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產品“缺陷”概念在《民法典》中被立法“留白”,依《產品質量法》第46條定義的“不合理危險”概括性內涵和“不合強標”判斷要素,其爭議在于:一是產品不符合強標的非強制性要求,應否認定缺陷。基于現行制度強制性標準須整體強制,此情形已被消解。二是符合強標但仍存在不合理危險,是否構成缺陷。“不符合強標即缺陷”的表述,隱含反向邏輯“合強標不構成缺陷”,已成為我國市場遭受國際上歧視性召回的內生制度性障礙。強標判斷具有客觀性和可操作性,便于克服“不合理危險”的模糊性和主觀性,但不能完全替代“不合理危險”。“缺陷”內涵重構須體系化回應《民法典》產品侵權損害賠償疊加召回的責任構架,厘清強標判斷的漏洞;《產品質量法(公開征求意見稿)》刪除“強標”判斷要素,并未消除“合強標免責”的隱性困惑。建議現行定義增加尾句:“合強標”但仍有“不合理危險”的,仍構成“缺陷”。
關鍵詞:產品責任;產品缺陷;不合理危險;強制性標準
基金項目:國家研發計劃重點專項項目“國家質量基礎多要素綜合應用示范及體系架構演進研究”(2019YFF0216800)課題五“新形勢下中國NQI治理體系新架構與服務模式演進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2.2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2-0120-07
一、問題的提出
全面高質量發展時代,完善質量立法成為強化我國質量治理的重要任務,《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以下簡稱《產品質量法》)全面修訂已列為全國人大立法規劃的第一類立法項目。產品責任制度以“產品存在缺陷”為法律調整的前提,無缺陷則無責任,“缺陷”概念的立法界定是整個制度體系的核心范疇。然而,自1993年《產品質量法》對“缺陷”概念作立法定義以來,一直存在“不合理危險”與“不合強標”二元論爭議,立法歧義所致的漏洞,長期困擾司法實踐,并實質性構成我國在國際市場上遭受歧視性召回的內生性制度障礙。《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延續原《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的“立法留白”做法,“產品責任”章未直接對“缺陷”概念作出規定。也就是說,產品“缺陷”概念的重大立法爭議,在作為產品責任基礎性法律規范框架的《民法典》產品責任章下并未得到解決,而繼續存留于《產品質量法》中。《民法典》時代,《產品質量法》立法修訂中產品責任制度必須與基礎性法律規范為體系化銜接;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標準化法》(以下簡稱《標準化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以下簡稱《食品安全法》)等產品質量相關立法亦已重大改變的情況下,產品“缺陷”立法內涵及外延邊界,如何契合《民法典》框架下缺陷產品侵權責任和召回責任的制度功能和價值目標,已成為《產品質量法》修訂中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使命。本文即以為什么立法重構以及如何重構為命題作出學理闡釋,重新審視“缺陷”定義的內涵爭議和規則沖突,對現行草案條文設計進行評析,并提出“缺陷”定義的建議性方案,以期為立法提供參考。
二、我國產品“缺陷”概念的立法界定和歷史來路
產品“缺陷”是產品責任制度的基礎性概念。特定法律概念是引發特定法律后果的前提,法律概念的語義構成目的論證的界限(1);對抽象概念的精準界定,是保證法律規范準確適用的基礎。我國產品責任制度由域外舶來,“缺陷”內在涵義的探討有必要作比較法觀察,從歷史發展的視角梳理其演進軌跡。
(一)產品“缺陷”概念的規范功能和立法界定
侵權責任框架下的產品責任是缺陷產品侵權的民事責任,以產品缺陷的事實狀態作為調整對象和法律評價目標,指生產者(或銷售者)在產品流通和消費過程中因產品缺陷造成他人的損害所須承擔的民事法律責任。現代工業化的風險社會背景下,作為私法救濟基本制度的侵權法從過錯歸責的一般侵權責任,演進出無過錯歸責或過錯推定的危險責任(也稱嚴格責任)(2),以發揮對科技迅猛發展孿生高風險的損害救濟和風險分擔的功能,實現私法第二層次分配(3)。作為一類典型的危險責任制度,產品責任遵循無過錯歸責原則,圍繞著產品存在“缺陷”之事實狀態而歸咎責任主體,遵循風險分配理念,對產品生產帶來的不可避免之工業風險造成損害后果,在相關主體中進行配置。故此,產品缺陷之事實狀態的有無,構成責任成立與否的界限(4),“缺陷”概念的立法界定具有決定性意義,不僅創設了責任構成要件之“缺陷”法律事實判斷的內核要素,甚至可以直接從中導出缺陷存在與否的確認規則和抗辯規則。
我國產品責任制度肇始于1993年,《產品質量法》借鑒和接軌國際上危險責任理念和規范體系,確立了以產品缺陷之事實狀態為調整核心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制度,第34條明確定義:“本法所稱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2000年該法修訂中此條文序號改為第46條,2009年與2018年立法修訂中未再有改變。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5章規定了“產品責任”,確立了產品責任基本法規范體系,但對“缺陷”等概念未作規定;2020年《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4章“產品責任”,亦未對“缺陷”等概念作出規定。換言之,我國現行產品責任制度上“缺陷”立法概念仍是《產品質量法》第46條的定義。
(二)產品“缺陷”概念歷史來路和內涵定位的比較考察
英美法上“產品責任”為“Product Liability”或“Manufacturer’s Liability”,日本法上稱“制造物責任”,我國臺灣地區稱“商品制造人責任”,也有譯為“商品責任”或“制品責任”。(5)傳統上大陸法系國家,如法國、荷蘭等國民法典未有專門產品責任設置,通過擴大解釋合同法、侵權法中有關規則來適用。隨著現代工業化帶來經濟繁榮的同時,亦將難以克服的工業危險帶入人類社會,民法的私益救濟體系對工業產品制造和流通的利益與風險作出制度性分配,侵權責任制度的調整中心開始從主觀性行為轉向客觀性事實狀態。歐洲積極致力于統一產品責任立法,如1977年歐洲理事會《關于人身傷害與死亡的產品責任的歐洲公約》(又稱《斯特拉斯堡公約》)等。以危險規制和消費安全保障為核心要素創設了與以往的行為過錯歸責完全不同的危險責任(或嚴格責任)制度。如德國、意大利、丹麥、挪威等成員國為落實歐盟統一實體法轉化為國內法的要求,制定了專門的《產品責任法》,形成基本法的《民法典》與特別法的《產品責任法》相結合的模式。1992年《歐洲產品安全指令》第6條確立召回制度(6),各成員國即據此制定本國產品安全法。(7)日本亦采取相近模式,1995年亦在《民法典》之外單獨頒布《產品責任法》。英、美等普通法系國家突破非成文法傳統;美國聯邦政府和各州均存在產品責任的判例法和制定法,如《聯邦食品、藥品、化妝品法》《消費品安全法》等;為指導協調法律適用,聯邦政府制定了專家建議文本的示范法,如1979年《統一產品責任示范法》,1997年《侵權法重述·第三次:產品責任》。
綜觀各國立法,“缺陷”的內涵界定主要采取“安全性”核心要素和“危險性”核心要素,形成“可期待之安全”說和“不合理之危險”說。
“可期待之安全”說以“安全性”視角正面界定產品“缺陷”,以“產品未具通常可期待之安全性”為核心內涵,《斯特拉斯堡公約》第2條規定:“考慮到包括產品說明在內的所有情況,如果一項產品沒有向有權期待安全的人提供安全,則該產品為有缺陷”。1985年歐共體《關于產品責任的指令》,用客觀標準定義產品“缺陷”指“產品不能提供一般消費者有權期望得到的安全”(8),成員國自主選擇依據該指令制定了產品責任法,如1989年《德國產品責任法》即采用《指令》的“缺陷”定義。1987年英國《消費者保護法》表述為“產品無法滿足人民普遍預期的安全”。(9)
“不合理之危險”說以危險性為核心要素視角反向界定“缺陷”。美國《侵權法·第二次重述》第402A條規定:“產品缺陷是指產品處于一種使人或有形財產遭受不合理的損害危險的狀態”,即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的不合理危險。1972年美國《消費品安全法》則強調產品缺陷的實質性損害風險:“實質性產品風險是指對公眾產生實質性損害風險的不遵守法律、法規、標準、禁令的行為”,即便符合工業標準只要存在實質性損害風險的則仍須承擔產品責任。(10)
總之,國際通行的“缺陷”定義,從“安全”性和“危險”性的正反判斷視角而有“可期待之安全”說和“不合理之危險”說之分,其實質內涵是一致的。
三、我國“缺陷”概念的立法內涵及其“合強標”性歧義
我國“缺陷”概念采納“不合理之危險”說,不同的是,立法表述增加了“不合強標”性判斷要素,“二元”內核的概念導致其立法內涵的歧義。
(一)我國“缺陷”定義的立法內涵解讀
《產品質量法》第46條規定:“本法所稱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缺陷”概念的立法涵義如何理解和把握,需科學運用法律解釋方法,通過解釋的媒介,將有疑義的文字涵義變得可以理解。(11)法律解釋要求首先嚴格遵循文義解釋方法。“缺陷”的涵義須緊扣第46條條文表述的字面語意加以嚴格解釋。產品責任以保障工業產品生產流通中的“人身、財產安全”為目標,依據我國1988年《標準化法》的規定,保障人體健康、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是強制性標準,條文表述內容的核心要素可以歸集為“產品存在不合理危險”與“產品不符合強制性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簡稱為“不合理危險”和“不合強標”。需注意的是,《產品質量法》“缺陷”概念適用的產品,并不包括食品、藥品,故而關于食品、藥品侵權責任所調整的危險事實狀態并未使用“缺陷”一詞作為法律術語,不過相關立法界定也以“不合理危險”或“不安全”性以及“不符合強制性標準”為核心內涵。
(二)“合強標”要素的語義含糊不清產生缺陷判斷立法歧義
第46條內容的“不合理危險”和“不符合強制性標準”二元核心要素表述,使“缺陷”涵義的解釋成為重點和難點命題,導致缺陷構成的判斷和確認存在雙重依據的爭議。以“不合理危險”或者“不符合強制性標準”可分別獨立構成“缺陷”判斷依據(12):一是產品存有強制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產品不符合該標準即構成缺陷;二是產品沒有強制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則以不合理危險作為缺陷構成的判斷依據。(13)但存在兩個疑問:一是產品不符合強制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不過具體僅是不符合強制性標準的非強制性要求,就危險性實質論顯然并無“不合理風險”,但嚴格遵循條文“不合強標即缺陷”語義,法律上仍應認定為缺陷,這是否合理?二是產品符合強制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但仍存在“不合理風險”的,依據“不合強標即缺陷”語義反向邏輯推導認定其無缺陷,這是否科學?
第一個疑問的困惑來源于強制性標準制度。我國強制性標準原來允許整體強制和部分強制,故存在混合部分強制與非強制之技術要求的強制性國家標準或行業標準類型;若產品僅不符合混合型強制性標準中的非強制性技術規范,則不能認定構成缺陷。(14)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強制性標準體系已作重大改革,現行強制性標準須整體強制(15)而不會再有非強制性要求。故而,上述產品情形隨著制度基礎而將被消解。
第二個疑問來自于“缺陷”定義的條文表述含糊不清所致的爭議,并由此產生最大的規則歧義。爭議集中于“不合理風險”與“不合強標”之間關系的不同認識上:有認為產品存在強標的情況下,“不合強標”實際上替代了一般性的“不合理危險”判斷。(16)另有認為“不合理危險”是唯一的判定標準,強標只是認定是否存在不合理危險的參考因素。(17)從條文字面上的語句結構看,第46條“本法所稱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一句,語義構成了一個主謂賓明確而內涵清晰的界定,文法上此概念定義已經完整確立。然而,條文采用了分號“;”將前后句不同語義作相對區分,后句“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可理解為對前句“不合理危險”內涵的限制,也可理解為是對“不合理危險”之典型情形的明確列舉。概念尤其是法律定義的立法界定,使用的文字語句應嚴謹縝密才能將立法內涵和外延加以獨立而確切地匡定明確清晰,然而此語句存在語法上的嚴重不自洽,核心問題在于語義邏輯上未完成自我閉環,由此打開反向邏輯的口子,使字面語義溢出而異化為“合強標即不缺陷”的歧義。可見依嚴格的語義解釋,條文隱含“合強標即不構成缺陷”內生的抗辯規則。實務中,責任主體往往以符合強制性標準為免責抗辯(18),成為困擾司法實踐的制度障礙,影響裁判效率及裁判結果的公正性。當然也有法官的裁判說理闡釋“合強標”并不構成缺陷判斷的完全要件,排除其免責抗辯效果,如“馬某法訴陜西重型汽車有限公司健康權糾紛案”中,人民法院認為“強制性國家標準和行業標準是產品應當符合的最低標準,符合產品‘標準’的,也存在具有不合理危險的可能性”。(19)依產品責任的立法旨趣,強制性標準是缺陷認定的最低限度,產品不合強標只是構成了典型明確的缺陷,故而直接予以法律認定。但強制性標準難以承載私法上安全價值的全部需求(20),對缺陷構成的認定不應具有終局決定意義。
四、“缺陷”概念在民事基本法框架下的立法“留白”與漏洞沉苛
“缺陷”定義的“不合理危險”+“不符合強標”雙重表述所產生的立法歧義,已為學界和實務界所認識,但現有立法框架演進未能消彌產品缺陷的“不合理危險”與“不符合強標”判斷爭議。民事基本法上對產品責任制度基礎性概念的立法“留白”,致使《產品質量法》“缺陷”定義的立法漏洞得以沉積和遷延,構成了執法實踐的內生性障礙。
(一)《民法典》產品責任“雙軌”體系下“缺陷”概念的立法“留白”
《產品質量法》之前,我國不存在民事基本法上構造的可供適用產品侵權調整的制度框架。1986年《工業產品質量責任條例》使用了產品質量責任概念(21),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規定了“產品不合格”的民事責任(22),但制度內容和屬性要件模糊不清。1993年《產品質量法》創立產品責任制度成為改革開放初期侵權責任法發展最為亮點的制度創新。遵循契合改革開放的實踐緊迫需要“成熟一個制定一個”的立法指導原則,《產品質量法》以產品生產、銷售等經營活動中產品質量及其監管為調整內容作單行立法,主要借鑒和吸納了歐美國家以質量安全保障為核心的立法模式,制度框架包括法律概念、基本原則及規范體系。特別法創建的產品責任制度立法模式與美、英及歐洲大陸法系國家立法路徑相似,但基于法律體系基礎的不同,立法路徑選擇原因其實并不相同。《產品質量法》產品責任下“缺陷”定義,僅面向傳統的產品侵權責任制度,未涉及召回制度適用的對應關系。私法體系下產品責任的基本法框架有待立法構建。(23)
而自《侵權責任法》到《民法典》,產品責任基本法構成了“雙軌”體系。缺陷產品召回制度是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立法創立的產品質量安全行政管理機制(24),基于強化工業化產品領域保障消費者人身、財產安全以及公共安全的政策目標,通過法定科設生產者和銷售者對缺陷產品的召回作為義務,以實現產品“不合理危險”損害風險的事先阻斷和消除。(25)召回義務具有公法和私法上的雙重意義(26),召回侵權責任的構建成為國際上現代產品責任法的重要新領域,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5章“產品責任”將缺陷產品召回納入其中,科設了責任主體侵權法上的召回作為義務,將事后被動性的侵權損害救濟,擴大為事前主動性的危險干預阻斷機制及不作為的侵權責任,構成產品責任基本法的“雙軌”體系。(27)《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4章“產品責任”整體繼承了該框架,而具體規范的修改完善主要集中于缺陷產品召回制度。(28)可見,產品責任基本法“雙軌”體系契合了現代產品責任制度的發展新要求。
基于民法調整范圍的綜合性、規范內容的層次性和法律意義的脈絡性,《民法典》的體系效益高于民事單行法。(29)現行產品責任的制度規范體系呈現為《民法典》與《產品質量法》的框架,整體規范的內在關系不僅僅以遵循新法與舊法之關系為邏輯,更是基礎性法律體系化支撐特別法的關系。(30)《民法典》延續原《侵權責任法》的做法即對“缺陷”等產品責任基本概念未作出規定,立法“沉默”的直接效果是“缺陷”定義之爭議未決。顯然,民法典編纂秉持“科學立法”原則,不可能無視關于“缺陷”概念的立法爭議,故而,不能將此“沉默”現象解讀為“立法授權”即對現行《產品質量法》“缺陷”定義的默認,而只能作為一項立法“留白”(31)而將“缺陷”概念的爭議留于《產品質量法》框架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解釋(一)》(法釋〔2024〕12號)僅對產品責任制度的“損害”賠償范圍作出解釋(32),但對“產品”“缺陷”兩個基礎性概念仍未予應有的關注。
(二)隱性的“合強標”立法歧義構成召回適用的制度性障礙
《產品質量法》的“缺陷”概念并未針對召回制度作考量,但在現行產品責任制度框架下,將面向缺陷產品召回的適用。“缺陷”定義的立法歧義形成的缺陷判斷與認定之制度漏洞,適用于缺陷產品侵權責任中,其可能造成裁判結果的不公僅為個體化的私益性危害,那么,適用于缺陷產品召回可能產生的不公則是公共化和群體化的制度性危險,典型呈現于我國在國際貿易中遭受的歧視性召回事件中。域外的國家或地區對其制造廠家面向全球市場發起的缺陷產品召回活動中,卻明確針對中國市場執行歧視性召回措施,如韓國三星手機、美國強生沐浴露與宜家抽屜柜等召回事件中,中國市場被排除在其缺陷產品召回措施的適用范圍,拒絕召回其缺陷產品(33),嚴重損害了我國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破壞了我國市場秩序。值得反思的是,這些歧視性召回重要案件均利用了我國的強制性標準作為合法性工具,援用《產品質量法》第46條的“缺陷”定義內容“不符合強標即構成缺陷”作逆向推出隠含其后的反命題即“符合強標即不構成缺陷”,主張其產品符合了我國相關的強制性標準,為其歧視性召回行為作“合法合規”抗辯。2017年宜家抽屜柜事件拒絕召回中國市場產品理由就是《產品質量法》定義“缺陷”概念時并未考量召回問題,而今不得不面向產品缺陷的召回機制,其漏洞構成立法內生性障礙。
強制性標準以安全保障而并不以技術要求水平為首要考量,就技術水平而言,屬于我國標準體系中的最低水平標準,而強制性標準僅作為產品缺陷構成的必要要件而非絕對要件,但如果被解釋成為絕對要件的規則,勢必降低對進入中國市場之域外產品的質量安全法定要求。故而產品缺陷概念的立法界定中“不合強標”確定缺陷構成的開放性內容表述,即留下了不良國家及其企業可加利用的法律漏洞,在立法制度上對依法保障中國市場良性發展以及消費者合法權益埋下巨大的制度性障礙,反而為發達國家為其向中國市場產品降低質量水平或降低產品安全保障提供了“合法”依據。(34)這種立法性缺陷導致我國市場維護之國家法制保障力的減弱,引發多起國際貿易重大爭端而不得不走向國家行政和外交手段的解決路徑,教訓可謂深刻,以致于法學界不得不發出對“產品缺陷定義”重構的強烈呼吁。(35)
五、《產品質量法》框架下“缺陷”概念重構方案的證成
重構“缺陷”概念是《民法典》留給《產品質量法》的立法使命,濃縮著民事基本法與特別民法關系的“解構”和“重構”脈象。(36)作為產品責任制度的核心法律概念,《產品質量法》上“缺陷”定義的立法方案,須體系化對接《民法典》產品責任制度框架,并嚴謹考量《標準化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法》等相關立法的重大變化,充分吸納我國長期司法、執法實踐積累的合理要素。
(一) 《產品質量法(公開征求意見稿)》定義“缺陷”思路評析
現行“缺陷”概念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處理現行《產品質量法》第46條定義后半句的“合強標性”規范:“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最簡單的修改思路是刪除。從現行公開發布的《產品質量法(公開征求意見稿)》第108條第4項“缺陷”概念的重構方案即采用此思路:“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其他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此方案采取與國際產品責任立法通行的“不合理危險”或“合理的安全期待”內核保持一致性,這顯然是對的選擇。
不過,中國法治實踐以“問題導向”為立法風格。產品“缺陷”一詞,以“不合理危險”概括性內涵,作為產品缺陷的“危險”以“合理性”為限,而危險之“合理性”的判斷主要依普通人的期望標準,合理期待的安全性本身具有不確定和主觀性,裁判實踐中需要法官進行個案化認定,自由裁量亦難免存在主觀性,顯然如何保障主觀上安全預期的客觀性和合理性,這是法律評判的難點,為此一些國家加入“產品的特性”“可期待使用之方式”“產品投入流通的時間”等客觀因素考量,也有引入經濟學成本效益分析標準(37),但其功利性有抵觸倫理正當性之嫌。鑒于概括性要素在具體的缺陷判斷和認定之模糊性,強制性標準作為具有法律規范屬性的技術性規范,其對危險狀態“合理”與否,可以提供初步判斷的客觀工具,將強制性標準引入其中,可以判斷和確定明顯的缺陷狀態,提高法律判斷的可操作性和客觀性。
(二)“缺陷”概念立法重構方案的建議及理由
在保留現行《產品質量法》第46條內容基礎上,厘清和匡正“不合強標”規則表述的開放性語義漏洞以封滅其隱含反命題,將“合強標”情形納入“不合理危險”核心要素評價下,完成概念內涵和外延的語義閉環,同時為厘清原立法歧義在實踐中長期積淀的規則誤區,在“缺陷”概念下明確對“合強標”免責抗辯的否定,內容表述方案建議如下:
1.“缺陷”定義“不合理危險”內核框架下的“強標”判斷要素
“不合理危險”表述具有相當寬泛的涵攝性,但概括性的模糊特征亦使缺陷的明確判斷和認定缺少可操作性。我國強制性標準是“對保障人身健康和生命財產安全、國家安全、生態環境安全以及滿足經濟社會管理基本需要的技術要求”,是以保障“安全”為核心目標的融合技術性和“準”法規范的技術規范(38),“安全”保障目標契合對產品“危險”性的評判功能,“統一性技術要求”的客觀性內核提供受“尊重”的中性工具(39),全國范圍的普遍適用力且為受《標準化法》總體賦予法律強制效力,保障了適用的權威性和可操作性(40),尤其是,以產品安全保障的合規性依據,搭建公法規制和私法救濟的“公私法合作框架”(41),使對產品缺陷判斷的法律評價更具分配正義的理性。
從產品缺陷的舉證責任配置來看。依據《產品質量法》第41條,產品有無缺陷,由生產者承擔免責抗辯的舉證責任(42),但這并不免除被侵權人在一般情況下對其主張的缺陷產品侵權的基本事實承擔舉證責任(43),應該提供有效證據證明以下基本事實:被侵權人在“正當使用”情形下,缺陷產品致其損害的事實,具體包括缺陷產品之事實(但并不要求其證明產品存在缺陷的原因),其受損害之事實及其損害是其正常使用該缺陷產品而造成的即因果關系。(44)然而基于受害人對產品質量信息及技術能力上的顯著不對稱性,遵從分配正義的法律理性,受害人“產品存在缺陷”的舉證責任應控制在初步證明的限度內,故此立法上應為受害人提供缺陷判斷的工具或路徑,即證據客觀化和公開化并具操作性,而強制性標準作為法定的質量安全確定和判斷的技術性規范,“以行政執法規則基于功能主義嵌入私法”(45),能成為受害人舉證缺陷存在提供客觀性和權威性的有效證明,符合強制性標準可以作為一種法律事實或證據加以援引。(46)
“缺陷”立法定義中保留強制性標準為判斷要素,契合法理邏輯的需要,實踐價值上亦符合我國標準化制度的特色基礎和長期規則適用的路徑依賴。
2.依新《標準化法》表述“缺陷”概念中的“標準”要素
將“產品有符合保障人身體健康和安全、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改為“產品有強制性標準的”。理由是:保障人身體健康和安全、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是強制性標準,且強制性標準從國家、行業和地方三級體系精縮為強制性國家標準,僅法定例外的極少情形允許制定強制性的行業標準或地方標準,故而建議使用“強制性標準”總概念。強制性標準必須整體強制明確規定,在基礎制度上消融了“符合強制性標準中的非強制性技術要求”情形,無須再作此慮。
3.增加第三句“符合強制性標準的產品仍存在不合理危險的,仍構成缺陷。不得僅以符合強制性標準作為不構成缺陷的抗辯事由。”
標準要素引入缺陷概念的定義旨趣在于:在“不合理危險”內核框架下進一步廓定外延的明確邊界,而并不在于限縮“不合理危險”;強制性標準要素并非獨立于“不合理危險”之外的判斷規則,即“合強標”但仍存在不合理危險的,仍構成缺陷。(47)“缺陷”定義立法內涵歧義化的原因在于,“不合強標”要素在概括性“不合理危險”核心要素下未實現表述邏輯的閉環,導致“合強標”而依有“不合理危險”情形以隱含的反命題邏輯自然溢出于“缺陷”框架,從而構成“合強標即不構成缺陷”而為免責抗辯。彌補此立法漏洞的路徑應反其道而為,具體而言,就是“不合強標”要素表述上的自我閉環,明確將“合強標而仍有不合理危險”情形納入“缺陷”,并進一步反向表述“不得僅以“合強標”作為免責事由構成“缺陷不存在”之抗辯規則。
綜上所論,建議《產品質量法》修訂中對“缺陷”術語表述為:“本法所稱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產品有強制性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但符合強制性標準的產品仍存在不合理危險的,仍構成缺陷;不得僅以符合強制性標準作為不構成缺陷的抗辯事由。”
注釋:
(1) 雷磊:《法律概念是重要的嗎》,《法學研究》2017年第4期。
(2) 梁慧星:《論產品制造者、銷售者的嚴格責任》,《法學研究》1990年第5期。
(3) 謝鴻飛:《私法中的分配層次》,中國社會科學 2023年第9期。
(4) [德]馬克西米利安·福克斯:《侵權行為法》,齊曉琨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305頁。
(5) 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1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1—332頁。
(6) 曹建明、陳治東主編:《國際經濟法專論》,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590頁。
(7) 楊立新、袁雪石、陶麗琴:《侵權行為法》,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版,第234頁。
(8) 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8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頁。
(9) See Consumer Protection Act § 3,(1987) .
(10) See Consumer Product Safety ACT §3, 15 U.S.C. § 2052 ,(1972).
(11) [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93頁。
(12) 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附理由:侵權責任編》,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頁。
(13) 程嘯:《侵權責任法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241頁。
(14) 張新寶:《侵權責任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2013年版,第215—216頁。
(15) 參見《強制性國家標準管理辦法》(2020年)第19條:“強制性國家標準的技術要求應當全部強制,并且可驗證、可操作。”
(16) 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6—247頁。
(17) 周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390頁。
(18) 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評注:侵權責任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226頁。
(19) 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5年第12期。
(20) 譚啟平:《符合強制性標準與侵權責任承擔的關系》,《中國法學》2017年第4期。
(21) 參見《工業產品質量責任條例》(國發〔1986〕42號)第2條。
(22) 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22條。
(23) 梁慧星:《中國產品責任法 ——兼論假冒偽劣之根源和對策》,《法學》2001年第6期。
(24) 謝非:《美國的缺陷產品召回制度》,《消費經濟》2001年第4期。
(25) [德]馬克西米利安·福克斯:《侵權行為法》,齊曉琨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頁。
(26) 楊立新、陳璐:《論藥品召回義務的性質及其在藥品責任體系中的地位》,《法學》2007年第3期。
(27) 陶麗琴:《〈侵權責任法〉的缺陷產品召回責任闡釋》,《學海》2011年第4期。
(28) 參見《民法典》第1206條和第1207條。
(29) 謝鴻飛:《民法典的外部體系效益及其擴張》,《環球法律評論》2018年第2期
(30) 王利明,《論〈民法典〉實施中的思維轉化——從單行法思維到法典化思維》,《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3期。
(31) 譚啟平:《符合強制性標準與侵權責任承擔的關系》,《中國法學》2017年第4期。
(32) 該司法解釋第19條改變了《產品質量法》將“產品自損”排除于產品損害賠償范圍的規定。
(33) 張嵐:《評析跨國公司在中國召回的雙重標準——以宜家“奪命抽屜柜”事件為例》,《對外經貿實務》2016年第11期。
(34) 王利明:《關于完善我國缺陷產品召回制度的若干問題》,《法學家》2008年第2期。
(35) 應飛虎:《歧視性召回行為終結的制度回應——兼論產品缺陷的定義》,《法學》2018年第3期。
(36) 謝鴻飛:《民法典與特別民法關系的構建》,《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
(37) 劉靜:《產品責任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127頁。
(38) 《標準化法》第10條第1款。
(39) 陳偉:《作為規范的技術標準及其與法律的關系》,《法學研究》2022年第5期。
(40)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并非贊同強制性標準制度與私法規范的過度“融合”,亦并不贊同將強制性標準繼續“準法規范”的定位,我國強制性標準的改革仍有待深入。
(41) 宋亞輝:《食品安全標準的私法效力及其矯正》,《清華法學》2017年第2期。
(42) 《民法典》“產品責任”章對《產品質量法》到《侵權責任法》的一項重大修改,確立了生產者、銷售者不真正連帶責任,即面向缺陷產品受害方的損害賠償時均屬于無過錯歸責的第一責任人,銷售者不得以自己對缺陷存在的事實“無過錯”作為免責抗辯,僅在追償權行使中,無過錯才可作為免責抗辯。
(43)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1條第1項:主張法律關系存在的當事人應當對產生法律關系的基本事實承擔舉證證明責任。
(44) 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宋芳、王翔的《〈產品質量法〉講話》, 見司法部法制宣傳司主辦的 《法制宣傳資料》2000年第7期,第55頁。
(45) 宋亞輝:《環境管制標準在侵權法上的效力解釋》,《法學研究》2013年第3期。
(46) 何鷹:《強制性標準的法律地位——司法裁判中的表達》,《政法論壇》2010年第2期。
(47) 張新寶、任鴻雁:《我國產品責任制度:守成與創新》,《北方法學》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陶麗琴,中國計量大學法學院教授,浙江杭州,310018;童建華,嘉興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浙江嘉興,314001。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