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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江河流過巖板貓過老河口地界處,拐了一個大彎兒,上游沖下來的砂石日積月累堆積形成一片大沙灘,沙灘邊偶有幾棵長不大的小樹,有幾枝穿魚串,有幾株蘭花草,有幾簇黃花菜。天好時,陽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折射到沙灘上銀閃閃的。鳥兒愛來這里叫,蟲兒愛來這里跳,它們很是喜歡這個干凈舒服的沙灘。
沙灘后面是一個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寨子,背靠著一座青山,這個寨子因此就叫作青山寨。寨子左手邊靠河岸有座禹王廟。
這沙灘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誰為它起了一個揪心的名字叫“望郎灘”。
寨上有個姑娘叫尖躲躲。尖躲躲長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也長得像一朵花,像一朵三月泡花。花一樣的年紀,花一樣的青春。
她一點都不急,自己又沒跛腳又沒瞎眼,何愁嫁不出去。她相信姻緣,相信千里姻緣一線牽,牽她的那個人還不到時候出現。
她是不急,但她母親桐柚粑暗自心里急,開始猜想自己女兒到該出嫁的年齡還沒有媒人上門的原因。女兒對孤獨可憐的田氏婆婆格外照顧,兩個人平時關系非常好,田氏婆婆幾天前因病離開人世,臨終前把沱江河一處屬于她的肥蝦魚潭當著族長仕德公的面贈送給懂事又對她好的女兒——可能引起寨上某些尖嘴巴婆心里生恨。她感覺那幾個尖嘴巴人有意無意地妒忌女兒,她們老朝她家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說著她女兒什么,到處搬弄是非。桐柚粑幾次想沖出去罵幾句,打一架,解解氣。但為了和女兒好好生活,她不得不忍氣吞聲。想起尖躲躲的父親離開得早,自己一個寡婦婆把女兒帶到這么大,很不容易,累了苦了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偷偷跑到望郎灘哭。
生活有時候真的不由人打算,怕什么,偏偏來什么。
“小婆娘崽,看你生得那么標致,沒想到心里頭的算計可不少呢,放蝦米杈越過我家河界上來放了,虧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年紀,一起讀過書,不讀書了,又一起打豬草,撈魚蝦長大的。我們哪里得罪過你了,你敢說一聲嗎?”
“小婆娘崽,你終于露出狡猾的狐貍尾巴了,手腳那么快,才幾天時間放魚蝦杈就占過了我家河界上。有本事出來,我才不怕你呢!”
罵放魚蝦杈超過河界線的兩個人,一個是寨上的松香婆,一個是寨上的狗尾巴草。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朝著尖躲躲家的方向罵,不光是罵,兩個人手上還各拿著一把菜刀。罵一句,就用菜刀在切菜板上狠剁一下。
桐柚粑聽清楚了,心頭怒火中燒,雖然對方不指名道姓,但她明白是沖著自己女兒尖躲躲來的。這幾年來,小一點的事情自己讓了又讓,忍了又忍,看來不出去回應,以后女兒被冤枉落得個“貪地方,占河線”的臭名聲在外,誰還敢來求媒。躲是躲不過,忍是忍不下,越躲以后越遭人欺負,越忍以后越受人詬病。
“你們倆是罵誰呢?今天把話講清楚,當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的?”桐柚粑卷起衣袖沖到她倆身前責問。
松香婆不甘示弱,放下切菜刀,大聲說:“誰來接話,誰占河界線,我就罵誰。”狗尾巴草重復了一句:“對,誰接話,誰越過河界線,我就罵誰。”桐柚粑氣不打一處來,用手指著兩個人說:“我警告你倆,要罵遠點罵,不關我事情,別對著我屋叫。影響我們名聲,我要你倆放炮仗洗名譽。”松香婆跺了一下腳說:“你指什么,我喜歡到哪里罵就到哪里罵,點你名,掛你號了嗎?”狗尾巴草還是重復著松香婆的話:“對,點你名,掛你號了嗎?”
正當三個人鬧得不可開交,要打起來的時候,寨上的人出來勸解了。族長仕德公走出來對著松香婆說:“你倆太不像話了,誰越過河界線了?我到實地看了,人家尖躲躲根本沒有越過你們兩家的河界線,放魚蝦杈的那個地方是田氏婆婆贈給尖躲躲的地界,我能證明,我不偏向張也不偏向李,我講公道話,難道連我的話都不相信了?!”同時又狠狠地瞪了兩個人一眼說:“我們寨上人要齊心,不要疑心這樣疑心那樣的,別整天說些是非話,你倆今天也太不像話了。要是沒有尖躲躲父親相救,我們一寨人都完了。”說罷,他又對著周圍來勸解的寨上人大聲說:“尖躲躲這個妹崽心地好,性格像她父親,肯幫忙,寨上大事小事都離不開這個妹崽。某些人不就是妒忌田氏婆婆死的時候,把那處肥潭轉贈給尖躲躲妹崽了嗎,人家是多年來的好心應得的。”停了一下又說:“我看是你們心胸狹窄造成的!大家散了,以后我要是再聽到這樣的閑言閑語,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一邊說著一邊搶過松香婆和狗尾巴草兩個人的切菜刀板,摔得老遠。
“媽,田氏婆婆留給我們家的那處魚蝦潭,想不到遭人眼饞。”尖躲躲到老河口上游撈魚蝦回家,不見母親在家,聽到隔壁嬸娘告訴她白天母親和松香婆、狗尾巴草兩個人吵架的事情,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遭人恨,以及母親暗自擔心的原因了。傍晚時分,尖躲躲到望郎灘邊找到了母親,靜靜地問母親。“你還小,不懂得人心。”桐柚粑望著河面說。“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父親是怎么死的?為什么全寨上下都說我父親好呢?他究竟哪里好呢?還說我性格跟父親相像。我問了寨上很多人,他們都不肯告訴我父親是怎么死的,只說我父親生前性格好,肯幫人,是為救一寨人死的……”尖躲躲用雙手托著臉,偏著頭望著媽,希望媽能夠回答。
桐柚粑長長嘆了口氣,心痛地摟著女兒。她曉得為什么寨上人不愿重提那揪心的往事:孩子的父親那么年輕,又死得凄慘。要不是今天仕德公勸解時提了這么一句,自己也不愿意想起,這么多年了,女兒也都這么大了……
“那年秋天,寨上人把收割好了的谷子、苞谷、麥子等口糧曬干后,統一歸到集體倉庫放好。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靠倉庫的一間茅棚子失火,火勢兇猛。你父親有起夜去茅廁的習慣,剛好被他撞見。他穿衣服穿鞋都來不及,順手牽了一條麻布口袋,打著赤腳飛奔到集體倉庫,剛救下兩個老人,茅棚子就垮了。意想不到的是棚子垮了的同時,忽然起了一陣風,燃起的茅草被風吹到倉庫的瓦上。你父親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飛快爬上倉庫瓦頂,硬生生地用身體撲滅火苗,倉庫保住了,全寨人一年的口糧也保住了。可是你父親因勞累過度,從倉庫下來的時候不小心摔倒在還在燃燒的茅棚里……
“當時全寨人老老少少都哭了,都埋怨老天爺不長眼睛傷天理。看到那慘不忍睹的場面,我暈了好久。要不是為了一歲多點的你,我當時也想跳進火里,隨你父親而去。”
桐柚粑長長地嘆了口氣,望著河水上面飛來飛去的麻雀,又說:“全寨人感激你父親,全都披麻戴孝給你父親做了七天道場,救火事跡上報到隊里,發了個獎狀及慰問金……”
“媽,別講了,過去就過去了,這些年你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以后會更孝敬你老人家。”尖躲躲用小手巾替母親擦著臉上的淚水,安慰著,生怕母親越說越傷心。桐柚粑摸著女兒的手說:“好,不說就不說了,媽有你這么懂事乖巧的女兒也知足了。你以后嫁個好人家,媽跟著享福。”
“媽,我才不嫁呢!”尖躲躲嘟著嘴說著。“不嫁,媽養你到老?”桐柚粑用手指往女兒鼻子上勾劃了一下。尖躲躲對著母親的耳朵邊,調皮地說:“媽,我可以讓你女婿嫁給我,嫁到我們家里來。”桐柚粑“撲哧”一聲被女兒逗笑了,站起身挽著女兒說:“不知羞。”尖躲躲臉有點羞紅著說:“媽,咱回家吃晚飯去。”
2
“躲躲姐,那天我媽不對,亂說亂講,我聽到后就和我媽吵了一架。一直想見你,親口跟你和伯娘講聲對不起,別怪我媽,原諒她,她越老越沒有名堂。還好仕德公出來解了圍,把我媽說了一頓。”松香婆女兒叮叮雀一只手拿著漏斗,一只手翻起一塊巖板,然后把巖板蟲捉住放到漂在水面上的洋盆里,跟正在放魚蝦杈的尖躲躲說。
“你只比我小幾個月,我倆從小一起長大,經常一起玩。我不原諒你和你媽,我今早還會邀你一起來河邊找魚蝦嗎?過去了,我都忘記了。”尖躲躲把松樹枝,蒿菜,楊筋條分別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吊根瓜藤綁上一塊石頭放到河邊淺處。“這幾天,我也不好意思見你和你媽……”說到這里時,叮叮雀“喲”了一聲,伸到巖板下面的手被螃蟹夾住,她手一收,放到嘴邊哈哈吹了幾下。
“你是幫我沿河邊放魚蝦杈,還是去幫我把岸上路邊那一捆魚蝦杈滾下來?我昨日天黑時砍的,來不及放下來。”尖躲躲放餌剩下最后兩把,為了不耽擱時間,想接著做,早點收工,便問叮叮雀怎么選。還不忘補了一句說:“你去滾魚蝦杈的時候眼睛放尖點,當心蛇和蜈蚣藏在里頭。”
“我放沒有你放順手,我去幫你滾那捆魚蝦杈算了。”叮叮雀邊說邊上岸,走到路邊去滾那捆魚蝦杈。“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叮叮雀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喊道:“躲躲姐,好像有什么東西把我腳背咬了一口,辣痛辣痛的。”
尖躲躲急忙放下手里最后一把魚蝦杈,飛快地跑到叮叮雀身邊。看到一條有拇指粗的“筍殼花”毒蛇正在魚蝦杈邊溜來溜去,她趕緊折斷一根樹枝,朝它就是幾棍。毒蛇被打死了,可叮叮雀腳背越來越腫,一直在喊痛。尖躲躲心里又急又怕,連念著:“這怎么辦?我只有背你回家去。”邊說邊彎下身準備背叮叮雀,可試了幾下,不大背得動,等踉蹌著背起來時,還沒站穩,兩個人又都倒在地上。
“你們兩個姑娘家怎么了?”一個年輕人順路走來,肩上挑著一擔籮筐,頭上戴著一頂苗斗笠。尖躲躲看到有人來,急忙回了一句:“我妹被蛇咬了。”說著又要彎下身子背叮叮雀。叮叮雀一副痛苦的樣子,捂著腳背說:“姐,你背不動我,不要勉強,要不然不疼死,也會摔死的,你干脆跑回家,喊寨子里會做蛇藥的破口皮叔叔來還快點。”“讓我看看,可以嗎?”年輕人彎下身征求尖躲躲和叮叮雀的意見。尖躲躲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五官端正又一片好心的年輕人,感覺這個年輕人有點面熟,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年紀也跟自己差不多。
她也做不了主,頭偏向叮叮雀,示意她回答。叮叮雀“嗯”了一聲說:“好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年輕人望著腳背越發紅腫的叮叮雀說:“是筍殼花。”又掃了一下死了的那條蛇說:“幸好蛇不大,不要怕,不要慌。”他對著尖躲躲說:“你有布條嗎?先綁住腳,防止毒液往上走。”尖躲躲說:“哪來的布條,繩和藤行嗎?”話音剛落,只見年輕人已把肩上用來擦汗水的手巾撕成了三條幫叮叮雀捆好了腳。年輕人又問叮叮雀:“你腳背的毒,我可以用手和嘴幫你邊擠邊吸出來嗎?”叮叮雀想了想,閉著眼睛“嗯”了一下,沒有反對。
經過年輕人熟練的救治,叮叮雀的疼痛有所緩解。年輕人站起身來,用手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水問:“你倆是哪里的?”尖躲躲告訴年輕人,就是前頭二三里路青山寨的,今天非常感謝你幫忙。
年輕人跟尖躲躲說:“你們倆待在這里也不是事兒,她的腳需要及時治療,不能耽擱。干脆我背她,你幫我挑籮筐,籮筐沒有她重,反正我要經過你們青山寨望郎灘的。”尖躲躲支支吾吾地說:“這恐怕不大好吧,寨上人見著會怎么想。”可是又能怎么辦呢!這是救人啊,不比其他事情,說著,想著,還是把頭望向叮叮雀。
叮叮雀也感到為難,不曉得怎么辦。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腫腳,既不反對也不同意。年輕人又誠懇地說:“我理解你倆的想法,要不我把她背到望郎灘,等離家近了,我就先走,你們再喊寨上人來幫忙。”
只能這么辦了,總不能再耽誤,畢竟傷的是腳。萬一有什么危險,或者以后落下個什么殘疾,悔都悔不過來。
分別的時候,年輕人自我介紹說自己是集場上架木寨的,寨上人都喊他“風藤子”,今天是寨上頭人臨時安排他給放木排的人挑伙食擔,順便負責給放木排的人煮飯,他要一直挑到河溪去。
分別的時候,尖躲躲隔著叮叮雀,細細地問過年輕人,說他有點面熟,她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年輕人當時愣了一下,只是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嗎?他也想不起來了。
吃過晚飯,尖躲躲躺在自己床上,想著白天的事,想著那個人好又心好,叫“風藤子”的年輕人,心里不甘心,使勁想著在哪里見過呢?她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往回想,想著想著還是想出來了。
那是好幾年前,具體日子記不清楚了。尖躲躲跟著母親去架木寨趕集場賣干魚蝦,賣完魚蝦,母親帶她到侯婆婆店里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再去合作社買鹽。尖躲躲對什么都很好奇,望見集場上一個角落處有個男孩子在賣一顆一顆紅得好看的東西,就問母親:“那是什么東西,可以吃嗎?”母親告訴她:“是風藤子,可以吃,又香又甜。我們青山寨沒有風藤子樹。”她走上前去,看著男孩子盆子里的風藤子問:“怎么賣?”男孩子告訴她:“一分錢兩顆。”她遞給男孩子五分錢說:“買十顆。”男孩子數給她十顆之后還添了兩顆給她,當時她十分歡喜。
咚,咚,咚。集場中央一個玩猴戲的敲著小鑼鼓。尖躲躲忘記告訴正在合作社買鹽的母親,就獨自跑去看那個人玩猴戲,還一直攆在后面看。等她不想看的時候才想到了母親,返回合作社卻找不到母親了。當時她心里非常著急慌張,該怎么回青山寨?正當她急得直哭,大聲喊母親找母親的時候,那個賣風藤子的男孩忽然出現在她跟前,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急,我就是這集場上的,我路熟,我帶你找你母親。百分之百能找到,相信我。”男孩子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牽著她的手走了。她當時也沒想好愿不愿意跟他走,卻不由自主地讓這男孩子牽著自己的手跟他一起找母親。為什么當時心里那么相信那個男孩子呢?
同樣也是分別的時候,母親為了感謝那個小男孩,從衣兜里摸出兩角錢遞給他的時候,問:“你叫什么名字?”他轉身就跑了,兩角錢沒要,但他禮貌地回答了母親問他的話,說寨上人都喊他“風藤子”。
想著,想著,尖躲躲覺得自己的臉兒紅熱紅熱的,耳朵也紅熱紅熱的,一顆心跳來跳去。
“妹崽,你今晚這么早就鉆到房里去了,是不是累了,哪里不舒服了?”尖躲躲聽到母親在問自己,連忙回了句:“舒服,舒服,不累,不累。”怕母親進來看見自己臉紅的樣子,她急忙抓起一個枕頭把臉蓋住。
“你個瘋妹崽一天到處亂走,和哪個在一起?現在好了,被蛇咬了吧!沒有十天半個月你哪能好。”松香婆邊數落女兒叮叮雀,邊裝飯夾菜遞給女兒,既心痛又埋怨。望著女兒大口大口地吃飯,又似一副五心不定,似笑非笑的樣子,又追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被咬著神經了,自從你哥背你回來,你好像就有點不正常。”“媽,不要這么多話了,雷公不打吃飯人。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今天到河里撈魚蝦,不見了幾把魚蝦杈,我就去砍幾把來補上,一不注意才被筍殼花蛇咬的。”
與風藤子分開后,叮叮雀和尖躲躲二人早商量好了怎么編話瞞過寨上人,特別是叮叮雀那個“天上的事曉得一半,地下的事全曉得”的母親。決不能讓她曉得半點,要不然不知道又要刮出什么風來。尖躲躲帶信給叮叮雀那老實本分的麻子哥哥。叮叮雀看到哥哥是急得一臉汗水跑來的,急忙把風藤子給她捆腳的手巾條解了下來,藏在懷里,不讓哥哥發現。哥哥當時急得撕了自己一條背心給叮叮雀捆住腳,把她背到家,哥哥又急忙去請破口皮幫叮叮雀醫治,幾個人為她忙了兩個小時才算處理妥當。
松香婆怨是怨,說是說,其實還是非常疼愛她這個寶貝女兒的,她心痛地又去瞧女兒腳背問:“疼嗎?好像是消了點腫,你破口皮叔叔的蛇藥非常靈。”叮叮雀望著母親,想著什么事,“撲哧”忍不住笑出聲,差點把嘴里的飯噴了出來。她心里明白,這都是那個陌生而英俊的年輕人風藤子救治及時的結果。
想到那個年輕人為了救治她,二話不說,撕了他一條好手巾,用手擠蛇毒,又一口一口地幫她吸出來,還讓他背著走了那么遠的路,累得他滿臉汗水……這樣想著,想著,叮叮雀不由得又歡心又心痛起那個年輕人來了,臉和耳朵慢慢地紅起來,心兒在撞著胸口,她從來沒有這樣子感動過。
風兒輕吹,星星一眨一眨的,月亮掛在窗外,螢火蟲在窗戶邊飛來飛去。
尖躲躲、叮叮雀這兩個很要好的姐妹心里住著同一個人,想著同一件事情——還會不會再見著那個叫“風藤子”的年輕人呢?
3
“躲躲姐,明天趕架木寨集場,你去嗎?我想去。”望郎灘邊,腳好了的叮叮雀搓著衣服問正在用棒槌捶被子的尖躲躲。“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想去。聽寨上人說兩天前架木寨死了一個放木排的人,年紀不算大,真是造孽。”尖躲躲把捶好了的那條被子放到水里蕩了蕩說。叮叮雀嘟了一下嘴說:“我們又不認識他,你是不是有點怕?”尖躲躲看了一眼叮叮雀說:“是在我們去趕集經過的那個油坊坳撞死的,木排撞在一塊大青巖上,那個人也被撞下了水,腦袋又剛好撞到尖石上。那個地方也不兇險呀,聽說他出門放木排的時候人本來就不大舒服,唉!聽說他婆娘當年也死在那個地方,真是太巧了……”尖躲躲把蕩好的那條被子隨便扭了扭,又接著說:“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撞著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面。”叮叮雀想了想:“那我們晚點去,哪有那么巧撞得著?”尖躲躲用手拭了一下剛才捶被子時濺到額上的水珠,輕輕說:“又沒有著急的事,我們慢一場,等趕下一集場再去……”邊說著,邊站起身:“你幫我擰一下被子,我一個人不好擰。”叮叮雀拿著尖躲躲遞給她的另一頭被子,心情有點失落,等擰好了,她還是有點不甘心,輕輕地嘆了口氣,試著問:“躲躲姐,你說人要不要知恩圖報?”尖躲躲呆了一下,有點明白了什么,望著叮叮雀一臉心事的樣子,微笑著問:“你把話講明白點,姐姐蠢,不曉得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叮叮雀把臉避開,一臉正經地對著望郎灘前的河水說:“躲躲姐,你還記得上次救過我的那個架木寨的年輕人嗎?為了救我,他把擦汗水的手巾都撕了,我想趁明天趕集場,買一條賠給他。”
“你是不是想學白娘子……”尖躲躲表面開玩笑說著這句話時,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叮叮雀轉過身,對著尖躲躲說:“躲躲姐,你別開玩笑,我只是想賠人家一條手巾而已。”尖躲躲心里有點發酸,問:“你曉得那個架木寨年輕人的具體位置嗎?你又找不到人家。”叮叮雀拂了一下額上的頭發說:“口是江湖,腳是路呀,我們不曉得打聽嗎?他不是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叫風藤子了嗎?等到了趕集場,問起來方便些。”尖躲躲把洗好了的被子,還有那把棒槌,洗衣服的肥皂都放到背簍里,邊背起來邊說:“要去你去,我明天不去,要鋤辣子草,沒得空。”
“好姐姐,乖姐姐,你就明天陪陪我,幫我搭個伴好嗎,求求你了。”叮叮雀一只手拖著尖躲躲的背簍,一只手挽起自己的背簍說。
尖躲躲回過頭,微笑著:“怪不得,早早地就來邀我洗衣服來了,原來你是要我搭伴去找那個年輕人。”
叮叮雀到架木寨合作社看了幾塊手巾,確定有一塊是那年輕人幫她捆腳的手巾式樣。她付了錢,把手巾用張紙包好,放到背簍里,然后問身旁的尖躲躲:“躲躲姐,我們去架木寨問問,看看風藤子到沒到家。”尖躲躲點了一下頭,一會兒又搖著頭說:“不好吧,我們兩個姑娘家找到他家里,以后要是傳到我們這邊,媽會罵死我們兩個,說我倆太沒有分寸了。還是找個小孩子幫我們去他家喊出來好點。”叮叮雀應聲道:“還是躲躲姐想得周到,我聽你的。我之所以邀你一起來,就是好有個商量的人。”
兩人沿河邊走到集場尾巴上,望見一條碧綠的小溪隔開著三十幾戶人家,溪邊靠山腳處里面住的人家要多點,溪外面靠河邊的只有七八戶人家,周圍是一大片楓樹林掩映著這個寨子。溪岸邊一棵大土筋條樹的枝葉籠罩著一處凸口上的老土地廟,土地廟里端坐著慈祥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
臺上一個敬貢缽子上插著幾根正在燃燒著的香,亮著一盞油草燈,下面有一大堆紙錢灰還冒著熱氣。
尖躲躲,叮叮雀朝土地廟躬身拜了三拜。沒走幾步,看見溪邊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奶奶在溪邊洗豬草。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機靈。
叮叮雀趕緊拿出一顆事先準備好的水果糖,笑著逗小女孩,問她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看了看她們倆,不敢接那顆水果糖,喊了一句:“奶奶。”洗豬草的老奶奶對小孫女松了口說:“姐姐給你糖,你拿著,要說句謝謝姐姐。”小女孩得了奶奶的話,接了那顆糖,說了一聲:“謝謝姐姐,我五歲半,叫丟丟妹。”叮叮雀把小女孩叫到一邊,又悄悄地問小女孩:“你曉得這個寨子的名字嗎?”丟丟妹邊剝糖邊說:“架木寨。”叮叮雀又問:“那你曉得風藤子哥哥嗎?”
丟丟妹把糖含到嘴里,一會兒望著叮叮雀,一會兒望著尖躲躲,想了一會兒說:“曉得!”叮叮雀心里一喜說:“你可以幫姐姐喊風藤子哥哥出來一下嗎,就說有兩個姐姐在溪坑邊等他有事。”丟丟妹卻搖了一下頭,輕輕說:“風藤子哥哥沒有空,三保伯伯死了,他要埋三保伯伯……”
咚,咚,咚。一陣震耳的炮聲蓋住了丟丟妹后面說的話,隨即就是鑼鼓聲,炮仗聲,哭喊聲,八大金剛的“哦嚯”聲,一隊送葬隊伍出現在不遠處的路口。
洗豬草的老奶奶站起身,說了句:“傷天理,造孽呦。”用衣袖去拭眼睛邊的淚水,然后拖起孫女向送葬的隊伍走去。
“你寨上哪個人死了?”尖躲躲聽到丟丟妹這么一說,心里一急,跟上洗豬草的老奶奶問。“風藤子的父親前兩天放木排遇到意外死了,今天上山……”老奶奶邊走邊說。
叮叮雀、尖躲躲同時“啊”了一聲,腳一下子軟了,往前移不動半步。
抬眼朝路上看去,那個熟悉的年輕人穿著麻布孝衣,身上捆著稻草,頭戴著孝帕,手上拿著一桿引路旗,時不時向后面八大金剛抬著的棺木躬身拜著。
“吃過晚飯,各家各戶到大水牛屋里開會。”架木寨的生產隊長“犟腦殼”拖著辣聲辣氣的腔口,各家各戶喊著通知。“今夜開什么會,隊長?”偏眼的老婆像等不及開會似的,想要探探隊長的口風。犟腦殼隊長有點生氣地回說:“婆娘家話多,喊你家偏眼參加就是了。”他老婆說:“今夜我去開會,偏眼咳得厲害。”隊長說:“一家一個,當得了家做得了主的去,我不管你家誰去。”
會上,犟腦殼隊長先喊生產隊會計煙煙公布今天記的工分,看有沒有錯的地方。煙煙扶了一下老花眼鏡,翻開記工分的賬本,清了清嗓子,念著:“偏眼10分,圓眼8分,芭毛草嫂7分,聾子叔叔5分,長房伯伯4分,一根筋侄子6分,孫猴子侄子9分,冬冬妹7分,紅苕粑大姐7分,長腦子公公3分,菊花奶奶2分,草籽妹2分……”
公布完后,犟腦殼隊長問:“大家有沒有意見?有沒有記錯的?”大家都說記得好,是準確的,沒意見。說完,你一句,他一句,笑著講起今天做工的趣事來了。犟腦殼隊長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提高嗓門說:“大家不要講閑話了,我安排一下明天的任務。明天有二十一個木排要放到河溪去,要二十一個男人,另外要兩個挑伙食擔的。自從三保死后,隔了這么久都沒有合適的天氣放木排,要么河里的水猛了放不成,要么河里太干了放不成。我白天到河里看了一下,又問了一下望郎灘邊上的青山寨人,說勉強可以放木排。”說著,他感到口干了,走到灶臺上摸了瓢,伸進缸子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著,聽到肚子里有水響了,他放下瓢又站到原來的位子上說:“河溪木材站那邊催得緊,杉木干久了,日曬雨淋不經擺。如果霉爛了就賣不上價錢了。有個事情我要特別交代一下,放木排之前不準喝酒,生病了不準去放木排……”說到這里時,他感覺事先想好了有三個不準,怎么就忘記了一個呢?他摸了一下后腦殼,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還有一個不準……”說到這里時,他又不說了,總覺得想講又不曉得好不好講。偏眼的老婆望著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忍不住說道:“隊長,還有一個不準什么,快講啊,半天講不出來,是不是還要幫你舀瓢水喝,潤潤喉嚨。”
“明天放木排的男人,今晚不準同床!”犟腦殼隊長話聲剛落,開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哈哈大笑起來,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有的說:“隊長,你今晚負責去守門……”說完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隊長伯伯,明天去放木排算我一個。”一句話驚動了正在說笑的開會群眾,只見風藤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拿著他父親三保放木排用過的竹篙,突然出現在會場,大家感到非常驚訝。犟腦殼隊長看到風藤子出現,比任何人都感到奇怪,呆了半晌,才緩過神對風藤子說:“你不是在一中讀書嗎?怎么回來了?”風藤子把竹篙放到大水牛家屋角處,對著開會的人一一打著招呼:“公公,婆婆,伯伯,叔叔,哥哥,嫂嫂,伯母,嬸娘……”喊完,才回答犟腦殼隊長的問話:“隊長伯伯,寨子的人都在這里,趁著今晚上開會,我把我的心里話說一下。首先謝謝大家為我父親的事千操心,萬辛苦,又以集體名義保送我去一中讀書。母親過世得早,相依為命的父親也離開了我。現在我雖然是孤兒,但我不怕,寨上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我想了很多,大家都不容易,靠扣每屋的工分錢保送我到一中去讀書,我不忍心。我不想讀書,我都這么大了,我有腳有手,能靠掙工分養活我自己。”大家聽到風藤子動情地講著自己的肺腑之言,都十分感動,眼窩子淺的,用衣袖拭著眼角,想著這孩子太懂事了。三歲時他母親不小心溺水去世了,他靠父親一把屎一把尿養大,日子剛剛要過好點,想不到他父親又……
三保出事后,經過村里集體開會商量同意,念在風藤子父親三保及他母親桂花在世時對集體、對寨上人的幫助,加上風藤子又懂事明理,服喊肯動的份上,由集體出錢安葬了他父親,并保送他去一中讀書。
大隊會計煙煙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多讀點書吧,等有了文化,以后有了出息,記得回報寨上人就是了,你還小,放木排風險大,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集體如何向你死去的父親母親交代,也對不起他們!”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同意!”犟腦殼隊長大聲吼出這句話之前,想起了三保臨死前對他的囑托,叫他以后幫忙照看一下風藤子,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這個可憐年少的孩子。犟腦殼隊長和三保是從小玩泥巴,猜謎語長大的兄弟,在一次放木排放到最危險的地段香口溶高巖灘時,要不是三保拼命相救,恐怕自己早就見閻王了。“撲通”一聲,風藤子跪在犟腦殼跟前,說:“隊長伯伯,平時放假的時候,你也曉得我跟父親到河溪放過木排,有時候還過白沙沅水到浦市,我泅水泅得好,水上功夫都行,請隊長放心,請集體放心,求求大家允許我去,讓我試一下,不要給我記工分。”
圓眼趕緊去拖風藤子,可風藤子犟著說如果隊長不答應,他就不肯起來。圓眼想了想,牽了一下犟腦殼隊長的衣角,喊他到一邊說:“這孩子,心意已決,強行攆他去讀書,他可能也沒有心思,我的想法就是干脆讓風藤子試一下,要是他不經勞累,吃不得苦,自己會打退堂鼓的,然后他也就安心去上他的學了,隊長你看行不行。”犟腦殼隊長考慮了一下,知道這孩子水上功夫比他父親三保還好點,自己平時也見識過,他責任心強,交代他的事,從不誤事,只是力氣小了點。上次安排他臨時挑伙食擔,大家都說他做的菜飯好吃,又香又有味道。聽到圓眼這么一提醒,想想也是個道理,說:“圓眼,要不讓他給放木排的人搞后勤,挑伙食擔算了。”圓眼搖了下頭說:“那他可能不會同意的。”犟腦殼隊長又說:“要不我明天親自跟個木排,就當他是實習鍛煉算了,我跟著,讓他操作,如何?”圓眼想了想,說:“就這么辦好了。”
“風藤子,剛才我和圓眼商量了一下,允許你明天放木排算個人數,不過我明天親自負責跟著你放木排,全由你扳棹搖櫓撐篙,我覺得脫得手了,我就不跟了。你覺得行,你就起來,你要是犟,我就比你還犟,讓你跪著。”犟腦殼隊長不硬不軟地朝著風藤子說著這話,又轉身對煙煙會計講:“明天風藤子能夠不要我幫忙,獨自操作順利地把木排放到河溪去,就和大家一樣,記風藤子10分工分,補三角錢伙食費,我就不用記了,如果要我幫一點忙,就記我的名字和工分。我們兩個只記一個就行了。”
“快起來,乖崽,就按你隊長伯伯說的辦,別再犟了,他是犟腦殼隊長,十里八寨出了名的犟,你犟不贏他的。”犟腦殼隊長的婆娘豆莢花不知幾時曉得信了,抹著眼淚心痛地拖著風藤子起來后,用手拂了幾下風藤子跪在地上沾著泥土灰的松緊褲又說:“以后我就是你媽,我屋就是你屋,到我屋里吃飯,睡覺。”說完狠狠地白了一眼犟腦殼隊長一眼,丟下一句:“看哪個以后敢吼你。”
豆莢花和桂花是同一個寨子——堤子巖嫁過來的非常要好的姐妹,兩人同一天嫁到架木寨。豆莢花和犟腦殼隊長只生了一個小風藤子兩歲的女兒三月泡后就再沒孩子了。別看犟腦殼當隊長犟,可是在家庭生活上處處都是豆莢花說了算。犟腦殼兩口子和三保兩口子生前就在口頭上做了承諾,還發了誓,說過那句“從今往后你兒子就是我兒子,我女兒就是你女兒,絕無二心,視同己出”的話。
4
“現在開始點名,煙煙會計你記一下。”放排那天早上,架木寨的那條小溪與沱江河交匯之處有一塊大沙灘坪,沙灘坪擺著一堆干了的杉木,大多數有八米長,樹蔸往上一米處都在二尺左右。犟腦殼隊長使勁抽了兩口旱煙,然后撣掉剛夠含到嘴巴的那節煙屁股,站起來說。
“今天共放二十一個木排,實際二十二人出排,犟腦殼隊長(領隊木排長)和風藤子二人共一個木排,偏眼,圓眼,孫猴子,亮仔公,狗崽,黑狗,冒哥,有發,先友,雞崽,中進,延友,腦腦,中義,太貴,倦子,時昌,時貴,水生,時勛,(風藤子)。”煙煙點一個名字,聽到答“到”了就記一個名字。“負責挑伙食擔的兩個人,芭茅草嫂和春花妹。”煙煙把二十四個人全部記好了。
“風藤子,要想學放木排,你得首先要學會扎排,你看著大家怎么扎,大棵的一般扎七棵,小棵的一般扎九棵,但排的總寬度不能超過兩米,超過了下不了壩堤溶口,那里有根兩米的棍子,你可以比一比。只有親自動手才能會,你不會也可以問我,但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動手幫你。”犟腦殼隊長看著正在搬木材的風藤子說。
風藤子應了一聲:“曉得了,伯伯。”邊說邊擺放木材。擺好了,就用尖銼在每棵木材的一頭打個小洞眼,然后用茶樹條穿成一排固定好,又用綿藤條把每一根木材的樹身扎連一套,樹尾扎連一套,一共扎連成三套。再選排中間那棵大點的樹蔸用尖銼銼了個方洞,找根韌勁好的茶樹枝削好,一頭豎直緊緊打到方洞里去,另一頭又套連上一條長片,做成櫓、棹……一切準備好后,風藤子轉身問犟腦殼隊長:“伯伯,你看行不行。”犟腦殼一直都在盯著他看,看他扎排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套路都顯得那么仔細認真、那么熟練扎實,心里曉得這個孩子心眼好,以前看過也幫過他父親三保扎過排。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犟腦殼隊長大聲問。“準備好了!”所有人都回應道。
“發排!”一聲令下。
“呦呵!呦呵!呦呵!”飛揚的號子聲驚醒了架木寨的清晨,河面上的霧靄散得一干二凈,岸上的大公雞“咯咯咯”地叫著。
一根竹篙頂住水底,腰一弓,雙手一用勁。長木排劃過河面,水紋兩分,二十一個木排飛速前行,前面就是油坊坳。
犟腦殼隊長望著前面的油坊坳,心里頭鉆心地痛。想著那年六月的一天,暴雨過后,河水猛漲。等雨剛停下來,豆莢花和桂花相邀到油坊坳一起撈魚蝦。渾濁湍急的河水把魚蝦都趕到河邊回水的地方,不到一個小時,兩個人就撈得快滿一木臉盆的魚蝦。正當兩個人準備返回的時候,豆莢花一不小心腳下打滑了,人掉到水里面,頓時被洪水沖出一丈多遠,在這個緊急的關頭,桂花舍命攆上用漏斗柄遞給豆莢花拉著,豆莢花被救上岸的同時,桂花由于用力太猛,一不小心,身子栽到洪水里,等豆莢花反應過來時,人已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蹤。直到三天后全寨人才找到被水泡得不成人形的桂花……
又想著那天三保出門放木排,自己見他的神情很不好,勸他身體要是不舒服,就換個人放,不要強求。他硬是不聽,還說自己放排技術好得很,小小毛病不要緊的,自己心里有數。等自己抱著全身是血的他,送他去醫院搶救時,他說自己命該如此了,他又說他放排時在油坊坳那塊癩子巖旁邊看見桂花了,她對他笑著。他為了不撞著桂花,才把木排撞到那塊青崗癩子巖上的。可是又見桂花在水里拼命地喊他救救自己,說自己舍不得離開他和風藤子。他一急就栽到水里去救桂花……
犟腦殼隊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三保兄弟,桂花弟媳,你看你倆的兒子長這么高了,木排撐得這么穩,你倆放心地去吧,你倆的兒子就是我和豆莢花的兒子,保佑我們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
“前面就是老河口的巖板貓了,大家注意點,振作精神!”犟腦殼隊長從木排上站起來,對風藤子講:“巖板貓是從這里到河溪最危險的地方之一,很多老排手在這里上過當。上小當是木排卡在石頭上,要三四個人費九牛二虎之力撬排,上大當要送命,或斷腳斷手的。灘急,亂尖石暗巖窠多,經過時非常顛簸很不容易掌控,稍微大意,人就會被摔下排去,要不讓我來,過了這個險廊場,你再來。”風藤子吐了點口水到手心上,雙手一搓說:“做事情都有第一次,還是送我這個鍛煉的機會,我會留神扳棹的,不要緊。”犟腦殼隊長想了想說:“記住,做到排要穩,人也要穩,該用竹篙時用竹篙,該用撬棍時用撬棍,這個時候用不著棹了,等前一排的人把排放過后,撐到水穩的廊場,你再放排,千萬別追排,追排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交代完,他帶頭吼了一句:“木排放到巖板貓喲,禹王神仙保佑人哩。以后給你燒金銀哦,燒得金銀傳你名。”
“——呦呵!”
“呦呵!”一聲聲號子震動河兩岸,一只只白鷺噗噗飛開。
“過了十八排。還有三排沒過,十九排是圓眼,肯定是拉排了。”犟腦殼隊長數著數,往回望著巖板貓說。
風藤子說:“要不我去看看,幫撬一下。”“那你去吧!”犟腦殼隊長見風藤子第一次放排就順利地過了第一個險灘,非常自信放心地喊他去。
風藤子把衣服一脫,拿起一根茶樹撬棍,赤條條地跳進河里,向不遠處的巖板貓游去。果然是圓眼伯伯拉排了,排頭卡在一塊巖縫里,排尾卡在兩塊巖石中間,整個排是橫斜的。圓眼伯伯,孫猴子叔叔,武中叔叔三個人正在使勁地撬排,可是不管他們怎么用力,就是撬不動。
等風藤子趕到,他前前后后仔細觀察了一下,說:“光用勁是不行的,我們的勁哪能撬得動石頭。我找石頭把排頭墊起來,再撬就容易了。”
不一會兒圓眼伯伯的排順利過排,后面兩個木排也順利跟上。圓眼對著隊長犟腦殼夸獎風藤子說:“風藤子可以,像他三保老子,強將手下無弱兵,我放了這么多年木排,今天算長見識了。”
犟腦殼隊長哈哈地笑著:“是嗎!先別夸他,還有龍王口里的香口溶高巖灘,和閻王見了都轉身的漩渦潭呢!”
“那座廟是陳統領為了盤活地方水上經濟,治理這條河,發動百姓修的,是一座禹王廟,當地百姓都支持陳統領,他還在前頭青山寨拜了個把兄弟。為了紀念他,當地民眾還打了塊大大的石碑,上面刻著‘渠成功大’四個大字,立在了廟邊。”犟腦殼隊長指著巖坑上面樹林子里那三間土墻茅屋告訴風藤子。“我父親也跟我說過陳統領的故事。”風藤子搖著棹望著河岸,邊回應,邊想著另外一件事情。
他想著望郎灘邊青山寨那兩個水靈靈的姑娘家,想著自己那次臨時送伙食擔路過此處救下一個被蛇咬傷的姑娘。當時也是救人心急,還把父親送給自己那條手巾撕了給她捆腳。回來后,父親還問過那條手巾哪去了,自己騙父親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父親也沒說別的,只是叫自己以后細心點就是了。另外一個姑娘還在分別時跟自己說好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自己。在哪兒見過自己呢?他只當那個姑娘可能認錯了人,也可能真的在哪兒見過,只是自己想不起來了,眼下也沒有時間讓自己去想,縱想起來了,也是過去了,沒多大意義。
“望郎灘,望郎難。望郎,郎不見,心頭好掛念!
望郎灘,望郎難。望郎,郎不見。忘呷水和飯。
望郎灘,望郎難。望郎,郎不見。廟里求神仙……”
犟腦殼隊長以及放排的伯伯叔叔們激情高昂地唱著,打斷了風藤子的思緒,隨著一陣“呦呵”聲,隊伍就到了望郎灘。
犟腦殼隊長雅興十足地問風藤子:“曉得望郎灘的由來嗎?”風藤子搖著頭說:“我不曉得望郎灘的由來,這個父親沒有說過,我只曉得望郎灘是這段河最難得的風景。”犟腦殼隊長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指著望郎灘邊上的青山寨,長長吐了口氣,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地方風光好,山環水繞,青山秀水,出人杰。當年青山寨十八個中年人為了保家衛國,拋下父母,拋下老婆兒女,一根竹篙下沅水去沅陵參加抗戰。結果無一人回到青山寨,是死是活杳無音信。他們的老婆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個沙灘一趟,順河兩頭前后顧望,含淚期盼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現,可次次盼次次失望,年年等年年空等,因為這個,大家才把這個沙灘喊做望郎灘。”風藤子聽得感動,心事沉沉地說:“青山寨不光是個風景獨特的寨子,還是個英雄的寨子,望郎灘不光是生活的沙石灘,還是個掛念的沙石灘。”說著,不知怎么心里頭有點想念那兩個長得十分清秀的姑娘家,呢喃著不知以后有沒有機會再撞見她倆。
“風藤子,以后有姻緣的話,就幫你請媒到這青山寨找個嫁娘子如何?”風藤子聽了,感覺自己耳朵紅紅的,臉兒熱熱的,不知是被犟腦殼隊長這句話惹起的,還是被自己惹起的。他沒有回答犟腦殼隊長的話,只是拿起竹篙使勁一撐,木排向前滑了好遠。
太陽快要落山,沿河青山在霞光披照下變得溫柔美麗,木排劃過的水波似串串銀子,滿河都是,多么醉人的景色。
“大家再往前沖一陣,我們按事先說好了的在巖落潭落腳吃晚飯,歇一晚。留點勁明天好過龍王口里的香口溶高巖灘。”犟腦殼隊長大聲連續說了三次。
“風藤子,今晚上你們吃什么菜?吃得飽嗎?”風藤子吃了晚飯后,到河邊洗了個澡,剛穿好換的衣服,準備把白天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洗一下,然后回巖落潭借宿的那戶人家去早點休息,突然聽到有個柔柔的聲音在問。他轉身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兩張笑嘻嘻,而又熟悉的臉,正望著自己。他根本想不到會在這里見著以前救過的那兩個姑娘家,心里又驚又喜。他支吾著問:“你倆怎么會在這里呀?”“不歡迎呀?”叮叮雀俏皮地說:“你還沒有回答我開始問你的話呢!”“到河里摸了幾條魚煲湯,炒辣子,苦瓜,黃豆子,豆莢,胡蘿卜秧秧,吃胡瓜飯,勉強填平了肚子。”風藤子望了一眼尖躲躲,淡淡地說。“現在都是這樣生活。”尖躲躲“嗯”了一下,隔了會兒說:“放木排,多危險,你敢放排,還過了老河口的巖板貓了,真服了你。”風藤子嘆了口氣說:“沒有辦法,小心點就是了。這么大了,還靠大家養著,一個大男孩子吃閑飯不好,讓人曉得笑話,對了,你倆……”
叮叮雀剛到望郎灘洗好豬草,沒背多遠,看到一河木排由遠而近撐來,還唱著望郎灘的歌,喊著號子。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生著期盼勁,可她又是一個姑娘家有點兒怕被笑,就躲到廊場里悄悄地望著河里放木排的人,一眼就認出了救她的風藤子竟然也在,她心里頭蹦蹦地跳,又歡喜又心痛。
叮叮雀一回去就急著煮好晚飯,也不等母親,父親,哥哥一起吃,說自己有點餓,先吃了。匆忙吃了一碗飯,放下碗筷跟母親說有點事要出去,就沖到尖躲躲屋邊喊尖躲躲出來,告訴她自己看見風藤子放木排來了。她拿出買來好久又沒機會賠的那條手巾說,現在日頭要落山了,估計他們放木排的人可能會到巖落潭吃晚飯借宿,想特意去那里賠風藤子手巾。尖躲躲想到風藤子父親剛死不久,不曉得他瘦了沒有?樣子還好不好?于是二人沿河趕了十多里路來到巖落潭,機會剛好。別人都走了,就只剩下風藤子一個人,天給的機會。
“我妹說上次你救了她,欠你一個人情不算,還讓你白白撕了一條手巾,她心里過意不去,買了一條手巾賠給你,一直沒有機會。你今天放排來,在望郎灘邊我妹眼尖剛好看見是你,就找來了。”風藤子說:“一條手巾是小事情,只要人好好的。誰見了,都會救,不存在欠人情。”叮叮雀把手巾遞給風藤子逗笑著說:“我叫叮叮雀,我姐喊做尖躲躲,名字雖然不好聽,但我要告訴你。我賠不起你人情,但我一定記人情。”尖躲躲看見風藤子還捏著換下來沒洗的衣服,說:“我幫你洗一下。”
“不好吧,我自己會洗。”
“有什么不好的。”尖躲躲搶過衣服蹲到河邊洗了起來,要洗好時喊叮叮雀:“把拿來的那包煮熟了的花生和蒸好的洋芋取出來吃了,不要拖太久了,免得影響人家明早放木排。”叮叮雀把起先藏在石窠里的那包花生和洋芋取了出來遞給風藤子。風藤子說:“好吧,既然拿來了,大家吃。”三個人邊吃邊講了點生活上的家務事,講了個把小時。尖躲躲對風藤子辭別說:“我倆要回去了,明天你還要放木排,穩重點,前面就是香口溶高巖灘,危險是危險,只要小心點也不用緊張。”風藤子點了一下頭說:“曉得了,我送送你倆,出來這么晚了,晚回去家里人會擔心,我也不放心。”叮叮雀關心地說:“我們走路也快,個把小時,你來回耽擱時間,要兩個小時。”風藤子說:“我撐木排送你倆,走河里至少可以節省一半路程一半時間,這河面平穩,快得很。”
竹篙輕輕一點,劃過水里的那輪月亮,月亮頓時在水中晃來晃去,天上的星星在天空中一眨一眨地閃著。
5
“武水有個高巖灘,保到鎮竿二十四員官。
有年漲水退三尺,脫了鎮竿三員官。”
關于這條河的任何事犟腦殼隊長好像都曉得,他站在木排上大聲吟唱著這幾句不知是什么時候留下的諺語。風藤子問:“伯伯,你聽誰講得這么神乎其神。”犟腦殼隊長哈哈大笑說:“是風水先生傳下來的話,我們架木寨山頂上那個香爐巖說是保乾州城的。”說著,他興趣來了,又高聲吟唱:
“架木有個香爐巖,出了雅溪三王爺。
那年山上燃大火,生擒團上迷鑼王。”
風藤子聽他唱這些話,似懂非懂,半信半疑,一竹篙下去,木排飛快往前行駛。
“慢點來,你看到那個香口溶高巖灘了嗎?現在不能用竹篙使勁撐了,要用棹了。”犟腦殼隊長提醒著風藤子。
風藤子望著前面三丈多遠有個水瀉得非常急,又非常險的峽口,峽口剛好能容一個木排通過,如有一點不慎,木排就會被急流的水沖歪撞上石頭,排毀人亡。最讓人傷腦筋的是木排縱然順利下了峽口,峽口前面十來米處的河中央還有一塊高達三四丈的沖天巨石攔在那里,只有右邊有個灘可以下去,下去了,就逃脫了危險。想必這就是龍王口里的香口溶高巖灘了。
“大家小心,齊聲打個呦呵。一個一個下峽口,一過峽口就要立馬撐好棹,避開高巖灘,往右邊那個灘下。”犟腦殼隊長邊喊邊對風藤子說:“我不放心你,還是讓我來吧。”
“伯伯,不要緊,我心里有數。”
“呦呵,呦呵……”一排排順利下去了,風藤子也跟著打了一聲呦呵,棹一扳,順利下了峽口,再使勁扳棹,排頭迅速往右,避開高巖灘,然后打直,木排再次順利通過,平穩過險。
這次還好,二十一排,排排聽話,平安地通過了這龍王口里的香口溶高巖灘。以前很多放排的人到了此處,心里發虛不敢過,只得花角把錢請當地有經驗有膽量的人幫忙過。
大家都沖著第一次單獨撐排的風藤子豎起大拇指,夸他很勇敢。有的也調侃犟腦殼隊長號子喊得好,喊得靈。風藤子想著剛才第一次也跟著打那壯膽的號子,臉兒有點熱熱的。
“嫁人莫嫁放排郎呦,腦殼排到屁股上來。
神仙難算吉與兇哦,隨時準備見閻王喲。”
狗崽搖著棹,望著沿河兩岸陡峭的巖石,河畔的青草,不遠處的綠水人家,犯了山歌癮。
“狗崽,你唱得這么悲傷干什么!唱幾句好聽點的。”中進在說狗崽。
“你來唱!我只會唱這幾句。”狗崽回道。
“腳踩木排手扳棹哦,一講日頭一講雨喲。
惡得全身臭尿臊來,我是由命不由人呦。
哪年八字時運轉唉,買塊手表等時間哦,殺雞宰鴨又呷白米飯喲!”
中進開腔一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說讓他晚上枕頭墊高點,好做個美夢。
“還是喊我們犟腦殼隊長唱一首吧,他唱得好,當年豆莢花就是他從堤子巖唱來的。”雞崽沖著犟腦殼隊長笑著說。
“一根竹篙撐過河,岸邊妹子洗衣服。
棒槌錘得咣咣響,衣服洗得亮堂堂。
眉毛彎彎荷包嘴,辮子搭到腰間上。
有心喊妹幫個忙,又怕喊錯遭巖打。
等我放排河溪轉,請起媒人來商量。”
“犟腦殼隊長唱這首山歌可以,好聽,當年肯定是唱給豆莢花的。”大家哈哈大笑,禁不住拍起手,打著號子。
說著,唱著,笑著,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個美麗的芒根寨子,到了歌拉巖集場上已是太陽落坡,殘霞晚照。大家在跳巖邊把木排停放好后,去到一戶姓尹的人家落腳休息一個晚上。
天剛蒙蒙亮,風藤子就被芭茅草嫂,春花妹喊吃飯的聲音吵醒。他很想多瞇一會兒,但知道是不可能的,只得起來洗了一把臉,然后吃了兩口飯進肚,拖著那根長長的竹篙上了木排。
犟腦殼隊長望著風藤子一臉疲倦的樣子,不忍多望,心疼又佩服地扭過頭。他想和風藤子換一下,可又曉得這孩子自尊心非常強,講出來也是白講。干脆不講,免得白費口水。
他睡到還沒過五更的時候,就被夢驚醒了。
昨晚上犟腦殼隊長睡在尹姓人家的灶屋角做了個夢,夢見風藤子的父親三保和自己放排過香口溶高崖灘救自己的經過。
“犟腦殼,你先還是我先下香口溶高崖灘?”三保問他。“你先吧,我看著你,給你撿點經驗。”第一次過香口溶高崖灘的犟腦殼說。“我剛才把經驗都細細地給你說過了,你按我說的做,不要怕。就看你自己的膽量了。我加上這次也只是第二次下香口溶高崖灘,只是比你多一次。”三保說完,打了個號子。他棹、篙運行動作得當,順利下了香口溶。
犟腦殼隊長由于膽量跟不上竹篙、棹的運行變化動作,欠了點火候,翻排了。排頭撞到高崖灘,“咚”的一聲,排木四散,犟腦殼被震下木排。還好摔到深水里,正當他冒出頭喘口氣時,有一根木頭和一塊從高崖灘震落的石頭一起砸向他。他嚇呆了,躲也不曉得躲,偏也不曉得偏。最危險的時候,好像有先見之明的三保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用一根竹篙硬生生地把他挑開一米多遠,他才躲過了一劫。當他驚醒過來時,想著一個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他抱著三保嗡嗡地放聲大哭……
從水卡,長潭,港拉巖,烏楚,皮兒陀,大龍潭,小龍潭,渡船口,哈溪口,堤子巖這一帶河水比較平穩。
長過水面的,那綠綠的青草尖上有時不時飛來飛去的蟲兒,也可望見一群群小魚在水草間自由自在地穿來穿去。水底的巖石縫隙處有時可以看見螃蟹在慌里慌張地亂爬。只有野鴨子一點不怕人,在木排前后左右晃來晃去游戲自如,也有白鷺沒事干時從河岸這邊飛到那邊,停一會兒又從那邊飛回到原來這邊。
沿河可見一些油坊,碾房還有廟宇,可見一些漿洗衣物的姑娘,婦女,還有老人。也可見一些撈魚蝦,放漁網,還有圍沼塘的人以及幾個戲水的兒童。
河兩岸的住戶人家很有特色,也好看,一色的木板屋,青色瓦。大多數屋后左右都生著很多風水樹,每個寨子最少都有一個土地廟。
犟腦殼隊長把這一帶的故事,人文歷史,不管是真實的還是民間傳說都說給風藤子聽。說河邊左手山寨上有個老婆婆為了守她的幾十畝良田,死后不讓別人侵占,交代家里人把她想辦法葬到懸巖洞上的故事。說某某寨子某某人一頓飯吃了一簸箕粑粑,能挑得動四百斤因而出了名的故事……
犟腦殼隊長越講越想講,風藤子越聽越想聽,想不到這條河流能生出這么多動人的故事。到了堤子巖寨子,天色已漸黑。犟腦殼隊長想到了什么,才停住往下講的故事對著風藤子說:“要不我倆去堤子巖看看,反正到了前面一點也該落腳歇一晚了,你外公,外婆他們都老了,我也去看看你三月泡妹的外公外婆。”“我不想去,外公外婆見到我會引起他們傷心的,不見我還好點,等時間久點我會去的。我們還是按預先安排的地方歇吧。”風藤子嘆了口氣靜靜地說。這孩子長大了,懂事了。犟腦殼隊長這樣想著。
這一晚上,放排的人們在一戶由哈溪口搬到堤子巖與漩渦潭中間靠河邊捕魚為業的人家歇了一晚,養足精神,明天才好過那閻王見了都轉身的漩渦潭。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后,為了等河霧散盡,比前兩天早上推遲了個把小時才發排前行。
“前頭到了漩渦潭,大家要穩重點。”快接近午時,犟腦殼隊長從木排上站了起來大聲喊前后木排撐棹的人,又朝風藤子說:“漩渦潭是這條河最不好過的險處之一,過了漩渦潭等于就平穩到了河溪。”他用手指著峽口前面的漩渦潭又細細地跟風藤子交代:“河水從峽口急落斜下三米左右,落水處靠左邊一點點的地方有一間灶屋那么大的漩渦,漩渦的轉速非常快,對著漩渦左手邊有個大巖屋,稱為蛤蟆口。稍微不注意就會把你連人帶排卷進去。你木排一下到峽口,就使勁搖棹,往右手靠山腳那邊順流撐去就好了,好幾個人都在這個閻王見了都轉身的漩渦潭里喪生。”
“大家記住,走急水處,不要走弱水處。”犟腦殼隊長連喊三聲,連打三聲號子。
二十一個木排總算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整條河的最后一處險地。大家對風藤子說了很多反復說過的話,對他又犟又不怕的性格暗自信服,想不到他才這么大點年紀,頭一次放排就這么能干。
等到了酉時初,鉆過一座大石橋,一行木排就放到了二岔河也就是河溪碼頭,一岔河是沱江河,一岔河是洞河。洞河與沱江河在這里相匯流入同一條河流,那就是沅水,沅水流經桃源往洞庭而去。
河溪碼頭熱鬧非凡,船來船往,排來排去,各種貨物買賣,各種物流運輸都在這里中轉。水上人多,岸上人也多,不同廊場的腔口在喊著不同廊場的人。女人喊男人,男人喊女人,笑聲、說話聲亂成一團,猜拳劃拳的聲音從烏篷船里傳出來。河對面山上有個地方喊做獅子口,獅子口上有一座古廟。古廟對面半山腰上是兩兩相望的白色小塔。
這里山清水秀,這里民風淳樸,這里人見了誰都熱情,不欺生,不欺心,說話好聽又實用。
三個老碼頭前面是一片鵝卵石灘,擺滿了需要裝卸的貨物。有的正在趕裝,有的正在趕卸。犟腦殼隊長叫大家把木排拆開,一根根碼好,堆成一堆,等明天木材收購站量好方付了錢就可以回家了。
犟腦殼隊長還宣布了一條更可喜的消息:“今晚大家扎扎實實搞一餐飯慶祝一下。”他安排倦子去買五斤苞谷燒酒,打五斤米酒,買五斤豬肉十斤粉條,五斤油炸豆腐,搞五六條鱖魚煲湯。
晚上他們吃得暈暈沉沉的,倦子哼著小調,像撿到錢似的告訴大家自己如何如何聰明,買鱖魚只用了一半的錢,占了很大的便宜。
他說他今天去河溪街上跟一個老公公買鱖魚,鱖魚腦殼和鱖魚身子差不多重,他眼珠子一轉生起主意來了,對那老公公說自己非常喜歡吃鱖魚腦殼,說只買鱖魚腦殼,不買鱖魚身子賣嗎,那個老公公巴不得,曉得只要賣了沒肉的鱖魚腦殼,何愁有肉的鱖魚身子賣不掉呢。二人準備成交時,他對老公公講自己沒帶那么多錢,回家取錢回來再來買,付了點押金給老公公,臨走時還特別交代老公公記得給他留住鱖魚腦殼。他走回來又喊孫猴子去老公公那里買鱖魚身子。可老公公講鱖魚腦殼有人訂了還交了押金,只賣鱖魚身子,價格不變。孫猴子講可以把鱖魚腦殼砍掉。那個老公公把鱖魚腦殼砍掉穿成一串,老遠探望著等倦子回來……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犟腦殼隊長聽了并沒有笑,馬上轉頭跟風藤子講:“明天回去之前你去把那個老公公留下的鱖魚腦殼買了,出門人不要這么做,人家也是討生活的,不容易。”
第二天早上,木材站收了方量付了錢。大家回架木寨繞近路回去,由河溪沿河上到哈溪口,走魚梁壩,哈牛腸,呦口隴經歌拉巖,往前再走均勻坪下巖瓏回到架木寨,吃著等他們的晚飯。
6
當尖躲躲提著籃子走進病房,望著醫生正在幫瘦了好多的風藤子取掉剛掛完的針藥瓶時,心里有說不出的揪心。“你是?”三月泡望著走出去的醫生,然后又望著走進來的尖躲躲,愣了愣問。“她是青山寨尖躲躲姑娘,妹。”風藤子見尖躲躲突然露面,心里一慌,邊試著想爬起來,邊接過妹妹三月泡的話。“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是哪里不舒服了?”尖躲躲把提到手里的籃子擺到一張桌子上,接過三月泡搬來的一條板凳說。“我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從河溪放木排回來后,覺得渾身疼,四肢無力,以為休息幾天就好了,哪曉得一天比一天嚴重,隊長伯伯和伯娘看情況不對,叫我別苦撐了,趕緊把我送到衛生院來打針。”風藤子重重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著。三月泡接了一句:“龍醫生說我哥得的是傷寒打擺子病。這病肯定與他放木排有關系,骨頭嫩,干一陣濕一陣的,涼一下,又熱一下,就是放木排造成的。”尖躲躲聽了三月泡的話,點了一下頭,又轉頭問風藤子說:“那打了針好點了嗎?”風藤子說:“打了幾天針,感覺是強了點。”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問尖躲躲:“你怎么曉得我得病進衛生院了?”三月泡聽到哥哥問尖躲躲這話時,瞟了一下尖躲躲有點紅的臉,想起了什么似的說:“躲躲姐,我出去一下,你和我哥說一下話。”尖躲躲望著三月泡開門出去順手又掩了門,才說:“今天趕集場賣魚蝦剛好碰到你寨子上的丟丟妹和她奶奶也到趕集場,我忍不住問起你,丟丟妹奶奶告訴我的……”尖躲躲說著說著不好意思起來,心兒覺得怦怦跳,她勾著頭,明白自己說的是一句謊話:是自己賣完魚蝦到架木寨想方設法找到丟丟妹,然后丟丟妹問了她奶奶后告訴自己的。
“謝謝你了,躲躲妹。”風藤子心里一熱。“我幫你做了一雙布鞋,一雙襪墊,不曉得你穿合不合腳。你試一下,我試著做的。”說著,站起身從籃子里取出用一塊青布包著的布鞋和襪墊遞給風藤子。
風藤子更是感動,勉強起來試那雙布鞋時,眼睛潤潤地想哭,想著自己父母都不在了,有這么個女孩子心疼自己,忙說:“謝謝你了……謝謝……”尖躲躲給風藤子使勁扯上了布鞋,又用手按了按布鞋的腳趾處和后腳跟處,問:“是不是感覺緊了?”風藤子說:“剛剛好,我媽以前給我做過一雙,一開始穿也是這樣子緊,我媽告訴我新做的布鞋要使勁扯上的才剛剛合適,穿著穿著就合腳了,你心眼真好,又心靈手巧。看一眼就曉得我穿多大的鞋子了。”尖躲躲心兒一甜說:“等你好了,再穿,你把鞋子、襪墊收好。”風藤子呆望著那雙繡著黃花、走邊繡著“順利出門,平安回家”的襪墊,想說點什么,說不出來。想問點什么,又問不出來。
尖躲躲輕聲說:“我想問你個事,你要講真話。”風藤子點著頭說:“什么事?”“你曉得我為什么要幫你做鞋做襪墊嗎?”尖躲躲說。尖躲躲說這話,也正是風藤子想不通的事情。尖躲躲瞟了一眼風藤子,接著說:“你人好好,我記得小時候你賣給我風藤子時,還特意幫我多添兩顆,又好心牽著我手兒幫我找到我母親,你想起來了嗎?”風藤子點了一下頭說:“那是小時候的事,記得。”尖躲躲說:“從那天你救叮叮雀開始,到巖落潭那晚為了不放心我和叮叮雀走夜路不安全,硬是撐木排送我倆回望郎灘青山寨,我更加相信你的為人……”風藤子用手搗了一下后腦殼說:“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遇到哪個人都會這么做。”他想起了一個人,接著又問:“今天你一個人來趕集場,那你閨妹叮叮雀沒來?”尖躲躲不知怎么逗了句不酸不辣的話出來:“怎么,想我叮叮雀閨妹了?”風藤子說:“她和你很好,只是問問。”尖躲躲說:“也是幾天沒看到她了,聽說去別人家了,見著了我告訴她你病了,邀她一起來看看你。”風藤子連連擺手說:“都忙,不要耽擱你倆的工夫了,我過兩天就好了,替我向她問聲好。”尖躲躲“嗯”了一聲,呢喃了一句:“你真的只是問問嗎?還是……”她眼睛帶著一絲哀傷望著風藤子。風藤子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望著窗外的山坡,想說什么,欲言又止。
“我老遠望見好像是我父親和我母親來了。”三月泡推門進來說。“那你慢慢休息,我回去了,讓伯伯,伯母見著不大好。”尖躲躲羞澀地對著三月泡和風藤子講,邊講邊提著籃子出了門。
“你怎么了?孩子!”豆莢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看見風藤子上吐下瀉,吃哪樣吐哪樣,渾身顫抖,臉色通紅。她急得滿臉汗水,對著風藤子喊著,又對著身邊犟腦殼丈夫說:“白天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犯病了,你快去喊龍醫生來看看。”犟腦殼剛起身準備去喊,只見龍醫生和女兒三月泡匆忙進來,龍醫生經過一番診斷,嘆了口氣說:“可能燒成肺炎了,我們鄉里衛生院治不了孩子這種病。建議還是趁早送到縣醫院去,別耽擱了。”豆莢花和三月泡母女聽到龍醫生這么一說,急得淚水都出來了。豆莢花對著幾乎要昏迷的風藤子哭著:“別嚇伯媽,你哪里不舒服,講給伯媽聽,伯媽送你去縣醫院。你不要怕,孩子,會好的。”轉身對犟腦殼說:“你去寨上喊幾個人來幫忙,連夜抬進縣醫院。”“媽,你和父親守著哥,我快去快回。”三月泡說這話時,人已離開病房到寨上找人去了。
“我不要緊的,伯伯,伯媽,等會會好的,不要急。”風藤子喘著粗氣,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
縣醫院病房里,豆莢花望著好轉起來正在熟睡的風藤子,松了口氣,好半晌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問身邊的女兒說:“白天有誰去看過你哥嗎?”三月泡不曉得要不要告訴母親,一副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吞吞吐吐了好半天說不出來,卻反問一句:“媽,你問這個干什么?”豆莢花呢喃著說:“你哥的情況,我懷疑是不是有人給你哥吃了什么不應該吃的東西造成的,才問你。”
三月泡打了一個寒戰,心里想,怎么會呢?白天來看望哥的那個叫尖躲躲的姑娘明明是一片好心,看得出一副喜歡哥的樣子,怎么會呢!幸好哥叫我把那個姑娘家送給他的布鞋和襪墊收好了……想著,想著,才想起回母親的話說:“沒人來看過哥,哥也沒吃過什么東西,我看著呢。”心里卻在嘀咕,要是讓母親曉得了,以后哥和那個尖躲躲姑娘就別想再見了。
叮叮雀聽到尖躲躲告訴她風藤子生病正在鄉衛生院住院的事,一副心疼又擔心的樣子,于是相邀尖躲躲和自己搭個伴一起去看看風藤子好些沒有,沒想到尖躲躲說沒得空,屋里有很多事等著她做,脫不開身,叫她一個人去。她不曉得尖躲躲其實先去看過了風藤子。叮叮雀心里想,你沒空就算了,反正是自己遲早要單獨面對的事,衛生院又沒有多遠,就在架木寨集場河邊上的一個圓垴上。她二話沒說瞞著父母親和哥,抓起一只二斤左右的稚母雞和二十來個雞蛋,捆好雞放好蛋裝到背簍里,沿河走到鄉衛生院一問,龍醫生告訴她說昨夜風藤子的病加重了,連夜轉到縣醫院去了。她心一橫,不管那么多了,來都來了,總不能見不著人就回家吧,心有不甘的她坐了一條船又走了一段山路終于到了縣醫院。
“醫生,請問一下風藤子住在哪間病房,麻煩你幫忙查一下,我是他表妹。”說到“表妹”兩個字,叮叮雀臉上熱了一下,嘀咕著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的表妹,是姨表妹還是姑表妹?醫生抬頭望了一下她,翻開門診記錄告訴她上二樓往右手邊走,倒數第三間病房就是。
叮叮雀推開門望見了病床上的風藤子,同時也望見了犟腦殼隊長,豆莢花,還有三月泡。她想捂都捂不住的心兒亂跳亂闖,感覺臉兒滾燙。
反正見都見著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趕緊先朝著犟腦殼隊長喊了一聲伯伯,又喊了豆莢花一句伯娘,再喊三月泡一句妹,然后問風藤子好點了嗎。風藤子見到叮叮雀進來感到非常意外,忐忑不安,竟然忘記了做介紹。
“我是望郎灘邊上青山寨的,名字叫叮叮雀。我小,你們可能不認得,松香婆是我媽,青面筋是我父親,講我爸媽的名字你們可能認得。”叮叮雀邊自我介紹邊放下背簍又說:“幾個月前,我到河邊放魚蝦杈,風藤子當時是去河溪給你們放木排的人挑伙食擔,路過救了我,要不然我這只腳就殘了。”
犟腦殼隊長,豆莢花望著眼前這個直爽的姑娘家,趕忙讓了個位置招呼叮叮雀坐下。豆莢花對著風藤子說:“人家姑娘家老遠來看你,你得熱情一點,記得人家。”
風藤子感覺伯母好像話里有話,一時語塞,變得支支吾吾起來,除了連講幾句“謝謝”之外,也講不出來其他半句話。
最不明白的還是三月泡,一邊想著昨天送布鞋送襪墊來的那個尖躲躲姑娘,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送雞送蛋叫叮叮雀的姑娘,她疑惑地瞟向哥哥風藤子,風藤子好像是故意避開她的目光似的,看得出來哥是緊張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哥生怕她會說出什么事情來,她雖然弄不懂哥究竟把心事放到兩個姑娘家的哪一邊,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兩個姑娘家心里都裝著哥哥。想著,想著,于是她變得有點擔心起來了……
7
“叮叮雀,你回屋里一下,我和你父親有個好事情給你說一下。”松香婆眉開眼笑喊著正在屋平壩喂雞食的女兒。“等一下,我洗個手就來。”叮叮雀到灶房舀了一盆水邊洗手,心里邊嘀咕:“能有什么好事?”想著在兩個小時前,寨子上那個靠做媒討飯吃的雞眼屎媒婆提著一只豬腳,一塊肉,兩包糖,兩把面條,兩瓶酒到她家里坐了好久,那個媒婆前腳剛走,母親后腳就對自己說有好事!心里嘀咕著雞眼屎媒婆幫誰做媒,幫我說嫂子應該往外提東西才對呀,提進來難道是關于我自己的事?
松香婆抓著女兒的手坐好說:“妹崽,你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剛才雞眼屎姨姨來我們家是想做媒,把你嫁到她一個親戚家里去。她親戚家住在城里,是用磚砌的房子。這家親戚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三十幾歲,開了一家裁縫店,離了一次婚,有個女兒三歲。女兒也三十歲出頭,耳朵有點聾,嫁了個男人,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亂來,離了婚,之后又坐牢去了。比她哥小兩歲,比你麻子哥哥大兩歲。我就實話實說了,兩家想開個扁擔親。你嫁給她哥,她嫁給你哥。他家庭條件優越,媽當醫生,父親是老師,你要是同意,就把這門親事定了。”
“我不同意,媽,什么該出嫁的年齡,我還想過兩年。”叮叮雀甩脫母親的手,站了起來。“你是還小,可你哥不小了,寨上嘎嘎妹跟你差不多年齡都結婚了呢!”松香婆瞪了一眼女兒。
“不同意也得同意,同意也得同意,哪由得你。我剛才都把禮數收了,既然答應了就是別家的人了。”青面筋站起來沖著女兒嚷著。“我人都沒看見過,長得是長是圓都不曉得,你問過我了嗎?你就答應人家了,哪個答應的哪個嫁,反正我不同意。”叮叮雀頂撞了父親一句,摔門想出去。青面筋見女兒竟敢頂撞自己,順手就摸起一把鐵夾要打叮叮雀。“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麻子哥哥一手奪過父親的鐵夾,跟著說。“你兩兄妹反了,長大了,翅膀硬了。”青面筋狠狠地踢翻一條板凳,又到屋角找了一根柴火棍舞起來又要打他兒子。松香婆見事情越鬧越大,趕緊攔著青面筋說:“老家伙,你動什么手,你打死我算了。”又對兒子、女兒喊:“你們兩兄妹還不快躲開!”麻子哥哥一把拖著叮叮雀說:“走!”
“叭”的一聲,青面筋朝女兒、兒子摔出手里那根柴火棍,吼著:“走了,就不用回來了!”
“不回來就不回來!”兩兄妹跑出了門。
望郎灘邊,叮叮雀對著河哇哇大哭起來,麻子哥哥不停地在她的身邊安慰著:“妹,你不要煩,不要傷心了,都是哥不好,沒本事。”他邊唉聲嘆氣邊撿起一塊塊石頭狠狠地扔向河里。咚!咚!咚!幾下,水花四濺。“哥,我認命,換就換好嗎?”叮叮雀哭累了,望著哥哥無助又可憐的臉,又想著從小就跟著哥哥長大,哥哥對自己就像捧在手心里一樣,樣樣都順著自己,有什么好吃的都讓著自己,哥哥臉上有麻子,加上年紀又大,想幫她找個嫂嫂是件千難萬難的事,也急壞了父親和母親,不得已才想出這換親的下計,平時父母對兩兄妹也非常疼愛,萬般無奈才問到雞眼屎媒婆,想不到……
“妹,你這是講哪里話,我會拿你的幸福來換我的幸福嗎,我就算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讓你委屈半點。”麻子哥哥打斷了叮叮雀的話。
“我就曉得你兩兄妹在這里,回家去,剛才我和你父親說通了。你父親嚷過了,也有點后悔了,怕你兩兄妹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情來,老人家的氣有什么慪的,講開就行了,一家人磕磕碰碰正常。”仕德公來了,跟著仕德公后面的是母親。跟著母親后面離得遠遠的是父親。
一天傍晚,麻子哥哥邀尖躲躲出來到望郎灘見面。他十分無奈地跟尖躲躲說:“躲躲妹,我想求你幫我辦個事,好嗎?”尖躲躲先是對著河,然后轉過臉對著麻子哥哥說:“你兩兄妹的事我聽寨上人講過,什么事,你說,不要用求字,我難受,我和你妹叮叮雀是一起長大的姐妹,你也是我哥,你妹也是我妹。”麻子哥哥點了一下頭說:“我媽以前有些事情得罪過你和伯娘,不要往心里去,看在我們年輕人面上,對不起。”尖躲躲說:“過去就過去了,我和我媽都忘了,不會記到心里。你說吧,什么事?”麻子哥哥嘆了口氣說:“我想請你幫轉告一下架木寨那個叫風藤子的年輕人,喊他請個媒人來我家求婚,救救我妹。”麻子哥哥邊說邊望著尖躲躲,眼睛濕濕的。尖躲躲靜靜地望著河,聽到這話時,心里頭像被針刺了一下。
“我就直說吧,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那次我妹和你去撈魚蝦被蛇咬,是那個架木寨的年輕人風藤子路過做好事背她回來的。那次你和我妹連夜趕往巖落潭去見他,他又連夜用木排送你倆回來。我妹捉雞拿蛋去縣里醫院看過他,我也知道,看得出我妹心里喜歡那個年輕人,很多事都是我幫著妹妹在父母那里圓過來的……”麻子哥哥對著河說給尖躲躲聽。河聽不見,尖躲躲聽見了,心里清楚麻子哥哥疼愛他妹妹的特別用意,也清楚麻子哥哥一定知道自己也喜歡那個架木寨的年輕人風藤子,只是不點破不說破而已,明里意思叫自己去傳話,暗里叫自己放棄風藤子。
“我一定會把你今天說的話帶給風藤子的,你放心。”
在架木寨風藤子家屋里,尖躲躲當著犟腦殼隊長,豆莢花,三月泡的面對著風藤子說:“風藤子,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屋,鼓了好大的勁,不怕笑,不顧臉面,是受人之托來帶句話的。”
“叮叮雀喜歡你,為什么喜歡你,你心里頭明白,我就不明白了,你請個媒人去她家求婚吧,也去救救她,不然她可能會被逼出什么事情來。”這話一出來,聽得犟腦殼隊長和豆莢花還有三月泡,一副云里霧里的樣子,又驚又喜。三個人同時把頭轉向風藤子。風藤子望著尖躲躲,牙齒抵著嘴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呆立在屋角。
“我話帶到了,事情完成,我就回去了。”話音一落,尖躲躲想也不想就出了風藤子家里。三月泡追出門喊了一聲:“躲躲姐,吃了飯再走,好嗎?”她望著尖躲躲紅紅的眼睛,憂傷的樣子,回頭又喊:“哥,送送躲躲姐。”
“你回去告訴那個叫你帶話的人,說我還沒有想好。”風藤子攆上尖躲躲說。
“你自己跟那個叫我帶話的人講,我沒法講了,我好難,你曉不曉得!”說著,尖躲躲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掩面而去。
“哥,你喜歡她,就明講,別吊著,別憋著,這樣子你和她心里都難受的。”三月泡拖著風藤子在回家的路上說。
按理說這應該是件非常高興的喜事,可風藤子怎么就是高興不起來,犟腦殼隊長望著剛進屋的風藤子一臉不知所措又傷心的樣子,試著問:“要不要哪天給你請個媒人去青山寨提提親,記得上次放木排的時候我跟你講過的話嗎,誰知道你這個家伙早就掛好鉤了。”豆莢花狠狠地瞪了犟腦殼隊長一眼,說:“讓孩子想好了再說吧,我們也好訪訪,問問。”
這一天的大清早,尖躲躲被屋外面一陣哭喊聲吵醒。“快去呀,叮叮雀上吊了,好造孽。”等尖躲躲心驚膽戰地趕到叮叮雀屋里時,幸好發現得快搶救得也及時,叮叮雀已經得救了,只是渾身沒勁地癱在她麻子哥哥的懷里。她母親松香婆正在給她掐穴位,她父親正在把燒熱的水往木盆里倒,也是淚水漣漣的。而她用來上吊的那根布條正是風藤子當時為了救她,撕下拿來幫她捆腳的那根手巾布條。
尖躲躲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明白為什么麻子哥哥求自己帶話給風藤子時是那種無助傷心的表情,他可能也把托自己帶話給風藤子請媒來提親的事情告訴了叮叮雀,隔了這么久,還沒聽到架木寨那邊來提親的任何信息,她原本失落的心更加難過,結果一時想不通選擇上吊去死的路子……
8
在一個風清月高的夜晚,桐柚粑和女兒尖躲躲排坐在床上望著木窗外那輪快要圓的月亮及月亮周邊一眨一眨的繁星。尖躲躲把頭靠到母親的肩膀上想著一些煩亂的心事,不由得喊了一句“媽”。桐柚粑摸著女兒的臉蛋,輕輕地“嗯”了一聲。
“媽,你上次跟我提的那個事,我沒有意見,我想好了,我同意。”尖躲躲喃喃地說。心里想著上次母親跟她說,熟人家有兩個兒子,他家的小兒子想到青山寨來和尖躲躲一起養母親,當時為這事自己還和母親狠狠地爭吵了幾句,氣得把自己悶到屋里一天也不吃飯,還說熟人結親不好,盡是幾個熟人走來走去的,別人會笑話的。她母親就連連舉例跟她說哪個哪個不也是熟人結親嗎,熟上加熟有什么不好,兩個老人非常看好他這個小兒子,那人在公安局上班,你嫁過去不就跟著享福了嗎,你一享福我也跟著你倆過好日子。
“哎!你同意了,我明天就和你去城里跟人家親口講一下,你也好和人家的兒子熟悉熟悉,你倆好多年都沒見過面了,上次還是小時候見的。這么多年,他們一家平時對我們家照顧也不算少。”桐柚粑邊說邊摸著女兒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撫去女兒含在眼角的淚水。
月亮鉆進云朵,外面暗了一下。
尖躲躲曉得只有自己悄悄退下來,叮叮雀和風藤子才能走到一起,要是她舍不得,遲早還會發生什么事情,想著送給風藤子的鞋和襪墊,想著叮叮雀難過的神情……她哇的一聲,用被子捂著頭放聲大哭,桐柚粑見女兒傷心欲絕地哭著,想著女兒為難之處,想著女兒的父親過世得早,還有生活的苦,娘兒倆抱著哭作一團。
風藤子頂著狂風暴雨,一個人在望郎灘上無助地大哭大喊,他不曉得是去跟叮叮雀說,還是去跟尖躲躲說。這兩個姑娘家,一個喜歡自己,一個自己喜歡。想著犟腦殼伯伯跟他說,你就娶叮叮雀吧,人家一個姑娘家在你病的時候瞞著家里人又是捉雞又是拿蛋來看望你,你吃了后一天好過一天,這樣子真是難能可貴。想著豆莢花伯娘跟他說,你娶叮叮雀好處多點,她有郎舅,父母不是那么老,你累得少點。尖躲躲不是不好,而是負擔重點兒,你要當上門女婿,上門女婿落人話柄。想著妹妹三月泡跟他說,哥,我覺得你還是找個你自己喜歡的,你可要想好了,婚姻不是兒戲,自己不喜歡的縱然結了婚也不會幸福的,強扭的瓜不甜。你去找你喜歡的說清楚,你也去找你不喜歡的說清楚,只有這樣子這個結才能解開。
想著叮叮雀的麻子哥哥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找到他時扭著他的衣領,一只手點著他說,我妹有哪點不好,有哪點比不上尖躲躲,你要是辜負了她,對不起她,我第一個不放過你,你給我聽好……
尖躲躲最后找到自己,背對著跟他說,你請個媒人到叮叮雀屋里去求親吧,我們倆有緣無分。我承認喜歡過你,但我不愛你,我的心早就屬于我那青梅竹馬的那個熟人家兒子了,他住在城里,老人家又有工作,我不喜歡一輩子就在鄉下過又苦又累的日子,再說放木排是個非常危險的活兒,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辦,我媽怎么辦?我考慮再三就同意那門親事了,過幾天就訂個婚,爭取年底把婚結了,這樣我媽也就寬心了……說這話時,她是掩著面跑回家的。
不管她們說的好不好,違不違心,風藤子都不會怪她們,她們都有她們的難處和想法,他獨自在望郎灘邊想了整整一夜,喊累了就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年春天,風藤子和叮叮雀訂了婚,尖躲躲和那戶熟人家的兒子訂了婚。
“伯伯,我要報名當民兵,你開會講我們這地方要修公路要修鐵路的。”風藤子等著犟腦殼隊長散會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說。
“你到了冬天等結了婚以后再去當民兵吧,公路建設鐵路建設也要好幾年時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伯伯,聽說鐵路要從我們架木寨經過?”風藤子又問。“是的,縣里已經明確到鄉里了,鄉里跟大隊也明確了,要想通鐵路必須先通公路。”犟腦殼隊長很高興也很興奮地回答。“通了公路,鐵路,我們這里就不用放木排了,生活會一天一天好起來。”風藤子頓了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方便了,去哪里都不愁了。”“不光是通公路,鐵路,我們架木寨還要設一個火車客運站和一個火車貨運站。再也不用放木排了,什么老河口巖板貓呀,香口溶高巖灘呀,漩渦潭呀統統滾到一邊去。祖祖輩輩輩不跟它們打交道了,太可怕了,老子早就不想打什么鬼呦呵了!”犟腦殼隊長眼角紅紅的,又笑了一聲,嘆了一聲。“伯伯,你記得幫我報一個民兵名額。”風藤子急急地補充了一句。“我講的話你沒有聽到嗎?你耳朵又沒聾,急什么,不是告訴你等冬天你和叮叮雀結婚了再去嗎?”犟腦殼隊長強硬地回了他一句。“當民兵是當民兵的事,結婚是結婚的事,為什么先要結婚后才能去當民兵。寨子通公路通鐵路太重要了,伯伯你要想清楚,你要是不給我報名,我就自己去找大隊書記去,我條件合適!”
犟腦殼隊長被他說得一時語塞,鼓著眼晴瞪了一下風藤子說了一句:“不要問我,問你豆莢花伯媽去!不關我事。”
“怎么又不關你的事了,風藤子思想積極進步,投身國家建設,有什么不好的,我看行。”豆莢花提著一籃子菜進屋笑嘻嘻地說著。“我也要和哥一起去參加三線建設,當一個女民兵。”三月泡跟在母親的后面搶了一句。
9
從青山寨到望郎灘邊的小路上,尖躲躲望著望郎灘對面河邊上那條新修到所里河溪的公路,公路背后是一條鐵路隧道穿過的青山坡。她手里握著郵遞員剛才遞給她的兩封信,兩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她打開了第一封信。
躲躲姐:
想你!
當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原本不屬于我的生活,是我做夢都夢不到的一個地方,我要慢慢地學著去適應它。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不讀書了就幫著家里干活,打豬草,放牛,到沱江河撈魚蝦……總的來講基本上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的身影,我倆雖不是親姐妹而勝過親姐妹。
認識風藤子,是一場意外,也不知道好不好,但我不后悔。這場意外差點讓我失去了我們姐妹的情誼,甚至是生命。我一開始是懷著感恩的心思,想不到后來因為喜歡而發展到了愛他。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是被逼無奈才和我訂的婚,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這里,傻瓜都曉得他是愛你的。他喜歡你,愛你,為什么不開門見山跟我講清楚呢,他硬是要壓到心里面,這點我一點都不喜歡,甚至恨他也恨自己不甘心,曾想試著去改變他,曾想日子久了,他會轉而愛我而忘了你。
我以為訂了婚一切都會穩定的,可是我失望了。他去當民兵支援三線建設其實就是一種逃避,是逃婚。我曾經問過他,說要和他一起去當民兵,跟他妹一起當女民兵,他不好拒絕,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我有點厭煩,就不想去了。兩邊家里人一催他回來結婚,他就找各種理由推脫。
我也看得出你是和他一樣的,只要你不結婚,他永遠都不會先結婚的。你也是一樣!
我沒有說他不好,而是他太好,好得顧了這個顧那個。或許是我自私的情感壓抑了他的情感,才讓他這么做。
我曉得再這樣下去,我和他還有你都會不快樂,不幸福的。想了好久,我說通了我父母,我哥還有他伯伯、伯母。只要我退親,大家都好過。
我去了遠方,換個新的環境,心情會好點。等方便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我在哪兒。最后祝你幸福,有情人終成一對!
就寫到這里。
閨妹:叮叮雀
八月初九日
第二封信是三月泡寫來的。
躲躲姐姐:
念你!
我是三月泡,風藤子的妹妹。我哥通過努力留在鐵路上當了個小領導,我和他同在一個部門。他接到了我父親和我母親的電話說叮叮雀姐姐去了遠方而退了親。一聽到這個消息,他就叫我幫他寫信給你。
你送給他的那雙新布鞋新襪墊,他從沒穿過,保存得好好的。我幾次撞見他哭著,眼睛濕潤著看著你送的禮物。他說過只要你不結婚,他是不會先結婚的。他也說過既然給不了你溫暖就等待你,等你先結婚他才安心。他讓我告訴你,要是你準備結婚了,別忘了告訴他一聲,他會去祝福你的,之后把你當作妹妹一樣,絕對不會打擾你。
你們三個人什么都好,只有一點不好。愛與不愛都不敢大膽說出來,容易讓人傷心。叮叮雀姐姐是個好姑娘家,只是她內心深處不甘心,雖然知道你也深愛著我哥,我哥也深愛著你,卻抱著爭一爭的心情。等她想明白了,才發現自己錯愛了。
躲躲姐,你一定要想好再結婚,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一輩子,有些事也如此。緣分這東西說不清,但我們要相信緣分。
我就不多說了,祝你和你母親快樂安好!
我到上班時間了,停筆。
風藤子妹妹三月泡
八月初九日
咣,咣,咣。一列火車鳴笛而來,伴隨著“咣咚,咣咚”的節奏聲駛進隧道。
同時新修的公路上一輛裝著一車木頭的貨車開過,司機的喇叭聲也“嘀——嘀”地連路叫著,從副駕駛的車窗口探出一個熟悉的頭來,一只手朝著望郎灘揮舞著,他快樂地笑著,大聲打著呦呵,那不是犟腦殼隊長又還會是誰呢!
尖躲躲心兒一跳,拿著信的手兒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情不自禁一松手。兩封信被風吹到望郎灘上的沱江河邊,她攥著兩個空信封去追那兩封被風拂起的信件……
作者簡介:羅秀軍,湘西鳳凰縣人,湘西州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第十三期專題文學(小說改稿)作家研討班學員。曾獲“瀟湘家書”征文優秀獎,有作品發表于《團結報》等紙媒。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