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高質量發展背景下的社會-家庭雙代際再分配

［摘"要］"實現人口高質量發展最重要的途徑是提高人力資本，增加對年輕人的人力資本投資以提高生產率來保持經濟持續增長，這也是實現共同富裕的前提。但是在中國老齡化、少子化社會特征日益顯著的狀況下，快速老齡化意味著老年人的社會支出急劇增加，年輕人與老年人之間出現對公共資源再分配的競爭。在西方個人本位主義下，這種競爭會造成代際矛盾甚至代際分裂，但是中國沒有出現西方國家的社會代際矛盾，主要原因是傳統的家庭養老依然占有基礎性地位，家庭中的代際再分配消減了社會代際再分配中的矛盾，與社會代際再分配互相補充。“社會-家庭雙代際再分配”模式是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福利體系形成的社會基礎。

［關鍵詞］人口高質量發展；共同富裕；再分配；家庭養老；年齡效應

［中圖分類號］"F121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0461（2025）01-0075-07

一、引言

人口問題在中國式現代化過程中越發顯得重要。在二十屆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中，中央強調了要以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早在改革開放初期，鄧小平提出“中國式現代化”時，就強調要考慮中國擁有龐大人口數量的國情。現如今，中國的人口總量首次出現了負增長，人口年齡結構的優勢也在消失，一方面，老年人口數量急劇增加，老年人口規模從2000年的126億增長為2020年的264億，預測到2050年可能達到480億，占中國總人口的30%和全球老年人口的20%［1］。另一方面，生育率持續下降，總和生育率從1950年的60下降到2020年的13。當今中國人口特征是人口規模和人口年齡結構的優勢都在減弱，提高人口素質，實現人口高質量發展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必然選擇。

提高人口素質最重要的途徑是增加人力資本投入以提高生產率來保持經濟持續增長，這與實現共同富裕的前提是一致的。但是老齡少子化特征讓年齡間社會支出的再分配競爭加大。人口高質量發展的前提是人力資本的提升，國家需要不斷對年輕人的教育、健康、職業等方面進行社會投資以提高人力資本，在生育意愿持續下降的狀況下，為保證人口再生產，國家也需要增加鼓勵生育的家庭政策、兒童政策的社會投入。同時，老年人口數量的上升和養老服務高質量的追求都增加了老年人對公共資源和公共服務的需求，隨著人口老齡化速度的加快，國家用于老年人口的各項社會支出將日益增加。由此看來，年輕人與老年人之間如何進行有效的公共資源再分配是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的具體實踐，也是一個難題。

追求年齡間再分配的公平與效率中充滿了沖突與矛盾。從西方國家所經歷的再分配過程來看，年齡間的再分配會影響到個體的勞動力市場參與、家庭組織、投資與儲蓄以及社會代際之間的再分配，在年齡間資源轉移中，當人口結構還未出現老齡化時，勞動年齡人口通過稅收或者繳費足以支撐老年人口的福利，并且相信下一代也能夠提供自己成為老年人時的福利，形成代際契約。但當老齡化加劇時，不斷上升的老年人口的社會支出大量增加，代際契約的基礎被破壞，年輕一代認為自己的未來利益不能得到保障，成為利益受損方，為了規避風險便用納稅最小化來回避責任，導致為公共資源提供資金的稅收增長放慢。為了減輕財政負擔，國家需要削減老年人的社會支出，但由于老年人口占比增加，維護老年人高福利的選民增加，削減計劃往往無法實現，出現了代際之間不平等而產生的矛盾，甚至在政治上發生代際分裂，ESPING［2］指出了福利的代際矛盾產生的政治沖突問題，隨著老齡化加劇，這一問題在西方福利國家愈發突出，由此出現了年齡傾向的再分配研究。

最初對再分配從年齡傾向視角的研究主要集中在OECD國家的老年人和兒童待遇，醫療、健康等領域［3］，以及住房和養老金政策綜合體的年齡分配效應，研究結果發現南歐福利國家對老年人的偏愛特別強烈［4］。然而，他們研究的缺陷是案例數量少、政策有限，導致結論無法推及。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代際賬戶”將年齡與稅收結構和福利模式結合，計算特定國家特定年齡群體的終身稅收福利狀況［5］，但因高度綜合性使得解釋變得困難。后來，JULIA［6］從內容和方法上以及其效果上對再分配的年齡效應研究有了進一步改進和完善。她綜合了21個OECD國家的社會保險、教育和衛生支出、福利替代品稅收支出和住房政策的結果，并按年齡進行了細分，發現各國在各種政策領域和工具中表現出一致的年齡取向，對人口結構進行修正后，她用老年人/非老年人支出比率（ENSR），提供了老年人（65歲以上或正式退休）公共社會保險支出與非老年人（0～64歲或未正式退休）公共社會保險支出的匯總比較，發現希臘、日本、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國的再分配制度具有老年人傾向，而荷蘭、愛爾蘭、加拿大和北歐國家的再分配年齡傾向性不明顯。JULIA建議有必要開發包括年齡維度在內的福利國家發展賬戶，她的研究為其他學者進一步研究具有年齡傾向的再分配提供了一定的基礎，例如林閩鋼和吳小芳［7］對進入老齡化的東亞社會的福利體制進行了分析；馬春華［8］發現日本、韓國等老齡化嚴重的國家和地區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老年人需求，出現了從年輕人傾向公共支出轉向老年人傾向公共支出。

目前，中國式現代化發展過程也伴隨老齡少子化的人口結構變化，提高人口質量需要對年輕人進行人力資本投資，老齡化的發展趨勢又需要滿足不斷增長的老年人福利需求，那么中國目前的再分配是否具有年齡傾向性以及是否會產生由此引發的沖突和矛盾？由于受數據和方法的限制，中國還未從年齡視角對再分配進行研究，本文將從人口結構的年齡視角，植根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基礎、社會基礎和中國國情來探討兩個問題：第一，在以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中，如何在年輕人與老年人中進行最有效率的公共資源再分配？第二，中國是否會像西方國家那樣在再分配中產生代際矛盾和沖突？

二、老齡化與年齡傾向的再分配

中國式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又是基于本國國情的現代化。在現代化過程中，老齡化是各國都面臨的共同問題，西方福利國家在老齡化社會的再分配中遇到的挑戰在中國式現代化實現過程中同樣會遇到，但是中國的現代化并非是完全外源性的現代化，而是植根于優秀傳統文化土壤中的現代化，也必定是不同于西方國家的現代化道路。

（一）西方國家老齡化與老年人口傾向的再分配

二戰后西方國家逐漸建成了福利國家，福利國家的一個典型特征是國家承擔再分配責任，其目標是通過稅收和轉移支付等手段來縮小收入差距和減少貧困。從當時的環境來看，福利國家再分配機制建立的基礎具有三個條件：制造業的就業形態、穩定的家庭結構和成年型的人口年齡結構。但是20世紀中期之后這三個基礎條件都受到了沖擊，歐洲國家完成了人口轉變，進入出生率低，死亡率低的階段，低生育率和預期壽命的延長加劇了人口老齡化程度，人口年齡結構開始進入老年型；工業文明進入后工業化時代，第三產業比重上升，制造業就業不再是主要的就業形態，服務業經濟快速強大起來；家庭結構核心化以及女性勞動參與率提高，穩定的大家庭結構逐漸瓦解。老齡化、后工業化、全球化動搖了當初福利國家再分配機制運行的三個基礎。在這種狀況下，急劇上升的老年人口影響了國家公共資源的再分配。面對老年人口數量急劇上升，家庭養老功能的弱化，福利國家采取了積極的應對措施，開始向老人群體進行大量的轉移支付，用于老年人口的社會福利支出不斷增加。20世紀70年代初期，OECD國家中有關老年經濟安全項目的支出超過了社會保障總支出的60%，西方福利國家被認為是“為老人的福利國家”［9］。

（二）年輕人傾向的社會投資戰略

人口老齡化造成老年人口的社會福利支出大量增加，福利國家普遍出現了經濟下滑、失業率上升但福利預算又持續攀升的多重困境。20世紀80年代，新自由主義提出了福利“收縮”和“削減”戰略，但是并沒有給大多數國家帶來預期的經濟復蘇，老年人福利支出占比越來越多仍然是趨勢。90年代，西方國家老齡人口占比普遍超過總人口的20%，對公共部門提供養老金、醫療保健支出的需求愈發強烈，老年人口的社會福利支出不得不大量增加，在新自由主義“收縮”和“削減”戰略沒有帶來預期效果的情況下，歐洲福利國家萌發了社會投資戰略的理念，并最終發展成歐盟的整體戰略。社會投資戰略重在增加對青年的教育力度，提高學業成功率、為形成高素質、高技能的勞動人口提供必要的基礎；提高就業參與、人力資源培育以及增加對女性和兒童的福利再分配，其核心是將再分配支出從收入保護轉向對當前和未來勞動力的生產性投資上，以提高勞動生產率來促進經濟增長而獲得更多的財富進行再分配。社會投資戰略的實施對于再分配結果產生了很大影響，公共資源開始從老年人轉向兒童和青年。近期對OECD國家的研究發現，原先旨在減少貧困和不平等的再分配收入調節政策主要通過人口變量來完成［10］，年齡間的再分配成為衡量再分配效果的一個重要方面，一些福利國家年齡間的再分配效應大于了貧富間的再分配效應［11］。"

（三）再分配的年齡傾向與代際矛盾

從西方福利國家再分配變化過程來看，不論是老年人傾向還是年輕人傾向的再分配，都會不同程度地引起社會代際矛盾。其原因主要是：第一，老齡化導致老年人福利增加而忽視了貧富之間的再分配。由于福利再分配指向帶有明顯的老年傾向，即使老年人中有的人并不貧窮也仍然可以得到相應福利［12］，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本意是縮小收入差距的再分配作用，增強了再分配的年齡效應，使得年齡成為矛盾產生的誘因。第二，社會代際契約的基礎被破壞。在西方福利國家老年人的所有社會支出中，養老金一般占到總福利開支的五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是最大的一部分社會開支，也是財政危機的主要原因。當老齡化加劇和經濟增長速度下降時，為了減輕財政危機，西方養老金模式從現收現付制轉變為積累制度，年輕人不僅要為上一代人提供資金，還要為自己養老存錢。由于年輕人口的減少，也無法信任下一代能為自己提供資金，“代際契約”的基礎被破壞。第三，老齡化社會中的老年人政治引發社會代際矛盾［13］。老年人口越多，老年選民越多，老年傾向的福利再分配就越受社會歡迎，形成老年人政治統治。社會投資策略改革前后的變化說明了這一點。初期的社會投資戰略致力于青年保障，確保25歲以下的年輕人享有較高質量的工作，為無業青年提供培訓和鼓勵就業等，但是結果發現，該戰略實施后的1998年至2003年的24個OECD國家在家庭、兒童、婦女以及在教育支出的增長比1998年之前要慢很多，社會投資戰略只是一個政治演說而已。十年之后，歐盟對其進行了改革，一個重要舉措是投入社會基金，擴大社會基金項目的多樣性，促進全部人口的職業培訓項目，有的項目不僅賦予年輕人，還賦予年長的勞動者。"從年齡視角上看，社會投資戰略比起初期的政策，在基金項目上納入了老年人，減輕了代際間的矛盾，有助于社會投資策略在社會保護、穩定經濟與福利建設上的可持續發展。

從西方福利國家社會支出的再分配發展來看，年齡是一個產生利益沖突的因素，一個傾向于老年人的再分配體制，可能會導致年輕人因為自身或者兒童福利的不足而減少生育，在生育率持續下降的情況下，年輕人養老負擔加重，造成年輕人的不滿。而一個年輕人傾向的再分配體制也可能會引起老年人不滿，特別在老齡化社會中，老年選民的增加意味著老年人口在政治上更能形成聯盟而為老年人爭取利益，最終與年輕人產生矛盾。

為什么會產生再分配的社會代際矛盾？著名福利經濟學家BARR［14］認為再分配有兩個目的：一個是“羅賓漢”功能，即劫富濟貧，實現富人向窮人的再分配；另一個是“儲錢罐兒”功能，即在一個人的生命周期內實現再分配，在年輕時儲蓄，在老年時消費，用以平滑消費。但是由于國家政策的變化和經濟發展的不持續性和不穩定性，個人無法很好地完成在自己生命周期內的再分配。對于福利國家來說，需要國家通過在社會橫截面上的代際資源轉移協助實現個人生命周期內的再分配，即社會代際間的再分配，這個制度邏輯的基礎是西方個人主義的社會養老。西方文明的核心——個人主義決定了代際矛盾必然是社會代際間的矛盾。從西方國家的現代化歷程來看，現代化過程是喚醒個人意識，彰顯個人權利的過程，然而個人主義在西方國家發展中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自由競爭的意識成就了西方文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個人主義而導致西方社會治理問題始終無法得到妥善解決。遵從個人主義信條的人們無法形成一個共同目標并去實現它，任何個人都在將“自身合理性”轉化為“集體合法性”，這種個人主義的泛濫是西方產生政治矛盾的社會根源［15］。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的西方文明不能完全撐起現代社會，尤其在情感、互惠等訴求上是完全不足的，個人主義作為政治、經濟和社會的載體具有很大局限性，在養老保障上表現為家庭養老缺失，父母對子女有養育責任，但是子女對父母沒有贍養義務，家庭中不存在子女向父母的再分配義務，代際再分配只在社會代際之間發生。當社會代際之間出現利益不平衡時，沒有其他渠道來疏解矛盾，導致社會代際矛盾重重。

三、中國社會再分配的年齡傾向

（一）人口高質量發展與實現共同富裕的要求

人口高質量發展與實現共同富裕都要求提高人力資本以保持經濟合理增長。中國與西方國家的發展條件、結構特征以及應對老齡化的路徑具有顯著差異，學界不斷總結中國人口數量、老齡化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特征，例如“未富先老”“邊富邊老”等。由于經濟發展水平與人口轉變的時期不同，在應對老齡化造成的經濟社會問題上也存在差異，西方發達國家人均收入水平比較高，人力資本水平高，技術創新能力處于前沿，財富積累雄厚，社會福利制度比較成熟，所以依靠生產率提高驅動經濟增長可以應對老齡化危機。而對于中國來說，老齡化速度快于任何一個國家，提高生產率、依靠持續的經濟增長是應對老齡化危機的基本條件。也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在人口規模和人口年齡結構優勢都逐漸減弱的情況下實現共同富裕的前提必定是發展經濟，積極促進生產力水平提高，使人均生產總值有較大幅度增長。

但是相比其他發達國家，中國的人力資本水平仍然比較低，低教育程度人口的占比相當高，教育投資占GDP比重仍然偏低。2017年我國公共教育支出占GDP的3%，而挪威、丹麥等國占到72%，所以提高人力資本仍然有很大空間，仍需加大教育支出，也就是說對年輕人的社會支出在目前的基礎上仍然要大量增加。提高年輕人的人力資本，給生產性的年輕人足夠充分的社會支出投資，是經濟增長和提高生產率的動力源泉，只有社會整體經濟水平提高，才能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用于滿足不斷增長的老年人再分配，最終實現共同富裕。這也就意味著在老齡化社會實現共同富裕首先要滿足對兒童和年輕人的人力資本投資。

（二）中國社會支出的年齡差異

中國目前的社會支出是否具有對年輕人的傾向性？對年齡傾向的社會支出的研究與測算主要集中在OECD國家，使用的數據基本上是OECD國家比較詳細的分類數據，一般是將社會保險、教育和衛生支出、福利替代品稅收支出和住房政策等按年齡進行細分，并且對人口結構進行修正后，用老年人/非老年人支出比率來看一個國家再分配制度的年齡傾向性［16］。中國因為一直比較重視再分配在改善收入差距方面的地位效應，還未意識到年齡效應的存在，同時也缺少按年齡分類的各項福利支出的公開數據，所以缺乏對年齡間的社會支出的比較研究。但是隨著老齡化程度的加深，再分配的年齡效應越發明顯，成為需要引起重視的問題，為了能夠顯示年齡間社會支出的差異，本文利用現有數據進行了再分配年齡支出比的分析（如圖1）。

由于目前中國還沒有按年齡細分的社會支出的數據，并且一些社會支出與其他支出混合在一起不能精確區分，所以本文在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的數據中只計算了明確用于0～15歲和60歲及以上人口的社會支出，0～15歲人口的社會支出包括學前教育、小學教育、初中教育、農村義務教育債務、特殊教育、教育附加費（中小學）、兒童福利、青少年科技、兒童醫院、婦幼保健機構等項目支出，60歲及以上人口的社會支出包括補充社保基金、行政事業單位養老保險補助、老年福利、養老服務、財政對基本養老保險的補助、農村籍退役士兵老年生活補助、老齡事務等項目支出。將這些項目支出的當年數量除以當年該年齡段的人口數，得到該年齡段的人均支出，將兩組年齡段的人均支出相比得到年齡支出比。雖然有些項目支出與年齡不是嚴格匹配，與國際上年齡劃分不同，但是從歷史縱貫的角度看，大致可以看出兩組年齡人口中社會支出變化的趨勢。

從2013年到2020年，0～15歲年齡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一直高于60歲及以上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但兩者都在穩步增加。從年齡比來看，0～15歲人口人均社會支出占60歲及以上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比重在下降，雖然中間幾年有波動，但總體呈下降趨勢，從2013年的175下降到2020年的154，這表明用于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增幅超過了0～15歲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增幅，但是0～15歲人口的人均社會支出仍然是老年人口的154倍。僅就這兩組人口的再分配來看，目前中國仍然是年輕人傾向的再分配方式，但也出現了老年人口的社會支出不斷增加的趨勢。在目前中國教育投資仍然偏低的情況下，對年輕人的教育、健康、培訓等方面的社會投資仍然需要加大。然而，具有年輕人傾向的再分配為什么在中國沒有出現西方國家代際沖突或者代際分裂？

四、以家庭為基礎的代際再分配

（一）家庭是中國社會治理和國家治理的基礎"

不同于西方國家，中國社會最基本的單元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儒家文明對中國社會倫理、政治與經濟關系的構建中始終是從“家”出發，形塑著“家國一體”的秩序體系［17］。"沒有家的視角，就不可能理解中國文明的實質和社會變遷的核心，也不可能把握中國人的日常情感和倫理結構。中國一直頌揚的“家國一體”觀念是中國式現代化中社會治理的基礎。中國在市場轉型后，雖然有些社會治理表面看似有個人主義取向，但是各種制度設計和實踐無不滲透著中國的傳統倫理和文化邏輯，也只有植根于傳統的家庭文化基礎，"中國的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才能發揮效力，

在家庭代際方面，家庭中心主義表現為“反哺式”養老，家庭中父母對子女有養育的義務，子女對父母也有贍養的義務，家庭中存在代際間再分配。

（二）家庭保障在經濟、社會、文化和法律上依然重要

作為再分配主要內容的社會保障隨著經濟轉軌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以養老保險為例，在農村，經歷了老農保—新農保—城鄉養老保險的變遷。中國城市養老保險經歷了從國家—企業保障模式、社會統籌—個人賬戶的統賬模式和多支柱養老保險模式三個階段，其中個人賬戶與多支柱模式是中國養老保險制度的兩次重大路徑創造［18］。雖然西方現代化的個人主義意識或多或少沖擊了中國傳統家庭養老模式，中國在城市和農村都建立了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的混合養老模式。但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建立起來的社會養老保險制度仍然沒有“離家出走”，在養老與家庭代際經濟支持關系的研究中發現：新農保實施初期，新農保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家庭養老負擔［19］，"但是減輕程度很有限，社會養老仍然不能替代家庭養老［20］，隨著人們整體收入水平的普遍提高，近期研究發現新農保對家庭代際養老的擠出效應不再顯著，反而家庭代際養老削弱了老年人的個人自我養老［21］。這表明，家庭保障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城市中的一個事實也表明家庭保障從未缺失過，當國有企業改革導致數以百萬計的退休人員不能按時領取養老金時，家庭保障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中國的社會保障改革提供了彈性空間［22］。"

家庭養老中的家庭內部再分配并沒有受到社會保險制度轉軌的影響而發生根本改變，這一結論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傳統的家庭養老觀念仍然盛行。中國傳統養老文化一直是以家庭中心主義為核心的“反哺式”家庭養老，即父母對子女有養育責任，子女也有對父母的贍養義務。從家庭結構變遷來看，雖然中國在現代化過程中，家庭規模縮小的趨勢接近西方，但是子女對父母的反哺式的贍養方式卻一直沒有改變［23］，盡管現代化變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傳統代際關系的作用，但傳統孝道文化和代際責任依然影響著人們的觀念和行為，或者說現代家庭賦予了新的代際關系，再造了代際責任倫理和團結，這一點從孝文化的變遷來看尤為明顯。工業化文明下的年輕人的工作時間與職業分工難以像農業社會那樣實現完全的傳統孝道，在這種情形下，人們在傳統孝道的基礎上賦予了時代變遷的新含義。最經典的是雙元孝道文化，一元是建立在輩分基礎上權威性孝道，是儒家文化中的“尊尊”原則；另一元是建立在親子之間的平等和親和的感情基礎上的相互性孝道，是儒家文化中的“親親”原則。在現代社會中，孝道已經逐漸從強調父母的輩分關系和子女的順從義務轉向輩分權威與平等親情并存的二元方式，強調權威性孝道更能促進子女對父母的經濟支持，而強調相互性孝道則主要促進子女對父母的情感性支持。研究發現，越年輕的一代，權威性孝道和對父母經濟支持之間的關系更強［24］，也就是越是年輕人，對父母的權威性和對父母的反哺程度越高，家庭內子代向親代的再分配程度越強。

家庭孝道不僅作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存在，而且在國家治理層面依然被強調和倡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二十六條規定了成年子女對父母負有贍養、扶助和保護的義務；新《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四條規定了贍養人應當履行對老年人經濟上供養、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慰籍的義務，照顧老年人的特殊需要。2021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加強新時代老齡工作的意見》，鼓勵成年子女與老年父母就近居住或共同生活，履行贍養義務、承擔照料責任。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第三十二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加強家庭建設，教育引導人們自覺承擔家庭責任、樹立良好家風，鞏固家庭養老基礎地位”，家風家教是現代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中的主要內容，依賴于孝道文化的家庭養老在法律和道德以及精神文明層面都得到了強化。這是中國實現現代化道路上的文化和社會基礎，這也決定了中國實現現代化道路必定遵循自己的方式。

在中國，家庭代際再分配并沒有因為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的發展而消失，因為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的浸潤，家庭保障從經濟、社會根源、文化結構以及法律到文化層面一直以來都不可動搖。即使在經濟社會轉型過程中，西方現代化思想中個人主義意識沖擊，家庭保障仍然是中國社會保障中的重要力量，所以在中國民生建設中家庭養老再分配的視角是理解中國再分配的核心。正是因為有了家庭內的代際再分配，才緩解了再分配的社會代際矛盾。

（三）社會-家庭的雙代際再分配

在社會代際再分配關系中，如果社會人口結構是年輕型人口結構，年輕一代供養老年一代的代際信任一直存在，不會產生代際矛盾；而當老年人與年輕人中的一方感受到利益受損時，代際矛盾便會出現。雖然福利國家在財政壓力增加、經濟發展萎縮不前的情況下，接納了多元福利主義思想，試圖把福利責任主體轉變為由政府、市場、社會組織等多方主體共同參與的福利供給體系，目的是希望能夠減少政府開支預算，但是結果并不如預期那樣積極有效。主要原因：一是因為再分配資源集中于政府，社會和個人用于再分配的財力有限；二是社會組織參與再分配目的主要體現在創造和培育積極的公民社會，而非提供社會福利和救濟［25］。所以多元福利措施也不能有效緩和代際矛盾。

而在中國的傳統家庭養老文化之下，家庭內的代際經濟支持可以彌補社會養老造成的社會代際利益不平衡引發的代際矛盾。當老年人的社會福利支出不足時，家庭內子女向老人的再分配緩和了老年人的養老危機，是家庭關系中“尊尊”原則的表達。同時，親子之間還有情感需求，家庭養老可增進老年人的精神歸屬感，是家庭的“親親”文化的存在。“尊尊”“親親”的家庭傳統文化維護了家庭秩序，將社會代際的矛盾消解在家庭中。所以，在國家福利與家庭福利關系的研究中，國外的研究結論往往認為兩者關系是此消彼長或者是同時提升［26］，但是中國的研究認為兩者是并存與互補的關系［27］。"

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后，國家和社會對老年人的社會養老及福利責任逐漸建立，但是家庭對老人的福利責任從未缺失，所以在中國可以說是社會與家庭兩個維度的“雙代際再分配”，即再分配是在社會代際和家庭代際之間同時存在。當社會代際再分配之間出現利益不平衡時，家庭代際之間的再分配往往會彌補這一不均衡，從而減少了社會代際的矛盾。從家庭出發的國家秩序，奠基于倫理秩序基礎之上，這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標志之一，也正是這種中國特色的傳統文化，形塑了中國獨有的價值標準和治理特色。許多研究提出了福利多元的供給思想用以減輕財政負擔，不同于西方國家的多元是指國家、社會、市場等主體，在中國的多元福利責任主體中，家庭是重要的一元，這是中國結合國情發展的中國式福利現代化體系的重要特征。

五、結論與討論

在實現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上，人口負增長與老齡少子化等人口新形勢意味著中國的人口發展重心要轉到提高人口質量上來，提高人力資本是提高生產率的動力來源，這樣才能保持經濟持續合理增長，實現共同富裕。雖然目前中國是年輕人傾向的社會支出，但是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比，低教育水平人口占比仍然很高，教育投入明顯不足，所以提高人口質量，需要將再分配的社會支出更多地投入到教育、培訓年輕人的人力資本提升上，這是最有效率的公共資源再分配，是中國實現現代化和共同富裕的前提和基礎，而能夠實行這一再分配模式卻沒有產生社會代際矛盾源于家庭是中國社會治理的基礎，家庭養老是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和心理，家庭中的代際再分配消減了社會代際再分配中出現的矛盾，社會代際與家庭代際互相補充形成社會-家庭雙代際再分配，這是中國式現代化福利體系得以形成的社會基礎，也是用人口高質量發展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的傳統基礎。

在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上，社會-家庭雙代際再分配是中國獨特的福利治理途徑，并將不斷被創新。第一，提倡家庭養老，鞏固家庭養老的基礎地位。家庭養老仍然是中國占有基礎地位的養老方式，年輕人對傳統家庭養老觀念的傳承，是傳統觀念的現代價值，并將成為老齡化進程中社會養老保障體系建設的一個支撐。第二，對于年輕人的社會投資支出可以擴大范圍至低齡老年人口。在健康預期壽命逐漸延長的情況下，中國目前低齡老年人口還有很大的工作潛能，但是老年人口的教育程度偏低，可以將社會投資支出適當擴大到老年人口，提升具有工作潛能的老年人口的人力資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老齡化社會中的勞動力數量和質量。第三，對老年人的再分配從收入保護轉向老年健康醫學發展、老年照護設施的開發等促進生產率提高的社會投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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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alfamilial"Dual"Intergenerational"Redistribution"in"the"

Context"of"Highquality"Population"Development

Hou"Huili

（Insitute"of"Population"and"Labor"Economic，"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10，China"）"

Abstract："""The"most"critical"path"to"achieve"highquality"population"development"is"to"enhance"human"capital"by"increasing"investments"in"young"people，"thereby"boosting"productivity"to"sustain"economic"growth."This"serves"as"a"prerequisite"for"achieving"common"prosperity."However，"amidst"China’s"increasingly"prominent"societal"characteristics"of"aging"and"declining"birth"rates，"rapid"aging"signifies"a"sharp"increase"in"social"expenditures"on"the"elderly，"leading"to"competition"for"the"redistribution"of"public"resources"between"the"young"and"the"old."Under"western"individualism，"such"competition"can"result"in"intergenerational"conflicts"or"even"divisions."Nevertheless，"China"has"not"experienced"the"same"level"of"social"intergenerational"conflicts"as"western"countries."The"primary"reason"is"that"traditional"familybased"elderly"care"still"holds"a"fundamental"position，"where"intergenerational"redistribution"within"families"alleviates"the"contradictions"in"social"intergenerational"redistribution，"and"complements"each"other."The"“socialfamilial"dual"intergenerational"redistribution”"model"serves"as"the"social"foundation"supporting"the"formation"of"a"Chinese"style"modern"welfare"system"in"the"context"of"highquality"population"development.

Key"words：population"highquality;"common"prosperity;"redistribution;"family"elderly"care;"age"effect

（責任編輯：張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