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個暖冬,我是聽一個健談的出租車司機說的。“去年這時候,車門把手都凍上了,得用熱毛巾捂,聽見嘩啦一聲后,才能打開車門。”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拍了拍車門,然后下意識地前后摩挲,像撫摸一位老朋友新長出的皺紋,“你們年輕人不愛聽這話,不感興趣,是不是?”聽見司機這樣說,我尷尬地擠出一絲微笑。司機見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便對路旁忙碌的工人揚了揚頭,以此引出下一個話題:“不知道這又是修啥呢。”我順著司機的視線向車窗外看去,幾名工人拿著幾個巨大的彩燈正圍在一起討論著什么,有人準(zhǔn)備爬到梯子上,有人連忙跑過去扶好梯子。“修路燈?”我試探地問。“應(yīng)該是。”司機終于還是認可了我。
今年是我在學(xué)校的最后一年。告別往往是麻木的,麻木也是一種幸運,這樣面臨告別的人才不至于在最后的日子里被傷感包圍,讓自己的淚水澆灌校園內(nèi)蒼勁的枯樹,等到明年春天,枯樹又發(fā)出新芽,在春景里思索春意。久坐酸痛,我拖著麻木的雙腿走到圖書館二樓的窗臺前,看見人民大街上的車輛飛速來往,幾個工人圍著樹緩緩走動。我這才看到,每一棵樹上都有細流一般的電線纏繞的痕跡,在枯萎的樹梢上,掛樹線條燈透明的塑料殼,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蒼白的落寞。或許它此時正閃耀著明亮的光彩,但是正午的太陽將無盡的光輝灑滿整個城市,無論我如何仔細分辨,都難以辨別它的顏色。于是我只能放棄,穿好衣服尋找飯卡,向食堂出發(fā)。
離過年還有一周,離鄉(xiāng)的游子開始反復(fù)對比機票價格,他們早就跟老家的親友打聽好了近日新開的休閑玩樂場所,以確保自己短暫假期的每一天都能獲得極佳的休閑體驗。作為駐扎在長春的代表,哪怕是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我都要抽出時間根據(jù)每個人的不同需求,將長春市半年來新興的休閑場所分門別類地推薦給我的一眾好友。隨著涉獵范圍的拓展,我突然意識到,這半年以來,長春對于美的創(chuàng)新誠如一位優(yōu)秀而沉默的藝術(shù)家,把好故事都留在作品里,而忘記了說出去。一位熱心的朋友見我歸納整理的工作著實辛苦,在打探之余陪我聊天解悶,他在杭州,那是座溫暖的城市。
“你當(dāng)時……是因為有一個更好的工作機會,所以才離開家到杭州工作的,對不?”我率先發(fā)問。“對,在新媒體領(lǐng)域,杭州現(xiàn)在算是整個中國的中心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既簡潔又直接,甚至不帶任何思考的痕跡。“你呢?畢業(yè)后留在長春?”“我沒想好。”“到時候了,想一想啊。”從食堂出來,強勁的冷風(fēng)鉆進我臃腫的羽絨服里,我一手拿著電話,一手緊了緊領(lǐng)口,腳下的雪被我踩得咯吱咯吱響,這是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寒冷。頓時,我想到楊牧的《在酒樓上》,雖然我和他境遇不同,但他在作品中表達出的沉默的酸楚也令我感同身受。我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和他交流,于是向北苑沖去。“我感覺你挺喜歡長春的,是因為你不怕冷吧?”他將問題拋回來,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顫抖著聲音表示認同。恍惚間,他的形象似在眼前,背景是一片虛無的白。他手里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溢出來的香氣給人一種確切的溫暖。在我向北苑奔走的途中,他思索著開口道:“長春冬天的白天太短了,而冬天又太過漫長,下午五點之前天就黑了。”
冬天,東北的孩子大多是在溫暖如春的室內(nèi)度過的。如果在外面瘋跑撒野,不超過兩個小時,就要帶著凍僵的身子和如瀑布一般的汗水回到屋內(nèi),脫下自己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換上最短、最輕薄的襯衣,吃一個凍梨或凍柿子,都是剛從“天然冰箱”里取出來的,用自來水泡十分鐘,甘美鮮甜的味道盈滿口腔,是給凍到麻木的孩子的一次甜蜜補償。寒夜給予東北人的,不僅有發(fā)苦的嚴寒,還有萬家燈火的溫馨氣氛。在外求學(xué)奮斗的東北人,總是帶有濃重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最令人想念的,便是夜晚家人圍坐桌前,把酒言歡的溫馨氛圍。屋外冷風(fēng)呼嘯,屋內(nèi)熱氣蒸騰,訴說著幸福的往事,讓人感到無比溫馨。冬天夜晚在外面閑逛的人很少,夜生活基本集中在酒館和飯店。大街上多是行色匆匆的人,他們哈著冷氣,瑟縮著,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目的地,不會產(chǎn)生任何閑逛的興致。寒夜以其猙獰的形象,向東北孩子發(fā)出了嚴厲的警告。所以,在東北長大的孩子,對于漆黑的、寒冷的夜,充滿了與生俱來的恐懼。
暖冬喚起了東北人對夜生活的渴望,以大學(xué)城為原點,在夜晚亮起的LED燈如星星之火,蔓延至整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是桂林路,這里是年輕人娛樂的地方。自夏天延展而來的熱情,到冬天依舊沒有褪去。街邊的商販為了“應(yīng)景”,將自己的帽子、棉襖換成“東北花被面”款,他們對往來的行人大聲地吆喝。糖葫蘆是最為暢銷的,其次是烤冷面,然后才是各種各樣的加長肉串。在長久以來“山楂派”的統(tǒng)治下,糖葫蘆終于推陳出新,在食材的類型上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從常見的草莓、桃子、荔枝,到小眾的辣條、棉花糖,現(xiàn)在人們吃糖葫蘆是要有一點挑戰(zhàn)精神的。每到冬天,街上就會出現(xiàn)賣熱飲的商販,那些裝著凍梨汁、熱奶茶的瓶瓶罐罐在小推車緩慢地行進中顛簸碰撞,在寒冷的天氣里散發(fā)著熱氣。扛不住寒冷的人們自掏腰包,買上一杯熱飲,一口下肚,暖意瞬間包裹全身,這便是冬日里最溫暖的人文關(guān)懷。東北的夜晚大多跟吃有關(guān),人們一邊吃,一邊對抗著漫長的寒意和孤獨。吃,作為最直接的快樂,將在冬夜里想要制造更多樂趣的人們連接在了一起。
從北苑出來,太陽已經(jīng)有傾斜的趨勢了。過不了幾個小時,整個長春就會進入黑夜。即便是暖冬,失去了太陽的照射,夜晚的長春也較為寒冷。在寒夜,從圖書館走回家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zhàn)。每天下午三點左右,我都會站在窗前盤算。當(dāng)天若是勤奮,便在完成規(guī)定內(nèi)容后,奢侈地叫出租車回家。若是怠惰,便在風(fēng)雪中走上一公里,然后回家。這種重復(fù)性的思考成為我每天下午的保留項目。恍惚間,太陽漸漸沾染了暗意,我猛然意識到,有些論文的寫作必須在今天完成。
然而怠惰戰(zhàn)勝了勤奮,今夜我只好步行回家。未完工的彩燈在黑夜的映襯下顯現(xiàn)出較為完整的框架,想來是個大工程的結(jié)尾。在黑夜中,我嘗試推測它的內(nèi)容。我猜應(yīng)該是新年祝福。即便難以辨認,我也能發(fā)現(xiàn),每棵樹上的彩燈設(shè)計不盡相同。是什么點亮了長春的樹?是濟慈的野花還是郭沫若的爐火?在感受到那震撼的美之前,我不敢妄加揣測,或許以我淺薄的審美并不能給它一個恰當(dāng)?shù)慕獯稹A慵钠囱b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等到燈火點亮的那一刻,便是長春的冬夜展演輝煌之時。
寫論文的日子是重復(fù)單調(diào)的,不過隨著新年的臨近我還是能感覺到一些新意來。偶爾從出租車里向外望,看見工人們攀爬、安裝、討論的場景,我也曾試著辨認那些彩燈的設(shè)計圖案,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后來我索性放棄,將心思全部用于論文寫作。有時在冬日吱呀作響的雪地里,趁著下午的陽光還算溫暖,在校園中散步。這時陽光會順著枝丫傾瀉下來,照在發(fā)青的雪地上,留下了點點光影。道路兩側(cè)大多是匆匆行走的學(xué)生,他們戴著耳機三五成群,神色匆匆地奔向目的地。他們不會為那些斑駁的光影停留。在漫長的校園生活中,他們將時間都留給了繁重的課業(yè)和輕飄的、欲說還休的閑愁。我在溫暖的陽光下踩雪。看著街邊忙碌地布置店面的商販,忽然發(fā)覺新的一年正熱情洋溢地朝我走來。
在這年關(guān)歲尾,下午五點,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跟往常一樣整理書包,準(zhǔn)備從圖書館回家。疲憊的學(xué)生此時臉上都泛出興奮的笑容,像是要去奔赴一場重要的約會——帶著雪萊的炙熱和惠特曼的自由。我將收拾書包的動作放緩,默默地感受節(jié)日氛圍。
今年是個暖冬,空氣中透出一種歡快和熱鬧的氣氛,點燃了人們對新年和春天的渴盼。我走出圖書館,低頭踩雪,一直到刷卡過閘機,抬頭看見——我目力所及的——人民大街。金色的陽光下,枯枝在風(fēng)中搖擺,我知道,它們在向不遠的春天招手。在即將到來的夜晚,它將用積蓄了一整年的熱情,點亮整個春城。
(責(zé)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