濾鏡下的數字自我：基于社交媒體濾鏡的程式化現象考察

摘 要：濾鏡作為一種新興數字媒介，在圖像語言中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構造模式，它的出現宣告了媒介視覺語言在數字領域的演變，同時也成為數字社會的新形態基礎設施。濾鏡“程式化”現象的形成有其獨特的符號生成機制，且對當代媒介審美文化產生影響。濾鏡的機器屬性使得其從誕生初期即具備“程式化”特性，進而影響當下圖像語言與個人行為均出現“程式化”特點，濾鏡已經從單純的視覺工具變成一種決定性的媒介工具。在濾鏡的合理使用上，一方面應進一步加強有關部門監管，促使網絡平臺秉持價值理性；另一方面要拓寬創作土壤、挖掘傳統文化美學，賦予使用者更多的審美選擇。

關鍵詞：媒介；程式化；景觀社會；審美符號；平臺權力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重點項目（24XWA001）；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KYCX24_2457）

作者簡介：李冉，南京藝術學院傳媒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新媒體藝術、媒介文化研究；孫為，南京藝術學院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藝術學博士，從事新媒體藝術、影視藝術、藝術與傳播研究，為本文通信作者。

中圖分類號：F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25）02-0062-10

濾鏡一詞來自英語“Filter”，譯為相機鏡頭的濾光器。隨著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平臺的普及，濾鏡從物理層面轉化到電子層面，從靜態變成動態。濾鏡的不斷演變和更新，使其成為一種廣泛使用的媒介形式。濾鏡作為個體自我與世界相連接的工具，已經形成自己獨特的機器習慣和算法語言，不管是濾鏡的產品性質、生產鏈路，還是使用濾鏡后的文化呈現、用戶行為，都具有很強的“程式化”屬性。“程式化”作為從紛繁的現象中抽繹出來的概念，最初是指“處理事物的規則法度或使事物具有一定的規格樣式化”連曉紅.中國山水畫程式化之探析[J].理論界，2010（5）：134-135.，即事物按照固定的模式或標準進行的過程，強調遵循某種預先設定的程序或規則，區別于相對具有歸納性質的“模式化”。本文將濾鏡作為一種媒介，站在媒介決定論的理論視角，深挖“程式化”內涵，將濾鏡“程式化”的屬性映射到行為主體上的作用進行縱向剖析，從建構層、解碼層、演繹層三個維度，全方位圍繞濾鏡下人群投射展開的三重改變，描繪其背后的邏輯過程。

一、 文獻回顧與研究方法

媒介決定論認為作為技術的媒介形態決定了文化的形態，當媒介技術處于社會的主流形態時，它就不再是一種中立的工具，而是一種決定性的力量，決定人類如何行動，甚至決定了人類理解世界的方式。每種媒介所具有的性質都傾向于將社會文化引向某個特定的發展方向辛楠.“技術決定論”抑或“技術人文主義”？——波茲曼“媒介意識形態”理論探析[J].新聞界，2014（1）：17-22.。著名傳播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在其經典巨著《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中指出：真正有價值的信息是媒介自身，而不是各個歷史時期所呈現的傳播內容與信息。他還進一步指出，“不了解傳播媒介的作用，就不可能了解社會和文化的變遷”周合強.“媒介決定論”視閾下5G技術賦權與電視新聞業態重構[J].中國傳媒科技，2021（11）：58-60.。

早在20世紀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中就曾出現過“程式化”的影子，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提到，“1900年前后，技術復制又達到一個新水準，它不僅能復制一切傳世的藝術品，使其效果開始經受最為深刻的變化，而且還在藝術處理方式的殿堂中為自己贏得了一席之地”瓦爾特·本雅明.藝術社會學三論[M].王涌，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47.。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西奧多·阿道爾諾（Theodor W. Adorno）指出，傳統藝術和文化逐漸被商業化和大眾化，且對此現象持批判態度，他們認為這種現象意味著藝術作品和文化產品變成了文化商品，按照統一的標準和公式大規模生產，以適應大眾市場的需要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M].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7-129.。這種現象的“程式化”不僅削弱了藝術和文化的個性和創新性，也使它們失去了對社會現實批判和挑戰的力量。在目前已有的學者成果中，針對山水畫“程式化”、戲曲“程式化”、服飾“程式化”等均有較多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案例。但基于傳播學視角的相關研究并不多見，在同領域下對“程式化”的研究中，楊揚、孫衛華曾在《程式化展演與離散式觀看——基于央視春晚的文化傳播學考察》一文中表示，“不同領域的學者均在不同程度上強調了儀式作為一種文化實踐的形式化、程式化、重復性、展演性、象征性以及功能層面的交往性和凝聚性”楊揚，孫衛華.程式化展演與離散式觀看——基于央視春晚的文化傳播學考察[J].當代傳播，2023（3）：106-109.，這種對“程式化”所下的定義更偏重在“儀式”之內，與本文所講述的媒介生態的“程式化”有所區別。

本文運用質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關注濾鏡使用人群的覆蓋度與接受度，以“數字自我”的呈現方——濾鏡受眾作為主體，選取數十個與濾鏡相關的平臺，包括圖像后期軟件與具備攝像功能的社交軟件、互聯網招聘與職場內部平臺，并與頭部社交媒體平臺相關業務線產品經理進行訪談，就其平臺內容分類、產品功能進行分析。在理論研究上，采用系統性回顧與研究的方法，研究內容主要包括但不限于視覺表達、文化符號以及相關的學術文獻，力圖描繪“濾鏡盛景”背后的流程、結構特性以及學術關聯。本文定量分析部分以自編的《濾鏡使用情況調查研究》問卷為基準，問卷分為基礎信息、濾鏡使用行為、使用場景、濾鏡的影響、社交互動關聯五部分，共33道題。該問卷遵循問卷設計步驟開展相關題項設計，進行用戶習慣調研確定初始題項，設計調查問卷的初稿，并通過咨詢學術界與互聯網平臺濾鏡研究人員的意見對題項進行修訂。在初步完成后進行小樣本發放，首次發放60人，回收有效問卷59份，對收集內容進行檢驗，檢驗結果有效，后進行大樣本發放。本次調查涉及19個省份68個城市，共收回653份有效問卷，其中男性260人，女性393人，年齡跨度為20-60歲人群，各年齡人群分布合理，避免了相近年齡與地域可能會導致的單一特性。本研究主要采用SPSSAU對問卷數據進行信度和效度檢驗。調查問卷的克隆巴赫系數為0.757，大于0.7，研究數據信度質量良好，可做進一步分析。調查問卷的KMO值為0.744，Bartlett球形檢驗對應的顯著性值為0.000，顯著小于0.05，被調查者的數據效度較好，適合提取信息，調查問卷題項的設計較為可靠。

二、 建構層——社交媒體濾鏡的技術模式

數碼濾鏡在誕生之初，其本質就是使用方式的“程式化”，用戶根據已設定好的圖像參數模板進行相同風格圖像的復刻。為獲得更大的利益，濾鏡開發平臺在制造過程中會采用縮減生產線、融入算法推薦的分發方式進行產品的開發與傳播，而在這過程中無一不顯示出濃厚的程式化意味。

（一） 精簡的數字工廠

在濾鏡誕生的早期，開發的人力成本相對較高，互聯網平臺有關濾鏡的工作也較為細分，濾鏡運營、濾鏡產品經理、濾鏡開發、濾鏡設計師等各司其職。隨著該業務的日益成熟，后臺運營人員的工作內容越來越聚合，且具備單一平臺制作多平臺分發的特性（具體見下頁圖1），在內容分發與開發邏輯上具有了“程式化”的特征。在對某平臺的產品經理采訪中得知，為更好地提高濾鏡產量、增強用戶使用數，平臺的開發方式都在向著更為高效的方向發展：一人多職、弱化某些專項職位。例如有的公司取消濾鏡運營專職崗位，開放濾鏡制作平臺，鼓勵更多創作者制作濾鏡模板，繼而將獲取的大量濾鏡模板投放至平臺供更多用戶使用。濾鏡的平臺投放使用也同時具有“中央工廠”的特性。有的公司會建立“產品生態圈”——同一公司旗下有多款相似功能的軟件，為了提高消費轉換，平臺所生產出的產品功能會在所有兼容該產品的平臺進行投放，例如某款濾鏡會投放至多個平臺，在龐大的用戶體量之間進行市場檢驗，提高該產品使用率，進而獲得高效留存。就軟件平臺而言，濾鏡的制作已經逐步趨于程式化，完成了從精細的專業平臺向程式化數字工廠的轉變。

（二） 內閉的信息繭房

“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概念是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凱斯·R. 桑斯坦（Cass R. Sunstein）于2006年在《信息烏托邦》一書中提出的。凱斯·R. 桑斯坦指出，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在于人們對信息的需求往往是個性化的而非全方位的，用戶往往會基于個人偏好去選擇接觸特定內容的媒介信息，長此以往，就會把自身束縛在像蠶繭一般的“繭房”之中凱斯·R. 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M].畢競悅，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7-8.。“信息繭房”具有的私人定制性、“繭房”趨同性、封閉排他性等特點李貌，韓璞庚.數字時代“信息繭房”束縛下主體性的解構與重建[J].江蘇社會科學，2024（3）：47-54.，使得網絡過濾和群體極化等問題帶來的消極影響得以凸顯。

在社交媒體平臺，算法推薦在內容推薦中得到廣泛運用，其初衷是為了提高內容分發效率、滿足用戶的信息需求、實現內容的精準投放。算法推薦模型會將用戶畫像中的年齡、性別等基礎信息及其在觀看過程中產生的用戶時長、點贊等交互行為信息作為分析依據，建立網絡世界中的用戶畫像，選取內容推送進行試探，根據用戶感興趣的內容繼續推薦相同或相似的內容。通過觀察可以發現，濾鏡作為前端產品在視頻、圖片等內容上有所展示，用戶點擊畫面中對應的濾鏡信息鏈接即可跳轉至該濾鏡的拍攝場景。該功能是為增強用戶濾鏡使用頻率以及再次進行內容發布而設計的，但在算法推薦中，該行為作為用戶行為信息之一，自然也被囊括進機器推薦的范疇內。當使用一款濾鏡在平臺進行拍攝時，平臺會推薦使用相同或相似的濾鏡拍攝內容來試探用戶的喜好。算法推薦的本質是取悅用戶，在推薦過程中不停地使用興趣化推薦的行為會強化用戶的固有認知，從而形成信息繭房。算法推薦是一門技術，本身不具備價值觀屬性，但使用算法推薦技術的平臺方在使用算法技術這一工具時，會具有自身的目的與考量。算法推薦被平臺賦予不同的目的，從而導致不同的結果。在此背景下囊括進信息繭房的濾鏡推薦會加重濾鏡使用場景下的審美閉環，引起審美趨同等后續問題。

三、 解碼層——社交媒體濾鏡的文化語境

濾鏡從創造到傳播，直至被廣泛使用，在虛擬社會中呈現出愈發趨同化的文化語境，構建出一種程式化的圖景：圖像具有相似的審美風格、相像的面部符號。濾鏡平臺織出的大網，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用戶身處其中所做出的決策，如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言，“權力意味著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不管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M].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246.。

（一） 平臺權力下的審美趨同

濾鏡，顧名思義，主要是用來過濾我們不希望被展示的部分，強化我們期待的自我展現，這種修飾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審美選擇。算法模型根據用戶的歷史數據與行為模式，通過機器學習及深度學習技術進行運算，生成符合用戶審美習慣的濾鏡。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反饋機制，不斷地通過用戶的使用數據進行學習，以便生成更符合用戶需求的濾鏡。然而這種基于數據訓練的技術背后，充滿著制造方（平臺）與使用方（用戶）權力的不平衡性。平臺作為濾鏡工具的生產者，擁有對其顏色、裝飾、效果等全盤的決定權和推薦權，掌握著制定平臺標準、塑造自身平臺生態的力量張向寧.傳播權利的轉移：網絡公共領域中平臺型媒體的角色[J].東南傳播，2023（5）：117-121.。這種權力的失衡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社交網絡中所展現的審美同質化現象。

由于平臺需要追求最大的經濟回報，對于濾鏡的制造往往基于大眾化的需求分析。例如，高效磨皮、美白等通用審美濾鏡在市場上的需求量較大，進而也就得以持續制造和更新。制造方的決策使得平臺所提供的濾鏡逐漸傾向于單一的審美主導，從而造成了使用者在濾鏡選擇上的審美趨同。此外，平臺作為信息輸出的場所擁有策略性的權力，可以通過不同信息的選擇、排序或者呈現方式，影響用戶對信息的接受及其認知方式，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議程設置”的體現。同時由于平臺信息原有的遮蔽性，用戶在獲取信息時往往受制于平臺而無法選擇。因此當平臺通過策略性的方案展示濾鏡時，用戶對濾鏡的選擇空間不僅受限，用戶的審美決策也被理所當然地引導向平臺所傾向的審美路線。隨著用戶使用習慣的形成，用戶在理想自我形象的設定上也會出現一種依賴平臺的慣性，會信賴平臺并為了某種面部效果產生進一步的消費行為。

（二） 濾鏡介質中的符號同化

符號因為擁有其自身內涵之外的象征性或者隱喻性，因此被用來產生一個由物、人、世界相互關聯的意義所構成的價值系統梁帥.讓·鮑德里亞藝術符號消費異化的現實性批判[J].黑龍江社會科學，2024（2）：78-80.。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曾說過：人們從來不消費物的本身（使用價值），人們總是把物用來當作能夠突出自己的符號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41.。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術討論將關注點放在濾鏡對身體美學重塑方面的影響，通過對顏色、質感、結構的調整，美顏濾鏡帶來了人類自身形象處理方式的革命性改變，并引發了我們對身體美學的重新思考。

在傳統媒體中，身體常常被賦予“美”和“丑”或是“年輕”和“老去”等符號，這些符號的賦予往往并非隨意為之，而是在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下被構建和傳達出來的。符號化的過程往往由社會文化的主宰力量來決定，我們將這些符號化的過程視為對身體的解讀，進而研究其中的社會和文化唯物主義。傳統媒體中的身體在很多場合下是為了表達、交流，甚至成為改變人類社會觀念的一種重要載體，并在此過程中賦予了其內涵與外延。傳統視覺媒體在角色塑造時除了“服化道”的設計輔助之外，也常常會被演員外在形象限制，正面角色常常需要更精致和符合社會審美的外貌特征。而在廣告和雜志中， 身體則成為商業訴求的表現手段。“美”常常是年輕、健康、富有活力的象征，而“丑”則常常與衰老、疲憊、無力聯系在一起……這些塑造和偏見并不僅限于外在表象，甚至進一步滲透到人們的內心深處，從而影響人們的價值取向、生活方式和社會行為。

現代的數字美顏技術突破了既有的局限。在美顏類應用程序中可在圖像精修中點擊“面部微雕”選項，讓人們對自己的肖像進行修改，通過調整面部符號樣式來改變個人風格，該功能使用占比很高（具體見圖2），不僅臉型、眼型、嘴型可進行修改，皮膚的瑕疵也可以進行完善，如黑眼圈、皺紋、斑點等。在面部完善方面幾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詳盡程度，甚至連日常易被忽視的細節如人中、發際線以及太陽穴等都能隨意改變。在相對趨同化的審美引導下，我們對五官符號的修改也相對一致：大眼睛、高鼻梁、瘦臉龐。這與讓·鮑德里亞對大眾傳媒與廣告的看法比較接近：“一個符號參照另一個符號，一件物品參照另一件物品，一個消費者參照另一個消費者。”同①：116.平臺根據這些修飾行為設計出一系列“一鍵式”修容濾鏡，大眾可以通過使用這些濾鏡輕松地將自己變成理想中的自我。

四、 演繹層——社交媒體濾鏡的現實延展

居伊·德波（Guy Debord）曾在《景觀社會》中提到：“在現代生產條件占統治地位的各個社會中，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積聚……景觀不能被理解為對某個視覺世界的濫用，即圖像大量傳播技術的產物。它更像是一種變得很有效的世界觀，通過物質表達的世界觀。”居伊·德波.景觀社會[M].張新木，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3-4.濾鏡作為一種虛擬的手法，橫亙于虛擬與現實中間，濾鏡的使用使人們對自己的認知變得模糊，對網絡上自己的理解可能會與現實中的自己產生偏差。這種偏差會導致人們行為的改變，從而影響數字自我的呈現。

（一） 美顏的自我展示

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中有一個核心觀念：現代社會的人類活動、關系和經歷越來越多地以景觀和模擬的形式出現。這一觀念與濾鏡景觀不謀而合。如同濾鏡修飾的圖片一樣，我們的社交身份和自我形象也成為一種模擬存在和景象。這種模擬的自我形象可能具有“超越現實”的特質，它所展示的是一種理想化和美化的自我，而非忠實于真實生活的自我。

網絡用戶通過選擇和應用特定的濾鏡，可以顯隱或強化其在線身份的某些特性。這些特性有可能源于生活中的自我認同，也有可能是根據網絡對公眾形象的期待而做出的調整。既可能包含青春、活力、自信或獨特個性等積極方面，也可能用于傳達深沉、憂郁、悲傷或反叛等情緒內涵，也不乏單純地滿足社會視角下的“美顏”需求（具體見下頁圖3），位于這一過程核心場域的濾鏡成為用戶獨特個性和情感的載體，也成為他們創造和展現網絡身份的關鍵資源。從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凝視理論來看，自我的把握與完形是借助于對鏡像的凝視、觀看而形成的，用戶在凝視經濾鏡修飾的內容時，會將對現實的認知建立在濾鏡的基礎之上路俊衛，趙明珠.濾鏡破碎：數字影像幻像制造及治理[J].青年記者，2023（9）：43-45.。在我們依賴這種符號過度模擬和構建自我形象的過程中，可能無意中掩蓋了原本真實的自我，傾向于更加理想的虛擬自我。這個自我更符合我們所追求的理想狀態，濾鏡是實現這種自我表達的一個有力工具。正如居伊·德波所指出：仿真的危險在于過度模擬可能導致原始事物的消失。我們的真實自我被掩蓋在濾鏡和文化符號的背后，變得模糊不清，一部分人甚至會將虛擬后的自我形象衍生至現實中，造成對現實的不滿，從而選擇醫療美容等操作（具體見下頁圖4），濾鏡的形象塑造從線上轉至線下。線上塑造的理想形象逐漸滲透進現實生活，不僅影響了個人的外貌追求，也重塑了社會對容貌管理的期待。這一過程中濾鏡所構建的虛擬自我成為現實決策的參照，推動著人們主動調整自身以貼合數字化形象。追求美是人的本能，但如何避免大眾行為被資本裹挾，是在“濾鏡盛景”下需要警惕的現實。

（二） 私域的濾鏡復用

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社會空間中有各種各樣的場域，場域的多樣化是社會分化的結果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M].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17.。隨著近些年社交媒體的繁盛，“私域”的概念多次被提及。私域即“私人領域”，意指以個體獨立人格為基礎的私人活動與私人交往空間李紅春 . 當代中國私人領域的拓展與大眾文化的崛起 [J]. 天津社會科學，2002（3）：108-113.，與之相對應的是公共領域（簡稱“公域”），即為“政治權力之外，作為民主政治基本條件的公民自由討論公共事務，參與政治的活動空間”張小強，王凱.私域與公域糾纏下情感公眾的流量“反噬”[J].青年記者，2021（17）：41-43.。在網絡世界中，“人以群分”得到了空前實現。一個個“圈子”“小組”在網絡空間比比皆是，通過好友圈等構成了大量的私域空間，這些圈子在一定程度上都會對用戶的信息選取構成影響，用戶在網絡環境中篩選信息時會更傾向于挑選與個人興趣、認知和觀念相契合的內容，忽視其他不感興趣的網絡信息。其間好友們構成的相對封閉式交流，會產生模仿等同質化行為，在此背景下，濾鏡作為視覺展示的重要工具，具有強烈的復用屬性，形成某款濾鏡盛行的場景。

在用戶使用濾鏡的過程中，其產生的數據（如使用時長、濾鏡選擇等）也被算法推薦模型捕捉并進行分析，進一步優化和精細化了推薦結果。如果一種濾鏡被大量用戶選擇和使用，那么這款濾鏡就有可能被推薦給更多的用戶，使得更多用戶產生相似度高的作品。通過模仿別人的濾鏡作品，用戶也在無形中建立起了自己在虛擬世界中的形象。如果一個用戶喜歡用某種色調的濾鏡，那么他發出的圖片就可能給人留下特有印象，形成他在網絡世界中的“個人品牌”。

然而，這種便利性的背后也隱藏著一些問題。由于過度依賴算法推薦，用戶的創新能力和原創性可能會受到限制。長期以來，我們都在學習和模仿別人，雖然平臺開放了濾鏡創作通道，但模式的套疊看似是模式化轉變為個性化，其實只是一種更大范疇內的模式化。

五、 研究結論與建議

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互聯網應用的日益成熟，線上社交在社交行為中比重逐步加大，更多人在網絡空間中進行自我闡釋與交流。林南在《社會資本》一書中指出：“以電子網絡空間形式的社會資本在不斷上升，已經超越了社區或國家的邊界。”林南.社會資本：關于社會結構與行動的理論[M].張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210.圖像媒介作為線上社交不可避免的溝通工具，其所具有的虛擬性一直是社會各界關注的重點，濾鏡技術的出現更是將圖像的虛擬性與可調整性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

本文以“程式化”現象為基點，基于對濾鏡這種數字化媒介的考察，跳脫出單一維度，試圖從建構、解碼和演繹三個不同的層次，對濾鏡“程式化”現象的符號生成機制及其對當代媒介審美文化的影響進行論證。借助于符號學、公共領域、話語權力、社會學和媒介批判等相關理論，結合量化分析，描繪了其所涉及的技術-文化-行為路徑。濾鏡作為一種新興的數字媒介，從誕生起就具有“程式化”的屬性，在產品的生產方式和算法邏輯中，生產線的降本增效機制以及機器語言所具有的程式化在其中表現顯著。受資本利益的驅動，濾鏡的開發平臺利用策略性權力影響受眾的審美選擇，加上濾鏡本身所具有的人像“變形”“美白”等功能屬性，使得濾鏡的使用場所呈現出愈發趨同化的文化語境，投射到使用者的行為上則表現為使用者對自我形象的過度“美顏”以及私域內封閉的審美交流等行為，從而進一步影響使用者的現實生活。本文通過量化研究的考證與分析，試圖揭示新媒體傳播平臺借助各類數字軟件技術重塑人類審美認知范式，并以此凸顯數字權力更迭的新時代社會問題。

本文的研究分析表明，濾鏡的“程式化”特性對人們生活和思考方式影響深遠，濾鏡已經從單純的視覺工具變成了一種決定性媒介工具。它看似連接的是圖像與技術功能，但實際所反映出來的是技術與審美背后人的選擇。濾鏡技術的運作并非僅僅流于表面的審美問題，而是涉及社會結構、權力運作、審美選擇、自我認知等多重領域。在濾鏡的合理利用上，要避免“程式化”進一步加深，一方面要進一步加強有關部門監管，引導網絡平臺堅守價值理性，對濾鏡等數字科技進行更加理性的運用，避免科技變成網絡資本的工具，尊重每一個使用者個體的真實選擇。必要時有關部門可考慮制定相應的法規和準則，對濾鏡制造商和使用者設定明確的界限，對網絡平臺權力進行恰當的規制，明確賦予平臺特定的義務，并通過設立“紅綠燈”機制來監督并確保平臺切實履行相關義務郭小東.數字平臺權力的法理分析與規制路徑[J].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5）：83-92.。另一方面，應從文化角度入手，培育多文化、多審美的創造土壤，優化濾鏡的算法分發，盡可能地賦予使用者更多的審美選擇。當濾鏡與用戶自我進行疊加，所產生的不僅僅是現實的復制，而是一個虛擬與真實交織、公共與私人碰撞的新世界，是一種數字社會的特殊風貌。在堅守理性的基礎上為使用者擴大更多元的審美、實踐環境，以更包容的態度去接納和理解各種不同的自我表達，這不僅是對技術和生活的思考，更可以為我們在深度媒介化語境下的創新發展提供新思路。

（責任編輯： 張向鳳）

Digital Self behind the Filter： A Study of Programmatic Phenomena Based on Social Media Filters

Li Ran， Sun Wei

（School of Media， Nanji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 Nanjing 210013， China）

Abstract： As an emerging digital medium， filters have created a new construction pattern in image language. Their emergence asserts the evolution of media visual language in the digital field and reveals a new form of infrastructure in the digital society. The emergence of filter “programming” resulted from the symbol generation mechanism and is exercising influence on contemporary media aesthetic culture. The mechanical properties have made filters “programmed” since their inception， which in turn affects the current image language and personal behaviors， and filters have evolved from mere visual tools to decisive media tools. So， to use filters reasonably， it is necessary to further strengthen the supervision while encourage the online platforms to uphold value rationality on the one hand， and to cultivate the creative soil， explore traditional cultural aesthetics， and give users more aesthetic choices on the other.

Key words： media; programmatization; landscape society; aesthetic symbols; platform r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