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德治、自治融合視角的社會治理規范基礎研究

摘要：在以全面深化改革為背景的城市化、工商化、陌生化社會急劇大變遷中，社會失范現象導致規范缺位成為社會治理難題。在法治、德治、自治相融合背景下，基于社會治理負荷繁重與執法資源稀缺的雙重性約束條件，各類規范的協作效用有利于最大化社會治理效能。良善的法律規范作為社會團結的根本保障，應當與社會變遷的客觀情勢相適應并充分保障人民權利；道德規范突出個體道德自律與集體情感紐帶作用，所蘊含的社會主體意識與社會公共精神使社會治理更加柔性和高效；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基于充滿群眾智慧的“地方性知識”稟賦而對多元地方治理需求具備較強的契合性與因應性，通過社會自身的自主運行機制能夠有效減輕國家在社會治理中的成本與負荷，有利于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良性發展。

關鍵詞：社會治理現代化；三治融合；法律規范；道德規范；社會規范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國家治理現代化轉型中公共規制信用工具的法律優化研究”（20XFX008）

中圖分類號：D92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2-0106-07

一、問題提出：社會失范導致規范缺位

在我國社會經濟改革和現代化進程中，傳統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經歷了深刻轉型。社會的急劇變遷導致傳統的規范約束和社會控制機制在快速現代化的過程中逐漸被瓦解，當今社會正遭遇道德規范缺失與社會行為越軌等諸多現實挑戰。原有的規范逐步失去約束力，新興的規范體系尚未全面成型和廣泛應用，社會在一定程度上處于社會成員行為失控、道德滑坡、犯罪率上升等失范狀態?！瓣P系本身即集合，或者被理解為現實的和有機的生命，這就是共同體的本質?！保?）社會失范意味著在社會變革或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共同體內的傳統社會規范、價值觀和行為模式受到沖擊，社會成員對社會規則的認同和遵循出現困境，進而引發社會集體意識的缺失、行為異化以及個體與集體人格的沖突與矛盾。這些失范現象不僅是社會病態的表現，也揭示了現代化進程中人類社會面臨的深刻問題，且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不可避免的客觀性。伴隨著道德堤壩的瓦解，個體的行為愈加無序，社會成員的行為邊界變得模糊，個體欲望的釋放往往不再受到有效的約束。社會規范作為社會運行的基本準則，逐漸弱化而失去原有的約束力。規范缺位不僅影響共同體成員的行為選擇和價值觀念，也對整個社會的穩定和發展構成嚴峻挑戰。隨著傳統社會規范逐漸失效，共同體內原有的行為準則和價值體系逐漸變得模糊和不明確，共同體成員在行為選擇上因缺乏明確的指導和約束而愈發隨意和多變，社會互動和秩序維護變得愈加困難。在舊有的道德和法律秩序逐漸失效的同時，新的符合社會情勢的道德和法律秩序尚未完全形成，這使得社會規范體系處于過渡和重構階段，進而導致相關時空場域內缺乏穩定的規范框架。規范缺位使得社會治理面臨重大挑戰，難以有效回應維護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的現實需求。在此情況下，社會的秩序和穩定受到威脅，公共信任和社會凝聚力不斷減弱，社會治理的成本與負荷持續增加。因此，需要通過規范體系的重建和完善，在具體的治理場域里實實在在地完成社會治理技術的轉型與良性變革，增強社會主體的規范意識和行為自覺，從而促使規范體系的資源聚合優勢轉換為社會治理效能。

社會治理現代化作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環節，致力于優化治理體系，構建更加合理、高效、靈活的社會治理模式，推動現代社會實現有機團結。而法律規范、道德規范及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作為社會團結的外在表征，其核心功能在于將個體與社會有效聯接，從而將原本分散的個體轉化為具有內在凝聚力的集體，是社會有機團結的重要根基。（2）現代社會有機團結的維系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社會成員對社會規范的遵循，因而治理患有“道德”疾病的社會有機體離不開法律規范、道德規范及來自民間其他社會規范的各自比較優勢及互補效用。道德規范供給了行為的倫理基礎，通過內在約束力引導個體行為，有助于形塑個體的道德自覺和責任感；法律規范則通過制度化手段強制執行，基于國家強制力確保社會成員的行為符合社會整體利益；而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則在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通過自主管理機制維持社會的連續性和穩定性。特別是在社會大變遷或法律系統可能遇到局限性的情況下，習俗等其他社會規范為社會提供了一種自我調節的機制，社會成員在“緊密交織的角落”中能夠通過內生的自我約束機制建立起一種無需法律的秩序。法律規范、道德規范及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共同作用于社會主體，為社會成員注入規范價值并在個體之間培育團結意識，為社會協作與共同體建設提供規范支撐，確保社會秩序規范有序運行。

在我國法治、德治、自治相融合的背景下，法律規范、道德規范以及民間自發形成的其他社會規范構成了社會治理的多層次、多維度的規范體系，為全民參與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提供了重要的規范依據。這些規范通過協同效應，不僅能夠有效引導社會成員的行為，還能在社會變革、快速城市化以及日益復雜的社會互動中，增強社會的凝聚力與穩定性，產生更為深遠和廣泛的社會治理效果，有利于實現社會治理效能最大化。

二、法律規范：良善德性與根本保障

法律規范作為一種具備國家制裁力的行為規范，能夠對違法行為實施強制性懲罰，是社會治理的基本規范與根本保障?！爸砸駨姆伞皇且驗槲覀円呀浿贫四撤N法律，或者是通過多次選舉決定了法律，所以我們得服從它；而是因為法律是一種善的東西，也就是說法律與事實的性質是相稱的，因為法律應該如此，我們信任它?！保?）良善法律作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關鍵內在因素，其本身的良善程度直接影響著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成效。

（一）法律規范的道德性與團結感

關于法律是否應具備良善德性，以哈特為代表的新分析法學派與以富勒為代表的新自然法學派展開了法理學史中的重要論戰，即“良法與惡法”的世紀之爭，對現代的良法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新自然法學派認為，法律的正當性和有效性與道德的正義性密切相關，法律如果不符合道德正義，那么即便其程序合法，也無法被視為“良法”，甚至可以被認為是“惡法”。而新分析法學派認為，法律和道德屬于兩種不同的社會規范，應該清晰區分，法律只是單純的規則秩序，并不需要包含道德因素，應與道德保持獨立。根據該學派的觀點，即使是道德上非正義的法律，只要是主權者的命令，也具備與正義法律相同的強制性和規范效力，主張“惡法亦法”。隨著“惡法非法”的立場逐步被認同，新自然法學派的核心思想逐漸占據主流。（4）此后，古典自然法學中的公平、正義、自然權利等倫理觀念重新獲得了重視。因此，法律除了履行其工具性功能外，還應具備倫理性價值。“法律只有以道德為支撐，才有廣泛的社會基礎而成為維系良治的良法?！保?）現代法治社會應當在確保法律的形式正當性和程序正義的同時，始終關注法律的道德基礎，確保法律始終服務于社會正義、公共福祉和個體尊嚴。（6）尤其在資源分配、利益調節及解決各種糾紛和沖突時，法律應始終堅持公平和正義的原則，確保法律規范具備良善的德性。

法律作為社會團結的紐帶，體現的是一種集體共享的情感和信念，其真正功能在于在個體之間建立一種與社會道德秩序相適應的團結感。隨著普通社會生活的不斷擴大和復雜化，必然帶來法律活動的增加，而社會團結的變化會直接反映在法律的形式、內容與功能上。（7）作為社會團結的重要表現形式，法律規范伴隨著人類社會從機械團結走向有機團結的同時，也以不同的存在形式與功能發揮著凝聚社會的作用。在這種變遷過程中，法律規范的形式和功能發生了顯著變化，以適應不斷演變的社會結構和需求?？偟膩碚f，在機械團結社會中，法律尤其是刑法的主要作用是通過嚴厲的制裁手段來維持社會的整體秩序。這些法律的目的是防止犯罪，威懾社會成員不違反共同的道德和行為規范。刑法的強烈制裁體現了對社會共同體價值的捍衛，同時也反映了機械團結社會中高度統一的社會結構和共同體意識。而在有機團結社會中，法律的中心任務是通過補償性制裁、恢復性司法和協調性功能來處理社會成員之間的復雜關系，解決因分工、差異化帶來的矛盾和沖突。這種法律觀念的轉變，不僅體現了法律對個體權益的更加關注，還反映了現代社會對社會功能多樣性和分工合作的重視。通過法律的調節和補償機制，社會能夠保持穩定，同時又能容納多樣性、解決矛盾，推動社會向更加公正、和諧的方向發展。不難發現，無論是機械團結社會還是有機團結社會，社會成員通過法律規范能夠感受到一種共同的身份認同和歸屬感，這種團結感在不同的社會結構中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機械團結社會依賴同質性和一致性，其法律更傾向于壓制性和懲罰性；而在有機團結社會，異質性和分工導致法律更趨向于恢復性和契約性。（8）

（二）法律規范的科學性與人民性

法律規范通過對社會關系的規范化和法定化，能夠清晰界定不同主體之間的行為界限，避免社會行為中的混亂和沖突。在此基礎上，通過明確界定行為的合法與非法、權利與義務，法律不僅能夠確認和分配社會成員之間的利益，還可以通過規范行為，為人們提供清晰的指引與約束，從而實現對社會的有效治理與控制。但法律并非一種脫離現實的抽象原則，而是一個深深植根于具體社會條件、社會利益與社會價值體系中的復雜系統。（9）“法律應該以社會為基礎；法律應該是社會共同的、由一定物質生產方式所產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現。”（10）法律的科學性和適應性與社會的物質基礎密切相關，它需要根植于特定社會的生產方式、文化傳統、歷史背景及社會關系等土壤中。誠如馬克思所言：“法律是不能預防人的行為的，因為它是人的行為本身的內在的生命規律，是人的生活的自覺反映”（11）。特定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不僅影響法律的形成，還決定了法律的具體內容、功能與實現形式。如果法律脫離了具體的實踐場景，未能與社會的物質基礎及其發展需求相匹配，便難以真正有效地履行其功能。因此，隨著社會條件的不斷變化，法律也需要不斷調整和完善。立法者欲制定良善法律，必須深入考慮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內在規律，基于具體社會事實反映社會實際情況，尊重社會的歷史、文化和經濟背景。例如，在數字化轉型的時代，傳統法律制度面臨著網絡空間治理的挑戰，需要及時調整，出臺新的網絡安全法、數據隱私法等，以應對技術帶來的新問題。同時，在科技迅速發展的情境下，法律應及時適應科技進步，特別是在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領域，建立相應的法律框架，以保證科技發展與社會倫理、公共安全之間的平衡?！傲⒎ㄕ邞敯炎约嚎醋饕粋€自然科學家，他不是制造法律，不是在發明法律，而僅僅是在表述法律。”（12）尊重社會的實際情況，意味著法律的制定不僅要考慮現實問題，還要考慮社會成員對法律的認同和接受度。若法律過于脫離社會的實際，可能導致法律的僵化、執行困難，甚至可能使法律成為“空洞的紙面規定”。

在我國，對良法思想的追溯可謂源遠流長。一方面，商鞅提出，“為國也，觀俗立法則治，察國事本則宜。不觀時俗，不察國本，則其法立而民亂，事劇而功寡”（13）。商鞅對法治和立法的深刻洞察，揭示了立法必須依據社會的實際情況和國情，不僅要考慮當時的風俗、民情，還要深入了解國家的根本問題，才能制定出良好的法律。如果立法脫離了社會實際和歷史背景，那么法律即便頒布，也可能導致民眾的不滿，進而引發社會動蕩，導致社會治理效果不佳。另一方面，“法非從天下，非從地出，發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14）。孟子強調，法律不應當是一個脫離現實的抽象系統，而應當與人的道德感、社會規范和公共價值相契合，才能在實踐中實現其應有的治理功能和社會效益。實際上，自古以來的“義利之辯”是對法律制定、社會治理、公共政策等領域的深刻反思。在現代法治社會中，良法的標準依然要求我們在利益和正義之間找到合適的平衡點，法律必須既能促進社會的經濟發展，又能保障基本的社會公正，推動社會朝著更加和諧、更加公正的方向前進。（15）同時，“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16）。毛澤東早在1912年便強調了法律的工具性和人民至上的價值觀，認為法律應該是謀取人民幸福的工具，真正良善的法令會增加人民的幸福感，即法律不僅要能夠有效地調節社會秩序，還要確保其公正與公平，推動社會進步，維護人民的根本利益?！叭嬉婪ㄖ螄顝V泛、最深厚的基礎是人民，必須堅持為了人民、依靠人民……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根本目的是依法保障人民權益?！保?7）作為國家治理的核心，法律應當最大限度地保護人民的基本權利，解決社會不公。良法的人民性特征是現代法治體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它確保法律不僅是對行為的規范，更是對人民生活質量和幸福的保障。

古今中外關于“良法善治”的探討，核心在于法律是否符合正義、理性和道德的標準。法律的“應然狀態”不僅關乎形式的規范，更是關于法律能否推動社會公平、保障公民基本權利、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的深刻問題?！啊嬲姆伞耸恰_的規則’的主觀表達和客觀載體，”（18）是“發現法律”而非“發明法律”。作為社會治理規范依據的良法應當“是事物的法理本質的普遍和真正的表達者。因此，事物的法理本質不能按法律行事，而法律倒必須按事物的法理本質行事”（19）?！皩嵢粻顟B”的法律并非抽象的理論構造，而是應當與社會事實的內在性質及其自生規律相契合，能夠有效應對特定社會場域和歷史時期的情勢變化，否則，難以發揮預期的社會治理效能，甚至可能帶來不良的外部性效應，損害社會整體的秩序與發展。（20）

三、道德規范：集體情感紐帶與社會公共精神

“真正的道德也像真正的政治一樣，其目的是力求使人們能夠為相互間的幸福而共同努力工作?！保?1）道德規范通過倡導共同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增強社會成員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促進社會成員之間的理解和互助進而強化社會的凝聚力和團結力。通過道德規范的引導和約束，可以減少對法律和行政手段的依賴，使社會治理更加柔性和高效，可以有效降低社會治理成本，提高社會治理效能。

（一）個體道德自律與集體情感紐帶

“道德的基礎是人類精神的自律。”（22）道德規范所蘊含的穩定精神具有深刻的內在力量。它通過影響個體的內心世界，塑造個體的道德品格，有利于增強人們交往互動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對社會制度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基礎性調節作用。而“法律只是道德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法律的領域只是倫理習俗領域的一部分，或者說法律是與社會秩序之不可或缺的條件相關的那部分”（23）。法律作為社會行為的“最低限度”，主要目的是防止社會成員實施有害行為，保障公共秩序、基本權利和社會穩定。加之法律執行通常是一種外部驅動的行為，依賴于政府和執法機關的介入，而非出于內心的認同或自愿，執行效果往往難以達到預期。但對道德規范而言，“道德自我是經常懷疑自己是否還足夠道德的一種自我”（24）。共同體成員在日常生活中會面臨諸如幫助他人、保護環境、尊重他人權利等道德義務，這些義務的履行并不總是因為外部的法律或懲罰機制，而是源于個體對社會的認同以及對道德價值的尊重。道德規范強調個人自律和內在修養，通過內心的信念和價值觀引導個體行為，能夠預防違法和不道德行為的發生，在源頭上減少社會問題和犯罪行為的出現，進而降低社會治理成本。因此，作為道德主體，社會共同體成員的道德自覺和責任意識是社會良善治理的重要基石，通過主動履行社會義務和承擔社會責任，每個個體在推動道德善的實現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不僅是對個人道德修養的要求，也是社會秩序、公共利益和共同福祉得以維系和發展的必要條件。

道德規范是集體情感紐帶?，F代社會雖然能夠通過理性和技術手段構建強大的社會控制體系，但這種理性化的社會工程往往忽視了個體經驗與文化背景的多樣性，可能導致社會個體的異化與疏離，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紐帶與共同體精神缺乏。而且社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決定了知識的分散性和有限性。在現代社會，知識不可能完全集中于某個中心，也無法通過單一的理論或方法來完全把握社會的全貌，各個領域、層次和地區的差異使得統一的管理措施和規劃常常難以適應所有情境。社會治理涉及不同群體和個體的利益、價值觀和需求，其往往具有較大的主觀性。盡管理性建構主義試圖通過統一的制度和規范來協調不同的社會關系，但由于每個社會成員的價值觀和理解存在差異，單純依靠理性建構往往難以完全達成普遍認同?！啊值馨愎餐袚某兄Z，它重申的是每一個成員享有避免錯誤與災難（這是與個體生活分不開的風險）的共同體保障的權利?！保?5）與理性建構主義的管理措施不同，道德規范是一種通過社會成員在長期共同生活和交往中形成的情感紐帶，它并非單純依賴外部的規制與約束，而是通過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動和認同逐漸形成的。因而道德共同體具有集體意識與道德情感的比較優勢，能夠增強共同體成員的歸屬感、榮辱感與安全感，進而有利于減少沖突與對抗、避免社會分裂。當理性建構與道德規范結合時，社會治理不僅能夠依賴于外部的法律和制度，也能依賴于內在的道德約束，這種雙重機制有助于增強社會的治理效能。

（二）社會主體意識與社會公共精神

法律的規范性和強制性是現代社會秩序的重要保障，但如果法律過于強調強制性，忽視了社會成員的主體意識和多樣性需求，就有可能導致在有限資源和空間內個體或群體間同質化競爭，使得整個社會的效率低下并沒有創新或進步的空間。同時，如果法律規范只依賴外部強制來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而忽視了社會主體內在自覺性的培養，導致社會成員對法律規范缺乏認同感，那么社會主體便無法有效進行自我反思與矯正，使得社會秩序與社會活力之間的平衡失調，規范的社會整合作用將大打折扣。因此，社會規范若未能與社會成員的主體意識緊密結合，就很難獲得廣泛的認同和遵守，容易刺激社會成員僅關注個人利益而忽視社會公共利益和整體福祉，致使社會公共精神缺失，甚至可能導致社會秩序的紊亂或退化。對此，涂爾干的法人團體（以下簡稱“法團”）觀念提供了諸多有益參考?！胺▓F”強調職業群體內部職業倫理的重要性，與職業活動關系緊密的職業共同體成員在職業倫理規范的約束條件下，會認識到自己的個體價值及其對社會的公共價值。（26）這說明“法團”的職業倫理不僅僅是基于職業道德規范對職業行為的約束，更是幫助職業群體成員理解他們工作意義和社會公共責任的關鍵因素，是對職業活動者個人價值的認可和激勵。在個體與社會之間嵌入“法團”這一中間組織，通過促進共同價值和目標的實現，能夠有效地強化個體的社會主體性和公共精神，這不僅有助于個體自身的發展，也能增強他們對社會的認同感和道德整合度。

當然，涂爾干視角下的“法團”所蘊含的職業倫理雖然對工作場域內的行為規范有一定的作用，但對社會成員在非工作領域的行為約束并不充分，容易導致社會其他領域出現道德真空。尤其是隨著城市化和工商化進程的推進，個體化的加強和社會結構的松散，不可避免地引發了社會個體的原子化、碎片化與孤獨化，個體行為的自主性、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增加，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帶來道德觀念的沖突和行為模式的差異，進而導致社會秩序的松動與失范，由此增加了社會治理的難度。但是，隨著現代信息技術和交通設施的日益發展，社會成員在特定領域內，受社會分工的驅動，逐漸形成了對彼此行為的理解與期待。這種頻繁交往互動的過程，借由“以眼對眼、以牙還牙”的博弈機制，使得社會成員在不斷博弈中逐步達成遵循道德義務的共識。長期以來，這種互動不僅促進了道德義務的共同認同，也構建了一個合作機制，使社會成員在互利共贏的過程中形成了正和博弈的道德規范，最終推動社會秩序的重建和穩定。因此，在此背景下，職業領域之外的社會其他領域亦需通過社會中間組織的介入，將分散化的個體重新凝聚與組織起來，推動非職業化場域中的交往互動與分工協作。這一過程中，個體逐步內化出應遵循的倫理規范，超越了工作范疇，涵蓋了更廣泛的社會行為規則。在此基礎上，個體在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亦能夠平衡與兼顧社會集體利益，最終推動具有公共精神與社會責任感的主體性建構。

四、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地方性知識”優勢與社會自主運行

非正式的社會規范既包括道德規范，亦包括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道德規范是社會成員廣泛認可的關于是非、善惡、正義與不正義的行為準則，提供了基本的價值觀；相比之下，社會內部自發形成的居民公約、村規民約和行業規章等民間其他社會規范則通常針對特定行為和情境提供更具體的規定，對道德規范的基本原則進行了細化和補充。由于其內生性和自發性，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具有較強的靈活性和適應性，能夠根據實際需求進行調整。通過合理激勵和支持社會力量的積極參與，國家能夠在保持必要規范與引導的前提下，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建立起一種既有法律規范引導、道德規范自律，又充分尊重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的社會治理模式，進而實現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良性發展。（27）

（一）“地方性知識”優勢有利于強化地方性治理需求的契合性與因應性

國家通過統一的行政手段和理性規劃，盡管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推動社會達成共識，但這種共識往往是有限且空洞的。這主要是由于“地方性知識”的分散性以及社會的復雜性所致。尤其在勞動分工愈加多元化和異質化的背景下，不同領域的社會主體在工作內容、生活經驗、價值觀念、知識結構等方面存在日益顯著的差異，國家所推動的、試圖形成普遍適用的社會共識往往難以滿足不同個體和群體多樣化的需求，且難以反映不同社會層面的具體情境。同時，由于資源的有限性，國家難以在各個專業領域中進行系統性、全方位規范，尤其難以應對復雜的社會情境和不同領域的具體“殊相”。這種局限性使得國家在面對特定群體的具體需求和利益時，往往無力有效干預，且在執行過程中易受到公眾意見的直接影響與制約。更為嚴重的是，國家的干預往往可能引發與社群成員的直接沖突和對抗，進而導致政策的執行效果受挫，甚至加劇社會的分裂與對立。而民間社會規范蘊含著廣大群眾的智慧，反映了社群在日常生活中的經驗積累和情感共識，是特定社群成員通過長期的交往互動、不斷的博弈和試錯而逐漸形成的具有地方特色的規范體系。其執行效能得益于其深厚的群眾基礎，對于特定場域中的成員而言，這些規范早已內化為深植于腦海與心靈的行為準則，成為日常行為的自然指南。正是由于民間社會規范具有高度的場域適應性和個體認同感，因而對地方性治理難題具備較強的契合性與因應性。

在法治、德治、自治相融合的大背景下，社群內部規范的完善是實現社會長久穩定與繁榮的核心要素之一，是推動社會文明持續進步的基礎性條件，應“加強居民公約、村規民約、行業規章、社會組織章程等社會規范建設，推動社會成員自我約束、自我管理、自我規范”（28）。健全的社群內部規范不僅有助于優化治理結構，提升治理效率，還能夠增強社會成員的參與感和歸屬感，為社會治理的可持續性和長效性奠定堅實基礎。因此，不應局限于“法律中心主義”的框架，應“充分發揮社會規范在協調社會關系、約束社會行為、維護社會秩序等方面的積極作用”（29）。通過整合這些多樣化的智識資源，并在尊重多元視角的基礎上形成思想交匯與理念互通，社會能夠構建起一種多元協同的治理機制，使得不同群體和利益主體之間能夠有效互動與協作。這有助于打破信息孤島，提升社會各方的共識與合作，從而形成更具凝聚力與包容性的社會治理模式?；诘胤叫灾R和民間智慧的治理體系，不僅能夠幫助社會有效應對當前的問題，還能提升社會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為社會的長遠發展和穩定提供堅實的內生動力。（30）當社會能夠自主解決更多的問題時，國家在這些領域的投入和干預需求就會相應減少。這不僅節約了國家治理的成本，還使國家能夠將更多資源和精力集中在戰略性、全局性的問題上，從而提高國家與社會治理的效率。

（二）社會自主運行機制有利于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良性發展

社會是國家的基礎，國家以社會存在為前提。社會治理是國家治理在社會層面的重要面向，因而社會治理必然涉及國家與社會的緊密關聯。從社會團結的角度看，現代社會治理的核心目標在于實現有機團結。與傳統社會中通過強制性集體規范維系的機械團結不同，有機團結側重于在多元化與專業化的背景下，通過促進社會成員之間的認同和合作，形成更為靈活、包容且富有活力的社會秩序。這種團結不僅關乎社會秩序和社會穩定的維持，更關乎激發社會與個體的創新活力和社會的整體活力，是推動社會發展和進步的重要動力。因此，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應保持良性互動與協同發展。

來自民間的社會規范作為社會自主運行機制的基礎，能夠有效促進社會自我管理和服務，激發社會成員參與社會治理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這種參與不僅可以增強社會的適應性和韌性，還能減輕國家在社會治理中的壓力。這是因為隨著社會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增強，社會各界對社會治理的積極參與使國家的治理體系更加穩固和高效。通過社會自我管理，許多事務可以在基層得到有效解決，進而減少國家行政管理的層級和程序，使得社會力量成為國家力量的重要支撐，有利于國家與社會之間形成良性互動與協同發展的局面。同時，從我國國家與社會關系良性發展的歷史傳統與成功實踐來看，我們應充分尊重并推動基于民間社會規范的自主運行機制。在傳統社會中，國家與社會并非對立的兩個獨立體，而是通過互為補充、互相依賴，共同維系社會秩序與穩定。從古代的鄉規民約、族規家訓，到近現代的社會組織與自治規范，民間社會規范一直在中國社會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些規范來源于社會自發的道德約定和共同體成員的長期互動，其能夠有效調節社會成員之間的行為關系，并在無形中促進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同時，從治理的角度來看，國家并非是一個萬能的機構，無法兜住所有公私事務的管理職責。國家的角色應當是引導和規范，而非包攬所有事務。過度干預不僅會導致政府資源的浪費，還可能帶來治理效率的低下。在許多情況下，國家的過多干預可能會壓制地方性知識、民間智慧和社群自發的治理能力，反而使社會治理陷入僵化。正如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1月7日在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所講道：“社會治理是一門科學，管得太死，一潭死水不行；管得太松，波濤洶涌也不行。要講究辯證法，處理好活力和秩序的關系，全面看待社會穩定形勢，準確把握維護社會穩定工作，堅持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源頭治理”。因此，在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國家應當認識到自身在社會治理中的邊界和限度，不應過度干預社會事務。國家的責任是創造一個公平、透明和法治的環境，為社會各方提供充分的參與空間和自由度。國家應當通過鼓勵地方性治理機制和民間自發組織的創新，增強社會治理的自我調節能力，促進社會各主體之間的合作與共識，最終實現更加有效和持續的社會治理。

盡管道德規范和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有其積極效用，但社會的持續發展和規范化進程依然離不開法律規范這只“看得見的手”的適度介入。尤其在資源有限或利益沖突的背景下，個體可能為了短期的私利而侵害社會共同體的整體利益。當社會主體頻繁發生對共同體的侵害行為，且這些行為已經嚴重危及社會的團結與穩定時，民間規范往往難以有效制約個體行為，社會的自我調節機制也可能出現癱瘓。因此，國家法律的介入很有必要。國家法律作為社會交往和博弈互動的“最大公約數”，不僅具備強制性和普遍適用性，而且能夠彌補非正式規范的不足，為社會提供更為明確和權威的行為指引。例如，當某些民間規范與法律相沖突時，國家法律可以起到糾偏作用；當民間規范不足以維護社會秩序時，國家法律可以提供必要的支持和保障。當然，國家法律的干預并不是對其他社會規范的否定，而是對其的補充和完善。通過法律與其他規范的協調運作，可以形成更加完善的社會治理體系。例如，國家可以通過立法和政策引導，鼓勵和支持符合公共利益和公平正義的民間規范，同時對不合理、不公正的規范進行規制和調整。因此，國家應當在尊重道德規范和民間其他社會規范的基礎上，積極引導和支持其與現代法律體系的融合，使其成為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這種結合，不僅可以繼承和發揚我國傳統社會治理的優勢，還能創新性地推動社會治理模式的轉型和升級，實現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與共同發展。

五、結語

在我國法治、德治、自治相融合的背景下，法律規范、道德規范及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為“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供給了規范淵源，為社會治理現代化提供了規范基礎。多元社會治理主體通過法律規范、道德規范及來自民間的其他社會規范等規范體系形成社會治理合力，有利于充分尊重人民群眾基于實踐理性的首創精神，最大限度地調動人民群眾作為社會主體參與社會治理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能夠有效回應人民群眾的多元化社會訴求，實現人民安居樂業與社會安定有序，使得人民群眾成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最大受益者與治理成果共享者。

注釋：

（1）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林榮遠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頁。

（2）（7）（8） 參見［法］涂爾干：《涂爾干文集（第1卷）道德社會學卷1——社會分工論》，渠敬東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470、106、110頁。

（3） ［法］涂爾干：《涂爾干文集（第2卷）道德社會學卷2——職業倫理與公民道德 德國的道德實證科學》，渠敬東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141頁。

（4） 參見沈宗靈：《現代西方法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0頁。

（5） 習近平：《之江新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頁。

（6） 參見張文顯：《二十世紀西方法哲學思潮研究》，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頁。

（9） 參見孫國華主編：《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的原理——兼論法是“理”與“力”的結合，“理”是基本的，“力”是必要的》，群眾出版社1996年版，第61頁。

（1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說明”第XV頁。

（11）（12）（19）（2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347、244、119頁。

（13） 商鞅：《商君書·算地》。

（14） 慎到：《慎子·逸文》。

（15） 參見李龍主編：《良法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頁。

（16） 毛澤東：《商鞅徙木立信論》，毛澤東手稿1912年。

（17） 習近平：《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提供有力法治保障》，《求是》2021年第5期。

（18） ［古羅馬］西塞羅：《論共和國 論法律》，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頁。

（20） 參見李步云：《法的應然與實然》，《法學研究》1997年第5期。

（2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頁。

（23） ［美］羅科斯·龐德：《法律與道德》，陳林林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8頁。

（24）（25） ［英］齊格蒙特·鮑曼：《后現代倫理學》，張成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88頁。

（26） 參見唐禮勇：《涂爾干的道德教育思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30頁。

（27） 參見武建敏：《社會治理的法治之維——現代法治的理論展開》，《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28）（29） 《中共中央印發〈法治社會建設實施綱要（2020—2025年）〉》，新華社2020年12月7日。

（30） 參見吳元元：《認真對待社會規范——法律社會學的功能分析視角》，《法學》2020年第8期。

作者簡介：閔長毅，西華師范大學法學院講師，四川南充，637009。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