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阿呆。
燥熱的夏季,我轉(zhuǎn)入念家鎮(zhèn)小學(xué)的第一天,驕陽似火。講臺上的班主任正干巴巴地做著關(guān)于我這個新同學(xué)的介紹,在一眾或是好奇或是打量的目光中,我唯獨注意到了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那個男孩兒——他單手撐著頭,時不時向我瞄上一眼,桌上攤著課本,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溫柔而絢爛的光芒。
同學(xué)們叫他林阿呆。他經(jīng)常穿著一件海軍衫,領(lǐng)口很大,很舊,但洗得很干凈。他的衣服后面總是會露出三根白色的細繩,走起路來,繩子也跟著晃晃蕩蕩。他學(xué)習(xí)有些吃力,尤其是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講的內(nèi)容他實在難以理解時,就拿出一張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照著書上抄寫。他說話有些不清楚,大家稱呼他為“阿呆”,他卻毫不在乎。
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折紙船,給書桌從大到小有序地擺上四五排雪白的紙船,自己甘愿退到書桌邊上去寫數(shù)學(xué)題。
我和林阿呆第一次說話,是在校外的垃圾堆旁。
彼時,我被鄰班最調(diào)皮的男生追趕,慌不擇路跳進了垃圾堆,林阿呆突然出現(xiàn),幫我解了圍,拉著我跑出了事發(fā)地點。
我就這樣穿著臟兮兮的校服和林阿呆來到了一塊我不認識的水田。他指指清澈的河水:“你……你可以在這兒洗洗臉?!?/p>
我向他道謝,他不再說話。良久,我要告辭,林阿呆卻含糊不清地開了口:“去玩兒不?”我愣了一下,自從搬到這里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痛快地玩兒過了,稍加猶豫,我還是答應(yīng)了他。
林阿呆走到河邊,從口袋里變戲法般掏出一張大紙,三下五除二變出了一只大號紙船。
“這是干啥用的?”
“撈魚。”
“怎么撈?”
林阿呆不理我了,從衣服后面解下那三根繩子,一根根拴在紙船的后面,隨即腰一低,手一松,紙船便搖搖晃晃地漂了出去。他一邊盯著紙船,一邊擺弄著手里的繩子,向我解釋:“這根是保持平衡的,這根是拉它回來的,這根是撲江用的?!?/p>
“什么叫撲江?”
“就是船撲到水里去撈魚。”
我還想問別的,卻只見成群的小魚順著清澈的河水,被林阿呆紙船中的面包屑吸引而來,各式各樣的小魚搖著尾巴來到了這一方雪白的天地,在我驚嘆不已之時,他已經(jīng)撈了滿船的小魚上岸。
“這是什么魚?”
“麥穗魚?!?/p>
“這個呢?”
“白條魚?!?/p>
“那這個……”
林阿呆抬頭盯著我,似乎嫌我問得太多。我知趣地閉上了嘴,兩人就這樣在河邊玩兒到了天黑。
“那男生為啥找你麻煩?”
“他說我沒爸爸,我重重推了他?!?/p>
“我和你一樣。”
“你爸媽也分開了?”
“我爸出海去世了,我跟奶奶過……”
我不知道怎樣繼續(xù)這個話題,索性就一直沉默,直到我們兩人的撈魚游戲結(jié)束。
隨后幾天,放學(xué)后,我不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家寫作業(yè),像上了癮一樣隨著林阿呆四處奔走。到樹底下用彈弓打鳥蛋,到池塘邊用紙船捉蝌蚪,在空地上用自制的紙片打紙牌游戲……我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那些稀奇古怪被人視為另類的物件其實都大有用處。
“你以后會成為發(fā)明家的?!庇幸淮挝疫@樣和他說。
“我只想造船?!彼肓艘幌拢f,“我造的船肯定能讓打魚人平安回家!”暮色下,火紅的火燒云將他稍顯得意的面孔蒙上了一層暖黃色。
我盯著一望無際的河面:“你會的?!?/p>
“但我念不懂書?!?/p>
“會的,就算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會?!?/p>
我們約定好了一起用功讀書,一起去造世界上最大的船……
可我沒想到,第二天就是我和林阿呆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那天我因為和林阿呆出去瘋玩兒而第三次未交數(shù)學(xué)作業(yè)后,終于被班主任當堂訓(xùn)斥:“林翎,你不好好讀書,是想和林小春一樣嗎?”
全班的眼睛齊刷刷地向林阿呆飛去,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林阿呆的真實姓名,原來他叫林小春。
林小春一句話也沒說,一雙眼睛望著我,仍舊清澈且毫無情緒。第二天我便見不到他的影子了。聽同學(xué)說,他被外地打工的媽媽接走了。自此,我們這段談天說地的友情,一起造大船的夢想,似乎就這樣隕落了。
直到多年后的那天,我從海事學(xué)院畢業(yè),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的工廠造船。上班的第一天,同事拍了拍我,遞給我一只白色的大紙船,隨后指了指遠處。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我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對著我露齒微笑,而往下看,他的工作服后面有三根繩子搖搖晃晃。
我會心一笑,我就說嘛,他會造出最大的船,就算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