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是全球正義理論的兩個重要維度,前者致力于打破國家邊界,捍衛個人平等的基本權利,主張在人與人之間實現全球分配正義;后者強調國家邊界的重要性,認為國家等共同體的存在為全球正義的實現提供了保障和載體。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在主體選擇、責任承擔以及議題討論等方面都存在較大的分歧。不過,在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中,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占據絕對的優勢。
[關鍵詞] 全球正義;世界主義;國家主義;責任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3.005
[中圖分類號] D081"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3-0049-10
不平等、貧困、戰爭、環境污染等一系列全球問題的頻發,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全球正義理論的產生與發展。全球正義理論試圖從規范層面提供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與原則,將道德納入全球正義理論之中,這使得全球正義理論區別于現實主義、建構主義、理想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全球正義理論關注的是在全球范圍內實現公平與正義的具體目標,提倡通過設置具有普遍性的正義原則、改革不公平的全球制度來解決上述全球問題。與之相比,現實主義流派強調權力和國家利益的重要性,認為全球正義在國際體系中是無法實現的;建構主義認為正義是通過文化和社會互動構建的,且其內涵是變化的;理想主義推崇通過國際合作實現和平與正義,但對具體實施路徑的討論較少。盡管全球正義理論最初產生于對具體議題的探討,并圍繞各種議題進行了持久辯論,但是在研究視角方面,當前全球正義理論主要呈現出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與國家主義(statism)的立場之爭。對國家主義,學者有不同的定義。例如,吉莉安·布洛克(Gillian Brock)在界定國家主義時,將自由民族主義、公民民族主義或其他傳統的國家主義觀點都納入其中,認為次世界共同體(如國家、人民或民族)的成員身份在確定人們對彼此的義務方面很重要1。徐向東將國家主義視為社群主義理論向全球層面的延伸2。蔡拓認為國家主義有兩個參照坐標,一是以個人為參照,崇尚國家理性,為追求國家利益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二是以全球為參照,強調國家之于全球的獨立性1。盡管學者們對國家主義進行了不同的定義與評價,在共同體的形成基礎問題上存在分歧,但是普遍認為國家主義強調共同體的重要性,在社群主義、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等思潮中都有一定程度的體現,并一致認為國家等共同體在全球范圍內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本文在述說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時是以國家等共同體為關注單位并以此來考察世界范圍內的正義問題的。對世界主義,查爾斯·貝茲(Charles Beitz)和濤慕思·博格(Thomas Pogge)等人通過對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正義理論的批判和發展,構建了各種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而羅爾斯在《萬民法》中批判了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構建了一種國家主義的國際正義理論。由此,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構成了全球正義理論的兩個重要維度。
以世界主義為分析視角的全球正義理論強調以道德層面的個人為主體,平等地關注每個個體,致力于將社會正義擴展至全球層面,從而實現全球分配正義。國家主義則反對該觀點,強調國家邊界的重要性,認為共同體的存在為全球正義的實現提供了保障和載體。依照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不同分析視角,學界圍繞全球正義理論的各種議題產生了不少分歧。通過考察全球正義理論的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維,我們可以發現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在主體選擇、責任承擔以及議題討論等方面產生了較大的分歧。本文擬在探討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分歧的基礎上,分析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之優劣。
一、主體選擇:個人與共同體
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在何者為主體的問題上存在較大的爭議。世界主義者出于對平等主義和道德任意性的考慮,主張將個人視為道德關懷的對象,認為每個人都具有平等的道德地位,無論其處于哪個國家。盡管國家主義內部對主體的選擇不存在一致意見,但是國家主義者普遍認為只有在特定的共同體中全球正義才具有可行性。一方面,國家主義者將共同體的成員資格視為正義問題的基礎,認為社會合作、政治參與等形式使得共同體成員對彼此負有平等的正義義務;另一方面,國家主義者強調共同體擁有強制性的權力,但是在全球范圍內缺乏這種強制性的權威,使得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缺乏現實可行性。
世界主義者的立場是個人主義的,其假設世界上每個人都在道德層面享有平等的地位和尊嚴,所有人都被納入全球正義的范圍之內。貝茲認為以國家為中心的全球正義理論忽視了其他參與者的存在,這些參與者可以調停人際沖突、協調個體行動、防止個體與其他人的競爭、分擔風險,或者鼓勵形成較少競爭的態度2。尤其是當國家決策對其利益產生重大影響時,國際關系的主體并不是單一的國家形式,國家不再被看作是國際關系中唯一的或首要的參與者,因為國家的行動會受到其他群體的影響。貝茲訴諸個人權利,認為個人權利構成了國家權利的基礎,應當在國際自然狀態中關注個人權利,將個人納入全球正義的考慮范圍內。在全球范圍內,當個人權利能夠實現和滿足時,全球正義原則才具有正當性。與貝茲一樣,博格也將個人視為全球正義的基本單位。博格通過羅爾斯的社會契約模式,將個人視為簽訂全球契約的主體,強調不同的國籍意味著個人在全球處于不同的狀態。
世界主義者之所以選擇將個人作為基本單位來分析全球正義問題,是出于對平等主義和道德任意性的考量。一方面,世界主義者主張全球正義應該與社會正義一樣關注平等問題,這要求將個人視為平等的道德主體,強調每個人在全球層面都享有平等權利。博格強調全球正義理論要將個人作為道德關懷單位,將所有人視為平等的、普遍的和最終的道德關懷對象。博格的論證主要基于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批判和繼承,試圖通過契約主義的方式在國際層面擴展羅爾斯的國內正義理論。依博格之見,在制定全球正義原則的過程中,人們若將各方視為國家的代表,并得出一條完全根據域內正義來評價國際制度的標準,便忽視了個人在國際制度中的參與性。因此,博格將全球制度的評價標準建立在個人的基礎上,將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設想為全球范圍內個人的代表,而非國家或集體的代表1。另一方面,世界主義者認為在國家主義理論中,個人身份的獲得將受到任意性因素的干擾。世界主義者捍衛的一個核心主張是,人們應當排除某些人僅僅因為他們出生時的公民身份或國籍而享有的特權。達雷爾·莫倫道夫(Darrel Moellendorf)試圖構建共同利益協會(common good association),這個協會通過其成員的共同努力,生產出對成員有用的商品和權力,任何人在協會成立之前都不擁有任何道德權利2。莫倫道夫通過共同利益協會賦予個人平等的道德身份,從而打破傳統的原始公民身份的不應得狀態。依照博格等世界主義者的看法,國籍的存在具有強烈的任意性,顯示了制度層面的不平等,公民身份是不可選擇并先天存在的。因此,如果將政治平等局限在國家層面這一做法顯得太過隨意,那么人們應該拓展平等和正義的適用范圍,以此實現全球正義。
國家主義者主要通過兩種形式來強調共同體的重要性。其一,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將共同體中的成員資格視為全球正義問題的基礎。邁克爾·布萊克(Michael Blake)認為,只有在共同的公民關系中,人們才能通過關注分配份額的平等來證成公平的關系。布萊克建議,在公民和陌生人之間達成原則性的劃分后,人們再將對國內分配正義問題的關注置于對所有人類主體自主性的全球關注之中3。羅爾斯的相互性觀念將公平合作體系假定為社會的基本狀態,其中,社會中的公民是自由和平等的,且能夠合理地接受憲法內容,擁有討論有關政府憲法的根本要素以及基本正義問題的公共理性,但是在國際領域,只有自由人民才有資格扮演這一角色,而非國際社會中的任何個體4。在國家主義者看來,那種專屬于特定群體的成員資格與身份,是其回應和解決正義問題的前提。該身份使成員共享著同一種社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共同體的成員能夠參與社會合作與分配,法律與政治的存在更是維護了這種關系的穩定性與秩序性,在成員之中形成一種互惠性的關系,構成一個相互合作的社會。在此社會中,正義問題變得尤為關鍵。成員資格為共同體的成員提供了一種道德共識,并根據共同的道德訴求來制定社會規范。
其二,國家主義者將共同體視為全球基本單位,主要考慮強制性力量的保障作用。“民主國家的建立取決于個體團結起來加入一個共同體的能力,此后取決于這樣的進程,將共同體轉變為一個希望在公共領域自我治理和表達的政治實體。”5國家主義者不否認在世界范圍內正義存在的可能,但是其強調正義的實現不是自發的,而是需要強制性力量的保障和穩定作用,這種強制性權威通過捍衛人們的道德訴求從而獲得正當性。那些批判強制性權威的觀點通常認為,強制性權威破壞了個人的自主性,侵犯了個人的自主權利。不過,強制性權威在共同體中的存在常常表現為個人自愿接受強制性權威的管控,以此來維護自己的利益與權利。由此,強制性權威在某種程度上就成為個人自主選擇的結果,這種權力并未破壞個人的自主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對自主性維護起到了保護作用。在布萊克看來,只有當國家強制力的正當性得到保障時,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才變得有意義。與國家這個共同體相比,在國際層面上,與國家相似的機構并不存在,無論貿易、外交或國際協議是否具有實質性作用,國際層面的機構都不會對單個道德主體采取強制措施1。實現正義所需的強制性力量來自集體,是在群體中以集體的名義產生的強制性權威。因此,國家主義者將共同體視為強制性權威的來源,否認在全球范圍內存在這樣的權威。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將國際組織、國際協定與強制性權威進行了區分,認為國際組織的自愿結社特征與國家的集體權威特征之間存在本質性的區別。盡管存在某些國際組織,如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但是這些組織由其成員國控制和資助,有權以各種方式追求協定的目標,無權對國家或個人實施強制性措施。即使國際組織享有一定的強制性權力,也主要是傳統主權國家行使集體自衛的一種形式。國際組織的強制力主要依靠獨立主權國家的權力來實施,而不是依靠對所有人負責的超國家力量2。因此,基于國家享有強制性權力的特點,國家主義者將國家這一特定的共同體視為全球正義理論的主體。
二、責任承擔:普遍責任與特殊責任
莫倫道夫區分了正義義務(duties of justice)與道德義務(moral duties),將道德義務視為基礎,將正義義務視為道德義務的一個子集,正義義務的對象和范圍都更為狹窄。他指出,正義義務有兩個特點,一是正義義務通常是由社群關系決定的,二是正義義務是一種間接地對人采取行動的義務,因為該義務要求遵守或倡導那些能夠管理共同體的公正制度或原則3。可見,他的正義義務導向了特殊責任,道德義務則與普遍責任相對應。是側重于特殊責任還是側重于普遍責任,這是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爭論的焦點之一,對該問題的回答也基于世界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對全球正義主體的選擇。國家主義者強調共同體在全球層面的作用,更關注個人與共同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即個人與同胞之間的關系。因此,國家主義者更傾向于特殊責任,主張個人對同胞負有的特殊義務要優先于對非同胞的特殊義務。世界主義者則選擇以道德上平等的個人為關注主體,進一步確證了針對世界上所有人的普遍責任,在同胞與非同胞之間不存在所謂的優先性問題。
國家主義者基于成員資格、強制性力量、社會合作來強調特殊責任的價值。其一,根據共同體內共享成員資格這一事實,內格爾和安德里亞·圣喬瓦尼(Andrea Sangiovanni)認為共同體的成員對彼此負有特殊責任。內格爾強調,在一個國家中,人們作為同胞通過共同機構而相互承擔的義務,與人們作為個人相互承擔的義務是截然不同的,在國際層面上,個人通過其所在的國家而對全球其他居民承擔的義務既不同于個人對其同胞承擔的義務,也不同于作為個人對所有人承擔的義務4。因此,內格爾支持在共同體中個人對其同胞負有特殊責任。圣喬瓦尼試圖表明,只有當個人共享一個國家的成員資格時,這種道德平等才會產生對社會平等的需求。圣喬瓦尼認為世界主義者通常誤將國家主義者的觀點理解為優先考慮同胞的利益,實際上,國家主義者并沒有要求同胞的利益優先于非同胞的利益,只是在社會平等領域的道德合法利益中,要求同胞之間能夠確保彼此的利益。因此,圣喬瓦尼強調,對同胞的特殊責任不會將同胞的道德合法利益置于非同胞的利益之上,反而會在尊重全球正義的基本要求基礎上,將所有個人的道德合法利益視為具有終極性、普遍性和平等性的利益5。其二,布萊克基于國家具有強制性力量這一特點來證成特殊責任。布萊克主張相對剝削僅限于國內領域,個人對同胞負有特殊責任,對外國公民的責任與對同胞的責任是不同的。對相對剝奪的關注僅限于國內領域,這體現了國內公民面臨著國家強制的事實,而外國公民則不然1。其三,羅爾斯通過強調社會合作,證成了特殊責任在共同體發展中的重要作用。面對不同的域內社會,羅爾斯提出了不同的應對方案,其中,針對因不利狀況而負擔沉重的社會(societies burdened by unfavorable conditions),他強調組織有序的人民(well-ordered peoples)擁有為負擔沉重的社會提供援助的責任,但是這種援助僅限于幫助因不利狀況而負擔沉重的社會轉變為組織有序的社會,收入或經濟水平的增長則不是實行該援助的最終目標2。羅爾斯持有這種立場的原因在于,他將該社會的落后歸因于其內部原因,認為該共同體需要為自己的發展承擔主要責任。實際上,共同體對自身的發展承擔的特殊責任,不同于共同體對外承擔的責任。
世界主義者將羅爾斯等國家主義者在述說國家為何貧困時所闡發的觀點總結為“純粹國內因素致貧論”(Purely Domestic Poverty Thesis),并強調該觀點在論述國家貧困的原因時忽略了歷史、資源、全球秩序等因素的作用。其中,博格的論證較為全面,將造成國家落后的原因大致分為三類:第一,歷史因素。博格認為發達國家與貧困國家之所以存在巨大的差異,歷史因素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有些國家的貧困通常是由過去的罪惡造成的,并且大部分人的生活都受到國際貿易和外交制度的影響3。在歷史上,通常存在的殖民統治、種族屠殺等行為,導致有些國家陷入貧困。同時,歷史的發展使得國家的疆界成為任意性問題,同一片土地,可能僅因為一次戰爭而被劃分給不同的國家,進而產生了差異。第二,資源不均和補償問題。伴隨著科技的進步,不少自然資源通過人類的使用轉變為國家發展的動力,而自然資源分布的任意性,使得各個國家可分配的資源產生較大差異。依照博格的觀點,富裕者使用了世界上更多的資源,這是富裕者單方面的行為,并沒有因過度消費而對全球窮人給予任何補償4。同時,眾多歷史罪行在發展中被消弭,落后國家在歷史中受到的傷害難以得到相應補償,落后國家長期被掠奪的資源也無法得到彌補。第三,全球秩序因素。在博格看來,現有全球經濟秩序在兩個方面不符合全球正義的要求,一是富裕國家利用優勢制定了符合自身利益的全球經濟秩序,并強迫貧困國家遵循該秩序;二是貧困國家的統治者和精英階層控制了國家權力并期望參與到全球經濟秩序中,國家的統治者和精英階層享有國際借貸特權,以國家名義借貸,但是將財富與資源用于維護統治而非提升民眾的福祉水平,并將償還國際貸款的壓力轉移到本國公民的身上5。在博格看來,這兩個方面的特權都不利于全球最貧困的個人,但卻助長了全球貧困的加深,這些因素都對國家的發展產生了不利的影響,而羅爾斯卻將國家貧困的原因簡單地歸因于國家自身。博格反對特殊責任的觀點,強調全球聯系的緊密性使得不少國家的貧困源于不公正的國際環境與國際秩序,鑒于每個人都被納入全球活動之中,世界范圍內的個人在面對全球問題時應承擔普遍責任。
通過對歷史、資源分配以及全球秩序等內容的分析,世界主義者認為各個國家之間存在緊密的聯系,這進一步證成了普遍責任的存在。莫倫道夫將特殊責任視為一種特殊的道德要求,是對一部分人(而不是對所有人)的責任,特殊責任主要在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中產生。按照莫倫道夫的假設,一艘救生艇上的人在道德上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責任遵守公平的分配制度,然而,其中可能會存在具有壓倒性力量的人,這些人可以依靠這種力量簡單地將食物占為己有,如果人們基于道德考慮將食物與救生艇上的其他人分享,那么這將要求那些具有壓倒性力量的個人作出犧牲。這意味著遵守公平的分配制度僅對救生艇上的成員有效,并非對除此之外的所有人有效。莫倫道夫指出,適用于這一團體的特殊責任在其他團體之中同樣適用,這樣特殊責任會轉化為普遍責任,正如全球生態環境影響著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基于這種關聯,在全球層面上人與人之間也會存在道德義務,而不是只存在于同胞之間1。這表明,特殊責任取決于人與人之間存在關聯的事實。因此,在全球層面上,歷史、資源以及全球秩序等內容將世界范圍內的每個人都聯系在一起,基于這種關聯,世界主義者認為在全球層面上人與人之間存在普遍責任。
三、議題討論:全球貧困及其解決方案
全球貧困、移民、氣候變化等均是全球正義理論關注的焦點問題,其中,全球貧困是最具代表性的議題。在社會正義中,貧困問題是主導性問題;在全球正義理論中,全球貧困問題占據重要地位。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爭論從主體選擇到責任承擔,再到具體議題,都鮮明表達了兩者有關全球正義理論的不同主張。世界主義者將全球貧困的原因歸因于不公正的外部環境,即全球秩序與全球環境,國家主義者將共同體的內部因素視為貧困的主要根源。基于此,世界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對全球貧困議題的探討以及提出的解決方案極為不同。
在探討全球貧困問題時,世界主義者主要基于功利主義、人權以及義務論的路徑展開論證。首先,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基于功利主義的路徑,強調利他主義的重要性。辛格認為,人們關注的重點不應該是為了自身的增長,而應該關注增長背后的目標:拯救生命、減少痛苦、滿足人們的基本需求2。因此,對于如何解決全球貧困問題,辛格認為應該將一些人的財產和收入重新分配給窮人,如果人們有能力阻止非常壞的事情發生,而不會因此犧牲掉任何具有道德意義的東西,那么人們應該在道德上做到這一點3。在辛格那里,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是平等理論唯一能夠獲得辯護的基礎,它使得我們能夠捍衛那種涵蓋了人類所有成員的平等形式,無論他們之間存在的差別是什么。
其次,世界主義的人權路徑將貧困視為侵犯人權的行為,基于對人權的尊重,世界主義者將資源的再分配視為解決貧困的主要方案之一。盡管世界主義者對于人權的定義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是世界主義者通常將人權視為基本的道德底線,強調對全球資源的重新分配,以滿足貧困者的需要。貝茲將反貧困視為一項權利,納入生存利益(subsistence interests)之中,該權利確立了非比較性的標準,規定了政策目標以及采取行動的開放性4。貝茲將自然資源作為全球貧困的根源,進而將資源視為全球領域中的主要分配內容,并試圖通過全球分配正義原則來解決全球貧困。博格提出了全球資源紅利方案(global resources tax),即雖然每個國家都擁有并完全控制其國家領土內的所有資源,但是每個國家必須對其選擇開采的任何資源繳納稅款,并將收益用于全球分配從而改善最貧困者的處境5;同時,資源使用者也需要為其消費買單,承擔一部分稅款。博格認為國家主義者的主張排除了平等主義的因素,忽略了國際因素對國家貧困問題產生的強烈影響,與國家主義者的觀點相比,全球資源紅利方案能夠更加有效地調節國家間的不平等,處于全球原初狀態中的各方會更加傾向于選擇全球資源紅利方案。與此同時,博格還強調,國家主義者提出的解決方案只是一種補救措施,是對國際社會中已經存在的不公正現象進行矯正6。依博格之見,國家主義者不僅應該思考這種補救措施,還應該思考如何通過制度改革從而減少全球秩序的不公正性。
最后,奧諾拉·奧尼爾(Onora ONeill)基于義務論的路徑對貧困問題進行了論述,義務論的路徑將滿足人的基本需要視為正義的義務,解決貧困問題便是滿足人的基本需要。奧尼爾認為,貧困問題不僅源于自然災害,共同體的文化、制度等也是貧困的重要誘因。在此基礎上,奧尼爾沒有將貧困的解決方案限于共同體內部,而是基于世界主義的立場,強調與此相關的基本義務或責任,既包括正義的義務,也包括幫助或恩惠他人的義務,尤其是幫助需要幫助者的義務1。因此,奧尼爾提出為解決貧困問題,人們需要圍繞兩個方面提供幫助,一是提供基本的物質幫助,幫助貧困者維持自主生活;二是考慮可持續問題,建立滿足需求的社會和經濟機構以及提供適當的教育來幫助貧困者進行自主發展。
國家主義者主要基于兩種因素來探討全球貧困。其一,羅爾斯通過訴諸共同體的內部因素來探討貧困問題。羅爾斯強調,貝茲、博格等世界主義者將貧困視為國際領域的主要問題,并將資源分布不均作為全球貧困問題出現的重要原因,這導致許多世界主義者將注意力置于資源與財富的再分配,追求適用于域內社會的分配正義理論的國際化。不過,羅爾斯持有一種純粹國內因素致貧論,認為資源分布不均并非導致全球貧困的主要原因,“一個人民富裕的原因及其采取的形式,深深根植于其政治文化、支持他們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的基本結構的宗教、哲學和道德傳統,還有該社會成員的勤勉及合作,所有這些都由他們的政治德行支撐”2。可見,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將國內因素視為全球貧困的主要原因,而資源分布不均等問題并沒有引起羅爾斯的更多關注,因此,全球分配正義的實現不再與域內社會的分配正義一樣重要。基于對貧困問題的分析,羅爾斯主張通過援助責任來幫助落后國家。羅爾斯將國家的貧困原因歸于國家文化、制度等內部因素,使得援助責任并不致力于解決財富差異。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平等只有衍生性的價值,富裕不是實現一個公正社會的必要條件,自然資源的不平等不應當得到矯正。羅爾斯反對世界主義的全球分配正義主張,將援助責任的目標設定在幫助世界窮人建立良好的社會制度,而不是為了調整財富的差異;同時,援助責任還受到臨界點的限制,當達到最低標準時,援助責任便終止了。
其二,國家主義者還訴諸共享的成員身份和成員共識來解決貧困問題。成員身份既包括民族身份,也包括國家的公民身份。國家主義者通過共同的成員身份來論述擁有共同成員身份的人之間彼此承擔的義務,以此解決貧困問題。民族主義理論強調所有國家都應在其公民之間倡導并培養一種共享的民族身份情感3。國家主義強調共同的公民身份以及個人在共同體中的歸屬感,而這個共同體不僅是空間上的,還有歷史層面的,這些共同體擁有相同的歷史文化。這決定了國家主義者致力于依靠共同體來解決全球貧困問題,國家主義在反對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時,還訴諸民族主義者鐘愛的民族自決、民族共識。民族自決意味著民族對其內部資源享有管理權力,在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中,各民族有權利拒絕履行全球再分配原則。同時,這也代表著各民族對自身的發展承擔全部責任,與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相對立。再者,國家主義者認為在共同體內部可以達成有關分配正義的共識,正如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zer)所說,“分配正義的思想假定了一個有邊界的分配世界”4,這樣人們才能夠進行交往,形成普遍的交往準則,從而達成各類共識。這種共識還包括歷史的共識,是在代際成員中形成的普遍文化共識、道德共識,從而生成歷史紐帶來維持共同體的延續。這樣一種歷史的成員身份使得各共同體形成了不同的共識,從而確立起不同的分配原則來達成分配正義。這表明,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試圖以個人為單位實現分配正義是不合理的,在成員身份和成員共識不存在的情況下,如果世界主義者試圖推行適用于全球范圍的分配正義原則,那么人們首先需要協調不同群體間的文化差異,在全球范圍內達成共識,否則,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將是根基不穩的。
四、孰優孰劣:世界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
通過考察世界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有關全球正義理論的主要分歧可以發現,無論是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還是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沒有任何一方能占據絕對優勢。相反,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分別存在一定缺陷。
首先,關于主體之爭,世界主義者的觀點忽視了特定主體與議題的重要性。在全球正義理論中,對于主體的選擇占據重要的地位,因為對主體的不同選擇會影響人們如何看待全球正義問題。世界主義者以個人為主體忽視了共同體在全球層面的作用。一方面,主權國家具有強制性權威,能夠通過強制力量來保障國內政策的實施,由于全球層面缺乏這種強制性權威,在全球層面試圖通過個人來解決重大的全球問題是不現實的。主權國家間的相互交流與合作為全球問題的解決提供了重要動力,而世界主義者以個人為主體來看待全球議題,試圖通過不同的全球分配正義原則來實現全球分配正義。然而,在全球層面能夠有效實施正義原則的責任機制與監督機制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全球性組織對全球議題的解決承擔了相應的責任,在全球層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除了個人或國家,這類不具有強制性權威的國際組織也能夠在全球層面承擔相應的責任,能夠救助處于基本人權之下的個人。當前,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組織都對全球貧困問題以及處于基本人權標準之下的人給予了相應的關注。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提出,要“在全世界消除一切形式的貧困”1。在全球層面,盡管當前的國際行動沒有完全或從根本上消除全球貧困,但從官方統計數據來看,處于極端貧困中的人口數量出現了下降,國際組織及其行動為解決全球貧困問題作出了不少貢獻。相較于世界主義的觀點,國際組織這類不具有主權的聯合體為解決全球貧困問題付出了實質性的努力。
對主體的不同選擇也會影響對全球議題的探討,世界主義者因其對個人主義的重視而忽視了全球層面存在的不少重要議題。例如,世界主義者通常強調全球貧困、全球資源等涉及全球分配正義的問題,這類問題與分配緊密相關,很容易從社會正義的基礎上擴展至全球,然而,全球層面上的戰爭議題、移民議題、全球代際正義等內容鮮少被提及。在世界主義者看來,“自由社會機構和公共政策必須尊重所有作為道德個體的人,而這種尊重意味著以某種形式承認每個人的自由和平等”2。一些世界主義者支持開放國家的邊界,每個人都擁有自由選擇居住地的權利,同時該地區沒有拒絕個人進入的權利。因此,移民議題在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中不占有重要地位。對于戰爭議題,世界主義的個人主義視角忽視了產生戰爭的因素。戰爭的前提是兩個及以上數量的政治共同體之間出現沖突,而在世界主義者以個人為關注對象的全球正義理論中,政治共同體不會被納入考慮范圍,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并不會上升到戰爭層面,因此,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很有可能不會關注戰爭議題。同樣,全球代際正義也需要在共同體之中進行探討。代際正義要求當今世代為過去世代的行為和未來世代的利益負責,而全球代際正義的關涉主體還應該包含具有文化認同、利益共享等內容的共同體。國家等共同體以集體的名義采取行動,并對其他共同體造成傷害,全球代際正義要求處于同一共同體之中的世代為其過去的行為承擔責任,同時,在采取行動時要考慮對未來世代的影響。因此,世界主義者對個人主義的強調在一定程度上低估了共同體在全球層面的重要性,也忽視了許多重要的全球議題。
其次,盡管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忽視了重要的主體與議題,但是國家主義者將共同體視為全球正義理論的基本單位會忽視個人在全球援助中的訴求,也無法在特殊責任與普遍責任的選擇上以及全球正義問題的探討上給出公正的論證和結論。第一,國家主義者對共同體的強調,會將全球層面的援助者與受益者視為特定的共同體,這會忽視對個人的援助,為拒絕一些力所能及的救助提供借口。以共同體為單位實施救助,確實能夠以更快的速度采取行動,效果會更為理想,但是全球范圍內需要獲得救助的人并非集中于同一個共同體中。救助的對象應該是個人還是共同體,國家主義者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在操作上也很難判斷。而如果忽視對這些特殊情況的判斷,國家主義者言說的救助可能難以回應某些個人的訴求。
第二,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無法在特殊責任與普遍責任之中作出公正的選擇。世界主義者強調對人權保障的優先性,這凸顯了對普遍責任的關注,而國家主義者關注個人對同胞的特殊責任。盡管世界主義者的觀點太過理想化,忽視了個人在共同體之中的文化認同和身份認同,但是世界主義者是在相對公正的視角下將個人視為平等的道德主體,能夠平等地對全球中的每個人給予相同的關注并承擔同等重要的責任。然而,國家主義者的責任觀點僅限于特定的共同體,關注文化、身份、情感等在同胞之間的特殊聯系。在一定程度上,人們可以接受個人與同胞之間具有區別于非同胞之間的特殊聯系,但是這似乎沒有為拒絕普遍責任提供令人信服的理由。對于如何在特殊責任與普遍責任之間進行選擇,某些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的人權觀似乎提供了較為公正的標準。例如,亨利·舒伊(Henry Shue)認為,基本權利是每個人對其他人的最低程度的合理要求,并將安全權、生存權和自由視為基本權利1。人權觀能夠提供一種緊迫性的視角,如果非同胞的情況更為緊迫,失去外部援助將會對其生命、生存安全等造成威脅,而同胞的需求不存在這樣的急迫性,那么按照道德判斷,人們應該首先對非同胞承擔普遍責任。國家主義者在關注特殊責任的同時忽視了對普遍責任的承擔,這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第三,國家主義者在強調共同體的重要性時,可能持有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立場,這導致在探討全球正義問題時難以給出公正的論證和結論。國家主義者在對全球正義的論證中通常會設定較為理想的共同體,并以此作為探討全球正義理論的基本單位。例如,羅爾斯在其國際正義理論中區分了五種域內社會,即合乎情理的自由人民(reasonable liberal peoples)、正派人民(decent peoples)、法外國家(outlaw states)、因不利狀況而負擔沉重的社會(societies burdened by unfavorable conditions)和仁慈的專制主義社會(benevolent absolutisms)2。羅爾斯對五種域內社會的劃分并沒有采取統一的標準,而是以人權、自由等不同價值觀為參照。雖然羅爾斯在論述自己的觀點時試圖避免西方中心主義立場,但是羅爾斯在批判法外國家以及論述對正派人民的寬容時仍然持有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立場。羅爾斯依靠人權、自由等標準對域內社會進行的劃分并不能涵蓋全部社會類型,以價值判斷為依據來區分的域內社會,消除了各種社會的共通之處,在各域內社會之間樹立了一道難以打破的屏障。另外,國家主義者在關注對外援助時,通常指的是發達國家對落后國家的援助,這使發達國家在國際援助中成為施救者,而落后國家在其中僅被視為受益者。然而,觀察現實情況,落后國家在全球層面也會承擔施救者的角色,在化解全球問題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發達國家反而逃避了一些責任。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通過強調國家內部成員對彼此承擔的特殊責任,以及對發達國家與落后國家在全球范圍的角色設定,會削弱發達國家對落后國家的某些責任。
再次,在貧困議題上,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分析視角難以在現實層面為解決全球貧困問題提供一些實質性的幫助。一方面,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分別從功利主義、契約主義、權利論等路徑出發探討全球貧困問題的解決。按照辛格的觀點,人們應該采取利他主義理念來看待全球貧困,這要求在全球層面納入道德因素從而進行責任分配的判斷。然而,在實際的全球合作中,這種倫理層面的要求難以有效實施,在全球制度的設計與運行中也很容易遭到忽略。貝茲依照契約主義的分析路徑,試圖將羅爾斯的國內正義理論延伸至全球層面,這可能忽視了域內社會與國際社會之間的差異。同時,貝茲的觀點并未回應差別原則和機會平等原則在全球貧困議題中如何排序的問題。根據權利論的路徑,博格提出了全球資源紅利方案等較為明確的正義原則和全球方案,不過,全球資源指向哪些內容是不清楚的,占有和使用資源的對象也不明確,這使得該方案在落實中面臨難題,一旦占有資源和使用資源的對象都指向貧困者時,博格試圖征收資源稅來援助全球貧困者的方案將失去實際效用。另一方面,國家主義者主要通過對外援助方案、依靠社會內部力量來解決全球貧困問題。國家主義者所強調的對外援助主要與全球責任的分配有關,羅爾斯在國際正義理論中沒有進一步探討責任的分配機制,而是更為關注對外援助的限度,不斷強調負擔沉重的社會貧困的根源主要在于其落后的文化和制度等因素。羅爾斯的援助義務并不像羅爾斯及其辯護者強調的那樣能夠替代貝茲和博格等人的全球分配正義理論。羅爾斯認為,負擔沉重的社會落后的根源主要在于其文化和制度等國內因素,這也為一些援助主體干涉援助對象的制度和文化等提供了借口。
盡管世界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對全球貧困的分析和解決方案存在不少缺陷,但是也提供了一些具有互補性的建議。在世界主義的義務論路徑中,奧尼爾強調提供基本的物質內容來幫助貧困者,為貧困者提供可持續發展的可能。這不僅要求對貧困者進行物質幫助,還要求幫助貧困者獲得有效的發展手段和工具。國家主義者認為,依靠國家的政策和力量才能有效解決國內貧困問題,進而解決全球層面的貧困問題。這樣就在發揮全球制度和全球援助作用的基礎上,進一步要求國家承擔相應的責任。結合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方案,人們在全球層面解決貧困問題時既要關注國家內部因素對貧困問題的影響,也要關注不公正的全球秩序可能對貧困問題造成的影響,全球層面與國家內部的雙向結合,有助于從根源、過程、結果的多維角度解決全球貧困問題。
五、結語
通過考察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有關全球正義的理論,我們可以發現二者存在諸多差異,在主體界定、責任劃分以及具體議題的討論上,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之間存在一些難以消除的分歧。同時,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沒有任何一方能夠在全球正義理論中占據絕對優勢,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都不同程度地忽視了某些重要內容。這意味著需要在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兩個維度吸取有價值的內容,進而擴充當前的全球正義理論,才能使該理論能夠滿足更多的全球正義要求。因此,部分學者試圖對此進行調和,并構建一種更具合理性的全球正義理論。其中,戴維·米勒(David Miller)通過將責任理念引入全球正義理論之中,試圖調和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間的爭論1。吉莉安·布洛克(Gillian Brock)試圖以回應性民主(responsive democracy)2和關系平等理論(relational equality)對世界主義的進路進行改造和完善以超越傳統的全球正義理論。馬賽厄斯·里塞(Mathias Risse)試圖通過多元主義的國際正義理論來調和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間有關全球正義理論的爭論3。利阿·依皮(Lea Ypi)強調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間的互補性,試圖通過結合世界主義的原則和國家主義的能動性來完善全球正義理論4。這些調和是否成功,是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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