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征收經歷、價值幻覺與離農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

摘要：研究目的：從農地財產功能視角切入，探究農戶離農但不愿退地現象之謎，為完善承包權退出政策提供決策參考。研究方法：基于全國性的微觀調查數據進行實證，運用外生政策沖擊與農地稟賦差異構造調節效應模型強化因果結論，并使用工具變量緩解內生性。研究結果：（1）以征收經歷表征的農地財產功能預期顯著抑制了離農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意愿，解釋了農戶離農不退地的行為邏輯。（2）外生的撤縣設區政策和開發區設立強化了農戶土地征收預期，從而正向調節抑制作用；同時，抑制作用隨著農地數量和質量的提升而增強，佐證了基礎結論。（3）征收經歷誘使農戶將承包地價值錨定為征收補償價格，由此形成價值幻覺，進而傾向于將農地作為增值資產持有而非退出承包權。（4）對于進城落戶、制度性養老保障完善、非農就業穩定和高物質資本等既有政策的錨定對象，抑制效應反而更加顯著。研究結論：農地財產功能已成為離農農戶退地的羈絆，應引入市場主體參與承包權退出機制構建，根據農民對土地功能的不同訴求，構造多元化的承包權退出模式，同時加強耕地用途管制，降低農戶對土地的價值幻覺。

關鍵詞：土地承包權退出；土地征收；價值幻覺；農地功能

中圖分類號：F32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158（2025）01-0060-1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9ZDA115）；清華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博士論文獎學金項目（202307）。

在特殊的城鄉“二元”體制下，中國的城鎮化發展普遍伴隨著人地分離現象。根據2020年中國《第七次人口普查公報》數據，全國流動人口達3.76億，大約有9億人常年在城市生活居住。國家統計局發布的《農民工監測報告》顯示，2023年全國農民工總量29 753萬人，同比增加191萬人，年末在城鎮居住的進城農民工12 816萬人。農民工大都已在時空上脫離農業甚至是農村，但仍然保有農業戶籍，且與務農農民一樣屬于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享有土地承包權[1]。日益加劇的人地分離行為不但制約了城鎮化進程，且對農地使用效率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為適應人地關系變化，土地承包權退出議題于2015年進入中央政策考慮范圍。此后，包括近年發布的“中央一號文件”在內，政府反復強調要在充分尊重農民意愿的基礎上，引導具備一定條件的農戶退出承包權。對于生計來源在相當程度上已經不依賴于農地的離農農戶而言，理應成為政策的理想目標對象。但從現實情況來看，農戶離農并未伴隨著其退地意愿的提升①。甚至是離農程度更深的農戶，反而有著更低的承包權退出意愿[2-4]。

何以至此？對以上反差給出邏輯一致的解釋，須回到農地功能理論理解農戶的行為邏輯。事實上，農地不僅是一種生產性要素，更是一種財產性要素。為激活農民的“沉睡”資產，政府一直在努力賦予農民更加充分的財產權益，提升農民的財產性收入。應當注意到，隨著城鎮化的推進與農地制度的完善，農地的財產功能正逐步顯現并占據重要地位，甚至成為了部分農戶對農地最重要的功能訴求[5]。最典型的莫過于城鎮化進程中城市的非農經濟活動范圍不斷向外擴張，與之伴隨的土地征收活動使農地財產價值得到大幅提升[6]。尤其是在征收的補償標準由“耕地年產值倍數”轉變為按區片綜合地價補償之后，農地具備廣闊的增值空間，農地的財產功能進一步凸顯。可以認為，征地及其收益的市場化是近年影響土地財產價值預期的最重要變化[1]。

已有文獻證實，面對征地形成的土地財產升值兌現預期時，農民工會降低戶籍轉化和城市融入意愿[1，7]；部分農戶則會擴大宅基地面積，以謀求在未來征收時獲取更高的補償收益[6]。可見，由征地帶來的財產收益期待已對農戶的行為選擇產生多方面影響。不過學者們在討論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決策時，卻未對征收預期這一重要因素給予足夠關注。既有研究更多考察了諸如年齡、務農經驗等個體因素，抑或土地稟賦、代際差異等家庭特征，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8-9]。然而，此類觀察到的因素往往只是表象、常識性因素或通用性變量。此外，部分學者將農地的保障功能視為農戶不愿退地的誘因[10-11]，但在制度性養老保障日益完善且農業生產收益低下的客觀事實下，“農地社保論”顯然不足以解釋農戶的“離農不退地”行為[8]。那么，由征收表征的農地財產功能是否是抑制離農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顯著因素？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具體的作用機理為何？

為解答上述疑問，本文在系統總結農地征收制度變遷的基礎上，梳理出“土地征收經歷—農地價值幻覺—承包權退出意愿”的邏輯線索，理論闡釋由征收經歷帶來的財產價值預期對離農農戶土地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及其作用機理，并運用“一手”調研的全國性微觀數據，通過外生政策沖擊和農地稟賦特征構造調節效應模型、工具變量回歸等方法，提供因果關系證據。本文可能的邊際貢獻在于：其一，從以土地征收表征的農地財產價值預期之新視角切入，揭示征收經歷對離農農戶承包權退出選擇的抑制作用，對農戶離農但不愿退地的現象進行邏輯一致的解釋。其二，借助熊彼特提出的價值幻覺理念，闡釋農地價值預期作用于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發生機理，深化農地征收對農戶行為選擇影響的認識。本文研究結論亦能夠為土地承包權退出政策在退出模式、資金補償等方面的改革與完善提供有益啟發。

1 政策背景與理論分析

1.1 政策背景：土地征收制度的演進

根據馬克思地租理論，對同一地塊的差異化投資催生了級差地租II。廣義上，土地被配置于農業和工業用途而產生的價值差異可視為級差地租。伴隨土地用途轉化的征收活動將潛在的級差地租兌現，從而面臨此部分增值收益如何在政府、集體與農民之間分配的問題。起初，受“漲價歸公”思想與國家發展戰略目標影響，增值收益大部分由政府保留[12]。隨著社會和經濟的發展，分配份額逐漸向農民傾斜。具體來看，以標志性文件為關鍵節點，按照土地征收的補償方式與標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土地征收制度的發展歷程可劃分為“總產值補償”“年均產值倍數補償”和“區片綜合地價補償”三個階段（圖1）。

一是按總產值補償階段（1953—1981年）。《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等相關文件規定，征地補償以土地近2～5年的總產值為標準，對于征用合作社的土地，補償費用直接發給合作社。毋庸置疑，該階段的征地補償水平是較低的，農民個體能夠享受到的收益微乎其微。文件甚至規定，如果征地對社員生活沒有影響，可以不需要作出補償。

二是按年均產值倍數補償階段（1982—2009年）。1982年《國家建設征用土地條例》伊始，征地補償涵蓋了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及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其中土地補償費和安置補助費的總和最高可達被征土地年產值的二十倍。在1998年修訂的《土地管理法》中，這一標準進一步提高至三十倍。可以認為，征地補償標準相較之前已有明顯提升。然而，該補償水平仍被廣泛詬病。被征地農民生活水平普遍下降，陷入可持續生計困境，福利狀況嚴重受損[13]，部分地區甚至引發了嚴重的社會沖突。21世紀初，全國1/3以上的群眾上訪歸因于土地問題，其中60%左右直接由征地引起[12]。

在各界的反復呼吁下，國家于2010年在《國土資源部關于進一步做好征地管理工作的通知》中首次提出了區片綜合地價補償的辦法，標志著第三階段區片綜合地價補償（2010年至今）的開啟。這一標準實現了征地補償“同地同價”，旨在確保被征地農民原有生活水平不降低，長遠生計有保障。與之前的補償方式產生的經濟效應形成鮮明對比，區片綜合地價補償使被征地農民的經濟福利和獲得感顯著提升[14]，也使大部分農民對待土地征收的態度發生扭轉。調查研究發現，農民“等待征地”和“待價而沽”的現象逐漸變得普遍[7]。2019年，區片綜合地價補償法被新修正的《土地管理法》納入，意味著該補償標準正式實現了法律化。

1.2 理論分析：土地征收經歷、價值幻覺與承包權退出

行為經濟學的研究表明，人的行為受到過去經歷的影響。那么，對于具有土地征收經歷的農戶而言，歷史征地事件一方面會激勵其形成自身所處的地區將來有更高可能性“被開發”或繼續“被征地”的非理性預期，另一方面，他們對征地的補償標準也更為熟知，因此會自然地將承包地價值錨定為征地補償水平。但問題在于，根據區片綜合地價，政府對被征地農民所提供的經濟補償遠高出土地被用作農業生產的機會成本，也即農地的客觀價值。換言之，具有征收經歷的農戶會過高評價承包地的價值，甚至認為承包地還具有廣闊的升值空間。這種認知偏差，實質為價值幻覺。關于這一點，熊彼特[15]就曾告誡道，“人們可能首先把土地的服務設想為土地的產品，把土地本身看做是真正的原始生產資料，并且認為土地的產品的價值應該全部歸屬于土地。這在邏輯上是荒謬的。因為土地不是一種獨立的商品，它不能與自己的服務相分離，它僅僅是這些服務的總和”。確切地說，當農地資源被他人高效率利用、資源的潛在價值得以實現時，承包戶容易誤認為價值增值來源于土地，從而形成價值幻覺[16]。與之類似，征地的高水平補償本質上來自于政府在土地用途轉換所產生的級差地租中份額的讓渡，根源在于征地后其他主體對土地資源的重新配置。然而，農戶往往會誤以為價值增值來源于自身的承包地稟賦，夸大了土地的貢獻。

進一步地，價值幻覺會通過影響農戶的客觀理性計算結果與主觀心理感知，作用于其承包權退出選擇。一方面，從經濟學的客觀理性人視角看，農戶會基于退地補償水平衡量退出承包權的收益。權衡退地是否有利可圖，需要選取一定的參照系。而具有土地征收經歷的農戶，自然會以征地補償水平作為標準。然而，與征收補償水平厘定的內在機理不同，土地承包權退出補償價格擬定的邏輯起點在于農業生產或農地流轉的機會成本。例如在試點地區的實踐中，陜西關中地區承包權退出的補償方式為，按當地流轉費用與農業直補總和乘以10年期進行補償，補償標準約為10 810元/畝[17]；四川內江在試點期間參照當地500元/畝的年土地流轉價格，按照土地流轉價格的2倍乘以30年計算，即一次性給予3萬元/畝的標準進行補償；山東省樂陵縣同樣基于當地土地流轉價格擬定承包權退出補償標準[18]。這一邏輯客觀而言是具備合理性的，因為與被征收的土地不同，退出的承包地大部分仍需用于農業生產而非非農用途。但是，農戶往往難以意識到土地征收與承包權退出補償價格之間的內在生成機理差異，僅會簡單比較二者之間的收益差別。毫無疑問，農業用地價值無法與城市建設用地價值相比擬，承包權退出的補償價格自然也會遠低于區片綜合地價（表1）。高價錨定導致承包戶產生強烈的“吃虧感”[19]，從而傾向于做出保有承包權的決策。

另一方面，從心理學的主觀感知角度而言，政策不確定下的現狀偏見與模糊厭惡會左右農戶的承包權退出選擇。一般情況下，相較于未來不確定性的事物，個體對當下事物有更高的評價。因改變現狀后給人們帶來的后悔感比維持現狀給人們帶來的后悔感更加強烈，人們往往會產生后悔規避或損失規避心理[20]，表現為人們不愿輕易改變當前狀況，使得新政策的推廣需要很長時間[21]。鑒于承包權退出政策目前僅在有限的試點區域進行，相關政策細節尚未完全明確，其全面實施存在較大程度的不確定性，特別是退地補償價格的趨勢變化難以預測。為避免在當期盲目退出承包權而產生損失，農戶更優的策略則是將農地作為一項投資資產持有，待其升值后，通過土地征收等契機“賣出”資產[22]。綜上，本文提出：

假說1：土地征收經歷對離農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意愿具有抑制作用。

假說2：土地征收催生了農戶對承包地的價值幻覺，進而抑制其承包權退出意愿。

1.3 邏輯拓展：外生政策沖擊與農地稟賦的調節效應

土地征收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可能存在情景依賴特征。其一是受外部環境影響，征地事件在不同地區的發生概率是迥異的，地區具有開發建設等相關政策的農戶會有更強烈的征地預期。其二，不同農地稟賦特征的農戶在征地事件中能夠獲取的收益存在差異，進而影響價值幻覺的形成。據此可從理論上推斷，土地征收經歷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會受到有關政策與農地稟賦的調節。

在政策方面，外生的撤縣設區政策以及開發區設立與征地活動密切相關。具體而言，撤縣設區通過行政區劃調整使地區在短期內迅速實現“農業縣市”到“城市轄區”的轉變，本質上是一種政府主導的城鎮化沖擊[23]。該政策往往伴隨著城市人口規模和非農經濟活動范圍的擴張，使政府傾向于將農用地轉為非農用地以獲取增值收益，甚至形成“土地財政”模式[24]。研究發現，撤縣設區使地級城市多獲得約19.6～44.3 km2的建成區面積，多出讓了476.4 hm2的土地[25]。與之相對，政策降低了地區耕地面積與糧食播種比例[26]。開發區的設立亦同理，其以產業發展和就業為核心推進城市擴張，同樣伴隨活躍的土地征收與出讓[27]。早期各類開發區的實際占地中55%以上為耕地，有的地區甚至高達80%以上[28]。

在農地稟賦特征方面，本文考慮農地質量與數量兩個維度。前者的原因在于，區片綜合地價法的厘定內含了資源狀況、區位等因素，許多地區據此擬定了不同等級的賠償標準。例如，北京市朝陽區一類、二類和三類的綜合地價分別為54.68萬元、66.79萬元和78.91萬元①。可見，不同質量的農地為農戶帶來的征地補償收益存在顯著區別。類似的，農戶的征地補償收益也會因承包地面積存在差異。不難理解，承包戶的耕地數量越多或質量越高，土地征收能夠帶來的經濟補償更高，財產價值預期自然更加強烈。綜合上述分析，本文提出：

假說3：撤縣設區、開發區設立政策與高農地稟賦強化了土地征收經歷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抑制作用。

2 實證設計

2.1 數據來源

主要數據來源于華南農業大學和西南財經大學共同開發的“普惠金融與三農研究”調研數據以及西南財經大學搜集的“中國家庭金融調查數據”（CHFSSCAU，2021—2022）。項目中涉及的承包權退出相關問題為課題組在項目實施前有針對性的設計，所獲數據為“一手”調研數據。項目采用三階段、分層PPS抽樣的方法開展調查。項目于2021年7月啟動，分4批進行，2022年5月結束。最終，完成樣本量為22 027戶家庭，其中東部8 104戶，中部3 833戶，西部8 122戶，東北部1 968戶。樣本覆蓋中國29個省（市）①，269個區縣，1 028個社區，具有良好的全國代表性。本文關注具有承包地的農戶對于土地承包權的退出意愿等問題，涉及10 408個樣本。進一步地，與學界通常做法相同[2]，本文將農業經營收入占家庭總收入比重低于20%的承包戶定義為離農農戶，篩選出離農農戶樣本。經變量清洗后，最終獲得6 967個研究樣本。

此外，撤縣設區數據采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開發區數據來源于《中國開發區審核公告目錄（2018年版）》及地方政府官網，本文根據名錄運用百度地圖定位開發區所在的縣市，進而與農戶數據匹配。

2.2 變量定義

（1）被解釋變量：承包權退出意愿。問卷詢問了受訪戶在政策允許、考慮自身條件并獲得相應補償的情況下，是否愿意退出土地承包權。若選擇“不愿退回”，賦值為0；否則為具有退出意愿，賦值為1。

（2）核心解釋變量：征收經歷。以區片綜合地價補償的提出為節點，根據2010年后農戶所在村莊是否經歷過土地征收進行衡量，因為村莊其他農戶的征收經歷亦會對未被征地的農戶產生預期效應[6]。

（3）控制變量。參考已有研究[2，5]，在回歸中控制戶主和家庭相關特征，前者包括戶主性別、婚姻及工作狀況，后者涵蓋家庭少兒人口與老年人口比例、務農人口比例、靈活就業、養老保險參保、農地流轉與補貼收益、農地面積、農地流轉參與、宗族祠堂和家庭資產狀況等信息。具體的變量定義與描述性統計見表2。

2.3 實證模型與識別策略

3 實證結果及其分析

3.1 基準回歸

表3報告了村莊地區的征收經歷對離農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為更直觀地展示變量的經濟含義，本文同時報告了估計結果的平均邊際效應。可見，“征收經歷”變量的系數在5%的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征收經歷會顯著降低離農農戶的土地承包權退出意愿。具體地，經歷征收的農戶選擇退出承包權的概率較之其他農戶降低了2.4%，這一比例占離農農戶平均退地意愿（46.5%）的5.2%。此結果為農戶的離農不退地的行為提供了合理解釋，即受到征收經歷影響的農戶，財產價值預期提升，即便他們離開農業或不依賴于農地維持生計，也具有更低的承包權退出意愿。由此，假說1得到驗證。

控制變量方面，少兒和老年人口比例呈正顯著，可能原因是撫養負擔高的家庭傾向于通過非農就業維持生計，對農地的依賴反而較低；以農為生的人口比例越高，越不愿意退出承包權；靈活就業與養老保險參保的顯著關系，體現了農地的就業和養老保障功能；流轉與補貼收益越高，農戶越傾向于持有承包地以獲取穩定的財產收益；家庭資產水平高的農戶經濟基礎更好，農地帶來的邊際收益更不明顯，因而退地意愿更高。此外，戶主婚姻、工作與家庭農地流轉參與均對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意愿產生顯著影響。

3.2 穩健性檢驗

（1）內生性探討。式（1）面臨的內生性問題主要來源于遺漏變量。為此，使用工具變量法進行緩解。借鑒CHEN等[30]的思想，本文使用區縣地形起伏度作為工具變量。地形起伏度反映了地區的地理坡度，是外生給定的。并且，中國占絕大多數的農業經營主體也即小農戶擁有的承包地面積較為狹小，地塊內一般而言是較為平整的，才能保證耕作。或者說，在村莊發源初期，相對平整的土地往往才會被用作耕作。因此，縣區整體的地形起伏度與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直接關聯較小。另一方面，區域地形起伏度會對土地利用效率產生影響，進而制約著人口集聚和經濟發展模式。政府在做城市規劃過程中（如設立工業園區等），會考慮區域地形因素。一般而言，地形平坦即起伏度低的地區開發成本更低，也就更有可能率先推進城鎮化。換言之，地形起伏度與土地征收存在負向關系。因此，地形起伏度能夠較好滿足工具變量的外生性與相關性要求。考慮內生變量為二元變量，本文采用拓展回歸模型中的Eprobit模型進行估計。

工具變量的回歸結果如表4回歸（1）所示。在一階段中，地形起伏度與土地征收呈顯著的負相關關系，符合理論預期。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顯示，“征收經歷”的回歸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征收經歷顯著抑制了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意愿。由此表明，在使用工具變量緩解內生性問題后，前文結論依舊成立。

（2）重新定義離農農戶。此部分根據家庭去年農業生產開展的情況篩選離農樣本。若農戶并未從事農業生產經營，定義為離農農戶。篩選后的樣本量有所減少，使用工具變量后的結果如表4回歸（2）所示，結論并未改變。

（3）從農戶個體維度測度征收經歷。根據農戶自身的土地2010年后是否經歷征收，本文替換了核心解釋變量。表4回歸（3）的結果顯示，農戶的征收經歷對其承包權退出意愿產生了顯著的抑制作用。并且相較于村莊層面的測度，所得系數顯著增大，原因在于自身經歷土地征收會有更切實的感受，對征地補償有更清晰了解，因而產生的土地升值預期更加強烈。

（4）遺漏變量的補充檢驗。為避免地區遺漏變量對估計結果產生影響，本文在式（1）的基礎上進一步納入村莊和城市層面的控制變量。前者涵蓋村莊是否具備居家養老服務設施和項目、是否完成土地確權、是否具備銀行網點、房產價值水平區間、生活用水主要來源是否為自來水，上述變量一定程度表征了村莊的公共基礎設施完善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后者包括城鎮化率、GDP增長率和第一產業增加值比重。表4回歸（4）結果顯示，結論穩健。3.3 價值幻覺的作用機理分析

前文理論分析指出，土地征收經歷通過誘發農戶對農地的價值幻覺，抑制了其承包權退出意愿。為驗證此邏輯，本文參照江艇[29]的研究，檢驗征收經歷對農戶價值幻覺的影響①。為更準確地測度農戶的價值幻覺，本文構建了如下指標：其一是問卷直接詢問了受訪戶對承包地的市值估計（M1），以此作為被解釋變量；其二是市值估值較村莊農地流轉畝均租金的倍數值（M2），同時參考承包權退出試點地區補償標準的厘定邏輯，以30倍為閾值（M3），倍數超過閾值表明農戶的主觀估值偏離了農地的客觀價值，賦值為1，否則為0；其三是市值估值較村莊農業生產畝均總產值的倍數值（M4），并遵循相同邏輯，以30倍為閾值構造二值變量（M5）。

表5的回歸結果顯示，與未經歷征收的農戶相比，具有征收經歷的農戶對承包地的估值更高，超出村莊平均流轉租金或農業生產畝均產值的倍數值也更高，且這一比例有更大的概率大于30倍，表明經歷征收的農戶對自身的承包地估值更有可能偏離農地的客觀價值，即產生了更顯著的價值幻覺。潛在解釋是，農戶將過往征收經歷的高額賠償歸功于自身承包地價值并形成升值預期，在理性計算與損失規避心理的影響下，更傾向于將農地作為投資資產而長期持有，進而削弱了當期退出承包權的意愿。由此，假說2得到驗證。

3.4 因果強化：外生政策沖擊與農地稟賦的調節效應

理論上，土地征收經歷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會受到撤縣設區政策、開發區設立與農地稟賦的調節。表6展示了式（2）的回歸結果。首先，征收經歷與撤縣設區或開發區設立的交互項在10%的水平上顯著為負，符合理論預期。邏輯在于兩項外生政策推動了地區的城鎮化進程，增加了地區非農經濟活躍度與城市蔓延面積，土地價值和被征收的可能性同時提升。農戶由此形成農地增值預期，進而降低了承包權退出意愿。其次，征收經歷與農地面積的交互項同樣顯著為負。不難理解，農地面積越大，征收能夠帶來的經濟補償水平越高，農戶的預期效應越明顯。最后，以非撂荒土地表征的農地質量與征收經歷的交互項呈負顯著，這是因為農地質量與區片綜合地價等級密切相關，質量高的農地能帶來更高的征地補償價。由此，假說3得到驗證的同時，也加強了本文基礎結論的可信度。

3.5 異質性分析

根據中央文件，政府鼓勵具備一定條件的農戶退出土地承包權。實踐中，地方往往將進城落戶、享有社會保障、有穩定的非農職業或穩定的收入來源作為政策參與的前置條件。那么，對于這部分農地依賴弱、具有城鎮轉移條件，也即理論上更符合承包權退出資格的農戶，征收經歷對其退地意愿的影響是更顯著還是較微弱？對此，本文根據農戶是否進城落戶、家庭的制度性養老保障是否完善、非農就業是否穩定，以及物質資本水平①進行異質性分析。

表7的異質性實證結果顯示，征收經歷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抑制效應主要體現在進城落戶、制度性養老保障相對完善、就業穩定和高物質資本的農戶之中。可能原因在于：首先，進城落戶農民受城市土地與商品房增值狀況的影響，對繼續持有土地承包權有著較高的增值預期，價值幻覺更加明顯，因此傾向于持地觀望[2]。其次，對農地的就業和養老保障依賴程度較弱的離農農戶，往往將農地的財產功能置于優先次序，對農地的財產訴求反而更加強烈。此發現同時印證，對土地社會保障功能的替代，并不必然伴隨著退地意愿的增強，甚至可能會進一步激發農戶對土地的價值幻覺[8]。此外，高物質資本水平的農戶往往具有更高的文化水平和更清晰的政策認知能力，對潛在利益機會的發現能力更強。在流動性充裕的情形下，一次性退出承包權所獲補償帶來的福利改進空間有限，因而他們更加看重承包地帶來的長期收益，在當期將承包地資產“變現”反而表現得更不敏感[22]。綜上可見，更符合承包權退出政策的目標對象反而會因征地經歷影響有更低的退地意愿，由此進一步印證了農戶離農但不愿退地現象的生成機理。

4 結論與啟示

本文聚焦離農農戶群體，從農地的財產功能視角切入，闡釋土地征收引致的農地價值預期對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影響，并運用全國性微觀調查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研究發現：（1）農地征收經歷抑制了離農農戶的承包權退出意愿。在農戶所在地區經歷了撤縣設區、省級以上開發區設立，以及農地數量和質量稟賦更優的情景下，上述效應更為顯著。（2）征收經歷誘使農戶過高評價承包地價值，形成價值幻覺，進而促使農戶在客觀理性計算與主觀不確定性感知的作用下，選擇保留承包地。（3）征收經歷對農戶退地意愿的抑制效應在承包權退出政策的目標對象群體，即進城落戶、制度性養老保障完善、非農就業穩定和物質資本更優的農戶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基于以上研究結論，本文得到如下啟示。其一，引入市場主體參與承包權退出機制構建。現有承包權退出實踐中，雖未明確規定退出補償的給付主體，但政府都承擔著主要職責。姑且不論政府尤其是基層集體經濟組織的財力問題，這一做法實質上也并非合理。視政府為補償主體隱含著如下前提：土地的生產性功能和保障性功能，關乎社會公平與穩定，故而需要政府對農戶的土地退出作出經濟補償。而本文研究表明，農民對土地的財產權益訴求已成為阻礙其退出承包權的重要因素。財產功能主要是經濟性的，財產功能的實現應依靠市場機制而非政府。為此，應建立政府和市場雙重支持體系下的補償機制，在必要的財政支持基礎上，引入農業企業等市場主體，著力探索以農地換集體股份等市場化退出機制，進而回應農民的財產性訴求。其二，根據農民對土地功能的不同訴求，構造多元化的承包權退出模式。本文的異質性分析結果表明，不同特征的離農農戶對農地功能存在差異化訴求。因此，應針對性設計出保障性補償、財產性補償，以及保障補償為主財產補償為輔、財產補償為主保障補償為輔等退出模式，實現政策“因人而異”，滿足農戶的多樣化需求并提升農戶政策參與的積極性。其三，加強耕地用途管制，降低農戶對土地的價值幻覺。土地征收是誘發農戶價值幻覺的重要因素，對此，應嚴格管控耕地征收范圍和規模，規范征收程序，并劃實守牢耕地和永久基本農田保護控制線，合理規劃耕地的非農用途轉化。此外，在推行承包權退出政策過程中，需注意向農戶普及承包權退出與征收補償價格的生成機理差異，讓農戶更清晰地了解耕地的客觀價值，弱化農戶對農地的投機性價值變動預期，使符合條件的農民認識到，退出承包權是一種長期趨向，應在政府政策指引下做出理性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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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d Expropriation Experience， Illusion of Value， and the Willingness to Withdraw Contract Rights among Off-farm Rural Households

DENG Weihua1， MI Yunsheng1， XUE Zhaojie2

（1.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 China； 2. Institute of Industrial Economic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Abstract： The purpose of this study is to explore why non-agricultural rural households retain land contract rights （LCR）despite being off-farm， to offer the insight for land policy.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probit model and mediation effect model are used based on national micro-survey data. The results show that： 1） land expropriation experience significantly deters farmers from withdrawing LCR. 2） Exogenous policies such as the withdrawal of county-level divisions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development zones have reinforced farmers’ expectations of land expropriation， thereby positively moderating the inhibitory effect. Moreover， the inhibitory effect is enhanced with the increase in the quantity and quality of farmland， supporting the basic conclusion. 3） Land expropriation experience leads farmers to equate land value with the compensation prices， fostering an illusion that prompts them to retain land as an appreciating asset instead of withdrawing LCR. 4） For policy anchor targets， the inhibitory effect is even more pronounced. In conclusion， the property function of farmland has become an impediment for off-farm rural households to withdraw LCR. The government should involve market entities in establishing LCR withdrawal mechanisms and develop diversified withdrawal models to accommodate the varying functional demands of farmers. Additionally， it should strengthen the regulation of land use to mitigate the farmers’ overvalued perceptions of land.

Key words： land contract right withdrawal； land expropriation； illusion of value； farmland function

（本文責編：仲濟香）

①本文調研數據顯示，愿意退出承包權的務農農戶和離農農戶比例分別為45.27%和46.48%，二者并未體現明顯差異。

①數據來源于全國征地區片綜合地價信息公開平臺，http：//gsgk.mnr.gov.cn/tdsc/qpdj。

①除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西藏自治區和港、澳、臺地區。

①若使用傳統中介效應方法進一步檢驗價值幻覺與農戶承包權退出意愿的關系，基本結論不變。

①若家庭勞動力均參與社會養老保險，視為制度性養老保障完善，否則為非完善；若家庭非農就業成員就業屬性皆不屬于靈活就業并簽訂勞動合同，視為就業穩定，否則為非穩定；家庭物質資本以家庭資產總值衡量，根據樣本中位數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