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低地》出版以來,納薩爾巴里運動中女性及其聲音的缺失已被評論家識別并加以分析。表面上看,這部小說是拉希莉記錄移民和家庭危機的又一力作,國內外學者對其中的反女性主義特征、納薩爾運動中女性的地位、母性等進行了相關研究。然而,自然—女性本質主義隱喻及其與男性二元對立思維的邏輯陷阱尚未得到充分探討,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小說中性別解放和自然解放的進程。因此,本文試圖揭露其中他者所面臨的困境:女性可能是生態惡化的肇事者,自然不只是溫馴的奉獻者,男性并不等于自然和女性的壓迫者。在此基礎上,挖掘《低地》中他者的命運共同體建構嘗試,從而實現對族裔文學與命運共同體(尤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交疊性趨勢的關注。
關鍵詞:低地;生態女性主義;命運共同體;族裔文學;交疊性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抗戰時期在華美國作家的‘非虛構’紀行文本研究”(22BZW201);2024年度哈爾濱師范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21 世紀美國亞裔文學的生態女性主義研究”(HSDSSCX2024-62)階段性研究成果。
在已出版的九部著作中,《低地》(The Lowland)是印裔美國作家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1967--)繼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同名人》(The Namesake, 2003)熱賣之后于2013年推出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該作品同樣一出版就引人矚目,并獲得“布克獎”提名和年度“國家圖書獎”提名以及2015年度DSC南亞文學獎。拉希莉本人也在2015年9/11事件周年紀念日前一天獲得了白宮為其頒發的2014年美國國家藝術及人文獎章。
國外有關這部小說的諸多評論中,政治視角尤其顯著,《低地》往往被歸為“納薩爾派小說”并和同類別小說進行對比研究,其中尼爾·穆克吉(Neel Mukherjee)的《他人的生活》(The Lives of Others)出現頻率較高。國內有學者則以“世界主義思想”[1]、“男性氣質”[2]、“小說主題”[3]、“心理創傷和新歷史主義”[4]為切入點對該文本進行分析。盡管國內外學者對這部小說中的反女性主義特征、納薩爾運動中女性的地位、母性等進行了探討,然而,自然—女性本質主義隱喻,以及女性、自然與男性的對立思維所產生的邏輯陷阱尚未得到充分探討,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性別解放和自然解放。因此,本文試圖揭露其中他者所面臨的困境:女性可能是生態惡化的肇事者、自然不只是溫馴的奉獻者以及男性并不等于自然和女性的壓迫者。并在此基礎上,挖掘《低地》中他者的命運共同體建構嘗試,從而實現對族裔文學與命運共同體(尤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交疊性趨勢的關注。
一、他者的困境
在《低地》中,拉希莉敘述了一個受20世紀60年代納薩爾巴里運動所影響的印度家庭的悲劇性故事。蘇巴什和僅相隔十三個月大的弟弟烏達安生活在加爾各答的托利岡吉地區,從小關系親密,學習成績優異,父親(小說并未明確出現該父親的名字,只知這是米特拉家)是政府官員,母親比卓利是全職主婦。碩士畢業后,蘇巴什獲得去美國深造海洋化學專業的機會,而烏達安在印度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在大學期間便卷入了始于西孟加拉農村地區的流行于各大校園的納薩爾派運動。在烏達安因謀殺警察而被槍決后,蘇巴什回到了加爾各答,并娶了烏達安懷孕的妻子高麗,將她帶回美國,讓她繼續學習哲學,最終高麗離開家庭去往加利福尼亞一所大學教書。貝拉成長為一名環保主義者,未婚先孕后,回到老家與父親蘇巴什一同生活,后生下女兒梅格納。最后高麗回到羅德島給蘇巴什離婚文件時,痛苦的貝拉無法原諒母親的遺棄。小說以晚年的蘇巴什和曾是貝拉歷史老師的埃莉斯結婚和度蜜月為尾聲。
在這個四代人的故事中,拉希莉呈現了邏各斯中心主義所帶來的他者備受壓迫的共同命運。正如韋清琦等人在《生態女性主義》一書中所說:“西方文化視邏各斯為確定的普遍真理,并以其為中心建構出了一個龐大的話語體系,而與之相抵觸的一切都被剝奪合法性并遭到驅逐,所謂統治的邏輯由此產生。”[5]不僅如此,在不同的語境下,邏各斯中心主義戴上了不同的面具。“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邏各斯中心主義體現為人類中心主義,人被視為中心,自然受到貶抑;在兩性關系中,邏各斯中心主義體現為男性中心主義,男性是中心,女性遭到壓迫,男權制正是建立在男性中心主義的理論基礎之上。”[6]41-42小說便呈現了女性與自然孕育權的剝削、生存權的扼殺以及發聲權的壓制。但也需看到的是:“在壓迫的網絡中,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身份的交織是平常之事。女性身份是雙重的,在性別意義上,她們是被殖民者,但同時她們也是殖民者(例如,在與其他種族、文化、階級和物種的關系上)。”[7]61那種認為女性與自然具有天然的親密關系的看法“忽略了人類利用、征服、統治自然的過程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從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來看,在面對自然的時候,女性從來都是男性壓迫自然的共謀而非自然的天然盟友”[6]41。同理,自然也并非僅是受害者,男性也并非僅是壓迫者。
(一)女性只是自然的保護者嗎?
“交疊性有助于理解為何討論女性與自然的親密關系時,不應強調本質主義的‘先天性’,因為身份的交疊性,幾乎是一種普適的存在……交疊性理論使用‘統治的母體’(matrix of domination)一語來提醒人們,一個受到壓迫的人總是身陷統治之網,而并非是一種點對點的單性結構……因此,身處其中的個體,身份始終都是‘統治的母體’的投射:人們不但具有統治與被統治的兩面性,而且大多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被壓迫性(oppression)而看不到自身的壓迫性(oppressiveness)。”[8]《低地》便呈現了壓迫與被壓迫并存的困局。除了女性和自然遭受資源的剝削外,小說中還呈現了深受性別歧視的女性與非人類生物所受暴力之間的關聯。父權制將勞動區分為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高麗每日給小孩做飯、喂食、穿衣等勞動不是生產性的,而像蘇巴什這種去上班或參加海洋學會等研究的勞動,才是生產性的。高麗勞動的“家庭婦女化”意味著她得不到報酬,她深知自己“像貝拉一樣,沒有他,高麗將無法生存”[9]218。高麗深受不平等的性別角色分工之苦,可她反過來卻成了壓迫非人類生物的“加害者”。貝拉去等校車時需要沿著公寓樓底下的小路走過斜坡草坪。有一次,在經過一夜傾盆大雨之后,小路覆蓋著成百上千死亡的蚯蚓。這些蚯蚓是從潮濕的土壤中鉆出來呼吸,可是卻死在了人行道,“有的緊緊卷曲,有的被壓扁了。它們玫瑰色的身體,它們的五顆心臟,被撕開了”[9]209。看到這一景象,年幼的貝拉不想踩到它們,想要高麗將自己抱過去。被拒絕后,詢問母親自己是否可以呆在家。可高麗卻聯想到在印度政府對納薩爾派鎮壓的高峰期,黨員的尸體被警察留在溪流或者托利岡吉田野的景象,于是一把將女兒拖了過去,不顧女兒大聲地哭泣。這一描述表面上凸顯了過去事件所導致的創傷對主人公的侵擾,更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高麗認為動物的死亡與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所導致的死亡相比,是無足輕重的,這呈現了女性對非人類動物生死的冷漠與忽視。
(二)自然只是溫順的奉獻者嗎?
“自然界并不是像有些生態女性主義描寫的那樣溫順,只是默默承受人類的壓迫,相反,自然界總是以自己的形式反制了人類。生態女性主義選擇性地看到了并突出了自然養育萬物的一面,而舍棄了其他攻擊性、破壞性的層面。”[10]83-84《低地》中,比卓利第一次懷孕那個夏天所見到的難民與1943年“印度大饑荒”事件有關。正如小說所言,該事件起因為“前一年的颶風摧毀了沿海的稻谷作物”[9]231。受此災難影響,大量農村人口死亡,成千上萬的饑民從鄉村逃往城市。然而,由于食物嚴重短缺,許多人仍難逃死亡的命運。比卓利回憶起1943年的那個夏天遇到的大量難民,“他們是農民、漁民。曾經為他人生產、獵取食物的人。現在卻因食物匱乏而死亡”[9]231。很多尸體在路上腐爛,試圖活下去的難民吃昆蟲、泥土,以及蛆蟲。這些難民群體的共同點是,“他們是社會地位低下的勞動者。他們可能是來自吠陀部落的失落者,也可能來自化外部落。總之,是在社會劇烈分化時期,在爭奪水草、牛羊、土地資源的競爭中的失利者,是失去世系支持的人民”[11]。這些難民被剝奪了土地,在城市也沒有體面的落腳之地。正如書中所提及的印巴分治以來印度教徒難民的生存狀況,“他們用帆布或茅草建造窩棚,以竹編做墻壁。他們沒有衛生設施,沒有電力。住在垃圾堆旁邊的棚戶中,住在任何找得到的空間里。因為他們,兩岸即是托利俱樂部所在地的阿迪恒河,現在成了加爾各答的一條下水道”[9]7。在印度種姓制度的壓迫下,自然災害和人為災害相互交叉。一方面,因種種天災人禍,勞苦人民成了難民;另一方面,他們的日常生活使得新住處附近的水源遭受污染,難民群體反過來也承受著水源污染和居所衛生條件差的傷害,這充分說明了自然并不僅僅是向人類無私奉獻的溫順養育者,“它甚至以自己的方式施暴于人類:地震、海嘯、火山、狂風、暴雨、山洪、雪崩……”[10]83在此情況下,“自然的瘋狂進攻也制造了許多受害的人類,他們在這場征服中不僅顆粒無收,還損失慘重”[7]14。
(三)男性只是自然和女性的迫害者嗎?
“人類與自然這兩個概念在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中也染上了普適主義色彩。”[7]13在這種情況下,男性往往被放置于女性與自然的對立面,成為一種統一且不變的暴君存在。但問題在于,“反對父權制,或者說打破男性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就真的能夠實現女性和自然的雙重解放嗎?”[10]85
首先,“女性在人類繁衍行為中起著更加關鍵的作用,但是這種功能性的弱勢地位讓女性逐漸喪失相對于男子的獨立性”[10]85。丈夫烏達安去世后,懷孕的高麗留在婆婆家。在婆婆看來,高麗不適合做母親,因此孩子出生后將由她們撫養,而選擇繼續追求學業的高麗則可能永遠無法再見到自己的孩子。在烏達安的哥哥蘇巴什看來,父母的這一計劃十分殘酷,“阻止這個結局的唯一方法是帶高麗遠走。為了幫助她,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是他能夠提供的唯一選擇。而把她帶走的唯一方法就是娶她。取代他的弟弟,養育他的孩子,像烏達安那樣愛上高麗。跟隨他,以一種感覺有悖常情,卻是上天注定的方式。感覺既對也錯的方式”[9]141-142。蘇巴什的這一行為是他反抗父母專制的善舉,雖然聯系上下文可以看出,蘇巴什這種“幫助”并不是毫無私心,他厭倦了一個人在海外學習的生活,渴望有人陪伴,更重要的是,他被高麗所吸引。同時,從高麗的角度來說,她需要蘇巴什幫她擺脫納薩爾派成員、警察以及公婆的未來的侵擾。在女兒貝拉出生后,高麗漸漸渴望蘇巴什參與對女兒的照顧。正是這種需要幫助的弱勢地位,讓高麗“喪失了自己的支配地位,逐漸地依賴于男性”[10]85,越來越被私人空間所束縛。因此,女性的從屬地位并不僅僅是男性剝削的結果。
其次,從表面上看,蘇巴什的科學知識似乎與保護海洋、河流和湖泊等生態環境相關。“在同一個臨海的研究實驗室干了將近三十年的工作。時常承接的一些關于石油泄漏的咨詢工作,或者為鎮上的公共事務部門做的咨詢服務。”[9]304一方面,蘇巴什研究化學物質對生態環境的影響,表面上看是為了恢復自然的美好,其實也帶有濃重的人類中心主義色彩,因為此時蘇巴什充當著自然的凝視者和代言人,自然在他的眼中是被動的、非獨立的存在,自然被當作可以被支配的對象。蘇巴什利用科學技術讓自然恢復到人類所規定的“健康”程度,讓自然為人類的利益所存在并利用;但另一方面,蘇巴什工作的原因與養家糊口有關。“憑借他一人的薪水他不僅要補助印度的父母,支持在美國攻讀哲學碩士的妻子,還要獨自將女兒撫養成人”[2]42。蘇巴什深知妻子高麗和女兒貝拉都需自己的供養,也就是說,她們在經濟上無法獨立產生了對蘇巴什經濟扶持的期待。所以,女性并非一直與自然同處同一陣營,相反,女性或許也是生態危機的始作俑者。不僅如此,男性也可能成為受壓迫者。小說中,蘇巴什雖然前往美國深造,但他卻仍受包辦婚姻的束縛。例如,其父母曾在信件中說道:“我們希望,到時候,你會相信我們能夠安排你的未來,為你選擇妻子并出席你的婚禮。我們希望你不要像弟弟那樣無視我們的愿望。”[9]79因此,在《低地》中,男性和女性一樣,都是父權制傳統文化話語的受害者,蘇巴什同意父母未來給他挑選一位印度妻子,這使得遠在美國的蘇巴什分離自己的情感,壓抑自己的欲望,造成理性與感性的二元對立。
二、他者的命運共同體建構
如上所述,所謂的女性與自然關系親密的說法是后天建構的,而非先天的。與此同時,自然并非僅是默默無聞的奉獻者,男性也并非僅是針對女性與自然的施暴者,這種識別他者身份的非二元性的做法體現了交疊性闡釋的視角。在這種情形下,“恰恰就是因為兩者(女性與自然)都處于客體與他者的地位,女性氣質與自然特點才會被人類中心主義的男權制建構為同類,進而造成了兩者貌似天然的親近,因而可以說兩者是一個自發的‘命運共同體’”[6]41。也就是說,在人與人的問題與人與自然的問題的交疊性存在中,他者因同病而相憐,這種共同受壓迫的命運促使他們著手建構彼此交融、和合共生的命運共同體。
(一)女性與自然的命運共同體
有評論家曾指出,“《低地》或許是拉希莉小說中最富女性主義色彩的,(因為)它描繪了兩種女性主義,納薩爾派支持者高麗身上所體現的個人主義的女性主義,她拋棄了一切去追求哲學領域的職業,而其女兒貝拉則體現出一種生態女性主義”[12]。具體來說,貝拉所呈現的是一種社會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的特征,貝拉的行為為解構人類中心主義提供了可行方案。“社會主義生態女性主義側重于從社會經濟發展角度……主張以生存必需視角消除所有威脅和毀滅地球的社會制度及其實踐,實行人與自然之間互惠的可持續經濟發展模式,倡導人們過一種盡可能簡單的生活……”[13]98與蘇巴什和高麗的所追求的教授生涯不同,貝拉在本科畢業后去往全國各地的農場當農業學徒,“下地里,設置灌溉線,除草收割,清理動物圍欄。把蔬菜裝進板條箱準備出售,在路邊攤為買菜顧客稱重”[9]274。貝拉推崇和眷戀傳統農業生活和生產方式,她的雙手等身體部位直接和土地親近。不僅如此,貝拉還將自己在農場所學到的知識用于幫助低收入群體改善生活。“她幫助將廢棄的地產改造成社區花園。她教低收入家庭在后院種植蔬菜,這樣他們就不必完全依賴食物救濟”[9]277。貝拉的生存必需視角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發展規律的遵循,她強調人與自然應該是相互依賴,充分認識人類與自然共存的事實。貝拉選擇走一條與蘇巴什和高麗完全不同的非學術道路,也是她對生態危機的思考。“倫理選擇就是人類要認識到自己作為主體存在的價值以及在解決生態危機中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真正選擇一條符合人類倫理的科學道路。”[14]貝拉在探索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道路過程中,看到了自然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農民所遭遇的困境,“她反對吃那些必須長途運輸的食物。反對給種子申請專利。她跟他(指蘇巴什)談起為什么人們仍然死于饑荒,為什么農民仍然挨餓。她指責財富分配不均”[9]277。因而貝拉想通過發揮個人的主體作用,將環境保護與改善人民生計相結合,做出有利于解決人與自然生態失衡的倫理選擇,并最終成功實踐了建構女性與自然命運共同體的一次嘗試。
(二)男性與自然的命運共同體
不只是女性打造了一個自然共同體,同屬于壓迫者與受壓迫者交疊性身份的男性也與自然形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低地》中,蘇巴什和烏達安兩兄弟的性格與行為對應不同的自然意象。“烏達安比較勇敢……他無視自我約束,就像一種不能察覺某些顏色的動物。但是蘇巴什卻在努力縮小他的存在,就像另一些與樹皮或草葉融合的動物。”[9]14-15該小說還充滿了人與自然相關聯的隱喻手法,例如,“《低地》中充滿了不尋常的相似之處,強化了小說中自然世界與人類文化相結合的烏托邦愿景:蒼鷺的長喙讓人聯想到黃銅拆信刀,盤子上的魚骨看起來像一組縫衣針,人物前臂上的靜脈暗示著‘皮膚下的尖拱門’”[15]。如果說這些案例只是體現了人與自然關系緊密這一事實,那么烏達安被捕前的一段自白則體現了自然幫助人類找回自我。警察來家中搜捕的時候,烏達安逃到了低地。“他進入水葫蘆最厚的區域,探出一步,然后是另一步,水接納了他,直到他的身體隱藏起來。”[9]413在水下的時候,烏達安感受了水的守護,它幫他阻擋了一切聲音。更重要的是,它讓烏達安意識到了自己在暴力革命這條道路走得太遠,甚至利用妻子高麗作為幫兇。在自然的幫助下,他從革命的狂熱中解脫出來,醒悟到自己在此次運動中一味堅信自己是革命解放戰爭中的一環,以至于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意識淡薄。殺掉那位警察時手上沾的血液,也如同流動的水一樣,象征著大自然告訴烏達安他參與的謀殺本質上是一種輕視生命和反自然的行為,他丟掉了最初為底層勞苦人民爭取平等地位的自我身份而變成了暴力革命的殺人機器。因此,在感受到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后,烏達安的內在自我得到了真實的投射。在與自然世界達成和解并建構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他的自我認知實現了回歸,雖然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三)男性與女性的命運共同體
在男性與女性的命運共同體建構方面,則具體表現為跨種族命運共同體與代際命運共同體的形成,前者圍繞蘇巴什與曾有過親密關系的美國女性霍莉以及第二任妻子埃莉斯·席爾瓦展開,后者則圍繞蘇巴什與女兒貝拉展開。
“跨文化理解是平等對話與交流的前提條件。”[16]一方面,對海鳥了解頗深的霍莉告訴蘇巴什如何辨別不同的鳥類,還向他請教印度鳥類的相關知識;另一方面,在獲悉印度的家庭模式——父母與兒子、兒媳并不分開居住——后,離異后帶小孩生活的霍莉“想了想”[9]83,認為蘇巴什所說的這種模式“在某種意義上,這樣聽著更好”[9]83。霍莉并沒有像蘇巴什所想,從西方女性的角度衡量、貶低印度這種兩代人一起生活的情景。相反,霍莉對這種家庭模式表示理解和贊同。此外,正是在霍莉的幫助下,蘇巴什實現了感性和理性二元對立的溶解。“二元對立體系將男性與理性和文化劃歸在一起,擔當地位更高、更為重要的角色。男性身上與情感、直覺和欲望相關聯的部分因此被二元對立體系直接除去,男性的本質也經受了缺失。”[17]119如前所述,蘇巴什去往美國后,謹記父母包辦婚姻的要求,這使得他分離自己的情感,壓抑自己的欲望。通過與霍莉的交往,蘇巴什的欲望得到了抒解。“男性的欲望和理性達成了和諧的平衡,靈與肉得到了統一。傳統的二元體系中由女性所代表的情感和欲望在男性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表達,二元對立體系當中的男性話語被顛覆。”[17]120蘇巴什不再被理性的代表這一身份所束縛,而兩性關系的和諧反過來又促使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進一步保持平衡,這體現為兩人的戀情幫助彼此交流對方國家的鳥類知識。但需注意的是,霍莉所體現的共同體傾向是有缺陷的,這可以從她送給蘇巴什的一副雙筒望遠鏡看出,因為這幅望遠鏡似乎表明霍莉提醒蘇巴什他將永遠是遠望美國國土的外國人。與此相對的是,蘇巴什與埃莉斯的跨種族婚姻則是一個相對較為成功的命運共同體實踐。在愛爾蘭的蜜月旅行中,蘇巴什與埃莉斯觀看當地的史前風景時,小說所用的稱呼為“這對男女”“這對夫婦”“男人”等詞語,這種措辭“抹去了他們作為個體主體的地位,并凸顯了人類在地質紀錄中的存在”[18]。也就是說,在這一跨種族命運共同體中,不僅男性與女性的生命依存,人類也作為自然的成員之一與自然互相依存。同時,蘇巴什與埃莉斯的老年婚姻,具有一種德勒茲式的塊莖性特點。“男人得到了兩個兒子,自己的女兒之外又得到第二個女兒,還有七個孫子。”[9]408蘇巴什與埃莉斯在這場婚姻中,各自“繼承”了對方的兒女,這種橫向繁殖也說明了這一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的積極影響,即促進人類的生命意識的衍生,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
至于蘇巴什與貝拉這對父女間的代際命運共同體的形成,則涉及生態女性主義者提出的解決男性/女性二元對立的“雌雄同體”和“兩性對話”方案。
“‘雌雄同體’本來是生物學上的概念,指雄性與雌性共存于同一個個體之中,在自然界的確存在雌雄同體的生物……生態女性主義所推崇的‘雌雄同體’則更多是指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交融。”[6]42國外有學者指出:“拉希莉對貝拉這一角色的塑造挑戰了這樣一種常見的對美國南亞裔兒童的(錯誤的)看法,即認為他們典型地展現了‘模范少數族裔神話’。”[19]而拉希莉對蘇巴什這一人物的塑造,則體現其對少數族裔家庭中專制父親這一刻板印象的挑戰。與拉希莉小說中大部分的印度(裔)父親不同的是,蘇巴什在工作之余,主動與高麗一同照顧女兒,分擔家務。在高麗選擇離開家庭追求學術生涯之后,蘇巴什獨自一人撫養貝拉長大。在知曉貝拉因母親的離開而受到嚴重創傷后,蘇巴什開始帶她看心理醫生,并在夜里站在女兒房門口,看著她睡覺;在得知貝拉拒絕本科畢業后繼續深造,并選擇了居無定所、沒有保險的農業學徒工作,以及后來成為單身母親的決定后,蘇巴什皆遵從貝拉的意愿,并為她和她的孩子提供了一個家;在坦白自己并非女兒的生父之后,雖然女兒離家出走了一段時間,但最終獲得了她的諒解。“秋天,她的女兒出生了。做了母親之后,她告訴蘇巴什,知道他所做的一切,讓她更愛他了。”[9]338因此,蘇巴什身上體現了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共存的可能,這種“雌雄同體”模式“不僅能輕松化解兩性關系的疏離隔閡,還增強了文本觸動人心的力量,每一個進入文本空間的讀者都會被這種男性的陰柔力量所感染”[2]43-44。
“另外一種在生物學可行、在道德上比較理想的模式是‘兩性對話’的模式。”[6]42在這種模式下,“女性得到徹底解放,男性和女性都按照各自的喜好和才能選擇工作……整個社會是一個平等互助、親如一家的‘共同體’”[6]42。蘇巴什用自己的化學知識成為一名生態學家,貝拉則用自己作為農場學徒的實踐知識成為一名社會主義生態女性主義者,從她的身上可以看出“社會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的生存觀沒有否定男性的貢獻”[13]102。小說中,在貝拉的影響下,蘇巴什開始將蔬菜碎片留著堆肥,以及從農場的攤位而不是超市來購買水果、蔬菜等農作物產品。蘇巴什的這一系列轉變既體現了他與貝拉代際命運共同體的逐漸形成,又實踐了社會主義生態女性主義者的觀點,即為了建構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美好社會,男性不應該被排除在外,而應被鼓勵加入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命運共同體,一同積極作為。
三、結語
在《低地》中,拉希莉以20世紀60年代納薩爾巴里運動為敘事背景,描述了一個印度家庭的悲劇性故事。雖然拉希莉本人未明確表明自己是一位(生態)女性主義者,但是該小說反駁了女性天生就更接近自然的錯誤傾向,并指明了自然和男性同處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交疊性身份。最終,同處被壓迫命運的女性、男性與自然逐漸自發建構了一個命運共同體,這個命運共同體可以擴大到容納一切處于邏各斯中心主義壓迫下的他者。近年來,族裔文學與命運共同體(尤其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交疊性趨勢越來越明朗。“在此時代背景下,對流散文學中描述的與人類流散活動密切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種族、民族問題的研究,對流散文學創作、傳播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之間邏輯關系的梳理、闡釋和評價,日益凸顯出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20]不僅如此,“后時代流散文學創作的內容主題不再只限于追溯族裔的歷史和共同經歷,進而關注具有‘普世價值’的人類共同命運。后時代流散作家不僅有雙語文化背景,而且有一定的流散經歷并主動進行跨越民族—國家的交流和文化整合……”[21]例如,拉希莉與丈夫和孩子從紐約搬到羅馬的行為令人聯想到《低地》中在美國各個農場“流浪”的貝拉,而且拉希莉還通過用意大利語寫作來塑造新的流散身份。在接受《愛爾蘭時報》的采訪時,拉希莉說道:“‘在意大利,一切都與血緣、家庭、你來自哪里有關。有人問我來自哪里。我不知從何而來,我一直都是,但現在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她揮了揮手說。”[22]綜上所述,本文在呈現他者的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共存的困境的基礎上,分別對小說中女性與自然、男性與自然以及男性與女性的命運共同體進行了梳理,實現了剖析族裔文學中的共同體建構的嘗試,也體現了“研究這些新生代作家創造的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存的共同體想象,有助于人類檢視自己的局限和不足,以更加包容的態度、更加廣闊的胸懷面對未來的世界”[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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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瞿魏娟,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通訊作者:張瑩,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