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以來,隨著西方現代性危機日益深入,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割裂、沖突與斗爭日益激烈,以克服這種“異化”狀態,走向人與人、人與社會(共同體)之商談和解為目標的“承認理論”開始活躍于思想舞臺。學者們上溯到德國古典哲學乃至古希臘哲學,以試圖明晰這一“承認理論”的思想史譜系。而在這一思想史回溯的過程中,傳統承認理論囿于政治學解釋模式的弊端逐漸凸顯,陳良斌教授敏銳地梳理出在這一思想史過程中,實質上存在著兩種承認理論的模式。一種是傳統闡釋模式中的非歷史的政治學模型。它雖然為人們提供了承認理論的一般模型,卻或多或少忽略了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現實歷史前提,從而對承認理論的探討始終具有“烏托邦”色彩。另一種承認理論則由馬克思開啟。馬克思敏銳意識到,現代社會生活中政治與文化領域中的“承認”問題,根本而言源自經濟領域。正是在私有制條件下的分工與交換造就了人與人之間“以孤立為前提”的交往狀態,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資料與勞動者的分離進一步加深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對立狀態。它使得私有制條件下固有的人與人之間的分離走向了對立、沖突與抗爭。“承認”問題就此得以凸顯。馬克思雖然沒有正面提出過“承認理論”,但他對于“自由人的聯合體”這一人類解放之實現路徑的探索,事實上為人們真正解決“承認危機”提供了科學的方法,由此,建構馬克思哲學視域中的“承認理論”成為一項既具有思想史補足意義,又具有現實價值的理論任務。
然而問題的難點在于,在馬克思的視域中,究竟是為現實資本主義的“承認”問題找到了一條源自經濟學的解釋路徑,還是開啟了經濟哲學視域中的承認理論,這兩個層面并非完全重合。陳良斌教授的重構工作的重要意義,正在于從第一個層面,進一步深入到第二個層面。他挖掘出在馬克思哲學思想中承認理論的獨特模型及其思想史演進,由此,不僅建構出經濟學領域中的承認模型——以交換和勞動為基本線索,更在這一基礎上進一步揭示自然解放與審美解放中的“承認”敘事。由此,馬克思在整個“承認理論”的思想史譜系中,具有了明確且重要的坐標位置。
具體而言,陳良斌教授指出:“在資本邏輯中, 交換與勞動構成了馬克思揭示承認問題本質的重要線索。”[1]就“交換”而言,在《巴黎手稿》中,承認問題的理論模型表現為馬克思從勞動產品的交換過程及其在私有制下的異化。到了《資本論》手稿中,“交換范疇則演化成政治經濟學的交換價值(等價交換)以及‘小流通’中的形式交換(非等價交換)”。[2]這是馬克思揭開承認困境的重要理論依據。就“勞動”而言,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所提出的‘真正的承認’正是由于勞動產品的中介而獲得意義,也是由于勞動產品的否定而走向異化承認”。[3]而到《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將勞動范疇細化為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延伸到作為承認對象的勞動價值尺度問題,并提出雇傭勞動(活勞動)問題和勞動者的聯合問題”。[4]更進一步,“因為馬克思的承認理論重構立足于人類的全面解放。它不僅僅是經濟向度與政治向度的統一,更是以此為基礎尋求在文化、生態等各向度中人類全面發展的可能。具體而言,一方面是通過人與自然的相互和解,打破資本邏輯下的物質變換過程,恢復自然的主體向度,實現人與自然的雙重解放;另一方面在精神文化上實現對人的審美本質的復歸,促成人自身豐富性的最大展現,從而真正超越承認,徹底地實現個體與共同體、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5]
由此,不同于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解釋模式,在“承認理論”思想史譜系中重新出場的馬克思,對于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探索,有其獨到的理論價值。這種價值突出表現在,它對于上述關系的探討并非停留于抽象的理論模型,而深入這些關系所形成的社會歷史領域,從經濟規律與歷史規律的本質層面對其加以把握。更進一步,他對這一承認困境超越的路徑也沒有停留于意識形態領域,而走向更為激進的實踐與革命深處。因為源于客觀社會歷史領域的承認危機,歸根結底是資本主義特殊生產關系的產物,而對其的超越與揚棄則只能依靠現實歷史運動以及現實的革命運動。在這一方面,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基礎的馬克思的“承認理論”要比當代西方左翼“承認理論”激進得多,這無疑是對當代左翼承認理論弊端的有力抨擊。
陳良斌教授對于馬克思哲學視域中承認理論的重構性解讀,為尋求政治學規范性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之間的對話,做出了較為成功的嘗試。長期以來,立足于政治學解釋模式的學者,一直試圖以“正義”“平等”“自由”等理論模型重構馬克思的政治哲學,而馬克思主義領域的學者,往往認為馬克思的理論中并沒有容納規范性理論的余地,因為歷史唯物主義方法本身宣告了一切規范性理論的意識形態性。陳良斌教授則走出了這種二元對立的論戰。他不僅分析了馬克思在不同時期對于承認理論在不同方法論基礎上的呈現,也分析了在經濟學、政治學、生態問題與審美問題等領域承認問題所表現出的不同側面及其相互關系,他的研究方法本身并非規范性理論所固有的,而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他一方面通過規范性理論背后所隱含的當代問題意識,豐富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當代解釋向度,另一方面也成功削弱了規范性理論本身自帶的意識形態特征,補充其現實歷史與革命實踐的維度:畢竟馬克思的理論本身,正是與一切以規范性理論出場的經濟范疇與政治文化范疇作斗爭的。通過這種規范性范疇之于唯物史觀方法的“否定之否定”,重建一種新形態的“規范性理論”也許將成為可能。
在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語境中,這一理論重構工作,也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之有益嘗試。當代西方左翼批判理論逐漸式微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承認理論的思想史譜系發展看來尤其明顯。陳良斌教授指出:“我們需要的不是黑格爾—霍耐特式承認理論的同一性重建,而是一種更具開放包容性的承認辯證法和復雜多樣的政治共同體的實踐追求。在此意義上,我們會發現,從‘人類命運共同體’到‘人類文明新形態’,再到‘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提出,中國人民無疑以一種實踐的生動方式發展了馬克思的承認理論方案,全方位超越并揚棄了西方的承認理論,為解決當前人類全球性的共存與發展難題貢獻了杰出的中國智慧。”[6]
參考文獻:
[1][2][3][4][5][6]陳良斌.馬克思哲學視域中的承認理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4:262,262,262,262,263,267.
(作者系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東南大學青年首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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