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道,顧名思義,就是舊道、老路;還有一層意思是,水流已經改道的舊河道,譬如黃河故道。
在某個梨花壓枝頭的初春,我夜行于黃河故道邊。
如果不是聽當地人講解,我根本不知道徐州流淌著一段黃河故道。清代咸豐年間,黃河改道,咆哮遠去,留下了一片肥沃的土地,養育了兩岸的百姓。因為長期生活在江南,我更多是在詩詞、歌詞中接近黃河、感受黃河。我曾陶醉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氣勢;在《涼州詞》里,我讀到了黃河的壯闊、幽怨;而在《黃河大合唱》里,我聽到了黃河的風骨。
我走過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再往前走,樹影婆娑,隱隱聽到前面有流水聲,它就是黃河故道嗎?穿過修剪齊整的行道樹、河畔小徑,寬闊的黃河故道就在我的眼前。我靜靜地與黃河故道對視,仿佛時光都凝固了。
我第一次穿越黃河,是二十多年前京九鐵路開通后不久,在綠皮火車上與它擦肩而過,雖然是驚鴻一瞥,但也令我激動不已,胸中涌起萬千豪情,耳畔回響起“黃山……黃河……”那激越、豪邁的歌詞。
事實上,在徐州看到的黃河,與江南的任何一條河流相比,表面上已經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我行走在黃河故道邊,表情嚴肅,觀看它包含的每一個生動的細節,哪怕是水里一尾魚的跳躍,都令我愉悅。
對這片土地,我充滿敬畏。翻開《史記》,徐州歷史名人就有一大串,彭祖、項羽、劉邦、蕭何、樊噲……如一顆顆明星閃耀在華夏歷史的天空。三國兩晉南北朝赫赫在冊的徐州名臣大賢,唐宋以降的徐州歷史名人,同樣熠熠生輝。是古黃河,世代養育了徐州人。
黃河故道像一位老者,從遠古徐徐走來,我陶醉在悠悠長河里。因為故道,夜里,我與徐州相談正歡。談遠去的黃河,作別徐州,留下了一地的寂寞,懷念掛在百姓的口頭;談遠上白云間的黃河,一瀉千里,不再重返。
二
北方的迎春花與杏花競相開放,原野上蟄伏了一冬的青青小麥也開始伸展腿腳,此時的江南已是姹紫嫣紅,樹木添新綠,飄蕩著春天的濃郁氣息。那天下午,在山東萊蕪參加一次散文筆會后,我并不急于回到江南,而是興致勃勃地前往濟南轉車,選擇在徐州過一夜。
徐州,是北方人眼里的江南,是江南人眼里的北方。徐州有沛縣、豐縣,那是劉邦故里,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駐足。
吃過晚飯后,我圍繞旅店隨意散步,并試圖擴大范圍,城市燈火通明,我很快就來到了一條河邊,夜色中,水面泛著波光,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我居然看到了黃河南路、北路,還有黃河東路、西路的路牌,心中疑惑,徐州離黃河那么遠,這里怎么會有黃河路?
我向一名散步的市民問這條河流的名字,他告訴我,身旁的河流就是黃河故道,又叫古黃河、廢黃河,源頭是微山湖,流向泗水、新沂河、運河等,通向大海。
我在和他的交談中得知,從西漢以來黃河下游河床不穩,多次改道徐州,這條黃河故道廢棄于清晚期。再看這條河流,我就生出了不一樣的感覺,心中充滿敬意。
黃河故道見證了千百年來徐州的發展變化,如今,河水不緊不慢地流淌,溫潤了一座城。弘濟橋橫跨古黃河,橋頭豎立著一尊巨大的銅牛,一副奮蹄向前的姿勢,威武雄壯,與上游不遠處黃樓公園鎮河鐵牛遙相呼應,那是北宋蘇東坡治理黃河時留下的。銅牛是力量的象征,已成為徐州的文化地標。弘濟橋始建于明嘉靖年間,后歷代均有維修、重建?!昂霛鷺颉比齻€字是徐州當地書法名家書寫的,鑲嵌在大橋上,筆力拙樸、蒼勁,一筆一畫揮灑出唐風宋韻。
觸摸弘濟橋,欄桿拍遍,我的腦海里出現蘇東坡徐州任上治理黃河時的一幕幕。蘇軾任徐州知州時,徐州城“河漲西來失舊谼,孤城渾在水光中。忽然歸壑無尋處,千里禾麻一半空”。黃河撕開了一道口子,直奔淮泗大地,水圍徐州,一時人心惶惶,富戶紛紛逃離,蘇軾命人將富戶追回城里,并大聲說道“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以此穩定人心,并在城墻上搭建了一間茅屋住下來,親臨一線指揮抗洪。他指揮大家筑城修堤,終于擊退了洪水,受到當朝宋神宗的嘉獎。蘇東坡在徐州留下了治理黃河的輝煌一筆,至今仍為人們所稱道,“自公去后五百載,水流有盡恩無窮”。
張良墓道碑是徐州黃河故道帶給我的另一驚喜。張良的墓碑至今仍然是個謎,而在徐州發現張良墓道碑則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此碑是一九八三年工作人員清理黃河故道時,在壩子街橋東南地下八米處發現的。石碑保存完好,由明嘉靖十八年(一五三九年)直隸徐州知州陸時望等人立。出土點為古渡口,是徐州要津,如今蕩然無存。一座張良墓道碑激起千層浪,卻很難重現昔日商旅輻輳的熱鬧景象。
離墓道碑不遠處有一處古老的炮樓殘跡,僅剩圓柱形坐基,用磚石砌成,在斑駁的燈光下折射出歲月的滄桑。炮樓,是歷史的印記,承載了數百年的風風雨雨。黃河故道上,船帆競渡,商賈過往,不乏江盜水匪出沒,曾幾何時,作為軍事設施,炮樓發揮了鎮守一方的作用,保護了一方安寧。
我望向炮樓,心中充滿敬意,同時還懷有一些感慨。太平盛世,炮樓已經成為陳跡,但它也在警醒著后人。炮樓與古黃河相互守望,興衰成敗盡在其中。透過一個個炮眼,人們是否還能望見黃沙古道上塵封的歲月?
黃河故道,是黃河奪淮入海數百年的見證,黃河改道徹底打亂了徐州的節奏,給徐州帶來了悲愴,卻也帶來了機遇。而今,黃河故道又何嘗不是一筆財富?前人留下了不少寶貴的經驗,值得后人借鑒。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萬里黃河,就是一部中華興衰的畫卷,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起,一路奔騰向東,匯入渤海,上演了波瀾壯闊的傳奇。
黃河故道,廢而不廢,歷久彌新。期待黃河故道在徐州大地綻放光彩。
三
春天氣溫回暖,夜晚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整座城市顯得生機勃勃。河中水草依稀可見,有市民在河邊夜釣,長長的釣竿釣起的是悠閑的時光,霓虹燈下閃爍著徐州溫情的一幕幕。徐徐故道折射出這座城市的氣度,寬厚深沉,從容淡定,波瀾不驚。
夜宿徐州彭城,聆聽古黃河的滔滔河水聲,玉蘭花在窗外搖曳,陣陣幽香飄進屋內,那一夜,我枕著古黃河的濤濤流水聲,沉沉入睡。
第二天我走上街頭發現,徐州人的早餐很豐盛。
蒸的、煮的、炸的應有盡有,辣湯、煎包、火燒、肉夾饃、米線、熱粥等。古黃河岸邊,有幾家早餐店一字排開,人頭攢動,煙火氣開啟了徐州人豐富多彩的新一天。
有人說徐州人的一天一半都泡在早餐里,我覺得并不為過。
我順勢尋味加入浩浩蕩蕩的吃早餐隊伍,要了一碗辣湯、幾個煎包、兩枚茶葉蛋和一個牛肉饃,這幾乎是徐州人早餐的標配,我吃得滿頭大汗。
返回時,我在去近在咫尺的地鐵站的路上居然迷失了方向。張良墓道碑、炮樓、銅牛、弘濟橋……這些景點一一再現于我的眼前,黃河故道,是在挽留有著漂泊情結的我嗎?然而故道千里,終有一別。匆匆走過,我已感受到了從歷史深處傳來的大河神韻。
古黃河,萬古流,試看一派海晏河清之景象,河畔柳樹吐綠,婀娜多姿,舞動著人間美好新篇章。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