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器換人”到“人機共舞”：人工智能時代勞動主體的解構與重構

[摘 要] 隨著人工智能逐漸扮演以往專屬于人類的角色，人類社會正發生深刻變革。人工智能具有類人認知、類人意志和類人情感能力，能夠作為類人主體而存在，極大地增強社會總體的勞動能力。然而，智能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對勞動主體進行了深度解構，主要表現為：平臺勞動下“隨機而動”引發層次性解構，數字勞動下“人機交互”引發結構性解構，智能技術與資本合謀下“機器換人”引發整體性解構。對此，必須推動智能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構建“人機共舞”新格局：在技術層面，保持對技術的追問，掙脫技術資本邏輯；在人的層面，塑造賽博格主體，復歸人的創造本質；在制度層面，創設優良制度環境，規避“機器換人”風險。

[關鍵詞] 人工智能；主體；機器換人；數字勞動；平臺勞動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3.001

[中圖分類號] A811"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3-0005-10

在思想長河中，主體問題一直是哲學家們關注的焦點，構成了西方哲學的重要基石和核心線索。主體通常泛指具有自由意識的人，馬克思基于此將勞動指認為人的類本質，人的本質通過勞動得到確證。人類是勞動的唯一主體，獨占勞動主體地位，這一點以往鮮有人質疑。但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類社會正發生深刻變革。一方面，人工智能為我們帶來了諸多便利，各種自動化程序和機器能夠取代部分傳統工作，解放人的雙手。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同互聯網具有天然的耦合性，借此滲透到人類生產生活的各個角落，憑借其強大的學習能力不斷突破原有界限，實現自身的更新換代。不斷升級的人工智能不僅能夠對體力勞動進行淺層次的簡單替代，而且能夠對腦力勞動進行深層次的疊加替換，從而在整體性的勞動層面接管以往只有人類才能完成的事務。這就促使人們重新思考：人類和主體是完全等同的嗎？作為主體，人類的獨特性何在？

目前，學界對人工智能的主體問題研究主要集中在倫理方面。李建華從倫理學的角度出發，對人工智能倫理主體的問題展開研究，主張從人本主義的倫理觀念出發看待人機關系1。孫偉平從人工智能機器人的主體地位、權利、責任和義務等方面展開論述，認為人工智能機器人直接動搖了人類的唯一主體地位1。湯姆森（Knud Thomsen）對作為倫理主體的人工智能進行了研究，提出了制定人工智能倫理模型的設想，認為通過正義這一核心基石可以將人類倫理應用于人工智能2。而從馬克思主義出發，基于作為人的類本質的勞動對人工智能主體問題的哲學考察還有待展開。有鑒于此，筆者將重點辨析作為主體的人類與作為類人主體的人工智能，進而揭示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的解構與重構路徑。

一、人類主體與類人主體

人們經常使用“主體”一詞，卻仿佛并未在意它的切實含義。主體作為哲學的反思原點，具有極為豐富的內涵。一般而言，主體只有具備某些最基本的規定性，才能稱得上主體。通過回顧思想史我們便會發現，主體和人的概念只是到了近代哲學才開始交匯在一起，而人工智能的出現則在主體和人之間制造出新的裂隙。

（一）作為主體的人類

西方哲學通用的“主體”（subject）概念，可追溯到希臘語“?ποκε?μενον”（基底、載體）一詞，具有如下意涵：其一，邏輯學意義上的主詞，指某一命題的主語，與謂詞相對。其二，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實體，如形式、質料等。其三，人類主體。因側重點不同，人類主體又可被分為心靈主體和具身主體。其中，心靈主體指向的是人類的意識統一體，身體則被視為純然的物體或心靈主體的附屬物；具身主體是對心物二元論的超越，是對精神和物質的統合，相較于心靈主體而言更為全面，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主體。主體概念并非一開始就和人類綁定在一起，古希臘哲學和中世紀哲學較為關注的是前兩類主體，最先將人類把握為主體的哲學家是笛卡爾。他主張通過普遍懷疑的方法，重新尋找人類知識的“阿基米德點”。而在普遍懷疑的過程中，以往看似牢固的觀念和認識紛紛土崩瓦解，人類知識仿佛就要失去一切的立足點。正在這個時候，笛卡爾驚奇地發現，普遍懷疑并未摧毀一切，唯一能經受住懷疑的恰恰是“我思”——我在懷疑這件事情是絕無可疑的。由此，笛卡爾進一步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命題，為形而上學和人類知識的大廈找到了新的地基，從而開啟了主體概念從實體到人本身的新轉向。

沿著笛卡爾、休謨、盧梭等哲學家開啟的道路，康德將其哲學旨趣凝練為三個問題：我能夠認識什么？我應當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而這三個問題指向的都是這樣一個總問題——人是什么？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提出“人為自然立法”，確立了人相對于自然的主體地位，并將知識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根據追溯到認識主體的先天綜合判斷之上，在認識論領域開啟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但康德的主要目的還是要為人類的認識能力畫出界線，他通過現象與物自體的劃分，抑制了主體能力的無限膨脹，也為之后哲學的發展埋下了伏筆。相較于笛卡爾和康德，費希特的主體觀顯然更為激進。他打破了康德對現象和物自體的截然二分，并以絕對自我來取代笛卡爾式的我思主體。在他看來，絕對自我是既能創造自身又能創造世界的存在，其他的一切必定能夠由之推導出來。從哲學史的發展軌跡看，主體概念逐漸從邏輯學、形而上學概念中脫離出來，與人類的關系越來越密切。人類主體最終成為能夠改造、變革和支配世界的主人，以自我為第一原則的主體哲學得以建構，大寫的人開始登上歷史舞臺。

人類主體的能力一般被區分為知識、意志和情感三個層面。康德指出， “一切靈魂能力或者機能都可以被回溯到這三種不能再從一個共同根據推導出來的能力：認識能力、愉快和不快的情感和欲求能力”3。 對主體能力的這種刻畫，源自古希臘哲學家對靈魂本質的探討。這三種能力分別賦予人求真、向善、尚美的本性，構成了人作為主體的基本條件，同時也彰顯了人作為主體的價值、尊嚴與自由。

在以往人類主體觀的基礎上，馬克思指出，勞動才是人的本質屬性，人的本質不是孤立存在的抽象概念，而是在現實的社會實踐中形成并發展起來的。勞動作為人類社會實踐的基本形式，不僅是人類改造自然、創造物質財富的手段，更是人的社會關系、本質力量外化的過程。因此，只有通過人的勞動，才能真正理解人的本質。這種對人的本質的界定，超越了單純以抽象的先天人性來規定人類本質的做法，推動人類主體從“抽象的人”轉向“現實的人”，實現了對傳統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哲學的重要突破。

（二）作為類人主體的人工智能

與人類主體相仿，人工智能在知識、意志和情感等方面也表現出一定的主體性，因此常常被視為一種類人主體。而人工智能和人類在主體性層面的這種近似性，為我們進一步探討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主體的解構提供了基本前提。

首先，人工智能具有類人認知能力。認知能力往往被視為智力，并同意識活動緊密相關。意識與智力不同：前者是一種內隱行為，后者則是一種外顯行為。我們可以通過特定測試來測量智力，而自我意識是大腦內部狀態的一種屬性，我們無法測量。因此，我們只能通過觀察其外在行為反推內在意識。在日本，有人設計出了一種基于意識架構的軟件CBA（consciousness-based architecture）。CBA能夠在意識和行為之間將動物的反應行為與符號行為聯系起來，并通過計算機測試驗證睡眠、反射動作等表現，由此證明自身的可行性1。1997年，由IBM開發的超級計算機“深藍”（Deep Blue）憑借其強大的運算能力擊敗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加里·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開創了智能系統戰勝人類智能的先河。2016年，由DeepMind開發的人工智能系統AlphaGo Lee以4比1的成績戰勝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隨后，AlphaGo Zero更是以其卓越的學習能力驚艷了世人：它在沒有人類示范或指導的情況下從零開始，采用隨機落子策略，通過強化學習實現自我訓練，在40天內就先后戰勝了AlphaGo Lee和Master2。人工智能在圍棋這類高度復雜的智力游戲中展示出類人的自我學習與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體現了人工智能具有類人的認知能力。雖然這還不能和人類意識畫上等號，但必須承認人工智能具有某種程度上的虛擬意識。

其次，人工智能具有類人意志能力。意志能力回應的是倫理道德、自由意志等問題，外顯為有自主決策的行為。人工智能可以由算法植入“虛擬美德”（virtual virtue），從而展示出類人的自由決策的意志能力。由斯坦·富蘭克林（Stan Franklin）等人構建的學習型智能分配代理LIDA（Learning Intelligent Distribution Agent）就能展現人工智能虛擬意志。LIDA為人類展示了智能體如何自下而上采集感官數據以及選擇下一步活動的運作機制，以方便人們理解其當前情況。LIDA作為人類認知的基礎模型，還可以將情感整合到人類決策過程中，智能體由此可以為某個倫理問題找尋符合道德的解決方案3。類人意志能力是促使人工智能通過自由抉擇而向善的能力，就如我們衡量一個人是否道德，很大程度涉及他是否遵守公認的社會規則。以醫院導診機器人為例，導診機器人在設計時被編入常用的禮貌用語和問候語，如“請”“您好”“對不起”“麻煩您”“謝謝”“不用客氣”等，在見到就診病人時會主動上前問候，傳達出近乎人類的溫情與關懷，從原本冰冷的物理質料化身為具有擬人美德的智能生命體。相反，如果內置向惡的算法，人工智能體無疑會表現出不道德的行為。

最后，人工智能具有類人情感能力。費羅斯（Jean-Marc Fellous）發現了一種神經生物學現象，并稱之為“神經調節”。神經調節為我們理解情緒如何產生、維持，以及其如何與行為、認知相互作用提供了途徑。在這一框架下，他還提出了賦予智能機器人情感的新方法1。雖然不是所有的人工智能都需要情感，但因情感在人類思維中具有重要作用，在智能系統中加入情感成分就會使人工智能看起來更像人。為此，皮卡德（Picard）創造了能夠識別和顯示情感的計算機模型。它能夠用隱馬爾可夫模型HMM（Hidden Markov Models）表示情緒狀態，該模型輸入的是一組觀察值，輸出的是每種情緒狀態的一組概率。這組概率可以是由兩種情緒狀態組成的模糊分類，如75%的快樂和25%的焦慮。類似的情感計算技術能夠應用于感覺和情緒發揮重要作用的領域2，如2016年，漢森機器人公司（Hanson Robotics）就開發了第一個名為“索菲亞”（Sophia）的人形機器人，該智能機器人具有面部識別、語言交流和面部表情等情感能力。

二、從“隨機而動”到“機器換人”：人工智能對勞動主體的解構

人工智能具有類人的認知、意志和情感能力，使得其在人類勞動領域占據特殊地位，在帶來人類勞動解放新可能的同時，也引入了潛在的社會風險。比如，對智能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就會危及本該獨屬于人的研發、運用和支配技術的主體地位，使人逐漸淪為智能技術的“座架”，由此引發智能異化。“人工智能也同樣存在著消解人的主體性的負面影響，甚至導致人在新解放中的新異化。”3這種新異化表現為對勞動主體的多種解構，根據人工智能參與勞動的程度由低到高可被分為：“隨機而動”帶來的層次性解構，“人機交互”帶來的結構性解構以及“機器換人”帶來的整體性解構。其中，“機器換人”帶來的整體性解構最為嚴重，是對人的存在和價值的徹底否定。

（一）層次性解構：平臺運作機制下的“隨機而動”

在智能平臺勞動中，人工智能成為人類勞動的技術蠶繭。智能算法的規訓效應誘導勞動者自投羅網，將人異化為平臺活動的一環，對感性的生命進行編碼和符號化。技術退居人類勞動的幕后，人們不得不在智能技術預先設定的框架下開展“隨機而動”的勞動活動，勞動主體的尊嚴、自由與價值受到層次性解構。這種層次性的解構體現的是人工智能和人類的對立關系。

第一層是自我解構。首先，勞動者主體意識的弱化。人工智能對勞動過程中的控制不僅僅停留在技術層面，而是深入勞動主體的意識層面。智能算法遮蔽了傳統的勞動關系，在雇主和勞動者之間搭建了一堵“防火墻”。由此，勞動者似乎是為自己勞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由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工智能沒有對勞動主體進行解構，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勞動主體的解構。人工智能的應用對勞動者腦力思考的替代，加劇了勞動者去技術化的過程。人工智能介入后，勞動者只需按照指示即可完成勞動過程，有時候甚至將需要深度思考的決策行為直接簡化為點選“是”與“否”即可完成的機械操作，而這就剝奪了勞動主體積累勞動經驗和習得勞動技能的機會。由此，人工智能的應用在某種意義上接管了勞動者的智力勞動，減少了勞動者之間的個性化差異，使人的勞動過程中的技術性大幅降低。哪怕是完全缺乏經驗的新人，都可以通過智能系統的指導完成平臺勞動。這種對勞動過程的簡化和重構在帶來便利的同時，也不禁引發我們重新思考：在這樣一種勞動中，人所獨有的認知能力和意志能力究竟何在？又有何用？隨著勞動過程中的自我認同和成就感的日漸淡薄，勞動者仿佛成了機械運作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齒輪，其勞動價值也不斷貶值。平臺勞動“表現為人以生產過程的監督者和調節者的身份同生產過程本身發生關系”1，從單一雇主轉變為模糊的多雇主，從傳統人工監管轉向人工智能技術監控，從限制自由的從屬化管理到勞動者“自主”的平等化合作，工作條件看似靈活自由，但不穩定和不安全感卻倒逼勞動者全盤接受這種主動性的受迫勞動。智能平臺遮蔽了強制勞動的本質，人們在非自發的自由勞動中不得不“隨機而動”。在智能系統的功績主體評分機制刺激下，勞動者陷入自愿接單的過勞怪圈，勞動主體的自由蕩然無存。

其次，勞動者自身的符碼化。智能勞動平臺將具體的個人抽象為符號化、數字化的身份識別碼。勞動者與雇主之間以人工智能技術為中介搭建平臺勞動關系，這種智能技術與資本合謀的勞動控制方式對勞動空間展開全景式監控，將勞動者困在由智能平臺把控的“圓形監獄”之中，使其成為可量化的數字符號。隨著勞動者被量化和被明碼標價，勞動主體的尊嚴被智能算法和平臺資本所吞噬。馬克思曾指出勞動的本真狀態：“我的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我在勞動中肯定了自己的個人生命，從而也就肯定了我的個性的特點。”2而在智能技術加持的平臺勞動中，作為自由的生命表現的勞動被懸置了，外在的異己力量也將勞動者的個性消磨殆盡。為了爭取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勞動者不得不自我解構，將自身打造為無生命、無個性的均質化符碼，以擠入智能系統掌控的生產體系之中。

第二層是免費數字勞動的隱秘解構。人工智能系統不僅模糊了工作時間和休閑時間之間的界限，同時也模糊了娛樂、社交和勞動生產之間的界限以及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界限。這就催生了勞中有休、休中有勞、勞休不分的新勞動樣態。在參與娛樂和消費活動時所產生的大量數據會被上傳，個體自發地向數字平臺提供網站瀏覽活動軌跡、聊天記錄、評論回復等信息，且并無尋求直接報酬的意愿。在這樣一種不知情和不情愿的情況下，個人事實上已經成為數字平臺所有者的無償勞動力。平臺貪婪吮吸著無償的海量數據，將之投喂給智能算法，以進一步掌握用戶畫像，實現精準投放，從而使自身商業價值得到提升。這種隱性數字勞動掩蓋了用戶的勞動貢獻并將勞動主體的價值貶低為零。

馬克思指出：“對象化勞動在物質上與活勞動相對立而成為支配活勞動的力量，并主動地使活勞動從屬于自己，這不僅是通過對活勞動的占有，而且是在現實的生產過程本身中實現的。”3作為類人主體的人工智能與資本合謀，不斷擠占勞動者的生產空間，將人類貶低為一種僅具有功能性和職能性的存在，實現了自身和人的身份對調。由此，人從勞動過程的主導者降格為能夠自行運作的智能系統的維護者和供養者。

（二）結構性解構：數字勞動下的“人機交互”

人工智能技術推動勞動形態從物質化勞動嬗變為非物質化的數字勞動。在數字勞動中，人工智能既是底層支撐又是重要工具，具有雙重作用。無論是具身的還是離身的，人工智能與人類實質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勞動共同體，隨著兩者的深度交融，勞動也呈現出人機交互的糾纏態。這樣一種結構性解構呈現出的是人工智能和人類的合作、交融的關系，是層次性解構的另外一面，但在這種看似溫情的關系之下卻涌動著沖垮人類主體地位的暗流。

數字勞動以勞動對象智能化、勞動資料虛擬化、勞動主體人機融合為主要特點。創造數據成為數字勞動的主要內容，產生數據、生成內容成為數字勞動的根本任務。與此同時，勞動場所也向著虛擬空間發展，任何進出這個空間的人留下的數字痕跡都是有待提煉的數字財富。這種數字勞動按其形態可歸屬于腦力勞動范疇，具有腦動而體不動的特征。人工智能在其中扮演著促進效率、支持決策的重要角色，促使人們更加高效、精確地完成勞動，從而推動了勞動方式的全面轉型。數據生成和數字勞動都離不開人工智能系統，數據在智能時代的作用不斷突出，成為比物質質料更有價值的存在，堪稱數字時代的“石油”。人工智能變成勞動者的外接大腦，在協助人類進行勞動時，不僅操控機器付出體力，而且與人一道付出智力，對勞動者的認知過程和判斷決策既賦能又賦智。人們在勞動中作決策越來越不費力，為此，杰瑞·卡普蘭指出，人們很可能“不是自己在作決定”，而是受合成智能的“逼迫”1，決策權不知不覺由人類向人工智能轉移，人工智能表現出越來越強的自主性。例如，醫療影像診斷中的人工智能可以分析大量的醫學影像數據、信息，幫助醫生快速準確地檢測疾病和異常。人工智能成為醫療決策過程中的智能合作伙伴，在檢測和分析影像數據時醫生并未付出智力，而是由人工智能代勞。人工智能與人類之間形成一種共在、共為的多元勞動主體關系。

丹納赫（Danaher）認為，由于我們將越來越多的決策委托給這些智能算法，我們可能正在滑入“算法統治”2。這種算法統治對勞動主體進行了結構性解構，使算法分享了人所獨有的思維和意志自由能力。更為可怕的是人們對智能系統的長期依賴勢必造成人所特有的認知和決策能力的衰退。在人機交互完成的勞動過程中，一旦勞動者形成對人工智能的慣性依賴，人類作為勞動主體的存在感將被弱化，甚至會出現向智能機器的認知對齊。就如鐘表被發明后，人類便不再依照自身的生理節奏來安排日常起居，轉而依照鐘表的指示過著規律性的機械生活。在人機交互中，勞動者也會逐漸喪失認知力、判斷力和決策力，不可避免會引發“何以為人”的深刻憂思。借用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及的“洞穴理論”，在人工智能技術深刻改變人類勞動方式的時代，人類究竟是“深悉洞外之火的超驗者”，還是“沉迷幻想的洞中人”？毫無疑問，我們都無法避免被智能技術迭代裹挾前行，只能妥協地放棄部分自我。

總之，人工智能技術被同化為人體的一部分，人機融合的出現使得哪些是人的貢獻、哪些是機器的貢獻變得模糊交織，哪個貢獻大、哪個貢獻小也無法度量。這標志著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過程的更深層次的介入，也使得類人主體和人類主體之間的區隔不再涇渭分明。在智能時代，人類不再能赤手空拳地獨立完成勞動，人工智能在賦予人“智能器官”的同時，也導致人的一舉一動都失去了自主性和獨立性。勞動主體因認知和自由決策部分的缺失，其整體性結構遭到破壞，陷入結構性解構的風險之中。

（三）整體性解構：資本與智能技術合謀下的“機器換人”

人工智能通過模擬人的認知、意志和情感過程，能夠自動化完成人類智能任務。在無序擴張的資本與智能技術合謀下，人工智能技術作為被賦予了人格的技術人工物與人類在生產活動中相互競爭，作為勞動主體的人被迫參與競爭，進而被擠出生產領域，面臨“機器換人”的風險。人工智能成為同人競爭勞動崗位的“智能他者”，在這樣的整體性解構中，人工智能與人類主體的關系表現為替代與被替代的關系。

智能化數字生產系統引發了一場聲勢浩蕩的“機器換人”革命，這場革命真實地發生在人類社會現實之中，必然會造成一些工作崗位的消失，勞動者將無處勞動，從而引發熊彼特理論中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3。在無序擴張的資本的催化作用下，這一進程被大大加快。人工智能具有維護成本低、生產效率高的特點，在參與人類勞動方面有其獨特優勢，一些智能機器人在勞動中甚至比人做得更好。牛津大學馬丁學院的一項研究數據顯示表明，平均57%的工作受到自動化的影響1。我們不得不承認，自動化和智能化趨勢正在加速。智能機器人擁有近乎無限的記憶容量，具備輕松利用分布式智能的能力和無與倫比的處理速度。它們有知覺、能自主、多用途，深刻挑戰了人之為人的主體性。隨著智能機器人技術和實時過程監控技術滲入人類勞動領域，人工智能顯示出無可比擬的優勢。有學者指出，無論是完全虛擬的軟件機器人，還是人型智能機器人，它們不僅將取代人類從事最困難或最危險的工作，而且可能與人類合作并最終取代人類2。而馬克思早就預見到了這一現象：“這種機器體系同工人的單個的無足輕重的動作相比，在工人面前表現為一個強大的機體。”3由此，活勞動轉變為這個機器體系的單純的活的附件，轉變為機器運轉的手段。

人工智能不同于以往的工具或人為操控的機器，而是具備自主性，并能通過自我學習而完善自身。人工智能憑借其智能方面的強大優勢壓倒人類主體，將觸手伸向了人類生活的各個層面，引發了一系列“機器換人”的現象，如自動駕駛平臺對網約車司機的替代、智能問答平臺對知識類答主的替代、智能寫作和繪圖程序對人類寫手和人類畫師的替代、智能視頻生成平臺對影視從業者的替代等。我們甚至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場景：一個人乘坐人工智能操控的無人駕駛汽車出行，同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打趣，閱讀人工智能寫作的小說，聆聽人工智能生成的音樂，并在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后和友人一同觀看新上映的人工智能制作的大電影。因為在智能方面的獨樹一幟，人工智能表現出越來越多的創造性和自主性，越來越傾向于在智力勞動領域搶占人的工作。反而是一些依靠體力或人類情感的傳統工作，暫時還未被人工智能危及。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演進，人工智能不再滿足于成為人類的監工或合作者，而是謀求對作為勞動主體的人類的直接替代，使自身成為新的勞動主體，使人從“把技術當作器官”的主體淪落為“機器體系單純的活的附件”的客體。而且，人工智能并不滿足于占據勞動領域，而是要使自身遍及整個社會領域。比如，沙特阿拉伯授予了人工智能機器人“索菲亞”以公民身份4。這就不禁讓人思考，作為公民的人工智能體是否享有公民的權利及義務？能否被視為社會的一分子？這是否意味著在勞動主體之外，人工智能體還能成為政治和倫理主體？

總而言之，人工智能自動化雖然提高了生產效率，但其資本主義應用也導致一些勞動者無處勞動。勞動創造了人，是人的類本質，是將人與動物區分開來的根本標志。如果勞動不復存在，那么人又何以存在？人工智能在一些領域取代人進行生產勞動，此時人雖然還是名義上的勞動主體，但并沒有展示出勞動主體的尊嚴、自由與價值，只能是有名無實的勞動者。如果勞動崗位不復存在，“連勞動本身也成為工人只有通過最大的努力和極不規則的間歇才能加以占有的對象”5，那么工人便“不再是生產過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產過程的旁邊”6，淪為赫拉利口中的“無用階級”。此時，人類的勞動主體地位將被人工智能整體承接。

三、“人機共舞”：勞動主體的重構路徑

雖然人工智能帶來種種風險，沖擊著人的勞動主體地位，但在人工智能已然出現并飛速發展的當下，廢止人工智能、退回到田園牧歌的社會狀態只能是一種幻想。我們只能在人工智能這一大的前提下，尋求勞動主體的重構路徑。人工智能作為新興技術的產物，其本身是無所謂善惡的，關鍵要看對其的應用。為回歸人的類本質，切實解決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主體解構問題，需從技術、人和制度三個方面共同發力：在技術層面保持對技術的追問，掙脫技術資本邏輯；在人的層面塑造賽博格主體，復歸人的創造本質；在制度層面創設優良制度環境，規避“機器換人”風險。這些措施有助于實現智能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促成人機協作優勢互補，共繪“人機共舞”的時代畫卷。

（一）保持對技術的追問，掙脫技術資本邏輯

相較于以往的技術產物，人工智能逐漸掩蓋其工具性和被動性的一面，表現出目的性和自主性的一面，呈現出類人主體的特征。盡管技術本身是價值中立、無分善惡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技術不會被用來作惡。對于人工智能的發展，我們應該始終心存警惕，而不是放任自流，尤其應當警惕資本邏輯對智能技術的侵蝕。智能平臺對人類勞動主體的層次性解構，體現出的就是技術被資本裹挾以謀取更大利益，以及由此帶來的技術對人類勞動主體地位的顛倒。因此，重構人類勞動主體需保持對技術的追問，掙脫技術資本邏輯。

科技的發展旨在實現人們對美好生活、和諧社會和美麗世界的追求。在資本主義國家，資本在生產關系中居于主導地位，工人則淪為資本增殖的工具。物化的生產方式導致物與人的反向錯位，不可避免地引發兩者間對立，人的本質也隨之消弭、失落。而人工智能的社會主義應用，可以從根本上免除資本邏輯對人工智能的劫持，緩解人工智能和人類主體之間的緊張關系，最終將人工智能由實現資本的價值增殖的工具轉變為滿足人們美好生活需求的手段。馬克思敏銳地指出，“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1。智能機器的本質依然是勞動工具，它幫助人類進行勞動生產，拓展、延伸與豐富了勞動者自我實現的手段與途徑，歸根結底屬于生產力范疇。如果說傳統機器是人類物質器官的延伸，是人的物質勞動工具，那么人工智能就是人類精神器官的延伸，是人的精神勞動工具。從這一維度看，盡管人工智能具備深度學習的能力，但它也不過是人本質力量的外化、物化的知識力量。從實踐的維度看，人類通過感官形成感性認識，再將感性認識經過整理上升為理性認識。在這個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始終是人類對世界的感知，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所形成的交互主體性。而人工智能目前尚缺乏對感性世界的體認，也無法展開真正意義上的主體間交往，它只能被動地接受人類活動產生的語料的投喂，遵循著從概念到概念的單向度思考方式。正是因此，人工智能在與人類交流時常常會出現答非所問、胡言亂語、似是而非等情況，在共情以及理解人類價值觀方面也顯得頗為遲鈍，在主體性層面遠不如人類豐富和復雜，本質上還是工具性的存在。

為了規避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的層次性解構，必須使人工智能回歸技術的屬人本質，打破對人工智能的技術壟斷，使其從資本專屬的牟利手段向普惠全民的技術工具轉變。對此，“要牽住數字關鍵核心技術自主創新這個‘牛鼻子’，發揮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優勢、新型舉國體制優勢、超大規模市場優勢，提高數字技術基礎研發能力，打好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盡快實現高水平自立自強，把發展數字經濟自主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2，充分彰顯人工智能的社會主義應用，為勞動者構建一個能充分展現其主體地位的勞動空間。應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實施對智能技術的算法審核，避免資本邏輯成為人工智能的底層代碼，以及智能技術面紗下對勞動者的隱性剝削。

技術是合目的的手段，人才是最終的目的。如果技術的進步無法提升人的主體地位，那么人類追求技術進步也就毫無意義。但是人類尋求擺脫勞動的煩瑣、危險和單調，并不意味束手無為、不勞而獲，而是要追求那些能夠真正彰顯主體性的實踐與創造，從而使勞動真正成為人之為人的本質所在。

（二）塑造賽博格主體，復歸人的創造本質

人工智能加工處理的原料更多是以往由人腦處理的信息和知識，因此它在勞動過程中發揮的作用與傳統技術相比有著本質區別，這直接導致人類與自身智力的分離。正是由于人工智能在勞動中的特殊作用，人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將自身的勞動主體地位讓渡出來。即使面對嵌入歧視性算法的人工智能系統，人們也不疑有他。這就體現出人工智能技術對人類的或公開或隱蔽的宰制。海德格爾頗有預見性地指出：“技術不僅僅是手段，技術是一種展現的方式”1，是“人為的”且“為人的”本質性活動，作為“座架”引導著現代人的生產勞動。面對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的結構性解構，最有力的應對方案就是塑造賽博格勞動主體，復歸人的創造本質。

人工智能的興起歸根到底源于人的需要，為規避科技的“雙刃劍”效應，免除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所造成的人類本質錯位，就必須進一步鞏固人的主體地位。人工智能作為未來人類勞動的重要參與者，沖擊著人類的勞動主體地位，但重塑人類勞動主體也并非無計可施。人工智能技術對程序化、符號化和數據化勞動的替代，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人類擺脫了重復性勞動的困頓。如何既有效利用人工智能，又保全人類勞動主體，成為破解問題的痛點、堵點和難點。一種可能的方式就是以人機融合塑造賽博格勞動主體。

數字資本主義不遺余力地鼓吹數據新石油，宣傳非物質勞動的自由性，但數據并不是天然的石油，而是數字勞動者實踐所產生的新原料，離開了人的活勞動，機器的死勞動無法創造任何價值。從馬克思《資本論》中著名的公式“商品價值=不變資本+可變資本+剩余價值”，即“W= C+V+M”可以看出，商品的價值（勞動成果）包括物化勞動（土地、資本、機器等生產要素）和活勞動（人類勞動），物化勞動必須通過人類活勞動才能實現價值轉移。只有活勞動才能創造價值，在數字勞動中，如果機器死勞動失去了人類活勞動供給的“數據顆粒”這一原材料，將無法完成勞動全過程。無論人工智能用何種通天本領來遮蔽人類勞動的價值，都無法改變人類是勞動的真正主體這一事實。

在理想情況下，人工智能和人類智能合作有助于彌補各自的局限性。人工智能通過對人在勞動過程中的認識、決策和行動施加積極影響，可以使人們更好地認識和改造世界，減輕人們的勞動負擔，幫助人們節省更多時間以進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2。馬克思指出，機器的應用“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3。赫勒也認為，將重復性思維和重復性實踐從人類的生活中完全“卸載”，有助于使人類專注于更有價值、更能體現人類本質的創造性活動4。在堅持人的勞動主體地位的前提下推進人類智能與人工智能的共融互補，有助于兩者的共同進化，形成賽博格勞動主體。對此，艾斯林（Esling" Philippe）等人指出，人工智能可以不帶任何偏見地輕松處理復雜和多元的信息。因此，它可以讓我們處理超出我們感知能力的對象和概念，如在單個模型中完成參數推斷、宏觀控制學習和基于音頻的預設探索等極其復雜的任務5。這說明人工智能能夠以一種簡化的方式呈現復雜的知識，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創造推力。

創造性思維是人類思維最高形式，也是展現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人工智能本質上也是人類創造性活動的產物。在這一意義上講，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的解構并非出于其自主的意識，而是由研發人員授意的。這是因為，人工智能本身就是研發人員進行創造性的勞動結果。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的介入實質上對人類勞動的創造性提出了更高要求，促使在創造的基礎上進行再創造，增強勞動的創造性由此成為重構人類勞動主體的關鍵一環。智能機器在從事重復性、規則性、可編程的工作中具有巨大的潛力，可將煩瑣重復的事務性工作交給智能機器，并在創造性活動層面設定人工智能的準入標準和活動范圍，使其成為能提供源源不斷的創造時間的助手而非徑直成為創造主體，從而使人類有更多的空余和精力投入創造性活動。

（三）創設優良制度環境，規避“機器換人”風險

“機器換人”蘊含著勞動解放與勞動異化的雙重可能。它不僅是技術發展的結果，而且是資本無序擴張的產物。其雖受資本邏輯的驅動，但也受政治和制度的規制。為規避“無用階級”的產生，就要以制度和法律驅散技術拜物教的迷霧，防止智能技術的濫用，朝著“人機共舞”的方向健康發展。

人工智能以數據、算法、算力為核心，不受生物性限制，與人類相比有著天然的優勢，具有提高生產力、改進生產方式、動態管理生產過程等積極作用，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強大杠桿。但人工智能的研發和突破需要付出大量的前期成本，這就給資本提供了入場契機，將本應為人類社會進步服務的智能技術狹隘化為實現資本增殖的工具。資本邏輯對智能技術的滲透可能造成“機器換人”的不可控局面，引發人類勞動主體被整體性解構的問題。

相較于智能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帶來的智能異化，智能技術的社會主義應用能夠為人類勞動解放提供制度支持，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為重構人類勞動主體提供充分條件。社會主義生產資料公有制有助于避免智能技術被資本巨頭和科技寡頭壟斷，通過智能資源、數字成果、平臺信息的共創共享，使公共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實現。社會主義國家通過發揮制度優勢，準確把握人工智能未來應用的核心領域，建立明確的市場準入制度、公平競爭審查制度和公平競爭監管制度，規范智能技術的發展和應用，能夠確保勞動者在智能勞動大環境下依然享有就業機會，從而避免智能技術濫用帶來的“機器換人”風險。

針對數字勞工這一現象，應完善相關制度和法規，改善數字勞動者的就業權利，避免其游離于正常雇傭關系之外，消除雇主與勞動者之間的權利不對稱，捍衛數字勞動者的勞動主體地位。應確立具體的數據使用的規則、范圍和標準，強化數據監管，防止資本濫用數字技術收集個人隱私數據以及壟斷數字公共資源謀求私利。需要注意的是，數據這一生產資料具有極強的流動性，能夠輕易地躍出國界，因此國際合作也至關重要。應加強與其他國家的合作，共同制定反壟斷、數據隱私等方面的國際標準，避免被他國的數據戰略邊緣化。只有通過全球合作，才能更有效地規范智能技術的使用，確保其不對人類社會產生負面影響。

此外，還要看到，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確實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以前需要幾十甚至幾百人協作完成的任務，現在可能僅需一個智能機器人就能勝任。換言之，智能機器人可以節省大量的勞動時間，而這些被節省下來的時間可以轉化為自由時間，從而為實現勞動解放提供技術支持。在這種情況下，應優化分配機制，完善社會福利和保障體系，避免節省下來的自由時間被資本劫奪，使人工智能帶來的科技成果普惠化，使每個人都能共享科技進步帶來的紅利。而且人工智能在淘汰掉一些傳統工作的同時，也必然會創造一大批新興工作崗位。馬克思準確指出：“雖然機器在應用它的勞動部門必然排擠工人，但是它能引起其他勞動部門就業的增加。”1因此，應使學校的專業設置更加靈活化和多樣化，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并為勞動者提供相應的技能培訓，使他們能夠投入不斷涌現的新工作中。人工智能和人類在競爭性之外，存在著互補性的一面，只有促進人類與人工智能在生產實踐領域取長補短、互促互進，實現兩者和諧共生、持續共榮的“人機共舞”理想境界，才能實現智能時代人類勞動主體的重構，推動勞動成為人類真正的自由的生命表現。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