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意象、變象三重影像達成的“事中之藝”

30余年來，張執浩感知萬物的精微度日益精進，他總能從龐雜生活提純出新鮮的詩意。從不缺乏鮮活的現場感、即時的鮮潤感，張執浩讓詩歌總是持有37度的人體溫度，又葆有恒定的內部能量?！安恢挥X，我已經活到了順應命運之年，如何從這種順應中獲取智慧，可能是我接下來要做的工作?！雹賱傔^天命之年的張執浩在2017年從容面對時光，宣稱要“寫出一個弱者在這個時代五味雜陳的感受”，記述“人之為人的困境與美德”。他珍視與現實的緊密聯系，強調與生活撞身取暖，將精敏的觀察與高妙的詩藝融為一體。借助身體的直接感受，為人生留下豐富多極的心理瞬間，張執浩的諸多詩作反復端詳“身體”，其詩歌誕生過程類似“事中之藝”。

縱觀張執浩30余年的創作，一以貫之的是詩歌葆有人間屬性，堅持描摹身體穿越龐雜的生活現場，以身體喚起藝術的感受，呈現身體直接迎迓的純真與本真。身體“作為感性學，它起于感性，而不只于感性”②。張執浩首先強調身體權利，也就是自主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體，社會功能、審美價值才會顯現。身體是主體也是客體，它既是“觀看”，又是“被看”。當詩人張執浩審美活動發生時，他篩選身體在世界浮沉中的感動細節，作為自我認知的出發點。

多年來，張執浩引導身體成為“我”與“物”之間的紐帶，堅持以肉身撞向世界，通過確認身體的主體性，確證了身體解放與心靈釋放的意義。一方面，它“將身體視為一種表達”，驅策直覺來凸顯知覺體驗，竭力從感性體驗中提煉意義；另一方面，他努力實踐著梅洛-龐蒂提倡的“觸覺的可逆性”，重視肉身化的意識，把語言視為思想賦予身體的對象，不斷發掘審美世界，通過“反身性”尋求自我超越。

一、具象化身體：

知覺思維與經驗世界的出口

“那些一度被閃電劃亮過的面孔/如今都已經黯淡了，如同/那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闊葉樹針葉樹/離開森林之后就淪為了柴火?！痹娮鳌读种虚W電》充盈著元氣淋漓的生命經驗，均由細致細膩的身體感受組接而成。將人的面孔與樹木的想象綴連，讓人油然想起美國詩人龐德的名作《地鐵車站》，從樹木到柴火的追蹤式描摹，植物與人的命運的有機聯系顯得格外生動貼切。身體不僅是存在，而且被賦予了靈性。張執浩善于捕捉生命的瞬間價值，展示突如其來的發覺與心靈頓悟。

完全脫離肉體的人類情感暫時還不存在。慣性深重的傳統文化認為，身體屈從于精神。身體在精神（道德）的籠罩下，難尋蹤跡。背負太多的理論傾軋，詩人的觀物方式越來越偏重理性化，而具體化、具象化的詩性發現漸趨衰弱，直覺感受力處于低谷。為著西方觀念、理念而寫作的詩人下筆僵硬刻板，其作品一經誕生就墮入易逝的命運。張執浩的詩作始終洋溢著對生活的高度熱忱、對未來歲月的篤信。他的寫作并不篤信經驗決定論，而通過身體知覺的詩性書寫追求“言與神在”。張執浩的詩歌實踐始終不離身體的知覺，諸多詩作引導感官先于思想得到了表達。釋放豐富的感官通匯，敞開對世界、人生的具象體驗，是張執浩詩歌創作顯著的特征之一。為此，他首肯身體的生物性，突出身體的靈性，從而彰顯自然生命的意義。在作品《論雨》中，張執浩通過身體的外在感知來展現內在的本質：“我聽見過的最奇異的雨聲/是雨落在雨上的聲音/同樣的命運反復疊加起來/匯成了命運的必然?！边@是人類獨有的生命感受，人體的重要性得到了詩人的高度贊揚。

傳達生命的身心感受，必須借由載體。人體即人的本體。對于早已養成高度創作自覺的詩人來說，提高自己的感官經驗，肯定生命本性，首先要從認識身體開始。“我不僅重新在我的肉身中找回了我曾經在世界與思想的空間中探索的每一條道路、每一絲痕跡，而且還感受到了一股股邀我進入全新境域的緊張與沖動。”③人類對外部世界、精神空間的認知，總是要借助身體介質才能得以實現。在張執浩的詩筆下，經五官核實的對世界的感受真實而可靠，具備別樣的藝術感染力。

張執浩的詩歌追求著精細的觀察、精敏的感知、精確的表達，顯示出高超的覺察力?！皨寢?我知道你活著時所見甚少/我這就帶你去看日常生活中的奇跡。”名為《廚余論》的詩作敞開了身體的感知，將身體作為思想與感覺、內部與外部、文字與情感的交換之域。張執浩視身體為詩思的源泉、智慧的錦囊，以自然而然的身體呈現介入日常生活，釋放身體內部的靈性?！霸谝环N同樣的經驗面前，藝術家的反應與非藝術家的那種嘖嘖稱贊、但又無可奈何的反應，是絕然不同的。”④高超的覺察力是造就佳作的前提之一。張執浩用心品味當下生活，以身體感知的“一手性”體驗鮮潤具象，獲得了深邃獨異的個人經驗。他始終堅持“我看見”，以鮮活的視覺思維打量世俗世界。他不直接堆砌原始感性材料，而是突出萬物滌心后的知覺，突出心靈于感性材料的作用。他的知覺是一種推理思維、創造思維。觀看，不是為無規則的材料尋找刺激，而是對現實中試圖賦予整體結構式樣。如此，觀看就成為張執浩心靈探險的探索工具，并竭力捕捉眼前事物的顯著特征。只有采擷這些特征，事件里才有意義，生命才會不斷有閃光點，記憶的魅力才會釋放。他對往事、軼事的描摹，具備別樣的魅力，詩作成為“有意義的形式”。詩集《寬闊》《高原上的野花》是詩人著力開發覺察能力的佳作，以個人的身體感知、心理波動，試圖撬動堅硬冰冷的世界，恢復身體的舒暢、心靈的自由。

“當心理學家講到知覺到的事物的深度時，似乎指的是從側面看到的事物的寬度。”⑤多數詩歌的失敗源自經驗的不可靠，而經驗的貧乏主要是視野的狹窄。因了觀物方式的苑囿，詩人無法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坝^看先于言語。”⑥通過身體的感知觀看世界，提升悟解能力，優秀詩人必須縮短“觀看”與“言語”之間的鴻溝。詩人張執浩將深入世界、深究詩意視為詩歌寫作第一步，其觀物理念、觀物方式均是在提高身體的覺察力?！斑@時候我的父母仍舊活/在相框里，一屋子的書籍/包圍了沒有讀過幾本書的他們/我試著打開其中一本/我試過用一首詩驅趕/身體內部的寒意?！痹娮鳌督衲甑淖詈笠皇自姟菲鹋d自然，往往從不經意的事物漫筆，讓情感瞬間找到寄托，卻又倏忽而過，化為尋常景觀。

奧登在詩歌中倡導做“積極生活的平凡人”，呼吁“重新理解平凡性”。張執浩對此領受頗深，以身體為媒介，強化屬己的知覺體驗，在生活的“第一現場”發出第一時間的體驗，他的身體感知沒有李亞偉莽漢主義式的嬉皮，卻有一番輕柔的反思風格。一切在場的形成，就是世界同自身的關系。堅持“在場”的表達，這是見證文學宣揚的口號，而張執浩更愿意強調體驗與身體的在場性。他的詩是身體感知得來的親歷感受、見證觀察，這些情愫源自生命的原始欲望，融合肉感與神性，又堅持自然的歡唱。張執浩描摹的這些欲望是濾清低俗、擺脫理性控制、自然生發的身體知覺，它是從雜亂生活提取初來的歡騰片段，也是潛意識的解放?！鞍l黃的炊煙緊貼著屋檐/陳舊的親戚站在屋檐下/呵出的熱氣模糊了他/樂呵呵的臉?！保ā洞笱┻M山》）張執浩掙脫著倫理、傳統的捆束，詩句竭力在減弱現代化對人的規訓、侵蝕。他的詩學實踐既從惠特曼、埃利蒂斯汲取了率真個性、率性表達，又深得中國古代魏晉風度“越名教而任自由”沾溉。

“平凡、平實、平淡、樸素、誠摯、充滿情懷，才是一部作品熠熠生輝的根本和底色。”⑦詩人固然該堅持樸素的寫作立場，但寫作之時要做“百變星君”，合理恰切地應用感官聲色，塑造健康鮮明且有個性的身體形象。個性化的身體體驗是張執浩特別看重的質素，也是他決然要捍衛詩歌創作的底線，即拒絕成為“被體驗者”，始終秉持個人的身體體驗?！八囆g創造不是為了‘主題’，而是為了‘主體’的在場。”⑧此處的“體驗化”，無疑是人們陷落于機械化、現代化的巨大慣性當中。他在詩作《為羅平油菜花而作》中追憶父母的詩句帶著鮮活的身體跡象：“死去的父親蹲在床頭/抽煙，咳嗽/死去的母親一次次/將四散的菜籽歸攏?！鄙鲜鲈娋涫菑垐毯频牧舸嬗洃?，它離不開身體知覺的“再現”。再現的身體里裹挾著生活的價值、生活的意義。再現，永遠不是對事物的原封不動的描摹。再現身體知覺的能力越高，詩人描摹現實、往昔的詩藝就越高?！扒楦凶屔眢w變成了一個內與外強烈交流的場所?！雹崆楦幸岔毥浻缮眢w來表達，在無意識與意識之間自由切換。

“它們越挖越深/我做夢都在想/那是我們的逃生通道。”新近作品《修地球的人》肯定了身體之于生命自明性的重要意義，詩人張執浩將身體作為追尋世界的介質，積極推進著身心合一的具身化詩學實踐?？v觀張執浩的創作，離不開觸覺、視覺、聽覺、本體感、平衡感等綜合觀察，離不開感官的細膩體會，進而成為詩人認知自我、體察世界的橋梁。他甚至攫取了身、心、腦合一的狀態，獲得了深邃的觀察、高度的專注力、奇崛的想象力、奇異的創造力。“如果切斷了意識與身體之間的生命聯系，那么整個世界和一切語言都將因為脫離了肉體而喪失全部的意義和質感。”⑩張執浩反對將世界“被體驗化”，對轉述的、聽說的、轉遞的等構成的“二手”經驗持懷疑態度，堅持身體知覺的詩歌寫作實際是在減緩世界的失序?！皯摪阎X活動視為一種人類心靈的創造性活動?！?1張執浩的身體知覺書寫無疑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方式，它引導詩歌跨越“貧困”的生活現場，從貧乏的時代中提取著生命的細節。詩作《給張德清遷墳》描寫了我與哥哥給爺爺遷墳的場景，山林的生機勃勃與人生的短暫、寂滅相對照，身體的知覺就成了詩人熱愛自然、叩問人生的最佳入口。

二、意象化身體：審美意識的尺度

安格爾常對學生們說：“先生們，一切事物都有一種形式，哪怕是煙?！?2美作為人類特有的精神追求，它首先是物的直觀顯現，必須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樣式。一首詩的完成是形式的誕生與完成。詩人在創作一首詩時，必須處理好顯現的形式、形式的出顯。張執浩的詩歌從不缺乏物的顯現、美的贊嘆，它們依然依賴身體表達。他耐心達成的身體審美，是感官獲取的快感、愉悅而引發的審美移情。由外物感受的美感，是審美的發端。在搜集了身體的諸般感受之后，張執浩習慣將其作為藝術化的裝置，即通過意象化身體求得美學目標。他作品的“美”并不是自在的物，而是物在直觀行為的顯現。

早在1996年，美國學者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了身體美學的概念，提倡以身心統一來推進審美鑒賞活動。在詩作《秋日即景》中，張執浩追溯了審美構建的遠年根源：“那時，我正含著一顆咸乳頭，斜視秋陽/熱浪掠過胎毛/并讓我隱秘的胎記微微顫栗。”詩人其后的身體美學源自幼兒時期，并在歲月的景深里不斷擴展，感受式的審美習慣成為內驅力，成為描摹生命情狀的門徑。張執浩通過想象、創造身體語匯，在完善著身體表達的策略，提升藝術表現力，重塑身體呈現的審美性。他精心創作的詩歌作品與身體的多維感受高度契合，在感性世界衍生了無限的想象空間。讓身體成為審美方式的要素之一，張執浩的身體詩學在開掘人的創造潛能、解放心靈上漸行漸遠。

身體潛藏的美，既是外部的形象美，又是內部的和諧美，若進入詩歌必然成為詩人傾力表現的質素。張執浩讓美登場的方式變化較多，最主要的手段是不斷打磨核心意象。核心意象本身就是詩人對生命、世界的主要判斷。名作《高原上的野花》融合宏大與細小、俯瞰與端詳，身體感知的遼闊之愛、細微之愛悉數集結在核心意象“野花”上?！耙盎ā弊鳛樽匀簧剿唬梢詿o人而存在，但一經詩人走過，就是人文山水了。野花意象是詩人千挑萬選選取而來的。當詩人“看見”事物時，他已身處其中、心入其境。核心意象是詩人的再造之物，是主觀化的存在。意象混雜著“我觀”與他者的綜合知覺。張執浩身體意象的審美表達，與內心情感形式高度對位?！皬那拔议L時間坐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傾聽電流在體內涌動/外面的腳步到了哪兒/哪里就開始了戰栗?！薄舵u絲的戰栗》一詩中的“電流”意象審美化是張執浩對舊事物的再認識，美感源自詩人瞬間的心靈感受。

如前所述，身體意象是美的一部分，也是情感認同、價值評判的入場券。“如果我還有緬懷，你就要/在竹林深處舉起一把炊煙/從中年到少年/我一邊彈煙灰，一邊撫摸著/你的骨灰臉/這灰中之灰吸干了我所有的淚水/這臉中之臉讓我終生不敢成為別人的兒子。”在《身邊的丘陵》一詩中，“灰”意象穿越時間而自顯生命的奧義，撩撥著讀者的心弦，直擊靈魂。張執浩對詩意的反復皴染點畫，鍛造意象并召喚意義出場。詩作《滾鐵環》描述了個體奔跑時的幽微心理，鐵環的意象是具象化的：“當我越跑越快/鐵環濺出了火花/我感覺自己已將黑暗推開。”它打通了身體與日常生活的聯系，詩人張執浩讓平凡的事物閃光，“鐵環”具象化的應用達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被顯現的客體就是顯現的主體。意象是聯結主我客我的連通器，也隱藏著詩人的感性直觀、本質直觀。張執浩將表現性存在于結構之中，始終驅動身體意象認知世界、感知他者。他的身體審美借由不同方式來抵達不同的視域，詩意的發現神情妙會，而不是苦意索之?！按蛞桓笔孢m的棺材，厚葬那些說過的夢話?！痹娮鳌缎∧д稀凡捎靡曈X削平的方式，“棺材”意象是主我客我握手言和的關鍵元素，它擺脫了猙獰感而釋放出溫柔之光?！拔殷w內刮春風，軀殼推波逐浪，手心里拽著/一截濕漉漉的導火索。”《反向》一詩則是視覺增銳，身體意象成為詩人敲擊庸常生活的端口。身體意象的選取，注定是個體生命體驗的外化。

學者蘇宏斌說：“身體美學不應奢望徹底放逐心靈，而是應該在提升身體地位的同時，為心靈尋找到一個適宜的安頓之所?！比耸侨f物的尺度，張執浩將身體意象的具象化處置，著力突出著自己親證實的身體美學。身體意象既是自然之物，又是社會化產物，更是審美產物。他詩作中的美學表達是身體與想象力的統一體，是視知覺與心靈顫動的結合。張執浩的審美判斷穿越了知性與理性的山巒，眺望新的審美領域?！拔冶持恍业哪赣H走/在開滿鮮花的戰栗路上/一邊走一邊哭?！痹娮鳌对伌赫{》描摹了背母親看病的場景，母親在我背上的慈語，讓詩人淚流滿面，身體意象的具象化應用效果上佳。詩人試圖彌合知性、理性的對立罅隙，找到生命本身的判斷力?！敖浻芍黧w情感投射后抵達理想境界，具有超越性?！?3如此，張執浩淬煉的具象化的意象，有時能讓主體客體形神無間，身體美學借此神行語外。

朝著內心高山攀登的詩人，才會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重視以身體意象推開審美世界的門。張執浩從20世紀80年代一路迤邐以來，身經朦朧詩、后朦朧詩、第三代等詩歌觀念的影響，勢必對詩人創造性的寫作形成影響的焦慮。張執浩“把每一首好詩的出現視為寫作者對自我生活的一次獎賞”，他構建自己的身體詩學的開端是尋找恰切的身體意象，獲得豐富無邊的審美體驗，將情感藝術化、在場化?！斑@是新茶，采自新枝/這是新人脫胎于往事。”作品《如你所見》彰顯了張執浩詩歌藝術的高超，不僅誕生于身體知覺，還高度依賴身體美學的開掘。詩人反復強調視覺中的新事物，意圖甩掉往事當中的傷痛，并力爭尋繹身心安寧安樂之道。身體審美充分激發了物的詩意、身體隱藏的美學，張執浩善用具象化意象來調遣詩興、啟迪詩心，故而能“擦亮漢字，讓其再活一次”。在口水詩波浪滔天的當下，張執浩運用具象化意象，身體的知覺被表述得元氣淋漓。

三、變象化身體：以反身性打開世界

“當它什么都不掛的時候/它連銹跡也掛不住?！泵麨椤斗雌c的人》的詩作滿含塵世的蕪雜，卻有別樣的志趣。被釘在墻上的“鐵釘”，是一個特設的意象，是一種隱喻。人生的意義撲朔迷離，有時反而在看似無意義的行為中自有價值，張執浩也無法超越人類的局限，但他竭力通過一孔窺豹的思索、精益求精的詩歌技藝，來煉制補天之石。身體作為最小的空間尺度，有著鮮明的可見化。張執浩的身體詩學不只記述生理性的感受，還置身現代空間、反思自我的場所。作品《一桿秤》描摹稱重的工具竟然是牲畜屠宰場的大秤?！皩⑽覀兠總€人都掛在鐵鉤上/稱一稱”，關于稱量人體的描述裸裎了生命的荒寒，蒙昧生活的強力阻擋著文明世界的照亮。詩中的“我們”身體失去了自由感知的能力，與迷茫的內心世界共生共存。“看”與“被看”的身體感受，在同一規訓空間同步進行，“身心二元”理念導致的意義危機，注定要出現在后來者回望的詩歌創作中。張執浩挖掘特殊時代的身體體驗，用耐心與荒涼拔河，希冀更高的精神淬煉?！霸跉馇虮ㄖ?你不能確定它能被吹多大/在氣球爆炸以后/你也不知道它究竟被吹了多大。”詩作《吹氣球》暗喻人類命運的未知性、神秘性，悖謬的存在與一生相伴相隨。他不愿意看到身體成為精神的奴仆，他認為身體感知的邊際就是精神世界的邊際。在《給自己的新春祝詞》《在黑暗中寫詩》《今日所見》等詩歌中，張執浩描摹了脈搏、毛發、眼睛等身體知覺對時光、世界的體驗，以身體知覺探向世界的復雜、生命的無常。張執浩詩歌中精神的躍遷永遠以肉身為依托，且始終有新鮮獨異的體驗。大略而言，新鮮獨異的身體體驗接近“異化”經驗?！啊惑w驗化’掩蓋和耽擱的，是那種能夠承受自己的不完整性的意識，而這種能夠承受自己的不完整性的意識，才是整全意識?！?4當詩人擁有了身體的整全意識，他對人生的不完美就增添了更多理解。一般詩人將日常詩學表現為贊揚個體生命的簡歷美德、悼詞美德，張執浩則樂于高揚個體的尊嚴、生活的殘缺?！敖舆^筆，在這張紙的右下角簽下了/一個勝利者的名字/用它逆來順受的筆跡?！薄蹲詈笠环馇闀芬辉妼⑹闱榈慕德潼c用心夯實，“筆跡”意象承擔了情感表達的任務。于此，身體意象更類似“變象”，張執浩對身體意象予以神功巧鑄，從人們習焉不察的視野中詠變亂、嘆憂傷，創作了諸多靈光絡繹的詩歌。

優秀詩人既是在描述他自己的身體經歷、靈魂震蕩，也是他所歷經時代的代言人或反叛者。組詩《蕩漾》洋洋灑灑，滿是細節堆砌而成的夫妻情感生活，它們遽然而起又瞬間寂滅。幾十年的愛情生活注定拉拉雜雜，個體也有驚心動魄的細膩感受，張執浩深知淺吟低唱往往比仰天長嘯更有感染力，他不僅通過身體發現詩意、涌現情思，還讓身體成為靈襟慧口，讓情愛的體驗有聲有韻，俗人俗事就擁有了別樣的神情韻致。

誰也不能替代或取消他人活著的體驗，每一個人的身體內都藏著世界與靈魂的萬有?！澳菞l掙扎著的鯰魚/當它放棄掙扎以后/命運就完成了對它的塑形?！保ā蛾P于我的睡姿》）連一條魚都與人的生命歷程有同頻共振的命運，外在的輕、內在的重融為一體。生活圖景里的生存個體，也許是世界非主要的存在，但他們從未喪失自我，還保留著個體生命的身體感知。《草木灰》《給張德清遷墳》等詩作中時常跳蕩出父親母親祖父的生活片段，這不只是懷想、致敬，張執浩想打撈出他們的身體在舊日歲月里的輕盈部分，確證個體生命的意義。

他較早時期的詩歌明亮純凈，以詩集《寬闊》為代表的作品冥想、贊頌，優美地專注于身體觸發的快感，這與整體理想主義的語境是吻合的。此時的“身體意象”所指模糊、能指欠缺，淪為意念附屬的符號，或作為裝飾而存在，僅僅有純凈、明朗的色彩。但身體感受不等于內心的“知道”，抒情不同于事物的“說明”。在《無題》一詩中，張執浩用語大膽而驚險：“你醒了/像個膀胱，腫脹的激情/被平庸地釋放?！卑螂字Z詞本不雅觀，多為詩家所棄，張執浩劍走偏鋒地楔入它，不僅新意迭出，還絲絲入扣。他強化了現代漢詩的“思”質，撐大了詩歌的意蘊空間。面對逼仄、混亂的現實世界，身體愈發成為靈魂的載體。張執浩的詩作不缺乏切膚之痛、錘心之疼等綜合主觀化的身體感知，它們帶有明顯超越性的生命體驗，撕碎了理性主義的藩籬，讓身體表達化作一種舒暢自由的自然訴求。

《剪指甲》一詩涌動著身心自由的歡愉：“我一邊剪指甲一邊抓撓空氣/如此一生/如此矛盾，又舒服?！笨刂萍糁讣仔袨榈捏w驗主體瞬間游走于自然、萬物，澄明暢達的時空自茲顯現。張執浩通過身體的變象化處置，推動著身體轉向——從“此在”的身體感知，返回“曾在”的身體記憶，遙想“彼在”的身體知覺?！睹倒迮c月季》《煙花表演》《風在竹林里干什么》等詩作光陰隨意彎曲，詩人驅動身體審美、釋放想象力，充分與觀察對象發生關聯，將主體客體互融，身體獲得了豐富遼闊的體驗。為實現“喚醒”往昔、眺望未來，張執浩通過聲音、觸覺、視力等知覺體驗，強調生命之間的“共情”，不同的個體就有了萬物一體、同體共悲的時空共振?！昂L熨著蒼茫人境/我幾乎就要度過/這風平浪靜的一生?！保ā稛o題》）認清生活的殘酷本質，還要積極地生活下去，“我”的感受有著數量驚人的“乘數效應”。自我就是所有人，所有人就是我自己，張執浩身體詩學雖然描述的是“我”之感受，但有著“我們”的共同經驗，以個體的微觀感受引發了群體的共鳴。

張執浩的詩既是生活之詩，也是歷史之詩，還是時代之詩?！八邢蚯翱吹呢熑?，也有往后看的良知，既富有知識分子的良心，又帶著詩人的美學情懷。這是責任的兩端，也分屬人生的兩極?！?5為深刻尖銳地介入當代公共生活，他通過身體感受探向孤獨、疼痛，堅持目擊成詩、脫口而出?！皶救齻€雪人，訓練他們/如何越冬，如何/忠于越來越冷清的塵世?！保ā段乙呀洓Q定了》）張執浩將“雪人”真實意象演變為變異意象，成為主觀改造之物，詩句起自北方生活經驗，似脫口而出。目擊道存并不難，張執浩倡導的“目擊”要直面生命的幽暗、世相的幽微，在慢中滋味、閑里工夫中“脫口而出”身體真切自然的感受。

當身體陷入生活的慣性軌道，身心背離的尷尬將改變詩思。面對身心二分的酷烈現實，詩人空有抵抗之心而無還手之力，身體苦痛緊張的狀態光用“我思”是難以厘清全貌的?！胞溩佑心_，但依舊原地踏步?！保ā稙槭裁床辉賹扄溩印罚榻吡F代社會豐富駁雜的多樣性呈現出來，張執浩頻繁借用“他者”的視角，強調“他者”的觀察與反思，表達對現代性方案的質疑。張執浩標舉著永無止息的反思精神，診脈慌亂的時代癥候，并試圖開出自己的藥方。換言之，張執浩詩歌中的“身體”，成為鏡鑒生活、自然、世界的出口，標明詩人的反思立場、角度、勇氣。

“用了四十年的時間來反對的/我漸漸變成了我的敵人?！逼┤缭娮鳌秳游镏摹o頂兒》運用絮絮叨叨的對話、貼心撫慰的問詢，張執浩沖擊著認知論的屏障，表達身體感知而來的懷疑。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復雜的、不可替代的，理解每一個生命都需要艱辛的努力。張執浩身體詩學滿是如斯反思，是在托舉自我意識的能動性。在黑格爾看來，反思促使對象的真實本性在意識里呈現：“經過反思，最初在感覺、直觀、表象中的內容，必有所改變?！?/p>

寫于早年的詩作《如果根莖能說話》筆帶赤誠：“它會說我小時候曾坐在樹下/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輕輕地挖?！睆垐毯瞥尸F了身體的審美價值。具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2010，今年的最后一首詩》，呈現了身體社會功能，“我夢見他的時候，臉上/蕩漾著一層/死于現狀的微笑”。詩句里被道德觀念規訓的身體，實際上是官能感知與理性判斷的矛盾統一體，它甚至造成了“反思”過度的癥候。當“微笑”兼具了表演功能，世界的不確定危機就會讓“他者”終結，個體墮入無邊無盡的孤獨、恐怖的深淵?！霸僖矝]有什么‘他人’存在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置身事外?！?6

“明的時候山河屈指可數/滅的時候世界漆黑/我也深陷其中”（《煙花表演》），作為身邊事件的親歷者、見證者、講述者，張執浩堅持以“反身自我”撕破實證主義的藩籬，對人生自明性予以質疑。顯然，張執浩詩作中身體詩學涌動著反思性、反觀性、反身性，是從懷疑論出發的再思考的意義探尋。與上個世界的詩歌創作相較，張執浩的近作褪去了理想主義的輝光，在日?；瘜懽鬟^程中尋找生命的直覺，越過不斷坍塌的生活現場，堅持身體叩問世界背后的意義空間，試圖筑牢新的阿基米德支點。碎片化的世界雖不可靠，但張執浩沒有迷失方向，堅持多維度調動身體知覺，探尋獨異的審美經驗，叩問復雜的人性，不再單純依賴“反思”，而是更注重開發以“否思”“重思”相結合的身體審美范式。

“珍視這沉重的肉身/我愿由此獲得輕逸，無礙/像澗溪之水順從草木的牽引?！痹娮鳌督o自己的新春祝詞》里暗藏的“反身性”，無疑是張執浩以身體知覺邁向人生深處的內在驅動力，它或許能引導肉身邁出不確定性的困境，獲得片刻的自我救贖。這樣的“反身性”的自我才可能身心和諧，避免身體被新媒介、新信息、新技術、新消費主義所惶惑，避免身體審美的同一性，才能重建“我自己傾聽、我自己觀看，我說了算”的身體主題。

《在銀河右岸》：“我把回不去的地方都當故鄉/我把到達不了的星宿都視為/年邁的知己。很多時候/我輕輕搬動一個詞，就能聽見/夜幕下傳來隱隱的潰堤聲。”廣閱好書、汲取四方滋養的張執浩“持志如心痛”（王陽明語），身體雖湮沒于毫無創新的平淡里，但他堅持將身體體驗朝向生活、面向未來，竭力超越身體的局限性，力求超越現實、觀照生命。如一位孤勇者，張執浩“為詩歌賦予了‘詞語之軀’的密度，并且促進了‘詞語之間的體膚之親’，詩人擺脫了概念的抽象化，以便復原思想的重量，為思想重新注入肉的厚度，并且同時讓思想向著具象的世界開放。”17多年來，張執浩以身體知覺不斷穿越世俗而發現的詩意，離不開對世界、生活高妙的靈視，即凝視、掃視、瞥視共治一爐的體察，保證了身體詩學的品質臻于完善，詩句擁有動人、撼人的力量。

【注釋】

①張執浩：《高原上的野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第311頁。

②劉維邦：《身體實踐與符號溢出——感覺如何在實踐中成為理論家》，《文藝理論研究》2022年第5期。

③⑨⑩17米歇爾·高羅：《身體·宇宙：身體在西方現當代詩歌中的形象》，朱江月譯，譯林出版社，2021，序言第1頁，第40、20、60頁。

④11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滕守堯、朱疆源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第174、45頁。

⑤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視覺藝術心理學》，滕守堯、朱疆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第361頁。

⑥伯格：《觀看之道》（第3版），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第4頁。

⑦張學昕：《細部修辭的力量》，春風文藝出版社，2024，第275頁。

⑧14王煒：《試論詩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第142、151頁。

12南希：《素描的愉悅》，尉光吉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第35頁。

13孫桂芝、田野：《身體：人類在場的顯性表現——論舒斯特曼“身體美學”》，《海南開放大學學報》2023年第4期。

15劉波：《重繪詩歌的精神光譜》，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第261頁。

16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第131頁。

（宋鑄海，香港珠海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