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中的一段記憶：視覺圖像背后的歷史事件

摘" 要：繪本主題包羅萬象，其中一些繪本關注那些對社會文化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歷史事件，展現了繪本創作者對事件的觀點與態度。本文將介紹和分析三本講述國際上重要歷史事件的繪本，將繪本中的視覺圖像作為切入點，分析繪本插圖風格，視覺符號的應用方式、隱喻和功能，插畫家創作者對歷史事件的觀點及態度的表達，以及繪本在社會傳播功能方面所具有的積極意義。文章通過對繪本的圖像分析，以期為大眾讀者、繪本創作者和研究者了解、研究和創作以我國歷史故事和事件為主題的原創繪本提供一定的啟示。

關鍵詞：繪本；歷史事件；視覺圖像；符號；隱喻

繪本是一本運用一組圖畫去表達一個故事或主題的書[1]。繪本主題包羅萬象，其中以重要歷史事件為主題的繪本，能夠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直觀回望歷史并拓展想象的視覺世界。本文將介紹和分析三位國際享譽盛名的插畫家陳志勇（Shaun Tan）、羅伯特·英諾森提 （Roberto Innocenti） 以及科爾·亨利（Cole Henry），以他們的作品《抵岸》（The Arrival）[2]、《艾莉卡的故事》（Erika’s Story）[3]中文譯本又名《大衛之星》和《不言而喻：一個來自地下鐵路的故事》[4] （Unspoken：A Story From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以下簡稱《不言而喻》）三本繪本為例。這三本繪本分別以1990年左右的歐洲移民潮、1944年的德國奧斯維辛事件和1861-1865年的美國南北戰爭為歷史背景，插畫家們用他們的畫筆為讀者構建了那些曾經在歷史上發生過的重要瞬間，其中結合了插畫家對歷史事件的客觀還原和個人記憶、情感與態度。

一、具象寫實的插圖風格

（一）歷史背景的還原

以歷史事件為背景的繪本，在畫風上，更趨向于具象化和寫實化。插畫家對場景細節的深入刻畫，可以讓繪本中的視覺世界更加貼近客觀事件的歷史背景，讓故事更加可信。例如，《抵岸》是一本無聲圖示小說（silent graphic novel），故事發展圍繞著一位移民，他漂洋過海離開祖國為了遠離那里的一些不幸的境遇，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并學會如何生存下來。以20世紀90年代的歐洲移民潮為背景，當時大批移民離開歐洲前往澳大利亞和美國。繪本作者陳志勇是一位澳大利亞華裔插畫家，他的最初研究主要基于這一時期移民的親身經歷以及他們自傳性的記錄，尤其是插畫家自身的家庭就是那次移民潮中的移民家庭之一。他在教師書注（Teacher’s Book Note）中提到：“我的畫都是用石墨鉛筆畫的，非常逼真，試圖創造一個令人信服的世界，里面有想象中的人、動物、建筑、家居用品、交通工具和自然景觀。”[5]誠然如此，在閱讀《抵岸》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其中的場景和人物結合了現實與想象的元素，似曾相識之處在于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似乎存在，但又平添了一種怪誕且新奇之感。但從繪畫風格的角度來說，即使是畫面中充滿想象力的部分仍然符合照片寫實的畫面效果。此外，插畫家還在繪本尾頁的藝術家注釋（Artist’s Note）中提到，畫面中的視覺參考和靈感是通過在澳大利亞的多個圖書館以及移民博物館的調研中獲得。由此也可以證實，插畫家在創作歷史事件為主題的繪本時，尊重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場景和物體的客觀性是此類型繪本故事發展的基礎。

《不言而喻》是一本無字繪本，其中可以找到與《抵岸》相似的視覺語言。無字繪本的最大優點在于其具有廣泛可讀性[6]。科爾·亨利作為該書的作者與插畫家，他談到故事的起源來自于他年幼時聽到的故事，家中年長的親戚們曾講述關于1861-1865年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回憶，他們當時生活在位于美國北部的弗吉尼亞州勞登縣的一個奶牛場里。繪本故事講述了一個農場女孩發現了一個逃跑的奴隸后選擇了默默地幫助他躲避了奴隸主的追捕。繪本的很多場景中，亨利以具象寫實的繪畫風格還原了場景，以期與當時真實的歷史背景相吻合。他在繪本的作者注釋（Author Note）中提到：“弗吉尼亞州那片土地特別適合農業，在緩緩起伏的山丘下有深厚而肥沃的土壤，小溪蜿蜒流過，非常適合種植莊稼和放牧牛群”。這一幕，插畫家在繪本中幾近還原了當地的地貌（如圖1），這一特點也對故事的后續發展尤為重要。因為故事中逃跑的奴隸所躲藏的正是玉米秸稈叢，這與故事發生地的自然特點是相符的。由此可見插畫家在創作繪本時的考量，既尊重事件發生地客觀地理條件，也重視真實的歷史背景，達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平衡。

談到插畫家羅伯特·英諾森提的插圖風格，一直偏向于寫實的表現。繪本領域的學者阿甲評價“他的畫如攝影一般寫實，但細節充滿了象征色彩。”[7]他的不少繪本都已出版中文譯本并廣為流傳，如《鐵絲網的小花》（Rose Blanche）、《房子》（The House）等。本文所談論的繪本《艾麗卡的故事》基于作者露絲·范德·齊（Ruth Vander Zee） 的文字創作，她以德國奧斯維辛事件幸存者艾麗卡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真實的故事，在1944年德國的冬天，艾麗卡的父母在開往集中營的火車上將還在襁褓中的她拋出火車，使她幸免于難。《艾麗卡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英諾森提對場景的細致入微的描繪和對細節的巧妙安排（如圖2）。以這幅插圖為例，從圖中我們可以判斷這是一個火車站的場景：一群人有序排著隊走上火車，隊伍周圍站著持槍的士兵，畫面靠近中心的位置還有一個嬰兒車……無論是火車站、火車車廂，還是人物的服飾、配飾等，插畫家的畫筆幾乎覆蓋到了讀者的目光所能及之處，其寫實的描繪精度類似于攝影作品的視覺效果，仿佛把讀者拉回到1944年的冬天。如此具體的場景還原，傳達了許多可供讀者解讀的視覺信息，這對于講述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具有極強的說服力。

（二）從共性中產生共鳴

在《抵岸》的故事情節安排中，陳志勇安排了一個典型的“離別”的場景（如圖3），插畫家也在教師書注提到：“這是許多移民故事的典型特征，男人先去一個地方賺錢，然后再帶來家人。” 在這一幕中，一家三口來到了火車站，這位父親將要乘坐火車離開，他的妻女與他告別。插畫家通過分鏡場景逐一展現人物在火車站分別時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這樣的場景也是現實生活中許多人曾經歷過的“離別”的縮影。通常讀者能夠依賴于線索，通過解釋符號，建構意義并提供回應去閱讀視覺文本[8]。在這個畫面中，讀者能夠通過插畫家在分鏡場景中所安排的序列性畫面里了解情節發展，其中對場景與人物神態、動作變化的細致描繪，也起到一種視覺線索的功能，是讀者獲得信息并構建和理解畫面意義的關鍵，并從自身經歷與回憶的共性中產生共鳴。

二、特殊的視覺符號

（一）視覺符號包含隱喻

插畫家在對歷史事件的描繪中，常常將具有象征意義的視覺符號安排在畫面中，以表達自己對社會事件的個人情感和態度。讀者在觀看作品時，往往也可以展開對其圖像背后更深遠的涵義的多樣解讀，這一點在沒有文字解說的視覺作品中更為明顯。

對于《抵岸》中沒有文本的解釋這一特點，陳志勇提到文字的缺失像是邀請讀者更近距離地、更緩慢地視覺閱讀，其作品的神秘感也能被保留下來。除此之外，插畫家還提出：“我相信藝術作品應該讓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同樣能夠理解，作品本身沒有任何文化特定性。”[5]正如有學者弗魯蒂格（Frutiger）提到了這樣的觀點：“畫面中的象征元素是一種隱含的價值，是可辨識的現實與神秘的、看不見的宗教、哲學和魔法領域之間的媒介，從意識可理解的領域延伸到無意識的領域。”[9]在圖4這一場景，是這位父親遠行前，一家人向火車站走去的畫面。對于城中穿梭的巨蛇這一圖像，插畫家也解釋這是一種對某種壓迫或是衰落的開放性隱喻。但如果沒有插畫家的解釋，出現在畫面中的巨蛇通過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的解讀，不同視角所聯想和理解的涵義將是多樣且廣泛的。在繪本創作中，插畫家們自然地會將個人的觀點和態度融入自己的作品，繪本作品中的視覺符號往往因此帶有主觀色彩，但這與創作客觀的歷史事件主題并不矛盾或是對立。插畫家需要通過嚴謹的調研，并將了解的客觀歷史背景與個人創造性實踐能力有效結合在一起，在二者之間把握平衡。

（二）視覺符號作為線索，貫穿全文

除了視覺符號的隱喻功能，它也像一根繩索，將繪本各個片段串聯起來，形成首尾呼應。以《不言而喻》為例，全文中出現了兩個單眼圖像，第一次出現在故事開頭。主角小女孩在家中的儲物室里發現一個人躲在玉米秸稈叢后面，這雙眼睛從堆放的秸稈里向外看（如圖5），由此小女孩發現了這位躲藏到自己家中的人。第二次出現在故事的結尾。當追捕的奴隸主來到農場時，小女孩在屋內眼睛從木門門洞向外看（如圖6），觀察奴隸主的動向，沒有聲張，最終躲藏在她家中的奴隸才得以脫險。即使科爾·亨利并沒有在作者注釋中明確談到在繪本首尾出現的眼睛以及其中的聯系，但他提到：“故事中的兩個主角都很勇敢，彼此之間有著強烈的紐帶，交流也很深入。然而，他們都是沉默的，沒有言語。”[4]然而，無論是在歷史故事發生還是閱讀這本無字繪本的時空里，兩位主角在繪本首尾出現的眼睛，都在無言寂靜中完成了互動與交流。

在《艾麗卡的故事》中，有兩個符號是無法忽視的。首先，在幾個關鍵場景中都出現了“大衛之星”的身影，也就是圖中黃色的六角星。在繪本中，其中佩戴“大衛之星”的人走上火車（如圖2）并擁擠得站在車廂里（如圖7），讓他們與周圍的士兵區別開，也代表著他們猶太人的身份。

第二個值得一提的符號是嬰兒艾麗卡，在幾乎黑白的繪本畫面中，唯有嬰兒被描繪成粉紅色（如圖8），這是畫面的焦點，也暗示了艾麗卡在繪本中主人公的身份。隨著艾麗卡被她的媽媽拋出了火車，落在草地上，被路人撿走后交給了一位婦人，她有了一個家。繪本臨近結尾處，艾麗卡說：“曾經有人說，我的族人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1933年至1945年間，有六百萬顆星星墜落。每一顆星星都是我的族人之一，他們的生活被蹂躪，他們的族譜被撕碎。今天，我的樹再次扎根了。”[3]在這里，大衛之星不僅僅是猶太人的民族象征，每一顆星星還代表著一個鮮活的生命。由此聯想到，在灰暗色調中的一抹粉色形成的鮮明對比，那個包裹著艾麗卡的粉紅色襁褓，似乎暗喻著她是那時絕境中唯一生的希望。所幸的事，艾麗卡的幸存以及她作為事件親身經歷者對這段歷史的口述回憶，為后人以史為鑒留下寶貴的資料。

三、以史鑒今：

承載歷史記憶亦承載對未來的期許

本文所討論的繪本插畫家或作者，他們的共性在于其自身經歷與特定的歷史事件產生了交織。插畫家在創作以歷史事件為主題的繪本時，需要尊重歷史客觀性和真實性。在此基礎之上，又可以說藝術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私人的，因為其承載著創作者個人的記憶與情感，而這同樣也是視覺作品創作中寶貴的組成部分。

陳志勇提到《抵岸》這本書的很多內容都受到許多不同國家和歷史時期移民講述的軼事的啟發，包括他的父親1960年從馬來西亞來到西澳的故事。他所構建的敘事與自己的經歷和記憶緊密聯系，并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對這段經歷的情感與態度，這一點在《抵達》結局中可以找到答案：主人公一家最終在新的城市團聚，他們還幫助了初到此地的移民者。由此不難看出陳志勇看待這段經歷的態度是正向且積極的，并引導和鼓勵讀者在困境中需要互相幫助。就如他在教師書注中說的：“我想提出的一個觀念是，這個地方的每個人都是來自其他地方的移民或難民；人們能夠通過互相幫助來應對他們的新境況。”

插畫家通過插圖表達故事的情感指向在《艾麗卡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例如，繪本開頭出現一個彩色的單頁，描繪的是火車站的建筑外觀以及周圍的行人，故事由此展開。在后續的故事描述中，插圖都是幾近黑白的灰暗色調，唯有在繪本的最后一頁（如圖9），再次出現了鮮明的色彩：有一個穿著粉紅色裙子的女童背對著讀者，站在畫面的右側；她的左邊有一位佝僂的老人的背影，正在晾曬衣物；女童注視的方向有一輛列車駛過。結合繪本中那個粉紅色的襁褓，很自然將畫面中的女童與那個幸存的女嬰艾麗卡聯想到一起，并猜想這是她成長的地方。該場景的與前面的插圖形成了對比，由黑白色調轉變為彩色，由此可以看出插畫家用圖像語言表達了故事結局的積極導向。并結合最后一頁的文本：“我的星星依然閃耀”，我們便可隨著艾麗卡的目光，看那火車駛向遠方，繼續前進，作者與插畫家都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

在《不言而喻》中，科爾·亨利也表達了自己創作該作品的意圖在于喚起人們對那個時代的記憶：“我并不想讓這個故事講述血腥的戰斗或表達蔑視。我想講述或展示，日常生活中那些默默無聞的勇敢之人的勇氣。”[4]并表示希望讀者可以寫下自己的故事，去填補所有不可言說的部分。由此可以看出，這些繪本創作者們的初衷都在于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去記錄對特定時代和事件的記憶，對于歷史事件以及經歷者的故事，他們也表達了個人情感與態度以及對讀者正向引導的意圖。

四、結語

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歷史，在中國現代化發展中，我們同樣見證了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與瞬間。隨著我國原創繪本行業的發展與繁榮，吸引越來越多優秀的插畫家參與到繪本創作中。與此同時，繪本創作者和相關從業者也有更多的機會能夠通過繪本，架起中外交流的橋梁。本文著重分析的三本繪本，都講述了以特定歷史事件為主題的故事。通過對該主題繪本的視覺分析與研究，不僅有益于了解國際上杰出的插畫家在他們的繪本中講述歷史故事所使用的視覺語言和表達方法，同時也有益于繪本創作者與研究者深入思考如何通過繪本向世界傳播中國歷史故事，讓人們通過繪本對中國有更深刻和全面的了解。

參考文獻：

[1]郝廣才.好繪本如何好[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09：12.

[2]Tan S.The Arrival[M].Sydney：Hachette Australia Pty Ltd，2014.

[3]Zee R V，Innocenti R.Erika’s Story[M].Mankato：Creative Paperback，2013.

[4]Cole H.Unspoken：A Story from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M].New York：Scholastic Press，2012.

[5]Tan，S.Teacher’s Book Notes：The Arrival[EB/OL].[2024-06-19].http：//www.scool.scholastic.com.au/schoolzone/toolkit/assets/pdfs/The_Arrival.pdf.

[6]Salisbury M，Styles M.Children’s Picturebooks：The Art of Visual Storytelling[M].London：Laurence King Publishing，2012：98.

[7]阿甲.圖畫書小史[M].南京：江蘇鳳凰出版社，2021：59.

[8]Crawford P A，Hade D D.Inside the Picture，Outside the Frame：Semiotics and the Reading of Wordless Picture Books[J].Journal of Research in Childhood Education，2000（1）：66–80.

[9]Frutiger A.（Bluhm A，Trans），Signs and Symbols：Their Design and Meaning[M].New York：Van Nostrand Reinhold，1989：235.

作者簡介：林書帆，倫敦藝術大學坎伯韋爾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