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4—16日,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主辦,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首都師范大學新文化運動研究中心承辦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挑戰與未來——第五屆青年學者創新研討會”在北京舉行,來自全國33所高校及科研機構的70余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此次會議。
開幕式上,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張桃洲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勇分別致辭。張桃洲介紹了本次研討會的緣起為恢復研究會重視青年學者的團結與推介的傳統,打開新的研究視野,激發學科創新活力。劉勇指出,青年學者普遍存在發表、晉升的壓力,而突破壓力最好的方法是以堅守、平和的心態尋找自己的創新點;老一輩學者在史料建設方面奠定的堅實基礎為青年學者研究視野的拓寬和思想的縱深推進開辟了道路,而從五四開始,現代文學便發揮激活人的思想、責任和青春的功能,因此現代文學青年學者的使命始終和五四精神緊密相連;“對人的理解”是新一屆現代文學研究會舉辦的多次學人研究會議的主題,青年學者要在學問和人格的雙重維度上向前輩學者看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執行秘書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李浴洋對會議進行了主旨說明。他指出,當下的現代文學研究已走到轉折關口,既有挑戰、威脅和不確定,又有機遇、潛力和可能性。每一代學人各有各的命運和道路,本屆會議邀請的主要是現代文學學科史的“第五代學人”,在為自己尋路的同時,同一代人要一起為學科尋路,在回應時代的同時也回應自己。
研討會以主題演講、專題發言與圓桌討論相結合的方式,圍繞學人研究、學科史的重審與重構、新一代學人的新方法、現代文學經典問題的再闡釋等議題展開了深入討論。
作為1985年首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創新座談會的參與者,錢理群(北京大學)和陳平原(北京大學)在會上發表主題演講,對新一代青年學人寄予殷切厚望。錢理群從自身的生命體驗和研究經歷出發,指出“第三代學者”存在其時代局限性。他勉勵青年學者先繼承、后反叛師長輩,最終與師長在更高層次相遇;對人生和學術未知的未來、未知的領域應當始終充滿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力,以對抗學術研究的日益功利化和粗俗化;面對人工智能對學術研究和教學的沖擊,應在清理理論資源、夯實史料基礎和保持學科傳統的同時,做到讀書、讀人、讀社會并重,以達成教學、科研和社會實踐的三足鼎立。他認為青年學者必須預見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勢,增強學術研究回應時代的能力。陳平原以從教30余年的經歷為例,提出與生理年齡有別的“文化年齡”概念,認為青年學者應把握博士畢業后20年這一關鍵時段,面對日益嚴峻的“中年學術危機”、置身不甚如意的學術“大環境”,需正視自身面臨的機遇、困境和陷阱,盡力為自己營造一個適宜生存發展的“小空間”。他同時認為年輕人必要時應承擔一定的社會職務,但不能因為追名逐利而忘記教書育人本職的初心和使命。
一、學人研究與學科史的重審
面對時代的變局和挑戰,前輩學人的經驗為青年學者提供了良好的示范,其中不少理論資源在今天仍有賡續傳承的價值,有待進一步的挖掘與勘探。今年恰逢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奠基人、“第一代學人”的代表王瑤先生110周年誕辰,在會議的專題發言環節,不少學者以王瑤為研究對象,圍繞其學人形象和治學成就展開熱烈討論。季劍青(北京大學)提出,王瑤的文學史研究具有覆蓋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的總體性視野,這種總體性視野來自于1930—1940年代的新文學、新文化對王瑤的塑造;王瑤認為文學史家應該培養“歷史的興趣”,即考據和批評的綜合,強調從發展、運動、聯系和相互作用來考察歷史上的現象,使文學史研究獲得歷史的透視感;“時代性”則是王瑤文學研究的基本價值尺度,意為對作品中古人活的、動態的、通過彼此關聯而構成整體的歷史狀況的探求和把握。新時期以后,隨著新民主主義論作為基本框架的失效,王瑤的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在實際操作中容易落入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今天雖然難以再建立一個真誠的總體性視野,但我們仍有可能嘗試重新恢復和體驗作品中凝結的“時代”的巨大能量。張麗華(北京大學)從對“以考證代批評”的自我反思出發,對1950年代王瑤的考據學批判進行了闡釋。她指出,王瑤在考據學批判提出的觀點可追溯至1930年代以朱自清為代表的清華學風,1940年代程千帆、錢鍾書等學者對清代—民國考據學風的批判,1950年代的批胡運動等。王瑤考據學批判的意義在于,昭示了學術研究是批評與考據的綜合、價值與事實的分離,強調治學者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其歷史研究中的批評意識也在學生趙園、錢理群的研究中得以傳承,并在當下引發我們對人文(科)學方法論的思考。袁一丹(北京大學)有感于現代文學學科歷史感過剩、現實感衰退的現狀,從王瑤成為文學史家前的“前史”出發,探討了王瑤“現實感”的生成語境和過程。她指出,王瑤在1930年代前期便已形成深刻的“時代意識”,認為文藝家不應該為了進入藝術之宮就放棄對時代的關注;1930年代后期王瑤從周揚、盧那察爾斯基一脈汲取“動的現實主義”的理論資源,認為反映現實是要在現實的發展路向中透視和預感現象的來臨;而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則使王瑤這代人找到了在現實及歷史的位置和使命。她認為,重審王瑤早期的批評實踐,意在激活現代文學學科的現實感與回應時代命題的能力。付丹寧(中國現代文學館)指出,“文學史是一種有高度自我意識的方法論”的觀點有比較明確的來源,來源于王瑤,但不止于王瑤。1980年代的王瑤側重文學史作為歷史科學的面向,認為文學史不是已經形成的或者相對分離、穩固、確定的史實,而是沒有穩定下來、還在發展中的對象,是常識和形式邏輯不足以處理的范圍。這種文學史方法還可以往前追溯至1950年代李長之編寫的教材、以高爾基為代表的蘇聯文學史寫作、胡秋原《文學史之方法論》等。重新返回王瑤的文學史方法,需意識到現代文學學科的特殊性,即研究者自身便置身于研究對象,并有想從研究對象身上獲取答案的熱情。除王瑤外,活躍在當代的一些中堅學者的治學經驗也獲得了青年學者的關注。王小惠(西南大學)以王本朝的文學制度研究為研究對象,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制度”概念的提出與實踐的四大意義:從單一到綜合,彰顯文學史研究的非本質主義認知;從靜止到變化,展示了文學研究的動態視野;從封閉到開放,打通了文學研究的內外關聯;提出了諸多具有中國文學特色的新概念如制度寫作、相互合法性等。她認為文學制度研究構建了現代文學研究的總體性視野,但也存在自身的限度,如難以充分闡釋作品審美價值及意義、無法融入研究主體的審美感受和生命體驗,以及帶來先入為主的審視歷史材料的風險等。許可(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介紹了黎湘萍打通學科壁壘、打通古今劃分、打通區域界限、蘇格拉底式教學、多語種學習等治學方法,認為跨越古今中外的知識、人生的經歷和感悟有利于現代文學研究者對研究對象進行跨學科、跨視野的宏觀思考。
對“新文學”的研究與學科化和“新文學”的發生幾乎同步進行,至今已逾百年。百年批評史、研究史、學術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也留下了深刻的教訓,對其得失與當下啟示進行歷史還原和系統闡釋是青年學者做出“反叛”與創新,以及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建構的必要前提。李浴洋(北京師范大學)以“學科化”和“去學科化”這一對相反相成的概念來觀察新文學學科“內外夾擊的緊張感”的常態。他指出新文學“學科化”是現代社會知識分類和社會分工的大勢所趨,文學史是“學科化”的核心;此外,由于新文學承載了傳播歷史、思想革命、再造文明等使命,部分學者對新文學與思想、社會、情感的有機關系的斷裂表示擔憂,因而主張“去學科化”,但向史學等相鄰學科取經、跨學科研究等解決方案反而反向強化了學科的存在。他總結道,當下學界不應再爭論“學科化”和“去學科化”的優劣,而應想象一種更為整全的現代文學研究范式,即兼及知識、經驗與行動。宋聲泉(中國人民大學)認為現代文學學科邊界的不斷擴展是學科不斷發展的動力,但也帶來了學科的泡沫化問題。背后的原因在于,從《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到1980年代“還原歷史本來面目”的口號,新文學的本相從未被真正重視,我們習慣于把不斷轉手的知識確認為自己的真知。當下有必要重返新文學,具體方法是在保持新文學多元闡釋框架的同時,持續推進新文學的歷史化。他總結道,所謂“重返”是研究者主體精神的重返,追求健全的人格和不斷自我反思的能力是研究者重返新文學的基本立場。李哲(中國社會科學院)認為1990年代學界對“二元對立”的反思存在若干不足:只強調“對立”而忽視“統一”的面向,未能在運動的結構中把握“二元對立”;將“二元對立”視作一個認知框架,從而遮蔽了對象與對象之間的關聯性和緊張性。他回到晚清至民國的歷史現場,提出新文學的論戰是一種“自心的交爭”的狀態:五四新青年一代在經歷辛亥革命、共和危機后,以思想直接推動現實展開的幻想破滅,因而需要自我結構出一個對立,繼而展開思想運動、結構新的現實。推而廣之,把“二元對立”等看似僵化的話語置于其運轉的邏輯來觀察,可以重新錨定新文學的位置,反思新文學的邊界和限度。妥佳寧(四川大學)指出茅盾在魯藝講授《市民文學概論》時,始終堅持自己的小資論調,并把這套論調當作革命的正統,將反抗性視作現代文學的核心;茅盾事實上回歸了五四對于“人的文學”的肯定,而非同時期延安民族形式討論中對五四的質疑和否定。他以茅盾的文學史研究與授課為個案,論證了現代文學正是因為具備反抗性,而非順從、服帖組織和紀律,才激發了一代又一代學者的研究興趣。鮑國華(天津師范大學)以“不古不今”一語形容現代文學學科所處的位置,意為每個研究者都是“歷史的中間物”,不會固定在某一具體的研究對象或研究領域;每個學者可以同時研究不同的對象,相互支撐、相互成全,而不會相互擠壓和覆蓋,因此也無所謂學科創新的焦慮、緊張感和擁擠感。而“古”與“今”的關系則是先有現代、后有古代,自現代文學學科誕生后,我們以現代人的眼光去考量古代文學,才重新發現和定義了“古”和“今”。
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學科的合法性、獨立性在本次會議得以彰顯。金浪(重慶大學)將現代文學批評的發端上溯至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發現現代文學批評與現代美學同步發生,美學為現代文學批評的發生提供了元理論、元話語,而文學批評則成為現代美學開展的重要形態。他以梁實秋、朱光潛等批評家圍繞“文學的美”的討論為例,嘗試借助美學打開現代文學批評:現代文學批評是連接美學與文學的中介,其在以美學為核心觀念塑造現代文學的同時,也提供了中國現代美學區別于西方美學的獨特形態。王炳中(福建師范大學)認為,現代散文批評和傳統文章學關系密切,五四時期文論界對散文文學性的強調、對絮語閑談散文的推崇,以及1930年代雜文、報告文學等文體的形成,體現向古代雜體散文文史哲不分的文章傳統復歸的趨向皆為例證。張治(中國海洋大學)認為,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都是現代文學批評的對象,因而作為文學批評家的錢鍾書形象不應被學界忽視。錢鍾書對文學批評家的定位是擅于給出苛評、具備強烈的現實關照感、不斷挑戰權威之觀念和流俗之顯學等。他繼而以1949年7月再版《談藝錄》的若干處修訂為例,指出視野開闊的文學批評應走出時代的局限,掃除語文學和不同語言之間的壁壘與障礙,逐漸接近所有時代不同的語言文化。張凱成(首都師范大學)認為,現代時期新文學史著作的新詩觀念、新詩經典的建構,受到文學史寫作觀的影響,受到寫作者的時代理性、文學體制、社會觀念的影響。他回顧了現代時期涉及新詩講述的三類文學史,并指出其對當下文學史寫作的啟示。
二、新視野與新方法(一):
跨學科研究的多維視景
面對現代文學研究歷史化不足、現實感缺失、總體性視野匱乏的危機和困境,與會學者做出積極回應,在注重學科傳承的基礎上著力建構現代文學研究的新傳統,展現出新一代學人獨特的學術取向與研究方法。跨學科研究是與會學者探索現代文學研究新的可能性的路徑之一,其打破了知識分類和封閉的學科體制的束縛,擴充了學科內部日益飽和的研究對象,使“非文學”體裁的作品,甚至不以語言文字為媒介的圖像、聲音、舞臺表演等“文本”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使文學成為“大文學”。在不同學科的相互交叉與碰撞中,現代文學學科內部原本無法覺察的新的學術生長點由此激活。
眾多學者選擇重返歷史現場,引入史學的方法和視野重勘文學現象,體現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趨向。劉子凌(山東師范大學)從新革命史對話語、概念的建構和演變的研究中獲得啟發,指出新文學同樣是一種“話語實踐”:新文學不僅體現為對現代價值體系與美學形態的書面表述,同時還將其傳播者和接受者鑄造為歷史的自覺或不自覺的實踐的中介。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從“事件”的范疇理解新文學的方法:新文學自發生后,一方面逐步制度化、沉淀為某種物質層面的現實,另一方面其觀念深刻影響著人們對現實的理解,而這也應該被看作一種“現實”;因此,可以說新文學規定并構成了一種新的“現實”,成為一起“事件”,并納入歷史本身;理解新文學,應該強調事件的“事件性”。袁先欣(清華大學)發現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延安文藝到共和國文藝,文學和文化深度借助了革命和社會改造的進程,成為改造國家、社會和個人的運動性力量。由此她嘗試從“運動”的角度重新理解現當代文學及圍繞其周邊的文化運動,該方法的核心理念包括:作為運動的文學和文化重新塑造國家、社會、群體、個人的不同念想的過程;文學、思想、學術、藝術等多重領域的交叉與互動;普及與提高的辯證法;對作為“宣傳”的文化的重新理解等。吳述橋(華中師范大學)主張通過“語境論”研究現代文學,即把歷史文本置于特定的歷史語境,理解和識別作者撰寫文本時正在經歷的事情,以便揭示作者意圖。這種方法一方面解構過去的歷史敘述,另一方面又將歷史主體置于新發現的歷史語境,由此重建歷史主體性。但該方法也存在其內在張力,如個人把握總體歷史的局限性,文學史寫作的碎片化、重建歷史主體的可能性無限延宕,以及現代文學的“正典”因不斷被歷史主體、政治所左右而難以確立等。李躍力(陜西師范大學)認為,史學界的記憶研究可以為現代文學研究提供方法論的借鑒,使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跳出記憶的真偽之辨,更多關注記憶的生產機制、記憶與歷史的關系、記憶重構歷史的方式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記憶轉向”包括兩層含義,一是將記憶文本作為本體來研究,二是在揭示記憶的建構性的前提下,重新開啟現代文學史敘述的“真實性”空間。他繼而以吳似鴻從1940年、1963年到新時期對蔣光慈的回憶的變化為例,揭示了記憶在歷史重構、形象塑造、政治認同等方面的功能。
新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是近幾十年來西方史學的新興范式,其與現代文學研究結合的可能性獲得了與會學者的熱切關注。其中,作為新文化史分支的閱讀史是眾多學者不約而同選擇的研究對象。邱雪松(南開大學)以“眼光向下”概括了他對出版史和閱讀史研究的展望:應加強對帶有革命秉性的中小出版社的研究,因其才真正切合現代文學的底色;閱讀史研究除討論精英作家的閱讀影響外,還應引入普通讀者的維度。他認為,文學癥候和普通讀者的閱讀理解相互推動,讀者的力量使現代文學在十年內便完成從朗讀到默讀、從精讀到快讀速讀的革命,而大量有關讀書法的書籍的問世則反向推動了雜文等文體的產生;民國時期留下的大量社會調查、讀書會記錄等,為我們研究普通讀者的閱讀史提供了豐富翔實的材料。趙普光(暨南大學)也同樣認為現當代文學史寫作不應忽略普通讀者的維度。他提出了“讀者文學史”建構的若干方法:結合讀者群體的社會身份、年齡結構、審美水平及他們與文學場域的互動關系等,對大眾進行更具學理性的分類;對文學作品的銷售、購買等史料進行數據化處理和加工,利用大數據建立用戶畫像。他還對“讀者維度”的建構提出了三層期待:讀者史料的鉤沉、讀者文學行為研究將補充現有文學史拼圖;“讀者文學史”的建構將對現有文學經典序列、文學史敘述方式甚至敘述倫理構成挑戰;對文學的社會存在進行歷史性反思,最終將指向“什么是文學”這一本體論問題的質詢。李雪蓮(中山大學)認為材源考是閱讀史研究的重要分支,為重新評價作品奠定基礎。但在實際操作中,文學作品的材源考存在若干難題,如受影響的小說文本與材源文本之間難以坐實,每個現代文人的閱讀史材料留存情況不同,導致不同文人的閱讀史考證難度差異較大等。對此,她以沈從文《蕭蕭》和作為材源的莫泊桑《田家女》為例,對材源的判斷與考證提出三點要求:文本之間具有明顯的同構性和內在的相似性;材源文本的漢譯本在作家創作前問世;作家本人承認受材源文本的作者影響,且在作品中多次提及過該作者,只有這些要求兼備才構成進一步材源考證、文本細讀的基礎。史建國(山東大學)關注的是與閱讀史有重合之處的文學生活史。他提出,“文學生活”主要指文學在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影響及滲透情況,它使大量匿名讀者的閱讀行動,以及這些行動流露出來的普遍趣味、審美及判斷浮出歷史地表。翻譯文學、通俗文學與新文學的關系,可以作為文學生活史的個案研究。針對當前學界對現代文學生活史寫作的質疑,他做出回應:1930年代大量的閱讀調查、征文活動保留了豐富的文學生活史料,目前完成某一特定時段的文學生活史研究仍然可能。
近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聲音轉向”備受矚目,并在本次會議得以體現。康凌(復旦大學)從自身處理過的左翼詩歌節奏問題和演說問題出發,指出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發展歷程中“人的科學”和“人的文學”緊密交織,一方面前者重新塑造了作家對“人”的理解進而催生新的文學形式,另一方面后者出現了能夠與前者對話并展開批判性認識的知識產品、理論實驗和文學實驗。他進而強調了與“技術規訓”相對話、相抵抗的“人文精神”力量的重要性:我們完全有可能進入技術的黑箱,觀察其運作方式,了解其所攜帶的政治訊息、技術訊息和社會的特定偏好;而這種力量,正是我們今天面對人工智能問題的原點。陶夢真(北京師范大學)認為“慈慧殿三號”讀詩會的文學聲音構成了一種多元開放的對話空間:選取的文本體裁范圍較廣,吟誦方式盡可能貼近文本創作的語音背景,不同的文本、不同的吟誦者有不同的吟誦效果,且討論詩歌格律時得出的結論較為模糊。但正是這種模糊感營造了開放的場域,為后續朗誦詩運動的開展提供了理論借鑒,京派也以看似松弛的方式將其成員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王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認為抗戰聲音不僅是客觀反映、審美體驗,還要主觀地介入現實,在現場的展演互動中依托身體的運動來刺激情緒、召喚行動,因此主張以“聲音實踐”范式研究抗戰聲音。她指出,只有在動態實踐的層面,我們才能真正打開抗戰文藝跨時空、跨文化、跨階層、跨媒介、跨文類的流動網絡。
還有部分學者借鑒了其他學科為現代文學研究提供新的理論視角和研究方法。吳丹鴻(中央民族大學)認為2023年出版的“新解讀”系列叢書呈現出情感研究與“社會史視野”兼容的趨勢,她將這種兼容的狀態稱為“情感社會學”。“情感社會學”彰顯歷史主體與革命進程之間的“纏斗”關系,使歷史中的個人得以聚焦;強調情感與理性的綜合,強調回到作家的歷史經驗。除政策文字傳遞的思想觀念外,“情感社會學”還嘗試抓取不易被清晰表述、但確實在實踐中不斷發生變化的直覺、意識和當下判斷。但她同時指出,“情感社會學”呈現的是瑣碎的知識細節而非樸素的世道人心,仍使情感經驗變成了一種話語裝置;對此,研究者應該保有熱情,在將情感知識化的同時保留歷史中“人”的氣息。王賀(上海師范大學)認為,“數字時代”深刻改變著現代文學研究的格局,不但我們的教育對象是“數字原生代”群體,而且今日的學術生產全流程是數字化的過程,整個社會也是一個數字化的時代。研究者應抓住“數字時代”的機遇,利用人工智能重新理解傳統問題如五四時期的語言、文字討論,并嘗試進行數字現代文學和數字文獻研究。
三、新視野與新方法(二):
作為參照系的傳統、當代與異域
打通古、近、現、當代文學與文化,打通歷史與當下的關系,使中國歷史上不同時期的文學與現代文學互為參照、互為方法,是與會學者探索新方法的另一路徑。張蕾(蘇州大學)認為一度被視為“舊文學”的民初文學深刻影響了新文學的發生和發展。她以民初三個學術團體東吳傳教文學協會、南社、蜀學會為例,論述了它們將中國文學置于世界文學的語境中重新認識的進步的“世界眼光”。王芳(中國社會科學院)認為,王瑤對現代文學中的傳統或傳統中的現代文學的處理方式有著非常強烈的能動性、當下性和批評的自覺,但反觀當下研究,我們對傳統的觀照卻剝除了現代的文化立場和批判態度。她以中國博物傳統和現代文學的關系為例,論述了新文化人在其創作中,往往以引而不發的方式呈現未能被西方博物學涵蓋的、處于邊緣地位的中國博物傳統,但這些被懸置的未命名、未喚醒的文化潛意識,卻可能一直延綿、積蓄,并非沒有走向總體性視野的可能。李國華(北京大學)認為,趙樹理《實干家潘永福》雖然不符合“經典文本”的定義,但因曾在關鍵的歷史時刻發揮過重要的功能性作用,在今天仍有重新進行文本細讀的價值。他回到1961年至1963年的批評現場,指出學界之所以把《實干家潘永福》視作傳記而非小說,是因為該小說在當時特殊的歷史語境中,被“大躍進”時期的“浮夸風”及其相關聯的革命浪漫主義所污名化。他總結道,對《實干家潘永福》一類文本進行細讀,或許可以撬動文學史經典作品的序列,進而實現文學史的重寫。黃海飛(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重返八十年代”,認為當代文學的“地方”并未構成路徑,只是一種“地方性”。這種“地方性”意為“地方”具有一定的豐富性,地方在執行中央政策的過程會有一定的變異,且不同地方的執行方式也會有所差異。隨后,他以《喬廠長上任記》論爭為例,以揭批查運動、新老干部之爭為視角,論證了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前半期作為“地方”的天津所具有的高度自主性。鳳媛(華東師范大學)回溯了周作人和茅盾不同時期對“地方”概念的論述,指出“地方”不僅指向實存的物質文化層面,還指向個體的在地化生命體驗、地方連接的社會批判意義、建構民族共同體以及世界文學共同體的意義等隱喻的象征層面。由此反觀1990年代以來的地方文學研究熱,可見一種向回轉的、在中國發現歷史和主體的眼光的缺失。而要改變這一不足,需通過外部的時代歷史語境和引入社會學、人類學等資料對地方進行“深描”來確立地方的主體性,最終還地方以血肉和肌理,形成一種與中國的社會文化、地方文化語境適配的地方文學研究范式。楊姿(重慶師范大學)回溯了1970年代末、1980年代末到21世紀的文學史,發現“新時期”總是以節點的面目出現,并處于或斷裂或延續的位置,這證實了“新時期”的屬性并非內在于自身,而是由闡釋者來建構。“新時期”這種現有的位置存在非此即彼的定勢、整體面貌的模糊、新世紀重述文化主體性的挑戰等潛在難題。而要突圍既有位置,需要置換掉已有的“新時期”的坐標系,把20世紀的內部視野變為20—21世紀的開放視野,同時增加“傳統中國的歷史文明”這一維度,變左右結構為三位一體的結構。戰玉冰(復旦大學)在作家、作品與史料的層面,勾勒出新文學史的類型演變線索“偵探小說—間諜小說/話劇—反特小說”:1920年代成名的偵探小說作家為1940年代間諜小說創作提供了重要經驗,而1950年代后的反特小說則與1940年代間諜小說同為偵探小說和政治小說的復合,試圖在斷裂性中構建連續性;但不同于間諜小說講述民族國家政治的問題,反特小說因誕生于社會主義革命話語,更多講述人民政治問題。他還對反特小說研究提出了若干構想:進行打通現、當代的通俗文學研究,討論資本主義通俗和社會主義通俗的相結合與相抵觸,以及對圖像、影像、舞臺表演等不同視覺媒介的通俗文藝進行研究等。
另有部分學者嘗試在世界文學的視野中考察現代文學。裴亮(武漢大學)重審了來自西方的“泛勞動主義”觀念經由作為中介的日本進入中國語境的過程。他認為周作人一方面吸收了升曙夢和武者小路實篤的“泛勞動主義”觀念,主張平等、協同、人的精神改造,另一方面也對該觀念進行調整,吸收了與謝野晶子有關婦人改造的思想。他總結道,近代中日兩國對俄國文學、思想的引介都是各自在遭遇強勢西方文化、尋找現代化路徑時找到的共同參照,而中國對俄國的參照又有日本作為中介,并最終成為中國現代作家部分思想的來源。林崢(中山大學)以留日學生郭沫若和留美學生聞一多為例,考察他們的海外留學經驗與他們的國家主義思想和世界主義者、國家主義者雙重身份認同的形成之間的關系。她發現,聞一多、郭沫若二者早期的詩歌創作便存在某種共通性,即對“國人”與“世界人”的雙重身份認同;聞一多在美受辱的體會激發了他對大江學會的醞釀和“文化國家主義”思想的形成,奠定了他轉向文學創作、古典文化研究和1940年代從書齋走上廣場的基礎;郭沫若留日期間驕傲感和屈辱感交織的復雜心態促使其在與孤軍社成員的交往和論辯中產生政治觀念與文學理念的雙重轉變,他進而形成了“新國家主義”思想。劉一昕(北京師范大學)以曹禺改譯劇為例窺視外國戲劇翻譯與中國現代話劇觀念建構的關系:曹禺初涉改譯時便主要采取本土化的處理方式,摒棄外國戲劇在語際轉換中產生的陌生化效果,這對他早期現代話劇觀念的形成產生影響;改譯《爭強》引發的糾紛體現了中國現代話劇史中戲劇與政治的糾葛;曹禺的戲劇翻譯始終遵循張彭春“活的需要”的文化觀點,考慮“可表演性”的轉化;曹禺無論在譯本選擇還是翻譯策略的使用,始終游離于革命話語體系的主流場域,超越階級沖突,將人物的性格沖突上升到戲劇中最高境界的意志沖突。她總結道,“曹禺現象”的概念或許是對他作為戲劇人的偏頗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講,曹禺的改譯劇補足了他在追尋“詩意”途中的某種缺憾。
四、現代文學經典問題的深化與拓展
在回答時代和現實提出的新問題,探索新視野、新資源與新方法的同時,對現代文學研究的基礎工作如經典作家作品解讀、文獻史料的鉤沉與考證的推進與深化,也不妨視為推陳出新的一種路徑。在各級各類現代文學研討會上,魯迅研究永遠是繞不開的話題,常談常新。丁文(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以“舊事重提”所隱含的時間性維度,探討紹興鄉土如何成為分析魯迅小說的一種方法。她發現,歷史與時間內在于魯迅小說的人物,過去、現在、將來混雜不分;小說家盡管從開闊的紹興鄉土世界取材,但其實是通過那些在精神上從未走出故鄉的個體來看見并折射小說家主體的碎片。由此可見,時間、地點、人物三者在魯迅文本中互為方法,歷史與人物均在“紹興鄉土”這個空間發生,人物則是小說家不斷反思辛亥經驗、不斷精神返鄉的具體途徑。張武軍(西南大學)認為,魯迅居住了14年之久的北京(平)在其晚年的雜文寫作中承擔了重要的角色,與其預設“魯迅在上海寫雜文”這一基本事實,不如把魯迅走向哪里、去干什么作為一個問題重新提出。從廈門到廣州再到上海,魯迅念念不忘過去的論爭,且仍與同屬一個陣營卻身處北京(平)的周作人有著深度聯結,因而在雜文寫作中始終保持對北京(平)的凝視、暢想與觀望;1933年魯迅與胡適徹底決裂,與周作人真正失和,則導致了他雜文寫作的爆發。邱煥星(中國海洋大學)提倡從“政治無意識”角度切入魯迅研究,對1980年代以來革命范式下的“政治實踐家魯迅”“革命家魯迅”進行反撥,最終促成魯迅研究的后現代轉向。他提出了如下構想:將魯迅認定為一個“空無主體”;建構作為“文學本體”的魯迅;在一個“長時段”、結構機制里討論作為“時代能指”的魯迅;探討“權力話語”與日常生活中作為“政治知識分子”的魯迅;21世紀魯迅研究的后現代轉向要在宏大敘事和方法論兩個層面進行變革,變為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三者的混合。仲濟強(西北大學)主張以內在于文學形式的歷史學、社會學視野對魯迅經典文本進行再闡釋,具體方法是以語言為中介重釋文學、歷史和社會,挖掘文學研究的政治潛能,進而重建對理論的共識,并最終回到文學、重釋文本。劉彬(南京師范大學)從自身對魯迅作品細讀的經歷出發,提出若干路徑,希望進一步打開經典文本細讀的創新空間,認為創造性誤讀有時反而是重新打開經典文本的有效路徑。
近年來,現代文學研究的“文獻學轉向”愈發凸顯,眾多學者或發掘新的文獻史料,或綜合既有的原始材料,重新構建文學史敘述框架。無論現代文學研究的“創新”走得多遠,文獻史料工作之于現代文學研究的基礎地位都無法動搖。凌孟華(重慶師范大學)發掘了1941年冰心佚文《新生活運動》,明晰了作為新生活運動婦女指導委員會文化事業組組長的冰心形象,并指出這篇佚文的署名、冰心的寫作動機以及由佚文鉤沉延伸開來的史料首發權問題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王昭鼎(河南大學)發掘了抗戰時期圍繞國民黨政權、以《民族詩壇》《文史雜志》《新民族》等刊物為依托的現代詩人群落“中央”詩群。
在本次會議設置的兩場圓桌討論中,與會學者圍繞“政治魯迅”概念、閱讀史研究、通俗文學研究,現代文學研究的總體性視野、歷史化和現實感等話題展開了進一步對話和商榷。
閉幕式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薩支山進行了學術總結。他認為,錢理群教授的發言警醒我們去認識當下所處的社會現實,思考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勢,進而在這樣的背景下定位自己的研究與學科的前景;與會學者從王瑤著作讀到的總體性視野和歷史研究中的批評意識是我們當下研究缺乏的因素;學者們強調的“熱情”“實踐”是推動新文學史及其研究發展的重要動力。他同時提示,“政治魯迅”研究要注意依據20世紀中國歷史界定“政治”的內涵,以增強魯迅研究的現實感。
五、結語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挑戰與未來——第五屆青年學者創新研討會的成功召開,標志著經過幾代學人的艱苦努力,中國現代文學已具備較為扎實的學術積累,學科自身的知識生產和代際承傳漸成規制。青年學者一方面重視整理并繼承前輩學人和學科史留下的寶貴遺產;另一方面,面對人工智能、量子力學、生命健康等新科技革命的沖擊和學術環境的“內卷”等挑戰,他們又有著強烈的危機感、歷史感、現實感,力求批判吸收不同學科的理論資源,跨越知識壁壘,突破百年文學研究的固有格局。“一代有一代之學術”,假以時日,相信這一代青年學人的面目會愈來愈清晰。
(邱悅,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