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布倫納指出了資本主義起源的解釋難題,深刻批判了斯密的解釋模式、新斯密馬克思主義的商業化解釋模式、人口論解釋模式、米歇爾·曼恩的歐洲動力論解釋模式,提出正是社會財產關系的轉變才導致資本主義產生于英國農業領域。在他看來,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財產關系和榨取剩余方式有根本不同:前資本主義社會通過超經濟強制手段對農民進行剩余榨取,資本主義社會則通過經濟強制進行剩余榨取。農民政治共同體、地主政治共同體相互糾纏和沖突,促使封建社會人口危機、地主收入危機爆發,推進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
[關鍵詞] 布倫納;社會財產關系;政治共同體;農業資本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3.003
[中圖分類號] A811.64; B089.1"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3-0026-12
國際學術界曾經歷兩次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爭論,第一次由保羅·斯威齊(Paul Marlor Sweez)和莫里斯·多布(Maurice Dobb)引發,第二次由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引發。作為“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創始人,布倫納因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布倫納辯論”而享譽世界馬克思主義學界,對資本主義起源問題的分析作出了重要貢獻,也奠定了“政治馬克思主義”學派的理論基石和價值旨趣。他通過分析馬克思、亞當·斯密、沃勒斯坦、斯威齊等人關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觀點,構建了“政治馬克思主義”獨具特色的關于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的社會轉型觀,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馬克思的社會發展形態理論,推動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認識。雖然目前學術界對布倫納的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理論有一定研究,但仍存在一些理論上的薄弱之處,還需進一步分析政治共同體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中的作用和超經濟強制的作用。
一、囚徒困境: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歷史轉型
在布倫納看來,歷史轉型的囚徒困境指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中存在的解釋悖論。這種歷史轉型悖論的主要觀點是: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是由財產關系的變革導致的,而前資本主義的社會財產關系向資本主義的社會財產關系的轉變又是由資本主義的興起導致的。資本主義的興起是由貿易直接產生的,但貿易的興起并不必然帶來新舊社會財產關系的轉變。這就預設了某種先天存在的資本主義,并將其納入這種轉型過程中,從而將需要解釋的問題當成了前提條件,陷入了歷史轉型的囚徒困境。
布倫納主要通過分析馬克思關于轉型的不同解釋模式來闡釋這個問題。在這個方面,他和艾倫·伍德的觀點基本一致,主張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存在著兩種解釋模式。第一種模式,即分工模式體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共產黨宣言》中,強調分工代表了生產力和市場的發展水平,決定了社會財產關系和階級關系。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著重論述了分工對于各個民族生產力發展的重要性,認為各個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程度。“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任何新的生產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產力單純的量的擴大(例如,開墾土地),都會引起分工的進一步發展。”1分工引發了工商業勞動和農業勞動的分離、城鄉之間的分離和利益斗爭,并進一步引起了商業勞動和工業勞動的分離,這就直接決定了社會財產關系和階級關系的轉變。“分工是迄今為止歷史的主要力量之一,現在,分工也以精神勞動和物質勞動的分工的形式在統治階級中間表現出來,因此在這個階級內部,一部分人是作為該階級的思想家出現的……而另一些人對于這些思想和幻想則采取比較消極的態度,并且準備接受這些思想和幻想,因為在實際中他們是這個階級的積極成員,并且很少有時間來編造關于自身的幻想和思想。”2在伍德看來,“這種敘述認為歷史是勞動分工過程中連續不斷的不同階段,唯有技術進步是一個跨歷史的進程,而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市民階層被賦予的領導角色是從封建枷鎖中解放出來的”3。這種觀點其實意味著資本主義已經在封建社會中孕育,在市場貿易中汲取必備的養分,并通過資產階級革命逐漸發展成熟。第二種模式,即生產模式出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資本論》中,強調生產方式的作用,主張生產方式就是一種社會財產關系系統。“基于這種生產方式論所提出的由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模式,是從具有沖突性的再生產開始的,即一方面是農民生產者階級直接通過非市場化渠道擁有其自身再生產資料;另一方面則是地主統治階級和剝削階級借助于超經濟強制性手段從農民生產者身上榨取剩余以進行其自身再生產。”4第一種模式源于斯密的解釋,將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類資本主義因素當作了資本主義來解釋,無法闡釋資本主義的出現;第二種模式是馬克思和許多學者沒有進行深入分析的,無法解釋封建社會財產關系轉變的階級斗爭因素。“第二個模式的主旨就在于凸顯社會財產關系系統使得社會再生產得以可能并因此構建了后者——特別是家庭和階級的再生產,而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正源自這樣一個具有矛盾性的再生產過程,即再生產資料的農民階級個人所有制與地主階級借助于超經濟的壓制(extra-economic compulsion)手段榨取和剝削農民生產者的剩余產品之間的矛盾。”5按照伍德的說法,資本主義的起源與鄉村地帶的所有制關系變化有著更深的關聯,特別是在英格蘭鄉村新的社會財產關系最終被建立起來,從而確立了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制度。而且伍德認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與舊有范式之間實現了具有決定意義的決裂,同時也為后世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的進一步闡釋奠定了堅實基礎”6。
布倫納指出,馬克思忽視了社會轉型的復雜性問題,他對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分析建立在一系列假設和理想模式的基礎上。這種假設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中始終存在交換型生產,強調隨著技術的進步,生產力會一直發展并推動社會階級結構和財產關系的轉變。這種假設的前提是資本主義生產條件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的確立,但事實上,無論是生產的發展還是技術的進步,都不能以理想模式為唯一標準,而是會存在著多種可能,比如會不存在交換型生產、自然選擇機制和社會財產關系的自動轉變。“馬克思再度認為是交換型生產和專門化消滅和變革了舊模式,同時也再次把基于個人私有制的生產特征描述為交換型生產。在其所有早期著作中,馬克思都認為交換的出現既是舊模式瓦解的主要原因,也是新模式的典型特征。”1
布倫納認為,囚徒困境的產生在于馬克思和斯密關于前資本主義轉型的思路高度一致,這種一致性表現在五個方面:第一,關于封建主義的起源因素一致。馬克思和斯密都認為封建主義是蠻族入侵歐洲導致的,其結果就是瓦解了先前的交換和分工系統,摧毀了古代的貿易體系,構建了基本的地主—農奴關系。他們都認為封建主義的興起是貿易擴張和分工發展的進程被人為中斷的結果,從而阻止傳統的自然演變進程走向資本主義。第二,關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因素一致。馬克思和斯密都認為商業、交換和分工導致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其中分工是核心要素。社會生產的發展,農奴逃亡到城鎮,導致農業和手工業的分離,隨之形成了專門化的分工和城市共同體。在這個過程中,城市共同體的政治斗爭非常重要,能夠推進經濟的發展,維護市民的自由,反對封建貴族和領主的掠奪。“在斯密看來,共同體自由的確立是確保資本主義發展的主要歷史變革,因為經濟從寄生性的政治中擺脫出來是經濟發展的基本條件。”2此外,雖然馬克思強調的是階級和財產關系,斯密強調的是分工發展的替代形式,但馬克思理論是對斯密理論的擴展而非決裂,他們都將封建階級和財產關系看作其理論體系的核心內容。第三,關于城鎮與鄉村關系的看法一致。馬克思和斯密都認為通過商業貿易,城鎮消滅了農村的封建藩籬,促進了農村的發展,特別是促進了農業資本主義的形成。第四,關于資本主義和商業都不加區分。馬克思和斯密都認為商業是資本主義的標志,正是商業被中世紀的蠻族打斷才導致人類進入封建社會,而資本主義社會就是商業的復興。在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他認為逃亡的農奴可以自動成為手工業者,且這些人都可能成為工人并為資本家進行生產。商業的發展促進了封建社會關系的解體,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財產關系顯現出其資本主義性質,向資本主義的轉型也意味著商業運行機制的產生。第五,關于資產階級革命論和城市革命論的內在邏輯一致。中世紀城鎮超越了農村,摧毀了封建工業生產關系特別是社會財產關系,使農奴獲得了自由,滿足了城鎮工業發展對勞動力的需求,從而加速了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據此,馬克思提出資產階級革命論,認為資產階級革命在中世紀城鎮擺脫封建地主和貴族的阻礙和掠奪階段才具有必要性。“馬克思和斯密一樣認為,反封建的革命代表的是既有資產階級社會反對其外部封建束縛的斗爭。業已具有資本家本性的農奴為了成為資產者而逃離土地來到城鎮。繼而原始的手工業坊式經濟則代表的是以萌芽狀態存在的建立在剝削雇傭勞動基礎之上的交換型生產。”3因此,資本主義社會應該是在封建社會的裂縫中而不是其內部產生。資產階級的反封建革命必然在封建社會之外發生,構建出一個全新的資產階級社會。
基于以上分析,布倫納認為馬克思的第一種解釋模式存在矛盾。一方面,馬克思強調任何社會的生產都要建立在先前歷史條件特別是社會財產關系和階級關系基礎上;另一方面,馬克思又認為社會財產和階級關系代表了以分工為媒介的生產力的發展。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力、分工和社會財產關系、階級關系等形成了一種緊密的因果關系,即生產力的變革促進分工的變革,分工的變革又促進社會財產關系和階級關系的變革。這種因果關系恰好證明了馬克思的第一種解釋模式的矛盾性。馬克思將這種依次影響的要素通過這種理想模式呈現出來,與斯密的邏輯相同。但這種理想模式只是假設,因為自由交換型生產和市場競爭所構成的自然選擇機制足以解釋生產力普遍而持續的規律性發展,這恰恰是資本主義的邏輯所要求的,而馬克思無法找到一種替代斯密的關于前資本主義社會轉型的方案。
布倫納指出,隨著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入研究,其在《政治經濟批判大綱》等著作中將財產關系定義為直接生產者和生產資料之間的關系,并將其確定為任何生產的前提。前資本主義的直接生產者不需要通過交換型生產獲得再生產資料,而是直接由前資本主義的財產關系決定。這樣直接生產者擁有再生產資料,統治階級無法對其進行直接操控,只能通過超經濟強制手段榨取剩余來實現自身的再生產。“繼而,財產關系的變革就很難被解釋成生產力或分工變革的純粹后果了。”1交換型生產在這里無法得到證明,分工與交換也不必然導致社會財產關系和生產的轉型。由此,馬克思的第二種解釋模式實際上否定了第一種解釋模式,馬克思想擺脫斯密的影響,但是又無法超越,最終陷入了歷史轉型的囚徒困境。因此,需要對馬克思關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的理論進行重建。
但實際上,馬克思對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闡釋并不存在布倫納所指出的問題,即不存在兩個解釋模式的矛盾或用第二種解釋模式否定第一種解釋模式的問題。具體來說,其一,馬克思始終貫徹唯物史觀和辯證法,指出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等著作中,馬克思都清晰地表明,資本主義社會產生于封建社會內部,而且是在工業領域首先形成的,但其同封建社會有著本質區別。“馬克思是在兩個維度中來討論過渡問題的:一方面,從特殊或典型(如以英國和日耳曼社會為例)意義上看,資本主義產生于封建社會內部,且主要是在工業而非農業中開始的,且逐漸支配農業,雖然后者曾是前者的前提性經濟結構基礎;另一方面,馬克思又反對將這種典型案例推廣到其他國家和社會形式之中,因為后者無論在過渡時間還是順序上都是不同的,有的甚至一開始就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發展基礎——如美國。”2因此,不能抽象談論資本主義的起源,而是要深入封建社會內部特別是生產關系中去理解,并且要嚴格區分封建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差異。正如布倫納所指出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區別于以前生產方式的地方,就在于它專一的和在體制上發展生產力的趨勢。這種趨勢源于社會—財產關系制度,在這種制度中經濟主體——與以前歷史時期的主體不同——必須依賴于市場來追求它們所需要的任何東西,并且不能通過超經濟強制如農奴制、奴隸制或賦稅制國家等體制來榨取剩余以保持收入。”3其二,馬克思已經明確指出,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區別就在于生產資料所有制。資本主義建立在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基礎上,以資本邏輯為社會運行的核心,強調的是市場強制對社會各個領域的作用。在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下,形成了占有絕大多數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和占有很少或根本沒有生產資料的工人階級,他們之間形成了支配與被支配、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資本主義的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直接決定了生產方式的特點,生產方式也會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而發展。“社會關系和生產力密切相聯。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4其三,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社會基本矛盾是推動人類社會向前發展的根本動力,人類社會的歷史歸根到底就是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歷史。雖然馬克思強調了分工、技術、貿易等因素對資本主義起源和社會轉型的重要作用,但是始終立足于特殊的歷史條件,從深刻的歷史辯證法出發,揭示了資本主義產生的歷史必然性,這種必然性也是由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兩對基本矛盾決定的。在這兩對矛盾的發展中,伴隨的是激烈的階級斗爭和階級結構的改變。封建社會不會自行瓦解,只有在這種激烈的階級斗爭中才能被推翻,并被資本主義所代替。
二、對四種資本主義起源解釋模式的批判
布倫納圍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批判了斯密的解釋模式、新斯密馬克思主義的商業化解釋模式、米歇爾·曼恩的歐洲動力論、人口論解釋模式,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政治馬克思主義的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理論。
(一)斯密的解釋模式:個體經濟代理人與資本主義形成
一般認為,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闡釋了資本主義興起的問題,抓住了現代經濟增長的本質,發現了經濟增長的關鍵機制,即個體經濟的作用。但布倫納指出:斯密的理論無法科學闡釋經濟增長,是一種非歷史的理論;斯密沒有認識到任何一種社會形態演變都有其微觀經濟基礎,而決定微觀經濟的是宏觀結構——社會財產關系。
按照布倫納對社會財產關系的理解,斯密關于社會經濟發展和形態演變的觀點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斯密的經濟發展機制只能發生在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之中;二是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財產關系占主導地位的地方,經濟一般會陷入停滯;三是斯密所說的現代經濟增長只能發生在前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向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過渡的轉型期,而這種轉型期并不具有普遍性。因此,“斯密關于經濟增長的兩個機制論只適用于如下這種情形,即經濟代理人參與市場活動且必須依靠市場來獲取生存必需品并因此受制于競爭,同時他們也無法通過暴力方式剝削直接生產者以維持自身生存需求”1。經濟代理人是與生活資料相分離的,被剝奪了土地所有權,缺乏自身再生產的強制性手段,而正是在特定的社會財產關系中,生產者——經濟代理人才能獲得人身自由,并受制于競爭的規則,從而促進經濟的增長。
實際上,斯密的解釋模式與商業解釋模式聯系緊密,他強調了商業崛起給個體經濟代理人提供的機會,認為個體經濟代理人可以通過專門化生產、剩余積累和創新實現貿易收益和經濟發展,這種說法具有顛覆性意義。但斯密的觀點顯然是非歷史的,他只將社會財產關系視為對個體經濟代理人的約束,并將社會財產關系的轉型看作微觀層面的主觀動機及其在經濟領域中推行的結果。正如克里斯·威克姆所指出的:“當布倫納強力抨擊亞當·斯密關于‘前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向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過渡’這一觀點時,一些比較類似的問題隨之而來——布倫納認為亞當·斯密將這一轉變歸因于貿易擴張是錯誤的,用貿易擴張難以自圓其說,因為沒有發生轉變的國家和地區同樣經歷了貿易擴張。”2盡管如此,布倫納和斯密在關于英格蘭地主和佃農的重要關系問題上所持有的觀點是一致的。
(二)新斯密馬克思主義的商業化解釋模式:商業與資本主義形成
布倫納指出,新斯密馬克思主義者包括安德烈·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保羅·斯威齊(Paul Marlor Sweezy)等人,他們否定斯密對于資本主義起源的解釋模式,認為斯密關于貿易和分工將帶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觀點是個人主義機械論,但他們沒有將階級結構和階級關系考慮進去,只是一味地強調市場的力量,并且改變了原先對于欠發達地區作用的認識。
商業化解釋模式最先由比利時學者亨利·皮朗(Henri Pirenna)提出,他在《中世紀歐洲經濟社會史》一書中指出,貿易或商業是資本主義形成的主要推動力,并且將商業與城市的發展結合起來。“中世紀城市的歷史作用是無疑的,可是,城市又是怎樣產生的?他們只能將其再次歸因于商業的復興,特別是南北海運線開通后導致的遠距離貿易的恢復。總之,皮朗和斯威齊是十足的‘貿易根源說’論者。”1布倫納特別批判了斯威齊抽象地將市場當作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決定性因素的做法,并將資本主義的興起看作自用型生產和市場型生產之間的對立和矛盾。但真正意義上的對抗并不源于這兩種類型的生產,而是來自階級系統之間的對抗,即資本主義的階級系統(自由雇傭勞動)與前資本主義階級系統之間的對抗。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關系下,勞動力沒有成為商品,直接生產者也沒有和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分離開來;而在資本主義階級關系下,自由雇傭勞動已經占據主導地位。因此,不能將前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換混同于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的商品交易,更不能單純地將商品貿易和城市當作資本主義形成的根本動力。馬克思也很早認識到這個問題,他在《資本論》中指出:“商業對各種已有的、以不同形式主要生產使用價值的生產組織,到處都或多或少地起著解體的作用。但是它對舊生產方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著解體作用,這首先取決于這些生產方式的堅固性和內部結構。并且,這個解體過程會導向何處,換句話說,什么樣的新生產方式會代替舊生產方式,這不取決于商業,而是取決于舊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2這意味著,商業推動的社會生產變遷,既可能導致封建生產方式的解體,使其轉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有可能導致奴隸制度(農奴制)的強化。
(三)米歇爾·曼恩的歐洲動力論:社會權力網絡與資本主義形成
布倫納指出,米歇爾·曼恩(Michael Mann)的“歐洲動力”概念是其社會權力資源理論的核心,他立足近代國際關系轉變,闡釋了歐洲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但是其論同歐洲的發展軌跡不符。曼恩強調,不應該將社會當作一個整體來理解,而應將其拆分為四個獨立的社會網絡(權力資源)——經濟、政治、軍事和意識形態。但在分析歐洲崛起時,他又違背了自己的這個觀點,將歐洲視為具有社會統一性的整體。他認為,歐洲的奇跡應歸因于強大的動力機制,所有的社會權力資源都朝向一個總的方向,即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
根據曼恩的觀點,歐洲經濟奇跡建立在其獨特的政治和經濟相分離的基礎上。歐洲有很多單一制的集權國家,最開始其政治和經濟是糾纏在一起的,通常運用政治權力強制性地控制勞動力和征收賦稅。歐洲地主和農民廣泛采用新技術進行農業革命,提高了農業生產力,解放了農民。在其發展過程中,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逐漸主導了本國的經濟發展,成為經濟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并改變了現代國家關系。更加重要的變化是封建階級關系開始向資本主義階級關系過渡,這恰好是政治與經濟相分離的過程。
布倫納指出,曼恩的歐洲動力論無法解決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問題,他只是抽象地構建了社會權力網絡,但沒有對這個社會權力網絡的演變及其影響作出全面準確的闡釋,更沒有科學論述前資本主義的轉型機制和結果。實際上,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農民和地主都被束縛在封建農奴制基礎上,雖然組建了政治共同體,但是都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不是去改變現有的體制。資本主義國家的建立既是地主政治共同體發生轉變的結果,也是農民依賴市場機制,遵循交換型生產和再生產規則的產物。資本主義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升華,與經濟相分離,擁有了武力壟斷權,但是其仍然是按照資本邏輯來運行的,維護的是資產階級的利益。
(四)人口論解釋模式:人口壓力與資本主義形成
布倫納指出,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諸解釋模式中,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人口論解釋模式,其中以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模式為典型。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和波斯坦等人繼承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模式,認為人口增長導致對土地和食物的需求日益擴大,使食品價格和土地租金不斷上漲,引發封建主義轉向資本主義。波斯坦的核心觀點是:“由于人口壓力的不斷加劇,無論在那些或可被稱為現代土地租賃關系已經出現的少數地區,還是在所謂的合乎習俗的傳統地區,13世紀都是一個(相對于農民來說)地主的地位有所提升的時期。”1到14世紀和15世紀,農民人口嚴重不足,導致土地租金水平下降,地主對農民的剝削減弱,農民獲得了極大的自由。因此,人口下降的危機直接決定了農奴制的瓦解。
布倫納強調,人口論解釋模式漏洞百出,在歐洲的不同時間和地點的確出現了類似的人口變化趨勢,但卻產生了不同的結果。布倫納以英國和法國為例指出,13世紀英國和法國的部分地區出現了領主對農民控制加強的情況,但法國的其他地區不但沒有出現這種情況,農民反而逐漸掌握了財產所有權,成為自由人,領主對農民的控制變得脆弱。因此,人口論的解釋模式是獨斷的,只分析了人口與土地的供求關系變化,卻沒有考慮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關系和社會財產關系變化。人口壓力對英國和法國的地主和農民產生不同影響,這需要從社會財產關系角度深入分析。“布倫納等對‘人口根源說’的批評是有相當實證并有分析力的,因而雖有波斯坦和拉杜里等人的一再辯解,但仍然難以改變‘人口學模式’漸受冷落的境況。”2在布倫納看來,要把握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的轉變,就不能單從人口壓力角度展開分析,而是應該從基于社會財產關系轉變的新的階級結構加以闡釋。
三、農業資本主義的形成
在布倫納看來,人口和商業化的解釋模式都存在理論的困境,即它們都沒有結合社會財產關系展開分析,也無法揭示因為人口和商業的差異導致的經濟發展后果。因此,分析前歐洲工業社會的發展趨勢必須引入社會財產關系,它標識著新的階級結構和階級關系的建立和發展。在布倫納看來,社會財產關系是比社會生產關系更加有效的概念。“布倫納所說的‘社會財產關系’,包含著三種關系:其一,不同的直接生產者之間的關系;其二,不同的剝削者之間的關系;其三,剝削者和生產者之間的關系。”3也就是說,一切社會的發展都取決于由水平關系和垂直關系(以不同社會群體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和使用方式為劃分依據)所構成的宏觀結構的變化。
布倫納指出,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封建階級結構和生產系統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其經濟與政治是同一的,因為包括地主和貴族領主在內的統治階級進行再生產的經濟條件正是通過超經濟(政治的)強制手段對直接生產者(農民)實施剝削(剩余榨取)。布倫納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了闡釋:
第一,超經濟強制在封建地主階級的剩余榨取中有重要作用。布倫納指出,在中世紀歐洲,農民對部分土地擁有所有權,具有一定的生存資料,無須借助封建地主的支持就能維持生活,而地主最開始也無法保持對農民的絕對控制。為了實現對農民剩余的榨取,地主施加了超經濟強制力。但是后來封建國家治理權的分裂,導致封建領主的競爭和農民所有權的削弱。農民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塊土地免受地主威脅,被迫接受特定地主的保護,必須將自己創造的勞動產品無償交給封建地主階級。地主階級要依賴由封建制度決定的超經濟強制手段進行剩余榨取,以應對其所面對的人口和生產危機。“總之,將‘政治與經濟同一化’(沿用勒華拉杜里的話),恰是為了準確描述封建社會‘剩余榨取階級或統治階級’的典型特征以及了解他們進行封建統治的根基所在。”4這種超經濟強制手段主要表現為封建地主階級對傳統佃農的司法管轄權和財產權。但是地主的超經濟強制手段會受到農民生產的限制,而地主又會加強對農民的剩余榨取。因此,在地主和農民之間形成了生產體系和剩余榨取系統之間的復雜關系。“通過生產體系,農民旨在實現自身的再生產并為家人提供生存保障;通過剩余榨取系統,地主旨在進行自身再生產(既包括個體再生產,也包括階級再生產。)”1在封建主義的發展過程中,超經濟強制手段既是封建地主階級維持其剩余榨取的基本手段,也是造成封建社會危機的根源。
第二,封建政治集權強化了地主共同體,增強了剩余榨取。地主階級要有效地對農民進行剩余榨取,必須借助封建政治集權。這是因為,地主的財產需要政治力量來保護,地主之間需要政治合作以便榨取剩余,地主之間的矛盾和競爭需要政治力量提供軍事保障。封建政治集權的發展依賴于封建國家的發展,封建政治集權能有效地加強對農民的統治,避免地主之間的無序和競爭狀態。正如布倫納所指出的,無論封建政治集權如何發展,其所展現的都應該是超經濟強制及其經濟本質。盡管封建政治集權條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貿易的擴張、生產的循環、分工的發展,但隨著封建集權國家的持續發展,人口和勞動生產率分別有所減少和下降,地主會更加傾向于采取強制手段對農民的剩余進行分配,從而引發社會的總體危機。布倫納指出,盡管博伊斯等人否定階級斗爭和階級組織在封建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作用,但實際上英國和法國不同的農村財產制度和分配制度直接受到統治階級的影響。“在分析統治階級借以獲得其‘經濟’身份(統治階級身份再生產)的經濟演化過程時,要明白這一經濟演化進程是建立在剩余榨取(剝削直接生產者)機制這一明顯具有超經濟性質(即‘政治性’)的制度安排基礎之上的,因此也就有必要對這一制度安排的發展本身提供系統說明(既然這一制度安排受制于階級沖突)。”2在11世紀末和12世紀的英國,封建君主政體異常強大,能夠維護其政治統治和經濟領域的積累。貴族內部比較團結,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能夠有效控制農民,政治與經濟的力量在封建階級關系形成及階級統治中相互依賴、共同配合。而在同期的法國,因為領主的相互沖突和競爭,君主權力高度分裂,封建國家政權被大地主和領主(城堡主)掌握。為了應對農民共同體的反抗,維持封建剩余榨取,其必須借助超經濟強制權力對農民進行控制。
第三,英國和法國農民的法律地位不同導致階級形成和沖突模式的不同。在13世紀,法國君主集權更加嚴重,法國君主為滿足王室資金需求征收國稅,損害了領主的稅收利益,并且支持農民反抗地主的任意征稅,保護農民的財產。而英國繼續堅持農奴制,加強對農民及其財產的控制,將農民排除在皇家法庭的保護之外,“因此,13世紀的英國沒有出現同期法國所出現的明顯的領主收入危機,也沒有出現削弱分權系統的集權式剩余榨取體系——沒有出現任何形式的專制統治”3。這直接造成了英國和法國的階級斗爭、階級沖突的模式以及社會財產關系的差異。
布倫納認為,一方面,封建社會財產關系決定了生產效率不斷下降的趨勢;另一方面,歐洲封建社會剩余榨取逐漸加劇,導致封建社會整體經濟發展的結構性局限和危機的爆發,促進了向農業資本主義的轉型。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封建領主收入危機。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歐封建社會的初期經濟是自給自足的經濟,封建領主起初依賴農奴,后來又依賴佃農,“封建領主通過勞役或實物地租的形式,從農奴那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各種物品,以滿足需要。封建領主不管是以勞役形式還是以實物地租形式取得物品,都是建立在生產者對封建領主有人身依附關系的基礎之上的”4。由于14世紀中后期人口的減少,封建經濟陷入停滯,領主對農民的剩余榨取受到直接的影響,領主收入普遍下降。為了遏制收入的下降,保護自己的財產,領主內部出現了階級力量的重組,這強化了領主對農民的壓榨并激發了封建社會的內戰。這樣就會破壞農民的生產力,造成人口的減少,形成惡性循環。封建領主的危機不僅是封建稅收率持續下降導致的,也是由階級關系的變化決定的。
第二,封建領主收入危機引發農業財產關系和剩余榨取體系的轉變。在英國出現了典型的資本主義土地關系,在法國出現了專制主義(絕對主義)的政治集權,在東歐則是農奴制的興起。“東歐地主最終能夠使農民農奴化所憑借的唯一方法,就是提高地主自身的政治組織水平。領主收入危機遲早會導致(哪怕是最堅固的)中世紀東歐君主制的解體,這就斷絕了中央集權制在東歐發展的可能性。”1東歐地主凝聚力增強,實現了政治重組,使其在16世紀的經濟發展中獲利,但是其嚴苛的剩余榨取機制和政治集權化傾向,不可避免地制約了農業的發展,帶來經濟的崩潰。由于傳統的農業財產關系和剩余榨取體系難以為繼,英國和法國形成了不同類型的土地資本主義財產關系。法國專制主義政體是建立在對舊財產關系的超越基礎上的,但為了鞏固皇室的權力,其又在一定程度上允許地主有條件地對農民進行剩余榨取。這種新型的階級關系的確立對經濟的發展是不利的,阻礙了農民進行專門化生產和技術革新,使土地進一步碎片化,“但更糟糕的是,新剩余榨取系統比舊系統更有效,甚或更片面地以消費和戰爭為導向,其進一步發展甚至不顧及農民生產力條件,且從長期來看,也與農民利益日益相悖”2。在英國,封建領主收入危機導致地主階級喪失經濟來源,使英國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將農民農奴化,要么轉向像法國一樣的專制主義。但因為自我約束力和組織力不斷下降,英國地主不能在二者之間選擇,無法將超經濟手段運用到農民身上,只能通過所掌握的土地所有權進行剝削,并進一步鞏固自身的封建權力。但是英國地主所擁有的土地所有權以競爭性租賃為基礎,土地需求的增加會為地主收入的增加和佃農的經濟分化提供條件。隨著農業與工業的緊密結合,人口開始向工業領域流動并成為雇傭工人,導致物價的上漲和農業生產力的提高,加速了英國農村剩余榨取模式的轉變。這個過程帶來了兩個結果:一是農民不再擁有全部的再生產資料,特別是土地,被迫進行市場型生產。這就激化了佃農之間的土地競爭和地主之間的佃戶爭奪,促進了技術革新和生產專門化進程。二是集權化的國家能有效阻止那些地主依靠超經濟手段對農民進行剝削和從事破壞行動,使得地主被迫追求經濟性的權利。在人口的轉移和市場的強制過程中,英國廢除了農民所有制,地主階級可以通過經濟規則對農民實施剝削,從而形成了資本家對自由雇傭勞動者的剝削和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同時,16世紀早期英格蘭形成了大量的自由持有農(freeholder)和公簿持有農(copyholder),“正是這些生活殷實的自由持有農和公簿持有農推動了所有權、農場大小、耕種技術的變革,這些變革導致農業資本主義在英國的產生”3。英國形成了獨特的農業資本主義,消解了經濟與政治的同一化,實現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
第三,英國和法國土地財產關系的分化帶來不同的農業發展模式。英國產生了由農業革命主導的資本家階級,法國則仍然是專制集權統治,沒有產生農業革命。在新的社會財產關系之下,英國農民為應對市場強制,必須削減成本、積累剩余、實行專門化生產和技術創新,從而使得英國農民完全依賴于競爭性生產。而在同時期的法國,農民沒有遭受租金下降、罰金上漲或土地所有權的競爭。他們沒有在市場中進行貿易活動的壓力,也沒有積累財富的可能性。在布倫納看來,導致近代早期英國和法國農業發展模式差異的根源就在于小農生產系統,英國實行的是資本主義佃戶制,突破了這種系統性障礙,而法國實行的是農民所有制,強化了這種系統性障礙。英法兩國長期采用截然不同的社會財產關系制度,造成了兩國在日后的農業發展上表現出日益加劇的差異化趨勢。
四、布倫納社會轉型理論簡評
布倫納的社會轉型論(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理論)有助于補充馬克思的社會發展理論,澄清資本主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問題。正如博伊斯早已指出的,“布倫納的文章有兩個優點:第一,它勇敢地抨擊了馬爾薩斯主義的模式;第二,它強調了在長期經濟演進中,特別是在歐洲歷史的前工業時期階級斗爭中的決定作用”1。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澄清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兩種模式,彰顯了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起源的深刻認識。布倫納的闡釋明確了資本主義是在同封建社會財產關系徹底斷裂的基礎上產生的,所謂的“夾縫論”和“母體論”都不存在,也不符合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實際,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起源和社會發展形態的理論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二是澄清了英法及東歐由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的差異化進程。布倫納指出,英國資本主義的產生雖然與歐陸有著密切關系,但更多是因為其獨特的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三是揭示了農民政治共同體、地主政治共同體在推動形成新的社會財產關系和剩余榨取機制中的作用,也揭示了社會財產關系與現代市民社會(公民社會)形成的緊密聯系。農民政治共同體和地主政治共同體是基于維護本階級利益形成的,具有排他性和利己性。農民需要建立政治共同體,捍衛對土地的使用權和減輕地主的剝削;地主建立政治共同體則是為了強化其超經濟強制手段,便于對農民進行剩余榨取和各種剝削,而且這種共同體同國家的政治權力直接聯系,充當著集權主義國家對廣大農民實施司法管轄權和征稅權的工具。農民政治共同體和地主政治共同體之間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不同的歐洲國家也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在西歐特別是英國導致農奴制的解體,而在東歐則進一步強化了封建生產方式和剩余榨取模式。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新的社會財產關系形成,并催生了現代市民社會,“財產權的實現,尤其是財產權法律制度的建立為近代公民社會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制度基礎。……財產權法律制度的建立為有財產者的財產安全提供了保護,也為其獨立地參與政治、經濟領域的活動提供了制度基礎”2。四是澄清了前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兩種不同的社會財產關系和統治手段。前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與資本主義社會財產關系有根本不同,“布倫納指出,前資本主義財產關系具有以下兩個決定性特征:(1)生產者直接(不是通過市場)占有其全部生存資料(包括用于養活自己的勞動工具和土地)。(2)由于直接生產者直接占有其全部生存資料,剝削階級的成員被迫通過超經濟強制方式奪取生產者的部分勞動成果,從而再生產其自身”3。前資本主義社會政治與經濟高度統一,通過超經濟強制手段對農民進行剩余榨取,資本主義社會則通過經濟強制進行剩余榨取。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階級關系更多地表現為政治性的而非經濟性的。“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階級剝削關系直接是政治性的,并且是建立在超經濟強制之上的。……前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關系沒有遵循一種‘經濟的’邏輯,因為,雖然它包含著所謂 ‘經濟’剩余的轉移,但它必須借助政治關系才能完成,因此它在根本上不是經濟關系。”4而在資本主義社會,政治與經濟已經相互分離,階級關系更多地表現為經濟關系。
(一)布倫納社會轉型理論的缺陷
布倫納對人口論、商業化等解釋模式的批判推進了對資本主義起源的認識,但是有幾個問題的闡釋還不夠準確,需要進一步澄清。這包括:
第一,將英國獨特的社會轉型模式作為歐洲乃至人類社會的普遍模式。布倫納在論述英國與法國不同發展模式時,以英國的“階級結構模式”為標準,指出正是因為法國等國家沒有英國的階級結構,其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型也就不可能,無法產生農業社會財產關系的根本變化。但是布倫納沒有認識到近代人類社會的轉型不可能以英國為唯一模式,而且就算世界其他國家的社會轉型同英國具有某種共同點,但是階級結構的形式、階級關系的變化、社會財產關系的特點不可能完全一致,不能將英國獨特的社會轉型模式當作歐洲甚至世界的唯一和普遍模式。
第二,忽視了對世界其他國家特別是東方國家近代社會轉型的分析,無法從整體上揭示近代人類社會多元發展態勢。這種視域遮蔽直接導致兩個方面的缺陷:一方面,受限于歐洲局部地區的歷史材料,過于強調農業領域的社會財產關系或階級關系的作用,沒有認識到社會的轉型是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另一方面,非歐洲國家的人口數量和結構、產業布局、階級結構、權力體系、歷史文化完全不同于歐洲,具有內在的發展規律。由于欠缺對非歐洲國家社會轉型的詳細分析,布倫納無法為資本主義的起源和社會轉型提供重要的參照系,在這個方面同馬克思恩格斯有著極大差距。
第三,對農奴制的榨取剩余關系的排他性看法歪曲了地主和農民的關系。布倫納從“農奴制是一種可以通過階級力量平衡的改變而被扭轉的權力關系”這一前提出發,立足封建社會的階級結構指出,在農奴制的榨取剩余關系中可以找到14世紀初封建社會莊園危機的根源,并認為這種關系往往導致農民生產力的枯竭。據此,如果中世紀畜牧業的一切不足僅僅是由于封建主義和農奴制的榨取剩余關系,那么在沒有封建壓迫的情況下,貧窮和經濟落后應當不會表現得特別明顯。但事實并非如此,莊園經濟的衰落不僅僅是這種剝削關系導致的,更重要的是由于技術落后和投資減少。“總而言之。為了證明十三世紀和十四世紀早期的生存危機是由普遍的階級結構造成的,特別是由于農奴主對農奴的過度剝削,而不是由于土地短缺造成的,除其他外,布倫納必須證明,十三世紀的封建勢力比十二世紀或十四世紀更強大,農民保有權的個人或法律缺陷相應地更加嚴重。盡管農奴制使農民與自由人相比受到地主更為嚴重的剝削,但在通貨膨脹和土地緊張日益嚴重的時期,十三世紀的佃農制度往往可以為農民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使他們免受市場的嚴酷考驗,許多十六世紀的英國農民一定希望自己擁有這種保護。”1
第四,忽視了農民家庭經濟的作用。在布倫納關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的論述中,農民家庭經濟只是從屬于封建莊園制經濟,沒有獨立的地位。但實際上在不同的國家,農民家庭經濟具有不同的作用。“布倫納完全低估了農民家庭經濟的巨大潛力,恰亞諾夫、索納和其他人描述了這一點。它在荷蘭和比利時的表現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那里它有效地為新工業資本主義創造的勞動人口提供了食物,在法國北部甚至南部的幾個地區、意大利北部、日本以及在加泰羅尼亞,它在許多方面都很像18世紀的朗格多克。”2因此,農民家庭經濟不僅脫胎于封建經濟,而且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必備的物質條件。
(二)布倫納社會轉型理論的啟示
布倫納的農業資本主義起源理論是“政治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起源和社會發展形態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我們認識當代資本主義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第一,西方資本主義是在社會財產關系發生根本變化的條件下產生的,具有歷史特殊性和多種形成模式。資本主義是在英國獨特的條件下產生的,英國成為首個實現市場強制或者資本邏輯主導的國家,其國家與市民社會分離,農村與城鎮分離,農民與地主分離,催生了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盡管其具有典型性,但英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其他歐洲國家不同,不能將其當作資本主義的唯一發展模式。面對市場競爭的壓力,歐洲各國形成了不同的應對策略和道路,最終使歐洲資本主義的發展呈現出多樣化特點。對于資本主義起源的問題,我們要反對技術決定論、經濟決定論、商業化解釋模式、人口論解釋模式等,堅持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內在邏輯中探尋社會發展的動力和發展趨勢,特別要善于運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兩對基本矛盾來分析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型,清晰揭示資本主義起源的關鍵要素。資本主義的起源是多因的,具有歷史特殊性,不是人類歷史的終結,其必將在其內在無法調和的矛盾中消解,并走向新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
第二,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是資本邏輯的產物,其內在矛盾必將愈演愈烈。資本主義源自農業革命,從圈地運動開始資本主義就逐漸形成了政治與經濟相分離的格局。隨著工業革命的推進,市場資本主義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的最典型形態。“市場資本主義是一個集態度、信仰、建制于一身的復合體,是一個寓經濟和技術于其中的大網絡。這個體系的一系列典型表征已有很多描述,而最核心的表征是讓經濟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專門的領域,不再嵌入社會、宗教和政治之中。”①這種分離意味著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利的分離,廣大人民群眾在經濟強制下受到剝削和掠奪,而在政治上受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操控,表面上享受政治參與權,而政治上的“自由平等”又掩蓋了經濟上的不平等。因此,資本主義依靠以資本邏輯為核心的市場強制進行擴張和統治,加劇社會的分裂,激化社會矛盾和沖突,造成人與自然、社會之間的異化,最終會走向自我消解。當前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乏力、政治極化、生態危機、族群沖突等問題都是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必然產物。
總而言之,以布倫納為代表的“政治馬克思主義”強調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財產關系的作用,指出了社會財產關系實質上展現的是不同階級的經濟和政治地位,并決定著社會中的生產和分配關系。這帶給我們的現實啟示是: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進程中,一方面要堅持和完善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確保公有制的主體地位,使其不走樣、不削弱;另一方面要維護個體公民的正當利益,調動人民群眾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激發人民群眾創造更加豐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不斷滿足人民群眾的需求,實現個體利益、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的高度統一,維護社會公平正義。而在理論層面,我們要更加重視對資本主義的起源、本質、邏輯和發展趨勢的研究,科學認識同一社會制度下發展模式的多樣性和歷史性,深入分析資本邏輯導致的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的背離,進一步豐富和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理論。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