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香港：從理論到行動的人類學之旅

從機場出來已經幾乎午夜，八月香港的熱氣直沖頭頂。在從機場到大角咀酒店的路上，我慢慢再次對香港有了實感，但又不確定此時的香港是否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我拉下口罩，讓嗅覺逐漸適應新環境，坐在車上，穿過居民樓、隧道、林蔭道，熟悉感和氧氣一同進入身體。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去香港，香港對我來說似乎一直是個熟悉與陌生并存的空間。2017年作為游客第一次來到香港時，這里就給我留下了極為特別的印象。香港作為亞洲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各處保留著全球的痕跡，對于還在出生地上大學的我來說，自然是新鮮和刺激的。當時我只是一個短暫停留的旅客，還未領略香港的真相，就該離開了，而留學又重新給了我機會，回到這里。

走進“他者”的世界

讀本科的時候，我學的是語言學，卻因為一節語言人類學課，意外對人類學產生了興趣。作為一名滿腔熱血的人類學愛好者，我最初踏入人類學走的是條野路子。我探索的不是西方的人類學者馬林諾夫斯基、列維—斯特勞斯，不是《憂郁的熱帶》或《甜與權利》，而是費孝通、莊孔韶、閻云翔，是《金翼》《江村經濟》和《禮物的流動》。但正是由于缺乏對人類學理論系統的學院式構建，我反倒對深入中國社會有了強烈的沖動。

讀書時，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兩本書。一本是項飆的《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另一本則是黃應貴的《反景入深林：人類學的觀照、理論與實踐》。前者為我提供了一個極為細致的社區觀察樣本和人類學寫作樣本，長期“浸泡”在社區內才能產出的生動細節透露著書中人物的真實情感，深深打動了我。當然，這本書也為我這類缺乏理論學習的學生“開了脫”，覺得沒有經過系統的理論學習也總有機會踏入某個空間或場所做自己的研究。《反景入深林》則更具理論性和“自省力”，讓我思考人類學的開放和公允。

學校的環境總能鼓勵人多看書。如果還有機會去翻我的圖書館借閱記錄，拿走人類學/社會學分類下的書籍次數遠超過語言學。不管是民族志還是理論方法，似乎所有書的作者都在向我展示一種遠方的生活，也就是人類學里說的“他者”。起初我還覺得賺了。我一個非此專業的學生，不用按照系里的要求給自己硬生生找片“田野”，就可以自由地選擇“旁觀”別人的生活，這是多么劃算的事啊。可是，思考變多之后意識到，當我無法真正吸收旁觀“他者”的意義時，書面理論越發顯得蒼白。

我像是陷入了某種困境。在人類學的牽引下，即便處于畢業倒計時，依舊沒有下定決心是否直接走向就業市場。比起在現實和理想割裂的職場中焦慮，我似乎對“理解世界”或“尋找一個新世界”更有興趣。在人類學里，一方面，具體的地方性知識顯得迷人，其中的邏輯有待整理和發掘；另一方面，我相信不管我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不管我們在做什么，或許我們都能跟更大的空間產生聯系。如果能通過繼續學習增加自己的生命體驗，或者用學術的方式參與、記錄“他者”的人生，豈不是一件更好的事。在這種思考下，香港為我的社會研究提供了絕佳的場域：它離中國社會很近，也離西方理論不遠。如此看來，到香港留學其實是一個情理之中的決定。

走入生命的冒險

如果你是初到香港的游客，那么你的行程單里大概率會有星光大道、天星小輪、太平山頂等等。可是對于留學生來說，我們還得深入社會內部去尋找“新世界”。除了學校提供的實地研究機會，對我來說，這個新世界里絕對還有書店的位置。

書店似乎是所有讀書人的幻夢之地。沒課時，我特別喜歡去位于學校半山坡的小書店坐坐，店面不大，但是書籍的分類清晰，窗邊的榻榻米提供了舒適的閱讀環境和清新的山林景色。有時，我會隔著書架偷偷望向書店后方的編輯辦公室，看著他們工作，想象一本書的產生。翻開作者介紹，也許他/她正是你昨日聆聽的講座的主講教授，這種與學者近距離接觸的體驗對于渴望知識的學生來說極為奇妙。

學校之外也有非常多令我留戀的讀書空間。旺角的序言書室是我的最愛，我總能透過書店老板的選書看到某種關乎“思考—行動”的敘事；深水埗的一拳書館則展現了更為鮮活的個性，本土文化和拉美經驗為我帶來了不同的世界體驗；除此之外，深水埗和太子附近還隱藏著不少二手書店，在“我們書房”里，幾乎找不到能與其他顧客并身閱讀的空間，密密麻麻的二手書恨不得要摞到天花板；灣仔的富德樓則更具文藝氣息，有按照主題經營的書店，也有可以安靜坐下來聽唱片、喝咖啡的場所，還有獨立藝術空間……

正是因為書店的存在，我們不僅與紙質讀物保持了親密聯系，更獲得了論辯、講座和觀影的空間。學者嚴飛曾在《我要的香港》中表達過自己對香港書店的留戀。事實也的確像他說的那樣，“香港的書店就如同一小片一小片的綠洲，只有住慣沙漠的人才會敏感地知道綠洲的數量、方位與大小。久而久之，書店就會被當成自己最重要的夢想，并且會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去尋求。”

與行動一樣，進入書店也是進入另外一種現場，延續與“他者”產生的關系。作者仿佛是我們看不見的朋友，他們通過敘述拓展了自我的限度，而我們則通過閱讀經歷了他們的過去。

從理論到行動

或許能證明留學步入正軌的事實之一，就是我對專業課程的適應。比如，中國藝術史課聽上去與社會研究無直接關聯，但正是因為它要求學生從一個非常具體的角度切入，我才能更切身領略到某段歷史情景。這門課的老師也令人印象深刻，她是一個在藝術領域和學術領域都頗有經驗的學者，總是用親切和包容的語氣提醒我們，做研究有時也需要繞道而行。我的論文導師也讓我念念不忘，他是一名歷史學學者，耐心教導我如何把自己零散的直覺整合成有邏輯的材料，鼓勵我學會從枯燥的文本中勾勒歷史的模樣，同時保持對歷史的警惕之心。

不過，在香港的學習并非一帆風順。一開學我就發現，某些理論課程對于我這個已有所涉獵的學生來說缺乏吸引力，重復的理論加上香港極為悶熱的天氣，不免讓人心生煩躁。好在，我很快被田野調查課程“拯救”了。這類課程在專業課程中占比不低，老師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學生對特定主題或理論有直觀的了解。但當研究對象一個個“慷慨”地出現時，我對學術的態度也開始變得五味雜陳。

在一次田野調查課上，我們的目的地是香港周邊的南丫島，田野的內容則是“撿垃圾”。一個缺乏修繕的海灘的景象讓我至今難忘，無數個塑料瓶散落在沙灘各處，花了一個多小時，我和二十多個同學才把撿回來的瓶子和垃圾堆在一起，而撿拾、手提肩扛，再繞島運到回收地，是每一位環保志愿者的日常。

無論是室內的課程，還是室外的調研，都是我不曾擁有的人生體驗。香港人注重土地、社區、街坊、環境……并且總有人為保衛權益身體力行。我迷戀這些事件中“人的行動和付出”。與此同時，我逐漸意識到也必須承認：行動與學術并無必然關聯。一篇論文的立場或許并不能改變具體情境，但學習某種知識的意義不更應該是催生行動嗎？可是，當我向系里的教授一一拋出這個關于學術和關懷關系的問題時，他們也只是滿臉遺憾地看著我。是的，研究成果的發表有時無法掩飾研究結束后的無奈，田野的境況可能依舊窘迫。在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困境中，香港的一切經歷都變得更加真實：留學賦予我介入“他者”的權利，卻仍表明界限，催促我離開這種想象的介入，投身真實的行動。

這些體會讓我想起《反景入深林》里的一個說法。在快速的社會變動之下，群體如何掙扎生存，并在當下情境中尋找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人類學學術研究的終極關懷。這個問題太過復雜，但只要有人愿意繼續去尋找答案，它就有被解答的可能，人類學也會繼續保持吸引力。

香港是一個充滿勇氣的城市，無論經歷多少苦難，依舊能從最微小處生發希望之花。回想我的留學生活，最令我欣喜的亦是當時堅定選擇香港的勇氣。香港給予了我這樣一份特殊的人生體驗，并不斷鼓舞著我從書本走向行動。留學雖已結束，可未來，我相信自己會不斷重返香港。

（本文作者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