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與陶瓷藝術是中華民族文化遺產中兩大重要的藝術形式,其以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人類美術史學界占據著重要地位。這兩種藝術形式的發展與演進源于歷代藝術家不懈的探索、傳承與革新,其體現出鮮明的東方美學特質與深厚的文化內涵。陶瓷繪畫專指以繪畫工具,使用陶瓷材料或在陶瓷立體器皿表面、或在陶板、瓷板平面上的繪畫表現①。基于歷史而言,陶瓷繪畫藝術與中國畫有著深厚的淵源和眾多的共性,二者在長期的發展中相互交融,既秉承了中華民族的審美理想,又展現出時代精神的創新力量。縱觀二者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中國畫與陶瓷繪畫之間存在著緊密的“互文屬性”(intertextuality),即在藝術語言與表現形式上相互借鑒、彼此影響,構成了一種相輔相成、互為表里的獨特藝術語言體系。深入分析陶瓷繪畫風格的淵源,可以發現其不僅吸收了中國畫在點、線、面等造型元素方面的運用特點,而且融合了國畫在筆法、氣韻等方面的精髓。陶瓷繪畫作為工藝的產物,初期受制于技術和審美的局限性,其畫面表現效果與傳統中國畫大相徑庭。但在一代代陶瓷繪畫藝術家的努力創新之下,陶瓷繪畫作品漸漸達到與國畫相媲美的畫面效果及藝術境界,這也使得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之間的形式“互文性”更加強了。
一、陶瓷繪畫與中國畫互文的體現
互文性是一個重要的符號學概念,其內涵為任何文本都與其他文本間存在著互相指涉、互相影響的關系。這一概念最初由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娃提出,后經巴赫金、巴爾特等學者的發展而逐漸完善。互文性理論打破了傳統的封閉式文本觀,強調文本之間的開放性與互動性,認為每一個文本都處于一個由其他文本構成的網絡之中,并與這些文本產生著復雜的互文關系。將互文性理論引入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的研究中,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兩種藝術形式之間的關系。傳統的研究往往將陶瓷繪畫與中國畫視為兩個相對獨立的藝術門類,強調它們在材質、工藝、審美等方面的差異,而互文性理論則提醒我們,任何藝術形式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之間都存在著或隱或顯的聯系。將陶瓷繪畫與中國畫置于互文性的視野下進行考察,能夠揭示出兩者之間的共通性和互動性,加深我們對兩種藝術形式的認識。從本質上而言,陶瓷繪畫是以陶瓷材質為載體,以釉料、顏料等為創作媒介,運用中國畫的表現手法與美學風格,來表達藝術家內心的情感世界與審美追求的一種藝術形式。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的互文性特質可概括為三個方面:
其一,從藝術語言的角度來看,當代陶瓷繪畫廣泛吸收并融合了中國畫在筆法、構圖、色彩等方面的表現技巧與審美特質。陶瓷繪畫作為陶瓷裝飾的主要手段之一,與中國畫的關聯一直交織產生②,在藝術語言方面,中國畫講究以形寫神,表達畫面背后的精神意蘊。受“虛實相生”這一傳統審美思想的影響,中國畫強調筆墨的清淡空靈、古雅蕭散,追求筆簡意賅、水墨淋漓的藝術效果。陶瓷繪畫雖然在用料用彩上與中國畫有所區別,但同樣追求筆墨趣味。中國畫講究“墨分五色”,青花瓷則演繹為“料分五彩”;中國畫運用水墨暈染表現明暗變化,粉彩瓷器則以點、皴、染、擦等技法刻畫景物的層次與肌理。唐代長沙窯瓷器的裝飾開始引入國畫藝術,由此瓷器裝飾花紋的內容題材大大拓寬和豐富起來了③,到元代青花瓷的水墨暈化效果,再到明清時期的粉彩、斗彩等,都體現出與中國畫相近的筆墨情趣。近現代的許多陶瓷藝術家更是直接吸收借鑒文人畫的藝術風格,創造出獨特的表現語言,如景德鎮“青花大王”王步先生創造的青花分水寫意法等。從古至今,陶瓷繪畫作品在創作過程中逐步模仿并借鑒了中國畫的線條運用、留白處理、色彩渲染等方式,隨著技術的進步,陶瓷繪畫作品的形式逐漸與國畫形式合流。這種藝術語言上的互文性,作為一種審美風潮,在前現代時期便已輻射東亞陶瓷文化圈,使得陶瓷繪畫作品呈現出獨特的東方美學韻味。
其二,在美學風格方面,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也存在著強互文性。中國畫注重意境的營造、氣韻的把握以及內在抽象情感的表達,這些美學追求也在當代陶瓷繪畫創作中得到了體現。在追求意境美的過程中,陶瓷繪畫藝術與中國畫都十分重視“氣韻生動”。“氣”在中國畫中有著特殊地位,它既包括筆墨技法,也蘊含著藝術家的精神意志。唐宋時期的山水畫多追求雄渾的氣勢,如荊浩的《雪景山水圖》等;而南宋以后,文人畫更加推崇靜逸之氣,追求精神之韻。無論是氣勢還是氣韻,都要求藝術家在創作中注入自我情感,抓住描繪對象的“神”,使作品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陶瓷繪畫雖然在材料和工藝上與中國畫有所不同,但同樣追求氣韻生動的藝術效果。元明清三朝,隨著宮廷審美和文人意識的介入,使得陶瓷繪畫在吸收民間藝術養分的同時,也具備了文人畫的韻味,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許多當代陶瓷繪畫作品在有限的陶瓷載體上被營造出意境深遠、耐人尋味的畫面效果,傳達出藝術家內心的情感世界,盡管在形式上更加現代,但其美學追求與中國畫仍有著異曲同工的關聯性。
其三,在創作理念層面,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也呈現出互文的特點。中國畫強調“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作理念,即藝術家在客觀景物的啟迪下,以主觀情感去把握其內在精神,使之與自我內心產生共鳴,進而通過筆墨等藝術語言表現出來,這就是意境的創造過程,也就是說藝術創作應該“師法自然”,同時也要表達藝術家的內在情感,而在當代陶瓷繪畫作品的設計和創作過程中,無論是對器形的塑造上,還是對筆墨語言的呈現上,“師法自然”這一創作思潮亦為主流,與過去的瓷繪匠人相比,現代的陶瓷藝術家們更加重視對自然與生活的觀察,并將個人的思想融入作品之中,以期達到物我交融、境由心生的藝術境界。
二、中國畫意象的形式重構
清人陳瀏在其所著的《匋雅·卷上》有言:“畫紙絹者不屑于畫瓷也,而能畫瓷者又往往不能畫紙絹。國初刻玉范銅之儔,率皆姓氏流芳,表揚奕祀,而畫瓷者多湮沒不彰,致可慨喟。”④這兩句話反映了中國傳統藝術領域中不同門類藝術家的地位差異,尤其表達了陳瀏對瓷器繪畫藝術家境遇的同情和惋惜。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在近代之前,陶瓷繪畫多為匠作,創作者的文化水平、社會地位較低,創作過程也較為死板,繪畫形式的程式化傾向嚴重,因畫功留名者寥寥無幾。但隨著社會的發展,陶瓷繪畫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在當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在當代藝術語境下,陶瓷繪畫與中國畫的形式互文顯得更為明顯。許多國畫藝術家通過跨界合作或個人探索,將中國畫的元素與當代陶瓷繪畫結合,這不僅提升了陶瓷藝術的審美境界,同時也挑戰并拓展了中國畫的表現手法和空間。這種跨界融合的藝術實踐,不僅促進了傳統藝術在新時代的傳承與發展,也為藝術家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創作空間和表達平臺。通過這樣的交流與融合,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共同推動著中華藝術的創新發展,同時也促使世界藝術更加關注并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與現代意義。
與前現代陶瓷繪畫相比,當代陶瓷繪畫領域可謂是名家輩出。鄒曉松在傳統粉彩與現代陶藝的審美觀念之間來去自如,以大膽細膩的筆觸和意趣盎然的構圖,模糊了傳統與現代的邊界,開創了清新雅致的陶瓷繪畫新風格。鐘蓮生融合中西藝術精華,集民間藝術精粹,以扎實的繪畫功底和精湛的陶瓷裝飾技法,創作出寫實、變形與抽象并存的多樣化風格,體現了開闊的藝術視野。秦錫麟開創的現代民間青花藝術,以陽剛豪放、極富感染力的當代審美風貌,為傳統青花注入了鮮活的時代氣息。戴榮華精于構圖布局,以柔美線條勾勒出韻味雋永的仕女童趣,其對康熙五彩的重新演繹,也表明了其在傳統中探求創新的不懈追求。李進的瓷板瓷盤畫,氣勢雄奇、意蘊綿遠,融合了西方繪畫技法,又不失文人畫之神韻,刻畫出富有時代氣息的藝術形象。易龍華大師的潑墨山水陶瓷,以黑、白、灰的水墨元素構建出意境深邃的視覺效果,筆墨暢達、情致淋漓,彰顯了水墨藝術在陶瓷繪畫中的獨特魅力。
學院化也是當代陶瓷繪畫發展的一大特色。寧鋼便是中國當代陶瓷藝術的“學院派”杰出代表,他的藝術實踐對于陶瓷繪畫藝術的發展做出了開創性貢獻。一方面,他在作品中借鑒民間美術元素,將剪紙、皮影、年畫等傳統圖式與現代陶瓷裝飾技法相結合,創造性地實現了中國畫意象在當代陶瓷繪畫語境中的重構,使梅花、荷花、荷鶴等國畫經典題材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這種對傳統藝術資源的當代轉化,極大地豐富了陶瓷繪畫的表現力,開辟了陶瓷藝術多形式融合創新的廣闊前景。另一方面,寧鋼教授的創作實踐也見證了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之間形式互文的時代特性。他在繼承斗彩、粉彩、古彩等陶瓷傳統工藝的基礎上,又能熔鑄中國畫的筆墨神韻,使作品達到了陶瓷材質與國畫意蘊水乳交融的藝術境界。同時,他還將傳統釉料與新材料巧妙結合,體現了當代陶瓷繪畫中西技法交互的時代特色。這種跨媒介、跨門類的藝術表現,突破了單一藝術樣式的界限,在“互文”中實現了中國畫與陶瓷繪畫的共生與再造。寧鋼的藝術生涯昭示了一條可資借鑒的創作道路:立足民族傳統、博采眾長,在繼承中創新、在交融中提升,以開放包容的文化視野譜寫時代新篇。他的成功實踐為新時代陶瓷繪畫的發展指明了方向——“美美與共、和而不同”,在豐富多元的當代語境中,促進民族藝術的再度輝煌。
當代陶瓷繪畫大師們在繼承民族藝術精華的同時,博采眾長,勇于革新,以豐富多元的藝術表現和跨界融合的創作視角,再現了中國畫的意象神韻,也開拓了陶瓷繪畫的嶄新境界。在“中國畫意”與“陶瓷語言”的交織激蕩中,傳統藝術煥發新的生機,現代審美彰顯別樣風采。這種形式創新的實踐,將在客觀上推動陶瓷繪畫藝術在傳承與創新中不斷邁向新的高峰。
三、跨媒介美學融合的意義
陶瓷藝術在中國美術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尤其是陶瓷繪畫這一藝術形式,其與傳統中國畫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縱觀華夏文明上古時期的繪畫發展歷程,陶瓷幾乎是那一時期繪畫的主要載體,其見證了中國繪畫藝術的啟蒙階段,而且隨著中國畫藝術的不斷發展,陶瓷繪畫也逐步融入了后世中國畫的美學精髓和繪畫技巧,從而使自身的藝術表現力得到不斷的提升。當代陶瓷繪畫藝術與中國畫的形式互文,也可以被稱為一種跨媒介美學的融合。其不僅體現了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傳統和審美理念,更彰顯了在傳承創新中不斷發展的文化生命力。基于文化層面來看,這種藝術形式間的跨媒介融合在當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一方面,陶瓷繪畫對中國畫意象和語言的借鑒吸收,拓展了陶瓷藝術的表現領域,為傳統陶瓷注入了新的審美元素和時代氣息。當代陶瓷繪畫藝術家們在繼承發揚傳統裝飾技法的同時,大膽采用工筆、寫意等中國畫元素并與之同現代裝飾符號相結合,使作品更富東方神韻的同時亦擁有現代審美屬性,既豐富了陶瓷藝術的表達形式,也使其更具文化內涵和藝術感染力,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中國陶瓷繪畫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成果。另一方面,中國畫與陶瓷繪畫的交融,是不同藝術門類跨界融合的生動實踐,其突破了傳統藝術分類的界限,實現了對優秀文化資源的整合。這種“互文”現象本身已成為當代藝術發展的重要特征,既展現現代開放包容的文化態度,也為傳統藝術注入了新的生機活力,這種形式創新和多元表達,正是中國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體現。除此之外,中西方文化在陶瓷繪畫領域的交流碰撞,既是“中國風格”走向世界的契機,也為建構中國文藝話語體系提供了生動案例。當代陶瓷繪畫以獨特的藝術魅力吸引著世界目光,成為講述中國故事、傳播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藝術家們在作品中融入中國哲思和美學精神,以東方智慧啟迪人心,以藝術語言與世界對話,生動詮釋了中國獨特的審美精神,傳遞出中國聲音。
因此,中國畫與陶瓷繪畫的形式互文,不僅推動了陶瓷藝術的創新發展,更成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的重要實踐,對于增強文化自信、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具有重要意義。這一藝術現象的蓬勃發展,正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的生動寫照。我們要以開放包容的姿態繼續推進不同藝術形式間的交流互鑒,在博采眾長中發展民族藝術,在傳承創新中講好中國故事,不斷提升中國文化在世界舞臺上的話語權和影響力。總而言之,當代陶瓷繪畫與中國畫的跨媒介美學融合,是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區域性與全球性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融合不僅推動了藝術形式的革新和發展,也為文化的傳承與創造性轉化提供了新的路徑,對于提升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和促進文化自信具有深遠意義。“當面對歷史悠久、種類豐富的中國陶瓷文化時”⑤,面對新的機遇和挑戰,陶瓷繪畫藝術應在吸收傳統精華的基礎上,積極融匯多元文化,創新表現語言,豐富題材內容,以獨特的藝術魅力屹立于世界民族藝術之林。這需要廣大陶瓷藝術工作者不斷增強文化自信,提升藝術修養,在繼承與創新中推陳出新,在交流與借鑒中博采眾長,以高超的藝術技藝和家國情懷鑄就新時代的陶瓷繪畫之美。
【注釋】
①孔六慶:《中國陶瓷繪畫藝術史》東南大學出版社,2003,第2頁。
②蔣僖:《中國畫傳統筆墨、設色技法在陶瓷繪畫中的運用》,碩士學位論文,中國美術學院,2017。
③林霖:《墨韻陶緣——從中國畫觀察陶瓷繪畫的變遷》,《中國陶瓷》2006年10期。
④陳雨前、余志華:《中國古代陶瓷文獻影印輯刊》,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第9402頁。
⑤王洪偉:《作為方法的“窯系”:中國陶瓷史體系建構的時間、空間和系統》,《藝術探索》2024年第1期。
(陳俁行,廣西藝術學院、澳門城市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