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會是個務虛會,就像會議的主題“挑戰與未來”,都不是能輕易落實的話題,所以不要求提交會議論文。這對于越來越正規化的學術會議來說似乎很少見了。不過會議的初衷就是提供青年學者一個相互交流討論的機會,盡管現在網絡發達,隨時可以線上交流,但再怎么方便,也比不了面對面的交流。的確,在會上大家討論得也很熱烈。會后,浴洋讓我寫點感想,兩天的會,總共有40多人發言,記憶力不好,感想也亂如麻絲,這如何寫?只能掛一漏萬,將當時印象、感觸最深的感想寫下來,其中誤會發言者的地方一定在所難免,特別是開會時注意力無法長時間集中,許多發言更是沒有辦法把握其精髓,遺珠之恨是必然的,但也只能如此了。
將青年與創新很自然地勾連,這其實是一種迷思。歷史上但凡需要青年站出來的振臂一呼尋求改變的,大抵是這個社會的固化板結近于無藥可治,只好寄希望于青年。不過,這時候青年的角色還不是號召者,而是聽眾和行動者。號召者是所謂的“老青年”,像陳獨秀和魯迅,所以才有《新青年》和“救救孩子”。這次會之所以請出錢理群老師和陳平原老師,除了他們都曾參加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在1985年舉辦的第一屆青年學者創新座談會,有向歷史致敬的意思之外,還有讓他們充當“老青年”角色的意圖。
錢理群老師在發言中說他一直對人生和學術的未知的未來充滿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力,確實有著一顆年輕的心。錢老師的發言有兩點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一是“歷史的失敗者”。高遠東曾說錢老師是積極浪漫主義,洪子誠老師是消極浪漫主義(洪老師說他消極不浪漫),一個像堂吉訶德一樣的積極浪漫主義者,盡管有著哈姆雷特的懷疑和猶豫,但仍然對這個世界抱有好奇心和想象力,這樣的人應該像海明威一樣永不言敗的,可他卻說自己是歷史的失敗者。該如何理解?1985年第一屆青年學者創新座談會上,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三人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命題,他們重新構造的與其說是歷史,不如說是基于他們當下的現實感而對中國社會未來的構想,并且是以自己的方式來實踐這個構想的。但顯然,這樣的構想和實踐,在現實面前失敗了。那么,這是歷史的失敗呢?還是錢老師的失敗呢?
第二個深刻的印象是錢老師說他內心的絕望和痛苦是沒有形成“對現當代歷史和現實的有闡釋力的理論”。如果我們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看成是對現當代歷史和現實的一種理論闡釋,那么,這種闡釋和實踐失效之后,所謂的“思想淡出,學問凸顯”,正應對著一種總體性視野的缺失。事實上,這正是我們這個學科面臨的最大的挑戰。中國現代文學,似乎不證自明,但何為“中國”,何為“現代”,何為“文學”,在今天似乎都成為“問題”。對歷史的判斷總是和對當下的認知聯系在一起的,如果沒有對當下有清晰的認知,這個社會的性質是什么?這個社會最主要的矛盾是什么?它的希望,它的力量在哪里?它的未來會是什么樣的?對這些問題都認識不清,怎么可能會對歷史有一個明晰的解釋和判斷呢?歷史的總體性視野又如何能夠建立起來呢?所以錢老師最后告訴我們,要去想想未來幾十年的事。
當然,這不是說要先有一個總體性的視野和把握,才能進入歷史對象的研究,很大程度上總體性視野的形成,有賴于對具體研究對象的深入而生成的一種歷史感。這個歷史感,就是研究對象的現實感。會上幾篇談論王瑤先生的發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今年是王瑤先生110周年誕辰,北京大學和中國現代文學館都舉行了紀念活動,袁一丹、季劍青、張麗華、付丹寧都有相關的研究。這次他們也主要是談王瑤先生。以前談王瑤先生,多從學者的角度,更多地談朱自清先生影響下的中古文學研究,比如陳平原老師所說的“隔代遺傳”,20世紀80年代的他們,“借助于七八十歲的老先生,跳過了五六十年代,直接繼承了三十年代的學術傳統”(查建英編《八十年代訪談錄》),但這次談論卻集中在王瑤先生“左翼影響的學者的底色”上,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第一代學人,現代文學對于他們來說,既是參與者又是書寫者,這兩個身份是合二為一的,因而王瑤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具有一種“時代性”和“總體性的視野”,以及對“整體的歷史狀況”的把握。季劍青談到當“新民主主義論”的敘述框架遭到拋棄,我們面對著歷史唯物主義滑向歷史主義的困境,這“死火”能否“重溫”,針對的都是目前研究中總體性視野的缺乏。袁一丹更是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在清華讀書時期熱心于批評實踐的王瑤先生,討論被稱為“小胡風”“小周揚”的王瑤先生“現實感的生成”,是要在學者王瑤內面勾勒出一個革命者王瑤的“坯子”,這不是簡單的使王瑤先生的面目變得豐富多元,在學者身旁再添加一個革命者的身形,而是討論學術與現實的關系,在切近研究對象獲得對象所處時代的“現實感”時,也是研究者獲得的一種歷史感。張麗華從王瑤的考據學批判談到歷史研究中的批評意識,這當然也是一種“當代性”。袁一丹說“對一個革命者最重要的還是熱情”,事實上,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揭示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特質,做研究的沒有理由不去了解這種熱情來自哪里,它背后的信念和對未來的構想,由此我們才能了解何為“中國現代文學”。
其實我們說回到歷史,找到“歷史感”,就是要找到這樣的東西。由此想到,重新整體性地閱讀第一、二代學人的著述對于重建研究的總體性視野不失為一種可行的研究路徑。20世紀80年代第三代學人是以反叛第一、二代學人而崛起的,如果真有“隔代遺傳”的話,那么這第一、二代學人未必就不能成為后代學人的精神和學術資源。在閱讀中找到他們的熱情所在,獲得歷史感,進而打開被禁錮的“中國”“現代”“文學”這些概念。同樣的,在閱讀的過程中,他們的熱情,他們的時代感也會感染研究者,在研究中熱情也被激發出來,歷史感轉化為現實感,進而保持對現實生活的高度關注。
歷史感的生成,一種“具身性”的理解,當然是歷史研究中一般的要求,不過對總體性視野的重建來說,這里還有特別的意思,那就是在歷史進程中對實踐的行為主體的強調,對主觀能動性的強調。就歷史研究而言,研究者的總體性視野,正是在和研究對象的歷史實踐的碰撞中形成的。這樣,對現代文學研究來說,就不再是作家和文學文本的靜態研究,而是動態的文學實踐的研究。這樣就必然要打開“現代”和“文學”這兩個概念。袁先欣的發言,運動的文學與文化,從運動(實踐)的角度重新理解現代文學,試圖重新建立文學(文化)與社會之間的實踐關系。而劉子凌的發言,走向“事件”中的文學史,從《新青年》與讀者的關系入手,強調作為話語實踐的文學史,也是在強調“新文學”的“實踐性”。康凌和王今的發言,一個是革命文藝與聽覺經驗,一個是抗戰文藝的聲音實踐,聲音研究,是近幾年研究的一個熱點,其背后同樣是強調實踐和行動。這次會上,史建國的“文學生活史”的研究、邱雪松的“眼光向下,從出版史到閱讀史”、趙普光的“讀者維度”,都是閱讀史的研究,背后的動因同樣是要打開現代文學研究中文學和社會互動關系的維度。應該說,這些新研究路徑的提出,都是基于研究對象的現實感以及研究者的歷史感生成,歷史重新向我們敞開后產生的對現代文學的新的理解。如果說20世紀中國文學是行動、實踐的文學,那么它背后必定牽涉到行為主體的目標、實踐的方式、媒介的選擇等,這些具體的實踐,背后應對的就是行動主體對何為中國、何為現代、何為文學的思考和實踐。
寫這篇短文的時候,剛從太行革命根據地調研回來,一個感受是,我們如何研究根據地的大文藝實踐,比如左權民歌,比如賀綠汀的《游擊隊歌》,比如魯藝木刻工作團的木刻創作,這些行動性、實踐性更強的文藝創作有些被研究者經典化之后,反而失去了創造它們時所具有的活力,就像離開了土壤的野花。這時候,更重要的可能不是這些文本,而是推動這些文本得以形成的太行根據地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民眾的身心狀態,它們的傳播方式,受眾的參與等。比如趙樹理這個時期的創作,是和晉冀魯豫邊區的政治、軍事斗爭,政權、文化建設,經濟發展等各方面的工作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如果不對這樣的情境有具身性的感受,是很難恰切地理解趙樹理的創作的。正如他自己所說,他不喜歡和說“本行話”的人對話,這也意味著我們要打破固有的“文學”專業知識。
(薩支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