產,剛把這些土特產裝上車,準備立刻拉走。吳邁西卻把貨車靠在路邊,說,這次一定要二同做一回東,不然太便宜他了。
二同第一次做東時,吳邁西說那邊貨催得急,沒時間吃飯,等下次吧。就這樣,二同一連錯過了好幾次做東的機會。吳邁西剛把貨車停在路邊,二同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包間訂好了,在鳳凰大酒店。
我心想,這人一有了錢,就闊綽多了,居然在星級大酒店請客。
俗話說無酒不成席。二同以東道主自居,挺著大肚子說,班長,今晚第一杯酒我得先敬你。
我說我晚上要開車,就以水代酒吧。
二同三杯酒下肚,整個人都膨脹了。二同扯著大嗓門,一個勁兒地找理由安慰我。他說,班長,念高中時,同學們就只有你不嫌我窮,借給我學習資料,還經常幫我輔導作業。真是太感謝你了。
我說,這是班長應該做的。
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班長以后有啥困難,就對我說一聲。
在高中同學中,數二同變化最大。
吃完飯,買單的時候,二同端著酒杯,身子一歪,連人帶酒摔在地板上。人醉成了一攤泥。服務生拿著賬單,站在我面前,緊緊地盯著我。
我下意識地看向吳邁西。吳邁西攤開兩手,無奈地說,我的錢都貸了款,現在身無分文,還指望你贊助我點路費呢。
六
我考慮再三,又從山里回到了城里。與吳邁西繼續合作,遲早有一天會與鄉親們鬧僵。正如吳邁西說的,人應該給自己找準定位。我來到再就業一條街,我想我的定位在這里。
在再就業一條街上,我被閨蜜一把拽進了她開的茶館。剛坐下來,閨蜜就迫不及待地為我推薦她的養生茶,她說這是一款適合女性的飲料,清心、明目、養神、壯氣。閨蜜把她的養生茶吹得天花亂墜。在為我端來一壺開水時,順手將一袋菊花扔在了桌子上,就招攬她的生意去了。我拿過來一看,里面只有一朵菊花,再搭配幾粒枸杞,就變成名貴養生茶了。菊花和枸杞,讓我想起一位故人。再翻看包裝上的說明,落款是吳總經理,那串電話號碼我再熟悉不過了。
閨蜜看到我仿佛對她的養生茶很感興趣,繼續為我推薦她的系列產品。我擺了擺手說,你不用給我推薦了,一定是山核桃、山藥、山棗吧。
坐在閨蜜的茶館里,憑窗望去,再就業一條街上人來人往,聚集著不少小商小販。昏暗的路燈下,我意外地看到一個令人驚訝的場景,二同站在三輪車后面,扯著大嗓門叫賣,餛飩,餛飩,好吃的餛飩。他老婆守著地攤,臟兮兮的塑料布上,擺滿了幾塊錢一串的項鏈、手鐲、戒指,還有小孩子的玩具,看起來五花八門。
看到這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閨蜜茶館里出來,夜已經很深了。閨蜜看我的氣色不好,讓我開她的車回家。一路上,我腦子里一會兒是吳邁西,一會兒是二同。在一個急轉彎處,車不小心掉進了陰溝里,開不出來了。我下意識地從駕駛臺前拿起老年手機,喂,吳總,我出車禍了。剛撥通電話,就傳來“嘟嘟”的聲音。情急之下,我又撥打了二同的電話,一直沒人接。最后在通訊錄里,我找到了在我的手機里沉睡了兩年多,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碼。
我用顫抖的手指,勉強按下撥號鍵,“嘟”的聲音只響到一半,就聽到電話那邊急切的聲音,親愛的,你有啥事嗎?
我,我出車禍了。
定位,定位,快把你那邊的定位發給我,我馬上就過來。
我呀,手機也沒那功能啊。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