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本文從青年 “躺平文化”現象的復雜關系視角出發,通過分析社會上關于具有低欲望特點的亞文化產生的原因,基于伯明翰青年亞文化學派分析 “喪文化”和 “躺平文化”作為一種亞文化是如何通過構筑風格和獲取亞文化資本來建構認同,利用網絡民族志及問卷調查的方法,探討近年來在中國青年中廣為流行的 “躺平文化”的成因及特點。
關鍵詞:青年亞文化;“躺平文化”;認同危機;“喪文化”
在近年來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公布的 “十大網絡流行語”中,“躺平”均躋身其中[1]。“躺平”已成為近幾年中國青年群體在各大社交平臺,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高頻使用詞語。從 “躺平文化”的內涵來看,它具有 “喪文化”本質的內涵[2]。“喪文化”于2017年開始在中國流行,2019年逐漸喪失影響力,但其對青年的內化影響仍在持續。基于此,本文深入探討近年來流行于中國年輕人中的 “躺平文化”的成因及本質特點,呼吁社會為年輕群體構建完善的就業機制并提供相對公平的社會環境,以期幫助青年群體走出困境,積極面對現實,為個人與社會的進步共同努力。
一、低欲望社會癥候與“喪文化”群像
大前研一在 《低欲望社會:“喪失大志時代”的新·國富論》中指出,日本人口嚴重老齡化,社會出現消費行為萎縮的 “低欲望”情況,其突出表現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不結婚、不生子、不消費的 “低欲”生活。其中包括因社交恐懼而選擇宅居的宅男宅女群體;沉溺于美食與自拍,追求 “小確幸”之人;雖生活充實快樂卻經濟窘迫的 “窮充”一族;踐行極度精簡的 “斷舍離”獨居年輕人;以及既不學習也不工作的 “尼特族”。這些亞文化族群的特征與大前研一對低欲望社會的概括,即 “喪失物欲和成功欲”“一部手機就代表了生活”高度相符。
大前研一認為,日本年輕人因為沒有體驗過有無限希望的高度成長時代或是泡沫經濟時代,只經歷過通貨緊縮、不景氣的黑暗時代,從懂事起就對未來充滿不安,薪資一直是凍漲、降低的狀態,因此,他們不出門、不消費、不結婚生子,盡量減少人生風險,于是形成了 “低欲望”的基本性格[3]。“選擇不擁有”仿佛成為日本時代脈絡下的合理選擇,也有學者稱之為 “厭惡消費世代”[4]。2018年,該書引入中國并引發廣泛關注。國內媒體將書中所描寫的這類日本年輕人稱為 “對利率沒有反應”的一代,認為即使當地政府出臺寬松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也很難激發年輕人對物質消費的渴望。
隨著社會心態的逐步轉變,各類 “宅”與 “喪”的亞文化現象應運而生。部分亞文化形態在日本產生后迅速向鄰國輻射。在大前研一所著的 《低欲望社會:“喪失大志時代”的新·國富論》還未翻譯到中國時,盡管處于不同的社會背景,中國社會卻也出現了由于相似的焦慮而引發的亞文化—“喪文化”。2017年,以頹廢、“負能量”、自嘲為特點的 “喪文化”大規模地在 “90后”青年一代中迅速蔓延并流行,涌現出各種體現 “喪”的表情包—“葛優癱”“戰術躺”;各種喪氣的語錄—“你不摔倒,都不知道躺著有多么舒服”“你不努力怎么知道什么是絕望呢”“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還相信這句話”等。“喪文化”作為一種以扎心、揭露現實、頹廢為主的 “負能量”文化,與主流 “正能量”文化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與反差。因為與主流文化價值觀背道而馳,“喪文化”被主流媒體釘上了 “90后”“喪失心智”“頹廢不理智”的標簽,具備了極其明顯的亞文化特征。
二、中國青年低欲望的特點
“躺平”在中國網絡的傳播最早源于2021年。有網友在百度貼吧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自稱過著低欲望的 “躺平”生活,賺得少但月消費低,一年工作時間少,過著欲望低且自由的日子,同時寫下了 “躺平即正義”。一時間,“躺平”一詞引爆輿論,相關話題頻繁登上微博熱搜。
基于 “喪文化”的 “躺平文化”主要通過網絡進行傳播,因此,本文采用網絡民族志的方式進行調查。通過觀察 “躺平”群體在微博、知乎、貼吧等不同網絡社區平臺上的交流互動,收集信息并選取訪談對象。筆者線上訪談了8名年齡范圍在15-24歲,在平臺上對于 “喪文化”和 “躺平文化”較為了解的青年,以便進行深度分析。同時,對于青年一代 “低欲望”趨勢進行問卷調查,以便了解 “低欲望”趨勢的情況。問卷共設15題,共回收有效問卷86份,但在性別和地域上存在不平衡性,故問卷的調查數據分析作為補充使用。在 “喪文化”及 “躺平文化”的 “低欲望”趨勢下,結合訪談結果以及問卷調查情況,發現我國青年群體具有以下突出特點:
(一)拼搏欲望依舊強烈—“躺平”和“內卷”同時發生
在關于 “喪文化”的深度訪談中,“喪里喪氣的小野”表示,自己喜歡 “喪文化”的原因是覺得在那些表情包和相關影視劇中看到了自己,認為 “喪”是一種可以緩解焦慮、獲得共鳴的態度。“躺平”告訴人們可以不用每天都那么拼命學習或干活;fdccg則表示,無論是 “正能量”還是 “喪能量”,都只是一種概念,社會應該包容這樣的身份,但認為拼搏的 “正能量”依舊是主流。受訪者接受 “喪文化”以及 “躺平文化”,但都不否認主流文化,并認為拼搏仍是現代中國社會的核心文化。這一現象表明,“喪文化”和 “躺平文化”作為一種亞文化現象,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部分群體的認同,但并未動搖拼搏這一主流文化在社會中的核心地位。同時,也反映出社會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在不斷增強,人們對于不同文化觀念和生活態度的接納程度在逐步提高。
在 “低欲望”趨勢問卷調查中,關于 “您認為是否有必要追求高品質高消費的生活”一題,80%的受訪者選擇 “有一定必要追求高品質高消費的生活”,6.67%的受訪者認為 “非常有必要”,13.33%的受訪者認為 “沒有必要”;而對于 “您是否有很強的要努力拼搏以謀求更高的社會地位的欲望”一題,53.33%的受訪者表示 “有很強烈的欲望”,46.67%的受訪者持 “一般”的態度。可見,大部分青年仍然渴望追求更高品質的生活,希望謀求更高的社會地位,但因為短期內無法實現既定目標而感到焦慮,從而對自身的身份感到迷茫。他們不是真的 “低欲望”,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嘲解與無奈,同時又渴望得到群體認同的一種表現。
(二)對待婚姻及撫育后代的態度—低欲望趨勢明顯
在關于 “喪文化”的深度訪談中,8位線上受訪者對于婚姻以及撫育后代的態度都比較消極。“慵懶不動產”表示:“婚姻和小孩大概率會降低我的生活質量,如果有很合適的人就考慮,但是我覺得可能性很小。”8位受訪者對于婚姻和生育都持中立或消極的看法,認為結婚和生育代表更高的開支和更大的經濟壓力,只希望能夠沒有負擔地活著。這種現象反映出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下,部分群體在面對婚姻和生育問題時所表現出的謹慎與擔憂。婚姻和生育所帶來的經濟負擔以及對生活質量的潛在影響,使得他們在這兩個重大人生議題上采取了較為保守的態度。
在 “低欲望”趨勢的調查問卷中也出現了相似的結果。在 “對婚姻的態度”一題中,66.67%的受訪者表示 “隨緣,接受終身不婚”,26.67%的受訪者表示 “積極尋求婚姻”,僅有6.66%的填寫者認為 “必須結婚”。在 “您愿意生育并撫養孩子嗎”一題中,86.67%的受訪者表示 “順其自然”或 “不愿意”,其中,“順其自然”占比46.67%,“不愿意”占比40%。這表明年輕一代對于婚姻和撫育后代的態度并不積極。
(三)內心矛盾,態度中立—消費社會中低欲望的矛盾與掙扎
在 “您認為當今社會是否有可能走向‘低欲望社會’(具體表現為低生育率、超老齡化、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愿意背負危機,喪失上進心和正常的一些欲望等)”一題中,73.33%的受訪者表示 “是”,認為當前中國社會正在走向 “低欲望”社會。但在后續 “您覺得自己是否保持‘低欲望’的生活態度”一題中,66.67%的受訪者表示 “否”,即認為自己沒有保持 “低欲望”的生活態度。受訪者普遍認為社會 “低欲望”趨勢的確存在而且有加速的情況,但對于自身的定位卻是矛盾、中立的。這是因為他們認為 “低欲望”并不是一個主流的想法,而是一種略帶貶義的,難以融入社會的想法和生活態度。因此,大家更多的是去回避這樣的感受,不清楚自己的確切感受或是不愿意真正成為定義中的 “低欲望”的人。他們認為 “低欲望”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爭取過好精致的生活,是 “低欲望”與上進的結合體。
“躺平”和 “喪”一定程度上凸顯了青年群體如今在消費社會中的無奈,高舉 “低欲望”旗幟的實質是為了掩飾自己在消費社會中失去身份的焦慮。青年群體更多地處在一個希望在消費社會中獲取地位和身份,但又不得不對現實情況和自身做出妥協的矛盾中,這樣的矛盾即是自我認同的危機。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認為,晚期現代性階段是一個風險社會,與傳統斷裂后的個體只有通過建立自我認同才能抵御現代性帶來的風險,而那些 “個體的自我意識無法形成一個連續的、統一的整合起來的完整自我概念”和 “無法形成對自我意義的積極性評價”的現象則被稱為 “自我認同危機”。[5]中國的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了日新月異的發展,也帶來了劇烈的社會和文化震撼,所謂的同一性和認同,即是一種可以從所信賴的人們中獲得認可的內在自信,是一種知道個體未來目標的感覺。而如今認同 “躺平文化”“喪文化”的青年群體與此不同,他們不完全認可父輩的文化和價值觀,不再具有強烈的認同和同一性,從而產生了代際沖突。同時,他們又在否定的過程中充滿了迷惘和痛苦,認同危機凸顯。雖然中國社會的 “喪文化”與日本的 “低欲望時代”在一些表現上有所重合,但支撐點是不同的,中國青年一代的 “喪”和 “躺平”并非愿意立刻安于現狀,是 “喪”完還得擼起袖子加油干,達到自己可以爭取的人生態度。
三、青年一代在消費世界里的認同危機
研究認為,中國的 “喪文化”以及 “低欲望”實則是一種在消費世界里的認同危機,不代表中國已經步入 “低欲望時代”。崇尚 “喪文化”以及 “躺平文化”的青年群體普遍是 “90后”以及 “00后”,他們通過網絡傳達自身的情緒和感受,希望可以喚起同類人的共鳴并壯大群體。以 “低欲望”“喪”“躺平”的標簽在消費社會中反其道而行之,借此來獲取文化資本,爭奪文化話語權,并用這樣的風格標簽去實現群體身份的區隔。在伯明翰學派的亞文化研究中,“風格”被視為亞文化的 “圖騰”和 “第二層肌膚”[6]。中國社會中存在的亞文化群體用區別于其他族群的符號系統來表明自身的獨特性,并通過各種圖文的拼貼和特定文字表達來構筑自身風格,表達其態度,顯示其對主流文化的抵抗。年輕人對風格的追求實質是對生活模式的認同追求的一部分。赫伯迪格也認為,“風格傳遞了一種重要意義的差異和建立認同—這是所有引人注目的亞文化風格的關鍵所在”[7]。
“喪文化”作為一種亞文化出現在社會上,獲得了眾多青年的青睞。它是青年內心一部分想法的體現,也作為一種文化持續地影響青年人。“喪文化”和 “躺平文化”作為一定時期的亞文化出現,如今也逐漸走向商業收編的過程,大量的 “喪茶”“小確喪”等奶茶、服飾、公眾號層出不窮,可以預見其結局即是被收編。當一種亞文化被更多人知道和認可時,這種亞文化本身就會被厭倦,因為不再獨特,因此會在這個基礎上產生新的文化。“喪文化”“躺平文化”也許會隨著時代被收編進而消失,而其反映的 “低欲望趨勢”卻是真實存在的,并會在當今社會不斷發展。在被問到 “您認為自己或其他人保持‘低欲望’生活態度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時,超過半數的人 (53.33%)認為,“低欲望”是因為 “隨著價值觀念、生活態度的轉變,開始更加享受‘低欲望’的生活方式”,26.67%的受訪者表示,是因為 “不想承擔多余的責任或風險”,13.33%的人表示是因為 “經濟條件等客觀原因被迫節制欲望”,還有6.67%的人選擇其他原因 (性格原因、家庭教育)。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受訪者半數以上認為 “低欲望”是內生的一種改變,雖然受到外在的巨大影響,但在外在社會的影響下,自己的心態與心境會發生變化,而這樣的內生變化正是 “低欲望”趨勢的來源之一。
四、結束語
雖然 “喪文化”和 “躺平文化”中提到的 “低欲望”并非真正的無欲無求,但人們卻被 “低欲望”和 “喪”刺痛了內心,這是深植于內心的恐懼與壓力,一方面是在消費世界中出現認同危機,找不到自身位置而產生的無奈與 “低欲”;另一方面是看到 “低欲望”趨勢卻抵觸真正成為 “低欲望”群體中的一員。這種現象反映了在特定的社會經濟環境下,個體在價值追求、自我認同以及社會角色定位等方面所面臨的復雜困境與矛盾心態。它不僅揭示了消費社會對個體心理的深刻影響,而且展現了個體在面對一系列變革和文化變遷時的掙扎與調適。
對于當下的中國社會而言,“低欲望”趨勢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利于社會發展的。中國正處于發展的上升期,迫切需要引導人們正確面對這樣的 “低欲望”趨勢。“低欲望”趨勢會帶來消費欲望降低、人口老齡化、出生率降低等一系列不利于國家發展的社會問題。我們需要對亞文化群體進行正確引導,但并非是遏制。當前,“懶婚”和少子問題日益凸顯。若能為年輕群體構建完善的就業機制并提供相對公平的社會環境,將有助于提升年輕消費者的信心,進而避免他們未來陷入 “低欲望”社會陷阱,唯有如此,中國社會方能實現持續、健康的良性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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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英]迪克·赫伯迪格.亞文化:風格的意義[M].胡疆鋒,陸道夫,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