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情感既是人之為人的基本根據,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向度。當下,資本將“普照的光”投向情感領域,人們逐漸陷入情感異化的危機之中,步入后情感時代。悖論性是情感資本主義的基本風格,自由選擇和全面掌控的悖結、關系基座和自主承諾的沖突、感性表達和理性計算的背反等三對矛盾凸顯了當下的情感困境。情感的文本化、商品化和資本化催生了一般情感,并揭示出情感資本主義的內生邏輯。面對情感資本主義的威脅,超越資本邏輯、構筑情感共同體、重塑個體情感認知能夠有力地祛除資本加諸情感的神話,為破解情感異化提供有效進路。
[關鍵詞] 情感資本主義;后情感時代;情感悖論;一般情感;情感異化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3.004
[中圖分類號] A811; B152"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3-0038-11
一、情感問題的出場
“感性對象性”是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的起點和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的契機。馬克思深切意識到,“感性(見費爾巴哈)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1,人所面對的世界首先是“感性的外部世界”(經過感性中介而被人所感知的自然和社會),感性能力以這個世界為背景,在對象化活動中不斷生成。在這一活動中,人受到外部對象的刺激而產生情感,同時又將自身的情感對象化于外部世界。因此,情感作為感性的現實表現深嵌歷史唯物主義語境之中。作為個體來說,“激情、熱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2;就總體而言,“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1。由此可見,包括感覺、情感在內的感性因素構成了“現實的人”的重要表征。也就是說,人不僅是“自然人”和“社會人”,同樣也是“情感人”。一方面,人不僅有自然需要和社會需要,同樣也有情感需要。人的情感向度不僅源于獨特的生理結構,而且來自特定社會關系——人的社會關系越全面,其情感也就越豐富。另一方面,人們的情感狀況不僅會影響個體的生理過程和生活狀態,而且對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馬克思高度關注資本主義時代人的感性和情感狀況,并十分敏銳地注意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處于畸形和片面的社會關系之下的異化勞動造成了人的情感的全面異化,使感覺“不再以人的方式存在”2,甚至將工人變成“沒有感覺和沒有需要的存在物”3。由此,感覺和情感解放也就成為揚棄異化勞動,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直接指出,情感已經成為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同的財產形式能夠表現獨特的情感,并且“通過傳統和教育承受了這些情感和觀點的個人,會以為這些情感和觀點就是他的行為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4。這表明:一定時代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生產關系決定了該時代人的普遍情感狀況;這種普遍的情感狀況一旦形成,就會推動行為動機的產生和轉變,為人的行為賦能。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此似乎已經意識到,這種由特定生產關系所塑造的情感狀況并非每個人所切身體會到的真實情感,而是代表著階級特殊利益的、虛假的情感。在這種虛假情感的牽引下,人的社會實踐活動也將走上一條非本真的道路。質言之,情感問題絕不僅僅是個人體驗問題,更重要的是,情感狀況同生產關系及由此產生的權力結構和文化環境息息相關,情感“甚至更是文化和社會意義上的存在實體”5。就此而言,情感問題在本質上是一個社會和政治問題。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提到的“虛幻的共同體”6那樣,情感也能夠成為助力現存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工具。基于此,我們還能夠進一步聯系到馬克思在《資本論》的拜物教批判中所遵循的邏輯理路,即情感同樣被一種特定的社會關系所“附身”。這種社會關系支配著人們在情感生活中的感受和體驗,又被人們不自覺地崇拜和迷信。由此,馬克思指明了情感問題研究的基本路向,開啟了情感拜物教的新批判維度。
當前,人們正身處于“對情感和它所寄居與消費情感的身體進行控制的控制社會中”7,面臨著越來越多的精神危機和情感困境。從交友軟件的普及到粉絲文化的泛濫,再到各種情感類綜藝節目的爆紅,無不揭示出當下的情感境遇。如同真相可以被制造和操控的“后真相時代”一樣,人們也逐漸進入“后情感時代”,其主要表現為:人們“追求的不再是本真、審美、純粹等情感主義時代的‘倫理’,而熱衷于成批生產虛擬性、機械性、操縱性的情感”8。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其著作《冷親密》中首次提出了“情感資本主義”的概念,即“情感和經濟話語及實踐彼此形塑,進而產生了一場我認為影響廣泛而又全面的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情感成為經濟行為的重中之重,而情感生活——特別是中產階級的情感生活——遵循經濟關系和交換的邏輯原則”9。這一概念強調了情感在識別和剖析當代資本主義發展中的重要意義,表明與“數字”“平臺”等概念一樣,情感已經成為當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作為當代資本主義發展新樣態的重要側面,情感資本主義的根本目的仍然是生產并攫取剩余價值。
然而,作為當前社會批判和文化批評中一個剛剛興起的研究方向,情感資本主義研究或是被定位為宏大理論體系中的一個元素,或是聚焦于諸如社交媒體對于個體情感狀態的影響這樣一些較小的切口,因而在理論的系統性方面還存在一定的欠缺。近年來,情感又與大數據、物聯網、區塊鏈、人工智能、元宇宙等數字技術深度媾和、糾纏和交織,人們的情感境遇、情感狀態和情感表達方式也隨之發生了重塑性變化,情感領域毫不例外地成為數字資本競相追逐的新寵兒。因此,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根本方法,結合數字資本主義批判等相關理論資源對情感資本主義加以審視,不僅能夠為規避情感困境提供理論支撐,還能夠進一步拓寬情感研究的維度。
二、情感悖論:情感資本主義的基本風格
情感風格指在一定社會經濟關系及文化實踐方式中生成的、具有相對穩定性和代表性的普遍情感面貌。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將現代的情感風格歸結為由心理學話語所形塑的“療愈性情感風格”1,其中內在地包含這樣一種敘事結構的異軌——公共政治意識的式微和個人主義敘事的興起。馬爾庫塞在更早的時候已經洞悉了其中的悖論性:當人不再是一種自由自為的存在時,“再用心理學來分析社會政治事件,就等于在從事一種恰恰被這些事件宣布為無效的研究”2。由此可見,現代社會過分強調心理學尤其是個人心理學在情感中的重要作用,削弱了情感的社會向度,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從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的角度實現情感解放的可能性。這也正是韓炳哲所指認的:“有一些苦難本該是社會的責任,卻被私人化、心理化了。”3將社會關系中的結構性矛盾轉嫁到個體的心理反思中,正是資本主義施加于個人層面的“情感狡計”。當今,情感更加明顯地以一種悖論性方式呈現在個人體驗之中,人們在這種情感悖論中逐漸變得自私、冷漠和分裂,從而喪失與他者建立健康情感關系的能力。在現象維度,情感資本主義的悖論性征候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自由選擇和全面掌控的悖結
情感總是在一定的對象性活動中生成的,自然也就具備對象性特征。也就是說,情感的釋放與表達總要指向一定對象,無論這個對象是人、物,還是一定的實踐活動。其中,情感關系的建立歸根結底指向的是人,尤其是他者。對象的選擇是探討情感問題的一個基本入口,與之相關的選擇自由也是現代社會所賦予人們的自由權利中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就為情感的全面豐盈增加了許多可能性,即通過選擇豐富主體經驗4。而在當下,人們看似擁有“無止境的選擇和自由”5,卻陷入了資本加持下更加隱蔽而深重的掌控。
現代社會“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6,大大拓展了人們的社會交往關系。隨著互聯網、大數據的廣泛使用,海量作為情感對象的他者觸手可及,為情感對象的選擇提供廣闊空間。同時,對商品、服務和景觀的自由選擇,也使人們得以展現出在情感表達中的自主性和獨特性。人們借以表達情感的活動也日趨豐富和多樣化,不僅可以通過傳統的交談和送禮等方式,還可以在社交平臺上公開展示情感狀態以獲取社會認可,這又進一步提升了情感選擇的自由度。
然而,與羅薩所指出的“情感上的觸動與真正的經驗,都是在與不受掌控之物的相遇中形成的”1正相反,人們當下對于情感對象的自由選擇很有可能僅僅只是一個烏托邦幻象,資本全面宰制和掌控了對情感對象的選擇,將情感推入了控制論的領地。首先,就人的方面而言,交友軟件通過算法將用戶上傳的資料數據進行匹配,呈現在用戶面前的對象都是被精心篩選過的。這侵蝕了用戶的自由選擇權,扼殺了用戶觸碰“純粹偶然性”2的“事件之愛”的可能性。其次,從物的方面來看,用于表達情感的物品被資本所創造和規定,只有特定的物品才能表達出情感意義,看似自由選擇的物品其實是由資本邏輯所定義的。最后,在表達情感這一閑暇活動中,用戶通過社交平臺將自身情感通過數據形式予以表達的同時,卻也把帶有個人標識的數據無償貢獻給平臺,為情感的“數字化全景監獄”3這種新型權力機構添磚加瓦。總之,情感生活中的個體自由不過是“個人在資本的純粹條件范圍內的運動”4。
(二)關系基座和自主承諾的沖突
一方面,黑格爾將情感置于社會關系的架構之中,“把愛看作是一種原始的經驗關系,人類只有在這一關系中才能認識到相互對立的主體之間一體化的可能性”5。馬克思批判性地繼承了黑格爾的觀點,將情感看作一種社會歷史的關系性建構:“人對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他對他人的關系,才成為對他來說是對象性的、現實的關系。”6這表明作為一種內心體驗的現實情感只能生發于一種關系性的基座之中。另一方面,自主性成為現代社會最重要的承諾,自我決定和自我實現構成其主要敘事。當下情感領域中的自主性表現為“將個體感受作為支配自身行動的權威來源”7,即將情感和感受作為判斷的依據。這意味著主體可以將獲取情感作為自身行動的目的,不受到任何外在關系的束縛,從而不借助關系產生情感。兩者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悖論性。
情感作為主觀心理體驗存在于對象性活動中,表現為主體對自我、他者和社會的關系,是屬人的關系性存在,本質上涵蓋著關系性維度。在當代社會,人們比以往更加渴望擁有穩定而健康的情感關系,并將這種確定的關系視為對不確定的周遭世界的抵抗。而在自我實現等話語的引導下,人們又總是聚焦于自身的情感體驗,忽略他者的感受。這標志著一種情感方向的轉移——從投向他者轉向傾注自身。透過這種邏輯,人們將他者以及與他者的關系視為獲取情感的工具,“人是目的”的道德命題終究走向了“我才是目的”的徹底唯我論。隨著情感關系中自主性的凸顯,情感滿足的自主獲取成為自主性的重要方面。為此,人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機制“保護自我的完整性和價值不受傷害或減損”8,而這恰恰成為實現情感滿足的巨大障礙。困于這種自主性的牢籠,人們常常將對他者的情感依賴視為對自主性的破壞,無法在情感關系中展露自身真實的情感需要,“導致人們強制的集體在情感上做假賬”9,真實、浪漫和美好的情感紐帶也就無從確立。此外,為了尋求成為情感的絕對主宰,如今人們常常放棄參與現實的情感關系,轉而逃向由虛擬對象所建構的虛擬情境中。時下流行的各種戀愛游戲對于日常情感生活的深刻介入,正是情感自主性邏輯的突出表現。在游戲中,人們只需面對虛擬的物性對象,從而排除現實的他者對于自身情感走向的干擾。自此,情感體驗化約為一系列抽象參數和任務績效,個體情感的自主性敘事也得到了進一步強化。然而,相較于在賽博情感空間中那個無所不能的“我”,人們在回到屬于“我們”的現實情感世界時,只會感到更加孤獨和無力。
(三)感性表達和理性計算的背反
作為“個人的感官功能在與外界事物的互動中所產生的一種感性體驗”1,人的情感以感性形式直接反映其社會存在、心理體驗和主觀意識,彰顯人的本質力量,并且展現出人自身的獨特性。一方面,在一些學者看來,愛之感性甚至表現出一種“神秘”性2,“處在不可計算物那永無休止的循環中”3,甚至與理性相矛盾。另一方面,我們尚未走出韋伯所昭示的理性時代,“在理性地追求資本主義營利之處,相應的行為是以資本計算為取向”4。換言之,我們仍然以理性計算的眼光考量包含情感在內的一切對象。由此,情感資本主義彰顯出感性與理性的相斥。
在日常生活中,情感的輸出和表達總是基于切身感受,人們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抒發內心的豐富情感。總體上看,表情、語言和動作等感性符號構成了情感表達的特有語法,同時也建構起了感性的情感世界,是人之為人的重要依據。然而,隨著資本對日常生活的全面入侵,人們也全方位地陷入“情感算術”的泥沼之中。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日益成為情感關系的主要考量標準。對情感需求的滿足被視為創造價值的勞動,即情感勞動,為貨幣所衡量和計算,其中潛藏著商品交換的邏輯。人們越來越傾向于根據資源獲取的多少來計算和調整自身的情感付出,以壓抑自身的情感需要和掩蓋自身的真實感受為代價獲取報酬。情感輸出就此轉變為精打細算的情感投資和情感勞動,引發情感異化。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在當下的情感關系中特別關注情緒價值,這雖然不是以直接的經濟利益為目的,卻也體現出經濟的量化計算邏輯在情感領域的殖民,即以“計算的方式去系統地組織主客體關系”5。隨著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進一步發展,人工智能體也能夠成為情感勞動主體,通過對人類表情、語言和行為的高精度抓取和計算,生產出有別于自然情感的機器情感。人們如果長期依賴人機交互的方式進行情感交流,那么“很快就會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體會別人的目光,聆聽別人的聲音,并將它們作為表達關心或親密關系的媒介”6。
三、一般情感:情感資本主義的內生邏輯
馬克思在《1857—1858經濟學手稿》中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7在馬克思看來,在生產中不斷形成的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凝結為一種客觀且具有直接生產力性質的物,能夠以自身為標準塑造整個社會的生產過程和生活過程,甚至具有了某種本體論意義。這一被稱為“機器論片段”的經典論斷也成為國外學界進一步從非物質勞動視角思考資本主義新形態的理論基點,同時他們也將馬克思所指出的“一般社會知識”稱為“一般智力”。維爾諾注意到了后福特制生產中的情感維度,將情感放入一般智力的范疇中加以考察1,奈格里和哈特則更加明確地將產生和操縱情感的勞動與智力和語言的勞動并稱為非物質勞動的兩大形式2。此外,易洛思將感情的去情境化、去主體化和客觀化視為“情感本體論”的重要特征,其最終指向人們對情感的“控制和闡明”3。由此,我們或許也能夠進一步聚焦于情感而提出“一般情感”概念,即在生產實踐和社會交往等活動中產生的普遍情感傾向,對這些情感傾向加以客觀化和控制,能夠影響人們的情感結構,從而對社會的生產、生活和交往狀況進行形塑,最終為資本增殖服務。從“一般情感”概念出發,我們能夠以情感的文本化、商品化和資本化為進路,進一步探析情感資本主義的內生邏輯。
(一)情感的文本化:情感資本主義的邏輯出發
情感表達不僅具有對象性,也具有中介性。情感需要通過一定的方式才能呈現在某種客觀對象之中,表情、語言、肢體動作等都能夠成為表達情感的方式,文學、電影和藝術作品等作為情感表達的載體構筑起人類文化的情感世界。我們可將這些使情感得以持存的載體歸結為情感文本,其中凝結著一種“離散性的實體存在”4,即情感客體。一方面,類似于拉圖爾所指認的“擬客體”,情感客體體現了物質自然和社會文化的雙向架構,從而顯示出情感客體化的運作邏輯。由此,情感以客觀形式進行表現的過程可被視為情感的文本化進程,體現出情感的可寫性。另一方面,情感文本不僅描摹出作者書寫時的情感狀態,也能夠為處在不同時空的讀者所感受和理解,因而又體現了情感的可讀性。于讀者而言,對情感客體的感受更多基于語言和符號等文化維度,同時受到生物本能和個人經歷的影響。盡管作者的彼時情感與讀者的當下情感之間存在著歷史張力,使讀者對情感文本的理解有所差異,但就總體而言,個體對情感文本的理解主要還是受到由生產方式所決定的社會文化的影響和制約。因此,情感的可寫性意味著,可以生產情感文本為個體情感的生成提供材料;情感的可讀性則表明,可以通過總體文化來塑造個體對情感的感知方式。由此可見,正如勞動的對象化一樣,情感的文本化是一個實然過程,情感從中獲得了公共屬性。
個體情感的生成有賴于情感文本的生產、編碼、解碼,當下的資本主義則通過一種獨特的方式對這個過程進行宰制。一方面,正如弗洛姆所言,“感情、思想或情感無不帶有操縱‘他’之需求的色彩”5。情感資本主義不斷有意識地生產出大量的情感文本以制造出更多的情感客體,這些情感客體實際承載著資本主義的內在需求。正是借助當下流行的書籍、電影、電視節目和電子游戲等文化載體,資本主義才能夠實現對浪漫、自由、焦慮等一般情感體驗的個體化。在數字時代,人們的身份更是被編碼為一串串數據文本,人們的情感也只有通過文字和表情包等經由數字中介的文本才能夠表達,自身與他者的情感聯系由此轉變為數據文本的交換。這一過程對情感文本的生產發揮出巨大的變革效應,即“社交媒體的客觀條件……決定特定用戶的體驗和情感結構”6。從這個角度上看,情感文本一旦被數字資本所占有,就完全有可能被其所改寫。并且,由數據的規模效應引發的情感文本的幾何式增長,不僅大大增加了情感植入的作用位點,同時高精度的數據計算也確保了情感投放的有效性。
另一方面,情感資本主義會通過情感場域的塑造來不斷規訓個體情感的感受方式。布爾迪厄曾描述這樣一種景象:“廣告商、女性雜志、電視里的精神分析師、婚姻咨詢師等整天都在傳播新治療性道德。”1這表明,資本主義能夠通過廣告、雜志和電視節目等媒介對個體的情感感受方式進行引導和操控,這其實是“篡改情感及其驚呼的能意流通”2。譬如,在當今特別流行的各類情感節目中,人們通過其所設計和展示的親密關系反躬自省,并且在聆聽嘉賓評論時以一種近乎無意識的方式將其觀點納入,最終顛覆自身原有的情感觀。在數字空間中,人們的情感經驗以離身化的方式生成,這就消除了人們從感性身體這一基本角度體驗情感的可能性。在增強情感文本讀寫理性的同時,“情感體驗隨之降為條件反射式的數碼讀寫活動”3。此外,社交平臺常常為用戶提供標簽式的文本,以便用戶定義個人愛好和情感品位。在這種由情感文本構成的能指鏈中,人們會反過來按照標簽所注明的方式來理解和展現自身的情感取向,仿佛不是主體在表達情感,而是一般情感在表達主體。這就使得個體的情感體驗進一步坍縮,褫奪了生命體驗的無限豐富性。正是通過上述兩個方面的統治,“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情感便可以受到更加牢固的控制了”4,而情感資本主義的根基也由此穩固下來。
(二)情感的商品化:情感資本主義的核心操演
作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細胞形式”,商品形式不僅指證了資本主義社會下人與物相顛倒的現象,同時也演繹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底層機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切因素將以商品為基本形式而加以呈現,而價值賦予則構成了商品交換的核心。如果說資本主義主要是為產品賦值,那么情感資本主義主要是為情感賦值。易洛思指出:“情感商品一直被消費理論所忽視,但正如我們自始至終試圖展示的那樣,它是20世紀中期以來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有力線索之一。”5在21世紀的今天,人們同樣深切感受到自身情感已經被商品所捆綁,并陷入一種情感拜物教之中,情感商品化構成了情感資本主義的核心。從總體上看,對情感商品化的分析可以圍繞生產和消費這兩個基本視角來展開。
一方面,情感的商品附著、情感商品的直接生產以及情感關系的商品化構成了情感商品化的生產面向。情感資本主義常常賦予商品以情感意涵,在滿足個體物質需求的同時兼顧情感需求,從而激發個體的消費欲望。如果說將情感附著在商品上的行為仍以傳統的物質需求為基礎,那么情感資本主義則進一步將商品生產的重心轉移到情感需求上來,直接生產出以滿足情感需要為基本導向的情感商品,從而推動了情感和商品的進一步“聯姻”。由此,情感關系本身也成了可以批量生產的商品。“數字平臺的戀愛關系不僅在市場中被組織起來,而且它也越來越成為流水線上生產的商品。”6在這種情況下,交友軟件的用戶被一般情感詢喚為風格鮮明的情感主體,從而按照“大他者”要求的情感風尚將自己整飾為一件能夠輸出情感價值的精美商品并進行展演,通過提高建立情感關系的概率以牟取更多經濟利益和社會資本。同時,在平臺搭建的情感市場中,用戶也常常需要向平臺支付一定的費用以獲得與他者交流的機會。此外,在當下最為流行的各類視頻平臺中,主播和博主能夠按照觀看者的期待公開展示自身的情感關系,盡可能多地獲得點贊、關注、熱度和虛擬禮物等,進而將情感關系轉化為貨幣。凡此種種,都是數字平臺對情感關系進行商品化操作的結果。
另一方面,情感勞動的直接消費和消費的情感象征構成了情感商品化的消費面向。當今資本主義提供了一種能夠即時消費的情感商品,即情感勞動以服務的形式直接成為滿足消費者情感需求的商品。這種商品打破了實物形式的情感商品在生產和消費之間的界限,消費者消費情感商品的過程也是生產者進行情感勞動的過程,傳統的心理咨詢和流行的網絡直播都體現出這一特征。與此同時,這種商品也更加傾向于個性化的私人訂制,“消費者自然會更有機會參與到所消費的服務或產品的價值創造過程”1,消費者身上同樣呈現出產銷合一的特點,而這正好能夠進一步緩解情感商品的供需矛盾。此外,當下的消費行為日益與一種經歷過象征化的想象性情感關系糾纏在一起,即資本將消費品和消費行為同情感表達進行想象性關聯,進而再將這種關聯固定到社會共識之中。由于長期受到消費文化的浸染,人們往往無意識地把商品和服務的消費當作衡量和確證情感關系的主要指標,情感最終化約為無盡的消費品和消費行為,沾染上了物的色彩,而“真正的消費者變成了幻想的消費者”2。綜上,情感商品化的主要后果就在于,“人們把情感的需要投射到商品中,增強的是人與商品的聯結,而非人與人的真實情感聯結”3。同時,這一進程還始終伴隨著意識形態殖民的隱秘機制,發揮著維持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功能。資本主義體系中的情感生產和情感消費過程,實際上是資本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操縱主體接納現存情感秩序的過程,同時也是對資本主義象征秩序的認同過程。其中已然內蘊著一種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訴求,即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合法性論證和永恒性確認。
(三)情感的資本化:情感資本主義的至高原則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資本這束普照的光“掩蓋了一切其他色彩,改變著它們的特點”4,情感這一看似十分私人的領域仍然沒能避開資本這束普照的光的照射。資本將情感納入自身轄域之中,為剩余價值的生產和攫取開辟了全新的空間,并且重塑了社會的普遍情感構造與個人的情感狀況。我們可以將憑借情感獲取剩余價值的過程稱為情感的資本化,那么能夠實現價值增殖的情感就可以被稱為情感資本。易洛思曾借鑒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概念闡述了“情感資本”這一概念,即情感的控制和掌握能力“能夠折算成經濟和社會效應”5。然而,這主要還是從文化和社會角度進行考察,并未具體揭示情感資本在經濟層面的運作方式。因此,我們仍然需要從資本的基本定義出發,進一步聚焦到情感資本實現增殖的政治經濟學機制上來。
第一,情感能夠作為一種能量灌注到勞動者的內心之中,使其在推動自我剝削的同時加速資本的增殖。在現代社會,資本將自我增殖的目標包裝成主體的自我實現而印入人們的情感之中,這就導致“功績主體”的形成,其“核心追求是成功”6。這恰恰落入了資本邏輯的陷阱之中。在自我實現的神話中,人最終成為“能夠主動深化自我剝削和自動增殖的可變資本”7,從而對優化資本主義機器的系統性作出貢獻1。正因如此,作為個體情感能力的主要標識,情商日益成為當今資本主義考察勞動力商品的關鍵指標,同時也構成了其生產體系中的重要一環。第二,商品的情感輸入能夠加快商品的銷售以促進剩余價值的實現。剩余價值只有通過“商品的驚險的跳躍”才能夠實現,那么縮短商品與消費者之間的流通時間就能夠在單位時間內創造更多的剩余價值。例如,邀請明星為商品代言就是通過推動粉絲與明星之間的情感歸屬而促進商品的銷售,當今市場上大量以懷舊為主旨的商品也同樣是以販賣情懷的方式來加快商品的流通。第三,情感商品的生產以及情感勞動的付出已經內在地包含剩余價值的創造。一方面,情感商品在出廠時已經內在地包含剩余價值,同時由于情感的賦值,其最終價格遠超成本,其中巨大的超額利潤就為資本所獲取。另一方面,數字平臺也為情感的資本化運作提供了新空間。以直播平臺為例,平臺會通過抓取用戶觀看行為以分析出能夠獲取最大利潤的情感勞動方式,并且用這種方式強制規范主播,之后則無償抽取主播的情感勞動所得,從而實現平臺資本的增殖。第四,情感人工智能的引入更新了情感勞動的剝削形式。當以情感勞動為主要功能的情感人工智能被資本所把持,資本就需要“為人工智能的材料成本、設計成本、知識含量、技術成本和維護成本等要素進行計算”2,以實現利潤的最大化。由此可見,我們內心的情感一旦被資本所捕獲,其“具有的‘真摯性’就會變成‘病態’之物”3,即資本增殖的新構件,并最終造成“感性和情感的無產階級化”4。
四、情感祛魅:情感資本主義的破解進路
隨著后情感時代的不斷演進,資本化的情感開始賦魅于一個已經被啟蒙理性所祛魅的世界,人們也就此墮入由資本編造的情感神話之中。對此,以易洛思為代表的學者只是將情感資本主義作為一種實然性存在加以研究,并未在應然性層面提出消解情感資本主義的有力策略和可行路徑,這也標示出新的理論生長點。需要指出的是,情感異化的根源在于資本邏輯對情感的宰制,并且這種宰制關系又進一步延伸至各個層面。因此,我們必須回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澄清情感危機的真正根源。只有徹底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超越資本邏輯的統治,才能從根本上重構個體的情感生活,實現個體的情感解放。除此之外,在社會和個人等層面采取相應措施,也能為破解情感資本主義提供一定的補充和支持。
(一)超越資本邏輯:回歸人的情感主體性
馬克思指出:“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后者體現在一個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獨特的社會性質。”5情感之所以能夠被賦值,是因為其背后總有一種生產關系的內置架構。正如斯蒂格勒所言,當今的資本主義造成了“象征的貧困”,而它同時也是一種“情感的貧困”6。置身于后情感時代,情感的工業化生產一方面導致普遍的情感泛濫,為冰冷的商品世界裹上了一層溫情的外衣;另一方面也帶來極度的情感貧困,這種情感貧困在于情感的外部決定性和高度同質化。一旦作為精神生產重要組成部分的情感生產被資本主義私有制所占領,人們就喪失了自身情感的所有權,因而也就不再是自身情感的主人。情感不再屬于“我”,而是變成一種絕對他性的存在。人們沉淪在一般情感所制造的平均化的情感世界中,逐漸成為情感世界中的“常人”,喪失了面向未來進行籌劃的能力。在馬克思看來,“對私有財產的揚棄,是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1。也就是說,對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揚棄是情感解放的根本前提。只有揚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社會的形式下共同占有生產資料,情感生產才能超越資本邏輯,重新回歸人自身,為生命的自由創造開辟新的空間。對此,奈格里和哈特聚焦于信息社會中生產關系的變革對于人類情感解放的重要意義。他們指出,只有聯合起來的民眾實現生產方式的再占有,才能重新找回人的主體性。這種再占有在今天更多“意味著自由地接近和控制知識信息、交際和情感”2,同時也終結了“私有財產在合作的非物質勞動的霸權時代”3。由此可見,當非物質勞動在整個社會生產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時,我們就可以聚焦生產方式的當代變革,更加具體地討論情感生產和情感主體性的問題,但這一切始終不能離開生產關系的地基。除此之外,還要厘清資本、情感和技術之間的關系,明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才是造成當前情感困境的根本原因,認識到作用于情感領域的新技術并非情感異化的根源。不能因為資本加諸技術的負面效應,就完全否定技術進步為情感生活所帶來的積極效應。
(二)構筑情感共同體:凝聚社會的情感共鳴
作為個體情感的社會結晶,人們在長期的實踐和交往過程中形成的社會情感能夠影響個體對于情感的感受、認知和評價方式,在個體情感的塑造以及情感關系的建立過程中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情感資本主義一方面創造出了具有普遍性的情感體驗,另一方面又切斷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使人們成為一個個孤立的情感原子,不再能夠建立起共同的情感敘事。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共鳴就此消失,而有機的情感共享空間也不復存在。馬克思曾指出,共產主義社會“是各個人的這樣一種聯合(自然是以當時發達的生產力為前提的),這種聯合把個人的自由發展和運動的條件置于他們的控制之下”4。作為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重要條件之一,積極健康的情感也隨著生產資料的社會所有在自由人聯合體中自覺生發出來,而這一聯合體在本質上也是一個充滿著真情與友愛的情感共同體。因此,塑造社會共同的情感敘事,凝聚社會的情感共鳴,從而構筑起具有良好氛圍的情感共同體,不失為一條破解情感資本主義的可行路徑。
一方面,要從價值維度引領社會情感共同體的塑造。個體情感的生成和表達始終內嵌于價值觀的結構之中,正確的價值引領能夠凝聚起社會共同的情感視野。對此,哈貝馬斯曾指出,“價值共同體的團結以及社會化個體的能力,同文化上根深蒂固的背景假設一樣,都屬于生活世界的組成部分”5。也就是說,在共同的價值認同中,人們的情感生活能夠在交往理性的基礎上深入展開,最終為充滿理解、共識和合作的生活世界的建立注入積極的情感動力。與此同時,在談及超越資本主義的共同體時,奈格里將“愛”作為其在倫理維度上的最終理由6。當人們能夠共同遵循良好的價值準則和倫理共識之時,就能在情感所開辟的交往空間中不斷聚集起共同行動的力量,從而使自身成為歷史中的自為存在,在創造性的活動中走出一條超越帝國的道路。
另一方面,要為構筑情感共同體創造現實條件。首先,要聚焦于情感訴求的合理表達,設立一套能夠由社會全體成員共同遵守的情感表達準則,強化情感表達中的責任意識。其次,要致力于將網絡打造成為良好社會情感的共享空間,在大力推進數據共享的同時,也要著眼于發揮數據的情感載體作用,進一步釋放其中所承載的良好社會情感。最后,要避免情感過分地脫實向虛,在重建“附近”的過程中將情感同周圍世界深度關聯,于人間煙火中為情感提供合適的棲身之所,共同構建具身化、有溫度的情感交往社群。
(三)重塑個體情感認知:培育良好的情感素養
無論是社會情感還是個人情感,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個人體驗層面,這種體驗會被理性所把捉,從而生成一種感性和理性兼而有之的情感認知,而情感認知又會反過來作用于個體情感體驗的生成。良好的情感素養不僅能夠促進健康情感關系的建立,也有利于健全人格的培養,使個體在充分享受情感滿足的同時,也能以更加積極開放的心態接納世界、面對未來。然而在當下,消費主義常常運用各種手段將商品和服務包裝為本真性的情感需要,將個體的真實情感需要拋入資本編織的偽境和迷障之中。與此同時,作為一種十分隱蔽的意識形態滲透,資本統攝下的情感拜物教使個體以物象化的方式審視和組織情感,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情感的物化、量化和虛化,并最終引發了情感場域的扭曲和混亂。因此,人們也可以從個體的情感認知入手,破除對情感消費的虛假迷信,糾正錯誤的情感認知,不斷提升個體的情感素養,以此規避情感拜物教,最終在個體層面實現對情感資本主義的自覺抵抗。
其一,明確自身真實情感需要。一方面,要堅持以商品的使用價值為主,主動明確自身的真實需要,打破消費主義施加于自身的符號迷思和象征崇拜,避免情感消費中的盲目性和沖動性,以更加理性的方式進行情感消費。另一方面,要辨明消費主義制造的審美幻象,培養崇高的審美意識,在藝術和美學中涵養自身的審美情趣,增強自身對于藝術與美的理解能力和鑒賞能力,以超越性的方式滿足自身的情感需要,展露“本身具有尺度”①的情感。
其二,糾正錯誤的情感認知方式。首先,要去除情感關系中的功利主義色彩,反對將情感看作一種能夠用于牟利的社會資源,從而將自身從物化和計算性的交換思維中全面解脫出來。其次,要擺脫情感關系中利己主義的桎梏,克服自戀傾向,將情感的奉獻和付出作為滿足自身情感需要的主要手段,在情感關系中“創造性地運用自己的力量”②,為生命開辟新的可能性。最后,要糾正情感關系中的占有性思維,認識到積極情感的生成并非“建立在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基礎上”③,而是通過積極的創造和分享活動實現與自我、他者、社會和自然的和諧共處。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