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24年5月28日下午
地 點:中國人民大學人文樓200
主 辦: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主持人:程光煒
對談人:張松建、李松睿、王秀濤、宋聲泉
講座中,張松建在概述新馬歷史和馬華文學史的基礎上,從金枝芒和賀巾的文學文本出發,具體介紹了兩位作家的創作歷程、作品的審美得失及文學史意義,思考離散華人、民族主義、革命政治、本土化等理論問題,為理解亞洲冷戰與華語文學的關系提供了一個觀察角度。
其中金枝芒部分包含“離散華人與救亡文學”“重返‘馬華文藝獨特性’”“冷戰年代的戰爭敘事”三部分,分別闡述了金枝芒早年發表的救亡文學作品,20世紀40年代參與的“馬華文藝獨特性”論爭,50年代在冷戰背景下創作的《饑餓》等戰爭小說。張松建指出,金枝芒的寫作包含現實主義、左翼文學、本土化、冷戰等多方面線索,與馬華文學史及全球歷史存在緊密聯結。賀巾部分包含“中國想象:原鄉追逐與冷戰政治”“左翼華人:階級意識與社會參與”“光暗交織的革命政治”三部分,分別闡述賀巾小說中的中國元素和冷戰政治,小說對左翼知識分子的階級意識和政治覺悟的關注,對革命運動多重面向的揭示和反思。張松建指出,賀巾持民族—共產主義的立場進行冷戰敘事,政治思想出現微妙變化和可貴發展,對革命中國、南洋冷戰懷有獨特理解,值得深入研究。
以下是講座后的對談內容。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感謝張松建老師的講座,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研究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文學的資源。中國當代文學不是孤立發生的,既受國外影響,也有外溢和交叉,比如對馬共文學的影響,金枝芒和賀巾提供了兩個非常有意思的個案。
松建老師提到馬共20世紀80年代末解散。我想到90年代中后期參加過一個活動,來了幾個作家,有的和我同齡,有的比我小一點。吃飯吃到一半,在酒精作用下,他們非常激動地唱起紅色歌曲并且喊口號。這里面能發現革命的余緒,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張老師談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馬共在湖南益陽設立了宣傳電臺。實際上在香港,我們知道張愛玲后期資料里也有相關描述。當代文學的發生,不是一個孤立的過程,不僅是蘇聯的影響,還有域外的,港臺的交叉互滲。謝謝張老師提供的資源,這些東西的引入豐富了我們對五六十年代文學研究的思考,避免了一種單一的、內部的、封閉式的研究。
下面請張老師和李松睿老師、王秀濤老師及宋聲泉老師對談。
李松睿(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文藝研究》副主編):感謝張老師給我們帶來的精彩報告。這兩位作家處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視野邊緣,或者說是視野之外,所以我聽了報告后,收獲很大。一方面,我覺得在冷戰結束后重新回顧他們的寫作,令人感慨。因為如果沒有他們當年的寫作,我們今天聽到的會是冷戰勝利者單方面的聲音。剛才程光煒老師講到馬共作家在酒后高喊口號。這是他們理想破滅,失敗之后的反應。我們今天很少看到這樣的反應。這些人為冷戰失敗方留下了難能可貴的記錄,非常重要。
另一方面,聽了您的報告后,我發現中國本土和南洋的左翼作家,在書寫方式上存在特別多的相似性。比如說20世紀20年代的革命文學寫作,也包括此后的一些寫作。因為都是知識分子寫作嘛,他們都會用桌子上擺著的某本書或照片來印證人物的思想信仰,放高爾基的書和放胡適的書,思想傾向就完全不同。這是他們的重要細節。還包括您提到,《青春曲》里特別有知識分子氣的人物,一定要跟著大伙兒一起走。這是一種集體式的想象。不光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存在很多類似的描述,甚至是在影視劇里,人物在勸其他人參加革命的時候,都會描述孤立個體走向集體的過程。前幾年我看得比較深入的是電視劇《潛伏》,里面余則成勸晚秋去延安的情節,完全是一套類似的話語。一個孤零零的個人,要走到集體的行列中去。這時候個人的悲苦、郁悶,生活中的不如意都能夠消失,這個集體會賦予個人新的生命。這些作家全都采用了這樣一種感召結構,這樣一種另類的共同體生活想象、另類的社會理解。在某種意義上,這種集體式的敘述也特別感人。我覺得或許是現實主義的那種力量使得他們選擇了非常類似的表達方式。雖然馬共作家身處不同的語境之中,但當他們把革命經歷書寫成文學的時候,其實會選擇跟中國本土作家非常相似的書寫方式。我聽您報告的時候,覺得這里很有意思。
另外就是,像您講的,馬共的寫作都存在文學性不足的問題,與此同時,馬共境遇下的現實主義文學,往往帶有很強的宣傳性。問題是怎樣理解這種宣傳性和文學性的薄弱。我們當然可以說他們是為了宣傳性而忽視了文學性,但另一方面要注意到,他們所書寫的那套東西,不同于當時主流社會的看法,他們的文學需要不停地改造讀者對生活的理解,這或許是他們的文學具有非常強的宣傳性,甚至是獨斷性的根源。
此外,我覺得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生活細節非常重要,有細節才能完成好的文學。但聽您報告的時候,我感覺馬共作家一方面呈現出細節肥大癥,另一方面在強宣傳性上,細節又不足。所以我很想請松建老師再講一講,為什么細節肥大癥反而會造成閱讀狀況的不好?因為寫細節畢竟是現實主義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這里存在一種矛盾,想請您再闡釋一下。
張松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松睿提到的三個問題都非常重要。第一個問題是,中國本土和南洋的左翼文學、革命現實主義文學在敘事模式、主題思想和審美技巧上存在相似性,比如會將主人公的文學閱讀和自我認同聯系在一起。我想背后的原因是,東南亞這批走上左翼、傾向革命的華族青年,他們的知識源于來自中國的跨國知識傳輸。當時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有很多華文書店,它們通過輪船貨運的方式將出版物從上海的北新書局、亞東書局運送到當地,很快流通到書店中去。當地的華僑青年可以輕易讀到中國本土的書籍,比如魯迅、巴金、老舍。他們會模仿主人公的生活方式,會辯論,讓對方走出家庭,告別包辦婚姻。這種便利的跨國知識傳輸,為中國本土和南洋左翼文學的近似提供了物質基礎。
第二個問題是你提到的強宣傳性,很多左翼文學、革命文學都有這種特點。它們的主題和題材非常有吸引力,但敘事技巧、審美方面存在缺陷。20世紀80年代以后,歐美新批評進入中國,純文學受到重視,審美水平被視為很高的文學標準。其實我們現在看來,包括伊格爾頓、詹明信和賽義德,都認為文學不可能脫離政治性,對政治性懷有更加寬廣、開放的視野,但也不是很關注宣傳的作用。金枝芒和賀巾對文學的理解和純文學論者是不一樣的,他們并不追求一種藝術形式和技藝的完美,而是更加注重組織和宣傳的效果。解志熙老師說,左翼作家的寫作具有一種組織行為學的特點。他們和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藝術技巧的完美主義不同,也不是對個人主體自由的向往,而是強調集體身份,強調民族的政治的整合,包含一種對共同體的追逐、崇敬和想象。所以在評價左翼文學和革命文學的時候,如果完全按照純文學的角度來談,就很難實現更深入的理解。
第三個問題是細節問題。在金枝芒的作品里,比如說長篇小說《饑餓》,篇幅長達500頁,包含了大量細節。但在這些人物的故事中,細節和故事模式大量重復。比如小說用一二十頁的篇幅寫一個人物追逐野豬的過程。還有用大量篇幅寫一個人物,長期沒有飯吃,就去吃野菜,也缺少鹽,身體很虛弱,后來偷到一袋鹽,卻因為過量食鹽而死去。這是從饑餓角度展開的大量描寫。小說中還有很多篇幅描寫人物死亡的不同方式,比如從樹上掉下來摔死、被石頭碾死、過河的時候被洪水沖走失蹤、吃野菜中毒而死。《饑餓》包含了非常恐怖的對革命中各種各樣的饑餓和死亡的描寫。這一方面是肉體的受難,另一方面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完整和精神的提升。從這個角度講,小說相比其他作品還是比較成功的,所以黃錦樹等人對這部小說會有較高的評價。另外一方面是金枝芒之前的小說,比如說《督央央和他的部落》《甘榜勿隆》,馬共干部被塑造得非常“高大上”,個性和身份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缺少活潑的、生動的、微妙的、豐富的細節,只有一個框框。這樣對比起來非常有意思。《饑餓》細節更完善,寫得更好,避免了之前小說的失敗,但用500多頁的篇幅寫幾個月間的饑餓和死亡,顯然是細節肥大癥。而前面幾個中篇小說,又缺乏生動豐富的細節,人物變成了意識形態的傳聲筒。
李松睿:我還想問一下。咱們國家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翻譯了很多亞非拉地區的文學作品。
張松建:劉禾老師研究過這個現象。
李松睿:對。我想請教您,當時有沒有對馬共這些作家的介紹?
張松建:他們的生活條件比較惡劣,讀物都是油印的,沒有公開出版。但是他們也得到了中國一些文學作品,比如《山鄉巨變》,還有歐陽山的一些作品。尤其是他們在參加馬共之前,生活比較穩定,是華僑中學的初中和高中生。那時候學生上學比較晚,高中生已經22歲了。很多是有了工作經驗才去讀書的。
李松睿:中國這邊的文學刊物會不會出現他們的作品?
張松建:有的,比如印度尼西亞的作家黑嬰。他20世紀30年代在印度尼西亞的棉蘭,他們的華僑學院里有很多中國左聯的刊物,比如《萌芽》《北斗》。教員們都在閱讀這些刊物,結果荷蘭殖民當局很不滿,把刊物都抄走,把兩個老師流放到了小島上。所以整個東南亞和東亞,在革命年代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李松睿:謝謝張老師。
王秀濤(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今天張老師的講座讓我非常受啟發,特別是冷戰的視角。我最近也看了一些關于冷戰研究的書籍,包括最近在北京很多學者都在講冷戰問題。尤其是對東南亞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冷戰發生后對華人和華裔的爭奪,是中國、美國和東南亞共同關注的問題。新中國成立后,采取了大量措施吸引東南亞華僑回國投資,包括讓他們把自己的孩子送回中國學習,很多華僑的中國認同大大加強。這對東南亞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對美國也是一種挑戰。因為美國把東南亞看成遏制共產主義的重要戰線,杜魯門政府有一個說法,把東南亞華人稱為共產黨的第五縱隊。他們非常看重對于華人的爭奪,采用了大量文化宣傳手段爭取華人的認同。這當時在東南亞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美蘇都在爭奪那些新生的民族國家。所以東南亞華僑華人涉及的不僅僅是主義的問題,也是民族獨立的問題,還是國際關系的問題。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東南亞其實面臨著非常多重的世界性結構。
張老師今天在講座里引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就是考察冷戰之下東南亞作家的創作。這些年隨著新冷戰史的興起,冷戰研究開始不僅僅關注美蘇兩大國,還關注大量的邊緣地區。東南亞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地區,還有香港等地區,都進入了冷戰史研究的視野中。另外就是文化冷戰,也是這些年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相關的研究著作非常多,比如文化戰、心理戰,包含文學藝術的各種文化形式,比如電影、戲劇、美術。
張松建:博物館呀,展覽呀,還有流動影像,還有照片,各種各樣的形式。
王秀濤:而且這些年可以看到,關于香港的研究特別多。因為香港其實是亞洲文化冷戰的核心地區,它是一個中轉的地方,可以輻射很多地區。
張松建:對,我寫過討論這個問題的論文。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有四位作家從事這樣一些活動,有的還流亡到東南亞去,比如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他們辦刊物,比如《中國學生周報》,辦印刷廠,組織研究所,搞一些翻譯,發行叢書,還到處演講,和一些中學生做交流。讓中學生充當聯絡員,編寫歌曲,宣揚“普世價值”,做一些關于“民主”“自由”的冷戰宣傳。
王秀濤:香港生產了很多以東南亞華人為目標的冷戰文學。剛才張老師講到,中國本土也會通過各種方式把作品輸送到東南亞去。我的一個學生在研究周而復主編的“北方文叢”。“北方文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輸送到香港和東南亞,用中國解放區的作品去影響東南亞的趨勢。我不知道他研究到什么程度了,我們也找不到相關的材料。
張松建:傅葆石剛出了一本關于冷戰年代香港電影研究的著作,是英文的。他還寫過一些文章,研究“友聯社”等。這確實是很重要的一個現象。因為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大部分的左翼分子都離開了,留下來的大部分是右翼分子。他們進行了拍電影、話劇表演、寫小說、辦畫報等文化活動,非常熱鬧,非常重視東南亞廣闊的華人市場。有些刊物的發行量很大,甚至包括多語種發行,把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泰國、緬甸等聯系成一個文化網絡,形成了一種跨國知識傳輸。
王秀濤:今天張老師提到了兩個具體的作家。我知道張老師研究過很多冷戰背景下的具體作家的個案。我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的時候,編輯過張老師寫韓素音的那篇文章,印象非常深刻。
張松建:是我新書的第一篇文章。
王秀濤:關于文化冷戰的研究,大都是整體性的研究,是對現象和事件的研究。文化冷戰具體怎樣影響了作家寫作,這方面的研究,其實非常的少。張老師以個案的形式進行研究,分析冷戰怎樣落實到作家個體上,怎樣落實到具體的文本上,分析作家在冷戰格局下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這是一種具體的研究方法。
對中國文學和冷戰的研究現階段還不是很充分。我們現在關于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的研究,大多以階級為視野和背景,非常缺乏國際性的視野。今天張老師的思路,特別是提到五種不同的冷戰敘事的思想立場,我覺得非常值得我們借鑒。
我覺得研究中國當代文學,不能忽略兩個非常重要的國際背景,一個是冷戰,另一個是國際共產主義。如果不能把這兩個背景納入我們的視野中來,就不能充分地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對很多問題就會懷有偏見,看不到很多東西真正的內部。
張松建:從1949年到1989年,這中間40年的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在冷戰的結構里面。包括“文革”十年的很多運動,都要從這樣的大背景來理解。
東南亞和殖民、后殖民,和全球化重疊在一起,好幾種運動交叉重疊。所以我的研究生,有的研究南洋和臺灣之間跨區域的文化交流,有的研究南洋和香港之間跨區域的文化交流,還有我自己做的南洋和中國本土的跨區域研究。通過這些跨區域的、跨國的文化網絡研究,能夠發現一些新東西。剛才秀濤說得好,首先要關注文學作品,從作品里發現具體問題。然后把具體問題給歷史化,用理論化的方式進行思考。而且要考慮到,問題背后的語境是多重的,并不是單一的、片面的。這幾點非常重要。
王秀濤:張老師的這種研究方式,是將文本、理論和歷史進行結合。我們要從文本出發,但同時要注意到文本產生背后的大歷史背景,然后需要用相關理論進行深入闡釋。張老師同時追求的這三個方面,我覺得很有難度。很多人可能擅長某一個方面,但能同時把三個方面兼顧好,確實很難。
張松建:我自己一直在學習當中。因為我原本一直在做中國現代詩的研究,比較重視史料文獻方面,文學批評做得并不多。到新加坡之后,因為教學的原因,學校比較強調對本土的研究。所以我開始研究東南亞華文文學,也包括香港文學和臺灣文學。這就需要大量的閱讀。大學圖書館里的英文資料比較多,能夠很快看到冷戰、后殖民、全球化等方面最新的理論著作。我有機會就會去圖書館里看一些。但運用理論也不能盲目求多,還是需要再次地語境化,把理論和我們自己的問題結合在一起。
宋聲泉(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在接到對談的任務之前,我對這兩位作家沒有任何了解。我本來以為這是兩位非常邊緣的作家。后來我自己查了些資料,今天聽了您的講座,才發現他們不僅不邊緣,還特別有意思。
我先拋一個問題,就是您的題目是《金枝芒、賀巾與馬華文學史》,您在講座中,介紹了很多兩位作家的基本情況,如數家珍地介紹了他們的作品。但您題目里還有一個“馬華文學史”,我其實特別想知道的是,這兩位作家該怎么安放到馬華文學史里頭。
我在上網查金枝芒相關資料的時候,發現很少有人研究他,只看到了古遠清老師2018年寫的那篇文章。
張松建:我們百度的搜索功能比較弱。如果用谷歌搜索,你能看到一些中國臺灣、香港和馬來西亞的研究論文。
宋聲泉:國內的相關研究特別少。古老師的文章提到了金枝芒為什么被忽略的問題,因為在我們國內習慣的馬華文學史里,金枝芒特別是您今天重點講的長篇小說《饑餓》,都消失掉了。古老師給出的理由是,《饑餓》是手抄本,不容易獲得。
張松建:最初是油印本,前幾年才正式印刷出來。
宋聲泉:您講到的這兩位作家之間,還有一種關聯,他們是馬來西亞革命之聲的前后相繼。所以我才在想,如果把這兩位作家放到馬華文學史里,會為我們重建或重新理解馬華文學史帶來怎樣一種新的可能,這是一個問題。
聽講座之前,我在了解基本情況的過程中,有些揣測,后來也找到了一點兒線索。從金枝芒的年紀來看,我推測他在南下之前,一定在中國文壇進行過文學活動。我稍微考證了一下,發現有若干文本,應該是金枝芒離開中國之前寫的。
張松建:用的筆名還是真名?
宋聲泉:用的筆名。回頭我如果能證明那些文本是金枝芒寫的,就發給您。我的揣測是,他們一定是先在中國左翼的圈子里進行了一些活動,到了馬來西亞之后才會去參與當地的左翼活動。剛才松睿兄講到馬共小說和左聯小說之間的微妙相似,非常有趣,我猜想這和這些作家去馬來西亞前的經歷有關。
張松建:他們應該讀了不少中國刊物。離開中國之前,他們是左翼青年,也是文學青年,讀了很多相關的文學作品。跑到馬來西亞之后,新馬本地的華人書店以非常快的速度從中國進口書籍,他們很容易接觸到這些書。他們的小說,非常廣泛地提及了中國現代文學中左翼作家作品的名字。
宋聲泉:對,我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另外,留在國內沒有離開的左翼作家,比如說丁玲等,他們經歷過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以后,對左翼的態度會有所變化。當然也包括一些沒有變化的人。我們可以在您提供的金枝芒的身上看到另一種可能:就是他沒有在中國的這樣一段經歷,在別的作家遭受折磨或者說正要遭受折磨的時候,他在叢林里,可能會參與一些戰斗。這里頭就會牽扯到左翼的傳統。
我在網上看到2017年馬來西亞新紀元大學開辦金枝芒的相關會議,海報上對他的定位是軍旅作家。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點。我們會覺得金枝芒是左翼作家,但其實中國的左翼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并不身處革命的現場之中,而是一種想象革命的狀態,或者說沒有親身經歷白區里的那種恐怖狀態,最多像柔石一樣,經歷過地下狀態。金枝芒這個個案的豐富性在于他提供了左翼作家之外的戰場經歷。您的這兩個個案都很有趣,兩位作家本身也提供了一種對照的可能性,所以我特別感興趣。
剛才一個大的問題是馬華文學史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饑餓》這個文本,它的寫作時間應該是在金枝芒來中國之前?
張松建:對,小說在1960年出版,金枝芒1961年才回到中國。
宋聲泉:他在1958年的時候,油印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沒有收入《饑餓》這篇小說。
張松建:《饑餓》是本長篇小說,有500頁。
宋聲泉:《饑餓》是已經在1958年創作完成了,還是沒完成?
張松建:1958年是油印本,不是現在的正式版本。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是二零零幾年的時候,馬共退伍的成員在馬來西亞21世紀出版社組織出版的。我們沒有見到早年的油印本。
宋聲泉:這說明《饑餓》的寫作時間有可能是比較早的,不是在1958年以后。
張松建:是在1950年代。1948年英國殖民者頒布“緊急法令”,金枝芒北上加入馬共部隊,1951年調入馬共中央機關,后來跑到馬泰邊境。他是1951年到1958年之間完成了這本書,然后在馬共做了油印本。
馬華文學史的問題,我在論文里說得比較詳細,所以在今天的講座上,就簡單提了一下。在馬華文學史上,我提到的這兩位作家的思想主題和五個方面的內容有關系,分別是現實主義、左翼文學、救亡文學、本土化、冷戰。第一個是本土化的問題,這聯系著馬華文學史本土化的線索。20世紀20年代的時候,馬來西亞一些作家討論南洋色彩,主張既然僑民作家來到南洋這么多年,就應該關注本地的自然風光、社會現實、殖民地的歷史、獨特風俗、方言土語等具有南洋特色的東西。到了1929年、1930年的時候,有位叫廢名的南洋作家(原名丘士珍),又提出了馬來亞地方作家的稱呼,強調關注馬來西亞特殊的現實,關注本土的東西,而不要總是模仿上海,模仿中國文藝的題材。因為當時馬華的文壇和中國文壇一樣,也總是在論爭國防文學之類的東西,和當地根本沒有關系,所以他們強調要樹立自己本土性的主體性。到了1947年之后,馬華有僑民文學的論戰。到1956年,在馬來西亞獨立之前,涌現出了愛國主義大眾文學。此后到1982年,出現了“建國文學”,里面的“建”不是“建立”的“建”,而是建設的意思,那時候國家已經存在了。金枝芒特別提倡馬華的本土性,實際上回應了馬華文學本土性的發展鏈條。
寫實主義也是馬華文學的大宗。從受中國五四的影響產生馬華新文學,一直到1968年出現現代主義,這中間的50年,馬華文學基本上都是現實主義的,主流內容是感時憂國,走向國族,擁抱大眾。金枝芒和賀巾,兩位都是現實主義作家,和馬華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有很深的關聯。
還有冷戰的問題。馬華文學史上有很多作家書寫冷戰和馬共的故事,從20世紀40年代的金枝芒、賀巾一直到2000年之后的黃錦樹和黎紫書,很多作家都在寫。但這里面大部分是文人寫作,是留學生、博士和教授。而金枝芒和賀巾兩個人真正在戰場上參與過軍事斗爭,具有實踐經驗,和其他普通作家不同。
還有左翼文學。馬華文學中有很多作家書寫左翼文學,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時候,有對“新興文學”的提倡。“新興文學”的作者,包括許杰、馬寧、洪靈菲等人,他們在國共合作破裂,中國大革命失敗之后,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流亡到新加坡、馬來西亞。這批作家到南洋提倡“新興文學”,其實就是革命文學,他們的作品很多是中國背景,比如寫安徽的地主鎮壓農民和農民的反抗運動,和南洋沒什么關系。寫本地題材的作品,數量比較少。到了戰后,到20世紀50年代,還有人在寫左翼文學。等到新加坡獨立之后,類似的左翼文學才消失。因為左翼作家大都同情革命,相信經濟斗爭,追求平等政治、尊嚴政治,而政府提倡種族和諧,提倡國家主義,提倡中央的權威,不僅對左翼人士不感興趣,而且很警惕,所以會限制左翼文學的寫作。
程光煒:張光年曾被南方局派到東南亞工作。
張松建:是的。所以20世紀70年代之后,左翼文學基本就不存在了。后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對立之后,兩個國家也很積極地介入冷戰對峙,許多左翼人士、社會主義的擁護者都被壓抑下來了。左翼文學的衰弱和這種大背景有關系。現在也有個別作家在寫。比如馬來西亞重要的作家丁云,他就是個左翼作家。他小時候家里很窮,中學畢業以后,做過伐木工人、煉油廠工人。他根據個人經驗,寫工人被資本家剝削壓迫的過程。這種寫作可以視為新時代下的左翼文學,挺有意思的。
程光煒:今天張老師很辛苦,從三點到現在,講座完又和老師們互動。今天講座的話題打開之后,其實包含著寶藏式的東西,不僅僅是馬華和馬共,還可以幫助我們反思中國本土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的一些問題,比如敘事方式、細節刻畫等方面,實際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再次感謝張老師的演講,祝他旅途愉快。
張松建:謝謝大家。
(整理者:李玉新,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