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姐的丈夫姓李,個子長得像駱駝一樣高,人稱大老李。大老李幾乎一天也不說一句話,也跟駱駝似的。而云姐每天卻不知道哪來那么些要說的話,現編都編不出,滔滔不絕,兩片嘴唇像安裝了馬達一樣,一天到晚不停地“飛動”。真是應了那句話,兩口子,一顛一倒,優勢互補,才能過好日子,要成了一對兒“悶葫蘆”,或者都成了“快嘴兒”,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日子過長了,云姐也嫌這樣的生活有點兒枯燥,逢人便說:“你不跟他過日子不知道,天天的,受不了他這樣悶著,說兩句話難道能把人累死?該說話時不說,難受不難受?自己難受,別人也難受啊!我上輩子是燒高香了,嫁給了一匹駱駝,我就是那駱駝夫人!”
別人問大老李:“你媳婦天天小嘴兒不閑著,叭叭叭,叭叭叭,機關槍一樣,你耳朵聽出繭子來了吧?”大老李搖搖頭,笑了,一個字也不回答。那人接著又說:“那是沒聽夠的意思唄。”大老李又是搖頭又是笑。
早上,云姐將一條條茶葉盒擺在東街路邊的攤點上,等待顧客光臨。大老李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塵土,縮著脖子,依偎著雙輪推車,像車的一個附屬物,又像是一尊雕塑。他像是在沙漠中走累了,靜靜地聽云姐講話,從不插言,只是偶爾也跟著輕描淡寫地笑一下。但是,他基本不上前,總是與云姐保持一定距離,好像她是一枚炸彈,一觸碰就可能引爆。他自知不如妻子能賣貨,就完全聽妻子的吩咐,缺啥少啥的,立即回家去取,多一樣不拿,少一樣不取,樂樂呵呵的。
云姐偶爾跟旁邊一個賣雪糕的老太太嘮叨嘮叨:“大姨,看我家大老李,是不是木頭疙瘩一個!踢一腳不帶弄出個響的。就知道干活兒,你讓他裝車,他就裝車;讓他卸車,他就卸車。可挺自覺呢!是不是大姨?你說說,我說得對不對?”說完把自己也逗樂了。
云姐買了一根雪糕吃,算是把嘴堵上兩分鐘。“這張巧嘴,都讓你一個人占去了,他要是也像你這樣能說,你倆就開個相聲館吧。大老李是一等好人,認干活兒。不說話,不是不能說話,是讓著你,他心里有數兒。”賣雪糕的老太太說。云姐哈哈大笑,說:“大姨,他心里有數兒,好。我心里沒數兒,不氣氣他我心里難受。”賣雪糕的老太太說:“你有福啊,一個大老爺們兒,哪像你似的能說會道。”
正和老太太聊著,云姐扭頭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看了一眼茶攤,似要下車,卻又走了,她連忙招呼那人,還是沒有停下來,漸漸地走遠了。云姐又氣又急又笑,說:“大老李呀,我真服了你了,我家的傻駱駝啊!還在車邊靠著呢!你也該看著點攤兒,眼瞅著把個大活人放跑了。嘴不說,眼睛也是白長的嗎?我正低頭吃雪糕呢,你還賣呆兒。大姨,你說說,我還能跟他過嗎?”說著把吃完剩下的雪糕棍兒向大老李的鞋面上“砸”過去。大老李一笑,把雪糕棍兒拾起來,扔進附近的垃圾箱,又轉身靠向車,跟車“黏”在一起,從嘴里蹦出五個字:“不像個買主。”云姐又是哈哈大笑:“就你像個買主。你買吧,都買家去。也好,一天,也總算開口了,說了一句話。大姨你聽見了嗎?我家駱駝說話了,我家駱駝說話了!我得放兩掛鞭炮慶祝一下。”
二
云姐是從皮毛廠下崗的,大老李是化肥廠下崗的。為了生活,二人臨街擺了這個批發茶葉的攤點兒,上貨拉貨送貨基本由大老李來做,討價還價的則是云姐,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混個車轱轆圓。其實,大老李只是不愛說話,但這也不是啥毛病。他感覺生活用不著太多的語言去表達和裝飾,只有到了不得不跟人溝通時才開口。聽云姐不停地說,吃飯時說,睡覺時說,他煩不煩?煩。煩也沒法子。他也說不過云姐,一句話頂他二里地。于是,他就聆聽,專心聆聽。你說什么,我聽什么。
云姐知道大老李謙讓著她,也不忍心欺侮他,只是有時看他不說話的勁兒真是著急啊,說:“大老李,我叫你大天行不?開開口,說兩句,說一句也行,不說話不成了啞巴了?”大老李只是笑笑。你越讓我說,我還不說了。云姐就笑著去掐一把大老李的胳膊,說:“傻駱駝呀,咋扎一針不出血,攮一針不出油,唉!按理說,在化肥廠上過班,天天化肥熏著,嘴也應該壯啊!難道是化肥上多了,給燒著了?”
后來,云姐不幸得了腦血栓,行動不便,由開始時只會“啊啊啊”地出聲,到后來徹底失語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平時嘴急心急,突然躺在炕上說不了話,云姐憋得要瘋,腮幫子直哆嗦,口水從嘴里流出來,絲絲縷縷的,嘴唇都憋青了,動不動就耍小脾氣,在床邊逮到衛生紙就摔衛生紙,摔這個摔那個。大老李心疼她,等她消氣兒了,用手絹給她擦擦口水,把摔的東西撿拾起來,放在離她稍遠一點的地方。
摔完東西后,云姐感覺痛快了一些,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還得大老李伺候,不成了廢人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不覺又傷心落淚,喉嚨里發出顫音。看到大老李一個人里里外外忙活,她嘴上說不了話,但心里不糊涂。她想到,大老李真不容易,感覺對不住他了。想當年,自己在皮毛廠工作時,也是一名技術骨干,裁剪毛皮是一把好手,樣樣不比別人差。下崗后這幾年,在街上摔摔打打,靠這張嘴,這雙手,積累不少客源,小買賣才站住了腳,看似不起眼兒,但是辦紅白喜事也好,平時過日子也好,誰家不喝茶啊。只要肯干,她倆吃口飯就不成問題。不料天有不測風云,老天竟把你的嘴堵上了,天下的事兒,怎么就不遂人心呢?
三
大老李笑呵呵的,炕前炕后伺候著云姐。他覺得,云姐不說話,只是睡著了。那就睡吧,歇歇,說話也是體力活兒。但是,云姐還是想說,有強烈的表達欲望,她想讓大老李歇一會兒,浪漫浪漫,抱抱她,親親她,只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用手胡亂比畫。大老李根據老婆的指令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馬上付諸行動,抱著她,轉了一圈兒,就像剛戀愛時抱著她一樣。云姐“起飛”了。愛的暖流滋潤了云姐的心田,她示意大老李將她放下來。云姐心想,莫非我上半輩子把話說絕了?下半輩子讓我成了我家大老李了嗎?也好,這輩子,我把話說了一火車了,說也說不動了,說累了。
朝陽升起來,安頓好云姐后,大老李把車推到東街賣茶葉。說句實在話,沒有云姐一張巧嘴兒張羅,這生意沒法跟以前相比,差多了,每天大老李回家時的錢袋子就不如以前那么鼓了。云姐不懷疑大老李在外面胡打亂鑿,她非常了解大老李的為人。云姐也知足,自己啥也做不了,每日掙得少了,但現在啥買賣都不好做,小茶攤能支撐起這個家已經不錯了。她不是糊涂的女人,大老李天天哄著捧著,湯兒啊水兒啊一口口伺候著,一點脾氣也沒有,也就大老李能做到這樣。
東街熟人問云姐怎么沒來,大老李就搪塞過去,說出門兒了,眼神躲躲閃閃的。他不想解釋。原先,云姐身體沒毛病的時候,多能張羅啊,能頂半邊天,見啥人說啥話,做買賣不吃虧。現在大老李上貨時,人家看他老實,便不肯發貨,給別人留著,即使有貨也說沒貨。賣東西要搭配著各樣上貨,品種才全,才能吸引人。大老李幾次上貨都沒上全。他心里明白,現在家里一個人挑大梁,得看長遠,不跟那些人一般見識,自己在外面爭啊吵啊,會讓家里的云姐不省心。
大老李知道云姐脾氣急,生病后更控制不住自己,唉!不放心啊。是不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呢?是不是又去倉庫瞎倒騰茶葉?云姐手腳不利索,擺放整齊的茶葉盒全都弄散了。有時候,大老李也不想干了,但是不干,喝西北風啊?這些年批發茶葉,門路也闖出來了,打下根基了,輕車熟路,扔了可惜,暫時還沒有更適合的買賣。中午,大老李請臨近賣雪糕的老太太幫照看一下小攤,回家給云姐做飯,也為看一眼媳婦,見云姐沒事兒了,也就放心了,自己急急忙忙吃一口飯,再回來。有時正吃著飯,接到電話,有人要來買茶葉,他嘴里含著飯就往東街跑。
云姐心想,手腳不聽使喚,但人不能在家白吃飯,燜點飯煮個雞蛋總行吧,大老李在街上說了一天了,回家累成一攤泥了,也好吃口現成的。傍晚,大老李推車回家,見云姐臉上泛著喜悅的淚花,在門口迎他,他的嘴要咧到耳后去了,像長途跋涉的駱駝突然發現一棵長滿綠葉的大樹。他撫摸云姐的肩膀,點點頭說:“挺好。”兩個字像有千斤重,云姐想聽聽他一天賣貨的事兒,沒想到他老人家就說了兩個字,輕描淡寫地說完了,全都概括了,好也是好,不好也是好,反正就是挺好。大老李又拍拍老婆的肩膀,樂呵呵地到廚房吃飯去了。
四
這天,大老李回家后,沒有看到云姐在門口迎他,就急忙把茶葉箱整理好,堆在倉房里,趕緊掀開門簾進屋,去看云姐怎么了。“秤桿離不開秤砣,老伴離不開老婆”。別看大老李是大男人,心細著呢,上街出來半天了,每時每刻都還惦記著家里的云姐。大老李看到云姐了,但他假裝沒看見,睜大眼睛,四下觀瞧,在花盆后尋找,在窗簾后尋找,問:“我親愛的人兒呢?你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見?”坐在炕梢的云姐聽到大老李動情的呼喚,臉上發燒,順手拿起一條紗巾,將自己的頭蓋住。大老李拿起癢癢撓將蓋頭挑開,“哇!好漂亮的新娘子啊!你是誰家的姑娘啊,這么水靈?”他俯身去親吻云姐的臉頰。
云姐聞到大老李身上散發出熟悉的茶葉味,還夾帶著東街路邊泥土的味道,鼻涕和眼淚一齊下來了,又委屈又心疼大老李。她用紗巾的一角捂住自己微微顫抖的嘴唇,心想我怎么落了這個病呢?云姐把頭埋進大老李寬闊的胸膛里,抽泣,肩膀聳動著。她聽到大老李“砰砰”的心跳聲,結實有力,仿佛是大老李對她說的一句句暖心話。大老李站在炕沿邊,繼續擁抱著云姐,不撒手,拍拍她的肩膀,溫存了一會兒。原先有個能說會道的云姐,家里家外多熱鬧啊,現在可好,能說的說不了,不能說的不得不開口了。好吧,你不說,我說。不然這家里連個說話兒的動靜都沒有了,死氣沉沉的,那日子過得還有啥勁兒啊。還能過嗎?不能過了。
大老李也想開發云姐的語言功能,激發她開口說話,讓她說“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云姐干嘎巴嘴,腮憋得通紅,啥“手”也沒說出來,啥“田”也沒講出來。這樣的康復訓練已不起作用,只能是徒勞,大老李只得放棄。他說:“咱不著急,不說了,不說不也挺好?大駱駝負責說話,小駱駝負責吃草。”然后,就開始模仿駱駝吃草,津津有味地,把云姐逗得嘴都笑歪了。接著,大老李又開始吆喝,有腔有調地:“賣茶嘍,新進的好茶,先嘗后買啊!不香不要錢。‘云’牌的上等好茶——”云姐的小拳頭“砸”向他的后背,急雨一般。以往,大老李不愛說話時,云姐想法激發他開口說話。現在輪到自己說不了話了,大老李來刺激她開口,但是這張嘴不聽使喚,好像被一把鎖鎖住了,沒有鑰匙。
五
人這一輩子,預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讓云姐閉口容易,一個栓塊就把血管堵住了;可讓大老李開口,難啊!
大老李天生的不愛說話,但妻子失語,日子得過,買賣得做。大老李想跟云姐說,自從他一個人上東街賣貨,就沒有進過假貨,就沒讓云姐操過心。但是,把話又咽肚子里了,話說得再漂亮有啥用,咱在做事兒上看。
云姐惦記著大老李,非要跟他去賣貨,打個下手兒,她的心始終沒離開街邊的小攤兒,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閑著時還可以跟賣雪糕的大姨嘮嘮家常,一天一天多熱鬧啊。那些經常光顧小攤兒的,她都能知道誰是啥脾氣啥屬性,啥樣人她沒見過?有的專門上一個品種,有的只上三五件就說夠了;有的愛講價;有的說茶葉不好喝,說是假的,找茬兒唄;有的根本不是想來上貨的,是上這來趟價的……這些買主,可都不是善茬,我家大駱駝能扛得住嗎?一個人守攤兒,脾氣犯倔,遇到牛氣哄哄的人,還不肯批發給人家。心里想說,啥人啥對待法兒,不能看人家不順眼就不搭理人家。可是,云姐這些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用眼睛上上下下掃著大老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能嗎?自己這一天天的,困在巴掌大一塊地方的院里,都快憋出犄角來了,身上都要捂出綠毛兒來了,不如出去散散心。可是大老李不肯讓她去,說到那她伸不上手,跟著瞎著急,還得犯病。
大老李給云姐揉揉手心手背,疏通疏通經絡。云姐抬頭看大老李,臉也曬黑了,胡子又白了好幾根兒。心想,大老李啊大老李,你是啥命啊?咋還娶個啞巴媳婦啊?屋里陪你說說話兒的人都沒有,不覺又啼哭起來。云姐自打得了這個病,眼淚窩子也淺了,時不時就要滴下淚來。大老李勸她:“我賣完茶葉的大票兒都給你,你得意啥買啥。”云姐樂了,看到大老李開口說話,說話還順耳了,還知道疼人兒了,真高興。她想說我得意飛機得意火箭,你有嗎?她抹去自己的淚珠兒,摸摸大老李的絡腮胡子,感覺像拂拭一片小草兒。
居住在附近的一位婦女給大老李打來電話,說急用兩條茶葉,家里沒人過來取,問能不能把茶葉給送過去。大老李用余光看見云姐似乎在“監聽”,就故意說:“妹子,不算事兒,哥馬上給你送去,你在老地方等著我,不見不散!”說完,假裝嚇了一跳。
其實,云姐跟這個買主也很熟悉,而大老李的即興表演,裝模作樣,錯漏百出,簡直和之前的他判若兩人。云姐差一點兒笑岔了氣,擺擺手示意,你去送茶葉吧,去你們的老地方,就當我沒看見,我可別誤了你們的好事兒,意思表達得很清晰,很堅決,很大方。
兩口人,這日子過得就剩一口人會說話了,天天就這樣,彼此排憂解悶,熱熱鬧鬧的。
大老李終于從自己最熟悉的墻角走了出來,站在了云姐慣常賣貨的位置。對于他來說,這一小步兒卻是一大步。“駱駝”開口說話了!舌頭有些僵硬,像是安裝的假舌頭,但自己聽著也挺順耳的。不開口說話,誰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這茶葉多少錢?那茶葉又是哪產的?這茶葉適合啥人喝?那茶葉應如何保存?說,就得說,說好說賴也得說,愛聽不愛聽也得說。不說,兩口人吃啥喝啥指望啥?大老爺們兒了,可在人多時開口還感覺不自在,心兒跳,臉兒燒,倒像個新郎官了。
漸漸地,東街的人們都說大老李盡管還是老樣子,笑呵呵的,但是感覺比以前愛說話了,而且說話的時候,還有幾分像云姐的樣子。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