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峰是美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的臨床教授、斯坦福大學亞洲健康研究與教育中心的創立者之一,也是一名初級保健醫生。去年5月,在他49歲時,從不吸煙的他被診斷出四期肺腺癌。確診后不久,林彥峰開了一門特殊的選修課——“從診斷到對話:一位醫生與癌癥的實時抗爭”。課堂上,林彥峰說,如果有一天他處在癌癥治療和生命的最后階段,這堂課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一封信。
開課講述自己獨特經歷
選課的學生太多,30多人擠滿了這間狹小的教室。地上、過道里幾乎擠滿了旁聽的人。除了醫學生外,不少其他專業的學生和在斯坦福大學進修的人也選了這門課。
曾經,成為醫生并不是林彥峰的第一選擇。他的父親在20世紀六十年代移民到美國攻讀工程學研究生,受他影響,林彥峰本科和碩士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學習電氣工程和計算機科學,之后從事了一年的商業咨詢工作。但林彥峰發現不管在商業還是工程領域,他每天交流的對象都局限于這個領域的從業人員。
在林彥峰看來,作為一名醫生,可以跟不同背景、不同年齡的人打交道。最終,他選擇辭職,進入美國塔夫茨醫學院讀博。在完成住院醫師培訓后,林彥峰于2005年進入斯坦福大學醫學院任教,教授醫學人文相關的課程,同時也是一名初級保健醫生。
去年3月底開始,林彥峰出現反復干咳、氣喘,最初,他以為只是季節性過敏,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抗生素、激素、抗過敏治療后,癥狀并沒有緩解。直到5月,X光片和CT掃描結果顯示,他的肺部存在積液和腫塊,經過活檢,最終確診四期非小細胞肺癌。這是一種在中國不吸煙的人群中非常常見的肺癌。癌細胞幾乎擴散到林彥峰的全身,大腦、肝臟、脊椎、皮膚,醫生甚至還在他的腦部發現五十個轉移灶。
更關注亞裔癌癥研究
即便做了19年醫生,當身體開始出現癥狀時,林彥峰也沒有第一時間將自己和癌癥聯系在一起。
課堂上,林彥峰在幻燈片上展示了自己的X光片和CT掃描結果。在那張腦部核磁共振成像上,零碎的斑點遍布其中,那是五十處大小不一的轉移灶。最初看到結果時,林彥峰自己也感到震驚。
有學生提問,是什么拖延了進度?林彥峰轉而問大家,自己確診如此之快,有哪些原因?學生們陸續回答,人脈、醫學知識、住在大城市、保險、經濟基礎、工作靈活允許請假。“還包括會講英語,我見過一項都不占的患者。能擁有上面這些,很大程度只能用幸運去解釋。”林彥峰說。
并非人人都如此幸運,但大部分人跟林彥峰一樣,在被確診肺癌時就已經是晚期。“這和肺癌早期篩查策略有關。”被林彥峰請進課堂的斯坦福大學醫學院“肺癌篩查計劃”負責人娜塔莉·路易說。她介紹,傳統的肺癌篩查更多聚焦于50歲以上并且吸煙的人群,像林彥峰這樣未滿50歲且不抽煙的人,早期沒有癥狀或癥狀輕微,不具典型性,也往往不是篩查的重點人群。
林彥峰的基因檢測結果顯示EGFR(表皮生長因子受體基因)突變,這常見于亞裔、女性、非吸煙者。斯坦福大學醫學院醫學腫瘤科主任希瑟·韋克利,也是林彥峰的腫瘤醫生,在接受《斯坦福日報》采訪時談起她和林彥峰在去年一起策劃的關于EGFR突變引起的肺癌的研究項目,“這種類型的突變影響了他和很大一部分沒有吸煙史的亞洲人”。
她認為,林彥峰公開自己的治療經歷傳遞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任何人都有可能患上癌癥”,這也讓人們能更關注癌癥治療。作為一直致力于研究對亞裔人群影響突出的疾病的研究者之一,林彥峰自己現在也成了典型研究案例。之所以持續研究、關注亞裔群體健康情況,除了他在工作中接觸了大量亞裔患者,更了解他們面臨的醫療問題外,還有另一個淵源。
林彥峰說,很多藥物的研究和臨床試驗都是基于西方人群,而亞洲人的身體對藥物的代謝方式不同,也會有不同的藥物反應。2018年,林彥峰曾給一位亞裔患者開過一種治療痛風的常用藥,這種叫“嘌呤醇”的藥物讓患者的皮膚出現了嚴重的過敏反應,林彥峰從沒處理過這種情況。“他人很好,沒有責怪我。但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真正提高對這些問題的關注,不僅是針對在美國的亞洲人,而是占60%世界人口的亞洲人。”那之后,他和同事創立了亞洲健康研究與教育中心,中心一直致力于亞裔人群的癌癥風險研究。
與癌共生
從去年5月底開始,每隔三周,林彥峰要進行一次化療。四期癌癥不可治愈,只能控制。他選擇的治療方案是化療和口服靶向藥奧西替尼雙管齊下。一部分肺“塌陷”了,林彥峰常常感到氣短。他的辦公室在二樓,但他不得不坐電梯。化療帶來身體反應,也帶來焦慮,“每次感覺和正常人一樣了,快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就要進行下一次化療,這已經融入了我的生活”。
此外,癌癥照料也成為這門課程中的重要一課。得知自己可能患癌時,他第一時間告知了準備去日本出差的妻子。“我取消了出差,他說當醫生告訴他診斷結果時,希望我在旁邊。”林彥峰的妻子說。
每周陪林彥峰去看醫生的時候,妻子克莉絲汀·陳都會帶上一個筆記本,想要記錄下看診的內容,但很多時候她發現自己根本聽不懂那些復雜的醫學術語。課程進行到第四周,妻子作為照護者來到課堂上分享。她說,作為與患者關系如此親密的人,同時也是照護者,會承擔很多情感上的壓力,“我知道這不會是一個短期的事,但也一定要采取行動,帶患者去接受治療”。
林彥峰和妻子有兩個兒子,一個13歲,一個17歲。林彥峰選擇對孩子們坦誠自己的病情,“每一步我們都跟他們講發生了什么,他們非常支持我,一直想幫忙,也應對得很好”。
確診之后,林彥峰對患者有了更深的理解——醫生往往更關注檢查、藥物和治療,但患者必須在治療和日常生活中找到平衡。
確診前,林彥峰每天工作的八小時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會議,最多時每半小時就會排一個會。確診之后,為了治療他不得不取消一些會議。“我日復一日地繼續過好我的生活,也許這也意味著,我今天所做的事情會在我身后延續。”林彥峰說。
不論好壞人生仍有意義
幾個月前,林彥峰的腦部核磁共振檢查顯示已經沒有病灶了。2024年11月,課程進行到第八周,林彥峰的復查結果顯示,治療仍在起作用,肺部的結節縮小了,肝臟損傷也在變小,但骨骼的轉移灶還在,結果不好評估。
林彥峰在課堂上說:“我心底有這種希望,某天魔法出現,然后所有的轉移都消失了。”維持日常給林彥峰帶來一種確定性,但他也擔憂著身體產生耐藥性,或者現有的治療方法失效。“我目前的抗爭處于一種穩定狀態,我已經找到一種平衡。”林彥峰現在只參與可以更快看到研究成果的短期研究項目。“那些不知道幾年后會有什么結果的項目,我盡量不接了。”
2024年12月4日,這門課的最后一堂課結束,課程獲得了4.96(滿分5分)的學生評分。這是一個林彥峰從未聽過的高分。這門課的助教之一Longsha Liu是一名醫學生。他在接受《斯坦福醫學》采訪時說,這是“一生僅此一次的課程”。林彥峰的經歷讓他有種無助的感覺,“看著自己非常欽佩的人命運如此迅速地改變”。
" 但這并不影響林彥峰繼續嘗試新的事物。他想學畫畫,“雖然我畫得很糟糕,完全算不上藝術家”。他知道可能有人會想,你都快走到生命盡頭了,為什么還要做這些(似乎無關緊要的)事呢?但林彥峰說,這就是他作為“人”的部分,也是屬于他生活的一部分。
(摘自《北京青年報》佟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