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前司法實踐中,當事人陳述的運用具有無意識、無區分及無序化特征,削弱了當事人陳述制度的應有功能。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作為民事證據制度的衍生構建,旨在促進訴訟當事人開展基于法律秩序的實踐性商談,減少法官在事實認定過程中的認識偏見,同時還能降低司法成本、遏制虛假陳述。該機制通過“法官主持主導”與“當事人參與配合”協作機制彌合規范與實踐的罅隙,具體構建方式包括:完整陳述時機把握、完整陳述主體認定、完整陳述事項確定與完整陳述方式選擇四個維度。
關鍵詞:當事人陳述;完整陳述機制;訴訟效益;構建方式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青年基金(22YJC820026);國家留學基金委“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2023]23)
作者簡介:何煊,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博士研究生,阿爾伯塔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從事民商法、經濟法研究。
中圖分類號:DF72;DF7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25)02-0094-11
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陳述制度承載著保障訴訟權利與還原案件事實的雙重功能,具備其他證據形式無法替代的獨特價值。然而,在司法實踐中,該制度的功能作用長期未被充分重視,其具體規則的運用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隨意性。本文從當事人陳述制度的實踐運用出發,探討其應有價值功能與優化路徑。
一、 當事人陳述的實踐運用考察
在當前民事審判實踐中,法官對當事人陳述的獲取與使用普遍呈現無意識、無區分與無序化特征,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 無意識使用
民事法官對當事人陳述的運用常游移于“盡量避免使用”與“無意識使用”之間。前者有意識地回避運用,后者則表現為無意識使用,均反映出對當事人陳述的輕視。
一方面,法官傾向于規避使用當事人陳述定案,有其現實考量。當事人作為與訴訟結果直接相關的主體,同時作為以勝訴為目的的證據提供者,其陳述證明力普遍較弱肖建華,王勇.民事訴訟當事人陳述制度的正當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1):143-150.。就當事人陳述的可信度而言,從真實性考察,可分為雙方均真實、僅一方真實和雙方均虛假三種情形;從全面性考察,可分為雙方均全面、僅一方全面和雙方均不全面三種情形。在這六種可能的組合中,“雙方真實且雙方全面”的情形出現概率極低。一旦出現一方作虛假陳述的情形,法官往往會因難以辨別真偽,而選擇完全棄用這一證據。
另一方面,“不自覺使用”當事人陳述也有一定必然性。庭審中,法官通常會通過發問要求當事人對特定事項予以說明,特別是在舉證完畢后對爭議事實尚未形成明確心證的情況下,當事人陳述的價值顯著增高。法官依賴一般性認識論和訴訟經驗,通過分析當事人陳述內容及表現,推測案件事實并作出判斷王亞新,陳杭平.論作為證據的當事人陳述[J].政法論壇,2006(6):99-108.。盡管法官普遍認同案件事實的闡明,應以當事人陳述為基礎羅森貝克,施瓦布,戈特瓦爾德.德國民事訴訟法[M].李大雪,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813.,并在大多數判決書的“事實查明”部分加入“以上事實有……及當事人陳述予以證實”的表述,但根據裁判文書網的隨機抽樣顯示,基于當事人陳述認定案件具體事實的詳細論證仍較為稀缺。
(二) 無區分使用
在司法實踐中,對當事人陳述不加區分的收集和運用問題由來已久。正如王亞新等指出的,當事人陳述與辯論內容常呈現為融為一體的“自然狀態”同①.。包冰鋒亦提到,在民事審理程序中,難以清晰界分主張性陳述與證據性陳述,而法官對“形成審理對象”與“證明該對象”這一邏輯階段的差異往往未予重視包冰鋒.中國語境下的當事人詢問制度[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11):102-108.。有學者進一步指出,由于當事人陳述證明力較弱,法官未對陳述的證據功能進行類型化識別,增加了自由裁量權的濫用風險毛雨潔.我國當事人陳述的困境及出路——基于新《民事證據規定》第90條的體系化考察[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S2):104-107.。
相比其他類型證據,當事人陳述的收集獲取方式未被給予足夠重視伊舟.當事人詢問程序規范化研究——以《新證據規定》第六十四條為中心[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21(1):137-147.。事實上,區分“主張性陳述”與“證據性陳述”并不復雜。例如,甲向乙出借10萬元后提起訴訟,乙主張已償還5萬元即屬“證據性陳述”,甲則辯稱該5萬元為歸還其他借款的款項,則屬“主張性陳述”。然而,法官未作區分的原因主要出于以下現實考量:其一,狹義上的當事人陳述(即證據性陳述)與廣義上的當事人陳述交融在一起,區分難度較高廣義上的當事人陳述,包括申請、主張、舉證行為中的陳述,質證、認證中的陳述和針對法官發問或詢問的陳述。;其二,法官傾向于“盡量避免使用”當事人陳述進行事實認定,從而削弱了在判案過程中區分陳述類型的必要性;其三,嚴格區分廣義與狹義的當事人陳述可能增加訴訟割裂感,影響當事人陳述的流暢性,甚至引發不必要的對立情緒。
(三) 無序化使用
當事人陳述因其主觀性和不穩定性,加劇了法官運用的無序化程度,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采集過程的無序化。當事人既無法申請法官發問,也缺乏應對法官不適當發問的救濟機制,導致法官對發問內容與方式的選擇高度隨意,常憑經驗或直覺決策。這種隨意性易造成“應詢未詢”或“不應詢卻詢”情況的發生。一項對179件民間借貸案例的檢索分析顯示,僅45件采集了雙方當事人陳述,20件采集了一方陳述,而其余114件未采集任何陳述占善剛,王超.科學評價當事人陳述的證明力——基于民間借貸案件的分析[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3):14-24.。
第二,整理過程的無序化。法官在裁判前多以“不自覺使用”的方式,從訴狀、答辯狀及庭審筆錄中提取支持或抗辯原告訴求的要件事實,進行案件事實的“裁剪”。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78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第90條,法官通常僅保留能夠被其他證據佐證的陳述,而舍棄無佐證的“證據性陳述”,進一步削弱了當事人陳述的獨立證據價值。
第三,采信過程的無序化。由于采集與整理階段的缺失或不充分,許多應被采信的當事人陳述直接被排除。對于已采集的陳述,尤其是彼此沖突的主張性陳述,仍缺乏清晰的采信規則。例如,A公司憑借100萬元轉賬憑證起訴B公司,主張借款返回,B公司則主張該轉賬為趙某通過其賬戶的走賬,與其無關,建議A公司向趙某主張權利。
上述情形表明,當事人陳述制度在實踐中未能實現其預設功能:首先,當事人陳述權行使不充分。庭審緊湊性與法官自由裁量常限制當事人的陳述時間和內容,使其訴求難以完整表達。其次,當事人陳述的證據功能弱化。當事人作為案件事實的親歷者,本可接近事實真相,但大量陳述因采集、整理與采信的不足而未能有效發揮價值,導致事實認定中的錯誤和遺漏。最后,當事人陳述被異化使用。目前既缺乏對拒絕陳述的規制,也缺乏對虛假陳述的有效懲處,誠信訴訟原則無法被貫徹。
對此,有學者建議設立獨立的當事人詢問程序,以保障陳述形式的合法性,增強證據效力和程序規范性有學者提出,當事人陳述必須是一個獨立的程序,可采取調查筆錄或作為庭審中的一個獨立環節。詳見梁琨、魏玉娃《當事人陳述的異化困境與矯正路徑》,載《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62-67頁;有學者建議,在法庭調查的第一個環節——當事人陳述后,設置一個詢問當事人程序,詳見司吉梅《反思與重構:當事人陳述分化的中國進路》,載《學術探索》2018年第6期,第74-82頁。。筆者認為,在專門的立法調整前,法官通過整合現有審理權和調查權資源,亦可推進當事人陳述制度的系統改進。具言之,可在庭審中設置專門環節,要求當事人完整陳述案件事實及主張,并由雙方共同確認。這也是本文提出的核心主張——構建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
二、 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的理論依據與價值功能
盡管當事人在提交起訴狀、答辯狀、舉證質證及庭審中具備多次陳述機會,但這些零散陳述往往缺乏系統性與邏輯性。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通過集中性、全面性的表達彌補這一不足,其理論依據與價值功能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 保障權利功能的實現——基于哈貝馬斯“商談理論”的說明
哈貝馬斯將司法論證視為實踐性商談的一種特殊形式,其合法性源于受約束的理性對話孫國東.合法律性與合道德性之間:哈貝馬斯商談合法化理論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25.。法庭中的論據既受現行法律的約束,亦要受到某種法律訴訟秩序的特殊限制,滿足當事人對權威裁決的需求及爭取成功的取向。完整陳述機制作為訴訟規范,旨在確保當事人充分、平等、理性地表達權利,從而提升裁判的權威性與準確性。
首先,該機制可提供充分對話的平臺。法律秩序既有強制服從性,又依賴語言溝通實現合法性同①:26.。然而,我國庭審實踐中,因言辭辯論功能弱化、證據審查低效及釋明不當,當事人表達常被限制,爭議焦點未能充分揭示楊嚴炎.論民事訴訟突襲性裁判的防止:以現代庭審理論的應用為中心[J].中國法學,2016(4):266-286.。例如,某典當公司訴張某典當糾紛案。某典當公司在訴狀中要求張某支付“實現債權費用”(律師費)6萬元,訴訟雙方在庭審中均未提及該費用請求,結果一審法院對于該項費用未予支持,引發上訴。完整陳述機制可以促進“爭議問題完全展現”并得以“應辯盡辯”,從而實現當事人溝通商談的充分性,以此實現法律合法性證成。
其次,該機制利于構建平等對話格局。協商民主原則要求通過理性對話實現法律規則的正當性胡軍良.哈貝馬斯對話倫理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298.。但現行陳述機制中,法官的強勢主導時常隨意中斷當事人表達,引發矛盾與不信任。完整陳述通過提供均等的集中陳述機會,實現兩類平等:一是當事人間的平等,保證各方充分表述訴求;二是當事人與法官間的平等,減少對抗情緒,以透明、理性溝通推動糾紛的有效解決HABERMAS, JURGEN. Between facts and norms: contributions to a discourse theory of law and democracy[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336.。
最后,該機制利于增強理性對話的程度。哈貝馬斯提出,有效決策應基于真實性和正當性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M].童世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330.;同時指出,有言說能力之人應將其互動建立在“可以用充分的理由予以兌現”的有效性主張之上同⑥:259.。這深刻揭示出提高訴訟行為理性程度的兩個必要途徑:其一,通過語言溝通將案件事實轉化為有效性主張;其二,向法官和對方當事人作出一體化的說服。當事人陳述是案件訴訟資料的核心,法院應在當事人主張范圍內作出裁判。辯論主義強調,爭議事項只能由當事人引入程序,法院裁判需以當事人提出之事實為依據,陳述內容構成法官價值判斷前提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25.。完整陳述作為集中性契機,可將案件事實、證據及法律規范相銜接,描繪當事人與法官積極共識的愿景,通過引導釋明增強庭審意見表達的全面性與包容性,以規范理性方式解決爭議。另一方面,民事訴訟庭審中的對抗,主要是為爭取說服法官的競爭,當事人常常糾結于對方的真實陳述于己不利,影響到法官判斷,急于反駁或提出抗辯。例如,庭審中的對抗多因當事人急于反駁不利陳述且頻繁插話,法官為維持秩序被迫中斷庭審,反而加劇雙方對立。而完整陳述通過在既定框架內順暢表達,將庭審中的對抗性博弈轉化為探討法律與社會因素的理性協商,達成更高質量的裁判共識。
(二) 還原事實功能的實現——基于卡尼曼“判斷與決策原理”的說明
卡尼曼的“判斷與決策”理論揭示了決策中的系統性偏差。他指出,大腦的“系統1”依賴快速的、直覺上的判斷,易受情緒和偏見影響,而“系統2”依靠理性分析,雖更準確但易直接采納“系統1”結果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與慢[M].胡曉姣,李愛民,何夢瑩,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8-9.。完整陳述機制通過優化信息輸入和呈現方式,能夠降低法官的直覺偏差,提升裁判的準確性和可靠性。
第一,保證案件信息的完整性。卡尼曼指出,人類判斷易受自信偏差、框架效應及比率忽略等影響同②:71.。作為案件事實的直接來源,當事人的真實陳述抑或謊言均系真相發現的線索和指引孔翔宇,馬相龍,王維嘉.當事人發問權制度探析[M].北京:新華出版社,2023:25.。零散陳述常因有利于己方的“裁剪”,回避不利事實,導致信息片面。例如,在史某訴吳某返還借款案中,吳某系史某未過門的兒媳,用史某的信用卡購置家具。史某稱吳某刷卡消費是用于個人投資經營。吳某述稱,其是與史某的兒子共同投資開店。那么在該案例中,雙方關于消費用途的陳述,存在因“裁剪”形成的差異。在零散陳述影響下,法官易因片段化信息而形成偏見。完整陳述機制在同一時空中全面、系統地呈現主張,法官據此整合信息,避免因信息不全導致裁判失誤。
第二,增加爭議問題的可得性。卡尼曼提出“可得性法則”,即人們傾向于以信息提取的便捷性判斷事件的重要性同②:18.。在零散陳述中,法官隨時對此核實雙方陳述,爭議事項易被模糊或忽略。完整陳述機制通過集中呈現雙方陳述,包括相互補充和對立內容,由當事人協助鎖定差異和爭議,有助于法官快速識別需要進一步查明的關鍵問題,提高對爭議焦點的掌控力。
第三,減少直覺判斷的偏差性。卡尼曼指出,“系統1”自主作用的影響下,人們易相信連貫性強的陳述,而“系統2”則負責質疑這種信任同②:65.。錨定效應使得初步接觸的信息形成心理“錨點”,左右判斷與決策丹尼爾·卡尼曼.思考,快與慢[M].胡曉姣,李愛民,何夢瑩,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105.。在庭審中,法官通常先接觸原告的連貫性主張,這種初步認知形成的“錨點”常影響后續事實判斷。完整陳述機制通過強化被告抗辯使得法官在對抗中激發“系統2”思維,促使其對所有證據進行更加全面理性的分析,有效降低錨定效應造成的誤判風險,促進精準、公正裁判的形成。
三、 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的實踐作用
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基于上述原理,在司法實踐中發揮以下具體作用。
(一) 引導當事人作全面陳述
當事人陳述在學術上主要有兩種分類方式。一是剔除法。即案件事實包含要件事實、主要事實和間接事實,當事人陳述應圍繞證明要件事實展開,同時陳述案件事實以外的補充性事實司吉梅.反思與重構:當事人陳述分化的中國進路[J].學術探索,2018(6):74-82.。二是直接兩分法。即當事人圍繞權利存在與否的“請求”層次而做出的陳述,是當事人陳述得以成為訴訟資料的重要標準;基于當事人親歷而作出的陳述作為證據資料,旨在幫助法官還原案件事實王亞新,陳杭平.論作為證據的當事人陳述[J].政法論壇,2006(6):99-108.。
現行法未區分不同功能的陳述,將其一并納入訴訟程序,該做法在實務中存在爭議。一方面,無經驗的當事人往往難以辨析陳述用途,不清楚法官是否采信;另一方面,程序正當性不足易使法官難以明確告知陳述的意義或用途,導致表達片面肖建華,王勇.民事訴訟當事人陳述制度的正當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1):143-150.。
在完整陳述案情環節,法官可以通過下列方式保證陳述的全面性:一是以發問方式提示原告,就支持其訴訟請求所需要的要件事實進行陳述;二是以發問方式提示被告,就支持其抗辯請求所需要的要件事實進行陳述;三是及時發現沒有其他證據支撐的要件事實,要求提出方作進一步的“證據性陳述”。
(二) 減少查明事實的工作量
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將“當事人陳述”從證據體系的第五位提前至首位,突顯了其在司法實踐中的獨特價值。有學者指出,這在一定程度上對當事人與法院雙方就該類證據的有效利用形成推動郝晶晶.我國當事人陳述制度的規則審視——以裁判文書為分析樣本[J].法商研究,2018(4):139-149.。這一調整為完整陳述機制的構建奠定了基礎,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減少需查明的要件事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90條、第92條與《規定》第3條的核心要義在于,當事人對己方主張性陳述需舉證,而經對方承認的事實免予證明。實踐中,當事人對主張性陳述“全部承認”或“部分承認”遠多于“全部否認”。通過集中確認,大量事實可免除證明責任,簡化證據質證,從而提升庭審效率。
第二,避免矛盾陳述的選擇。訴訟中,當事人因記憶、策略等因素對同一事項的陳述可能前后不一致。法官往往難以確定采信標準,導致雙方爭執,延宕訴訟進程。完整陳述機制通過集中修正和確認,減少矛盾陳述的選擇困擾,降低雙方爭執可能,為法官減輕負擔。
第三,提高認定事實精準度。主張性與證據性陳述散見于訴訟材料中,它們交織重疊,法官需從海量陳述中提煉案件事實,耗費時力且易產生疏漏。而完整陳述機制可促進雙方與法官的事實認定協同。一方面,當事人作為糾紛的親歷者,能夠清晰陳述案情,有助于剔除虛假陳述、獲取真實事實;另一方面,集中陳述能明確爭議點,提高質證針對性,減少重復開庭或補充詢問的需求。法官可針對無法形成心證的“主張性陳述”及時啟動以獲取“證據性陳述”為目的的詢問程序,從而高效確認爭議事實,優化訴訟流程。
(三) 遏制當事人作虛假陳述
盡管2012年《民事訴訟法》確立了誠實信用原則,《解釋》也明確了真實陳述義務,但虛假陳述在實踐中仍難以杜絕,問題根源在于懲戒機制的缺位。有學者提出,通過構建從經濟到刑事責任的遞進責任體系可加以解決詳見紀格非《我國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真實陳述義務之重構》,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第162-173頁;梁琨、魏玉娃《當事人陳述的異化困境與矯正路徑》,載《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62-67頁。。然而,司法資源有限、訴訟活動復雜等現實情況使得單純加重責任難以全面提升訴訟誠實度。對此,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從以下兩方面提供支持。
第一,預先形成懲戒依據。根據《解釋》第110條和《規定》第64條,法院在詢問前,可以要求當事人簽署保證書。但現實中此類操作較少,原因在于:普遍觀念中,按照上述規定要求當事人簽署保證書需要受“認為有必要”的限制,即在證據已經窮盡而待證事實仍真偽不明的情況下,才可要求當事人本人專門到庭進行陳述并簽署保證書。另外,正式簽署并宣讀保證書容易引發當事人的對立情緒,不利于協調化解矛盾和引出所需要的陳述。完整陳述機制通過陳述前告知的形式強化如實陳述義務,并將庭審筆錄簽字視為保證書簽署的替代形式。這種變通處理,可以有效解決虛假訴訟懲戒依據獲取困難的問題。
第二,明確固定虛假陳述內容。虛假陳述的表現為故意陳述虛假事實、虛假否認和拒絕陳述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13.。然而,識別并確定訴訟全程中的虛假內容并非易事,不完整、模糊或自相矛盾的陳述廣泛存在,難以完全排除。法院可通過發問、追問等方式,為當事人就其陳述的不足之處留有補充完善空間。在完整陳述環節,法官可在證據開示和釋明后給予當事人一次補正不實陳述的機會,確保提交的事實更具可信度。也可將當事人的有效陳述集中固定在一份筆錄之中,為日后可能的懲戒固定證據。這一機制可以倒逼當事人顧慮后續懲戒風險而減少虛假陳述的發生。
四、 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的構建方式
就當事人在訴訟中的實際角色擔當、職責分配與相互間合作協同關系而言,當事人陳述制度均將其囊括在內肖建華,王勇.民事訴訟當事人陳述制度的正當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1):143.。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立足當事人陳述制度,通過“法官主持主導”與“當事人參與配合”的協作關系,旨在提升庭審效率與裁判精準性,減少陳述無意識、無區分和無序化現象。其特征表現為:其一,集中安排陳述。由法官統籌當事人集中陳述案件事實,有助于強化其對案件爭議的整體認知,為后續的事實審查和證據驗證奠定基礎。其二,厘清陳述性質。通過法官的主導性發問,明確不同陳述的性質和目的,將支持裁判的關鍵事實與輔助性事實相區分,提升庭審效率。其三,關鍵問題聚焦。法官通過規范性引導,避免當事人重復或無關陳述,增強法庭討論對核心問題的聚焦,形成嚴謹、有效的庭審秩序。
在庭審辯論主義轉型背景下,當事人通過積極履行具體化義務,陳述具體且明確的要件事實,意味著當事人陳述事實需同時滿足真實性與完全性要求孔翔宇,馬相龍,王維嘉.當事人發問權制度探析[M].北京:新華出版社,2022:13.。而這有賴于強調法官主導性發揮,具體體現在確定完整陳述時機、完整陳述主體、完整陳述對象和完整陳述方式四個方面的制度構建。
(一) 完整陳述時機的把握
確定完整陳述的時機,主要存在兩種方案:庭審開始階段與庭審結束前階段。筆者認為選擇在庭審開始階段為宜,即在當事人明確訴辯主張后隨即啟動。主要理由在于以下幾點。
第一,庭審開始階段的時機優勢。庭審伊始組織完整陳述,可有效明確爭議焦點,提升庭審條理性。法官主動詢問作為庭審早期所采取的行動,一般而言對于確定案件爭議焦點有所幫助。法官通過主動詢問進行證據調查,不僅成為檢驗陳述真偽與區分證據性陳述的關鍵,還能強化辯論程序功能劉顯鵬.民事證明制度改革的架構與徑路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20:9.。《民事訴訟法》第141條明確規定:“法庭調查按照下列順序進行:(一)當事人陳述……”,為此提供了法律依據。日本《民事訴訟法》也對法庭初期詢問機制做了改進,例如其第207條規定在法官認為適當時,可首先詢問當事人中村英郎.新民事訴訟法講義[M].陳剛,林劍鋒,郭美松,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209.,進一步凸顯庭審早期明確陳述的重要性。
第二,優化庭審效率與秩序。庭審初期的完整陳述有助于法官快速構建案件全貌,為后續發問和舉證奠定基礎。一方面,可強化法官主導性。法官憑借對案件的全面認知主導案件進程,避免庭審過程被零碎陳述打亂,同時可通過主動詢問檢驗陳述的真實性與邏輯性,提高內心判斷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可穩定陳述流程。集中安排陳述環節,減少當事人隨意性發言對法庭秩序的干擾,優化時間資源配置,并使案件焦點從早期開始逐步顯現。鑒于誠信訴訟原則及舉證責任機制保障陳述的可信度邵明.我國民事訴訟當事人陳述制度之“治”從民事訴訟證明的角度分析[J].中外法學,2009(2):236-245. ,實踐中大部分案件在要件事實上無重大爭議,因此,程序上要求當事人在訴訟早期階段完整陳述案件事實,并集中確認,可以極大提高庭審效率。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當事人完整陳述案情,并不排斥法官在法庭調查后補充發問,以及對經舉證調查后仍不能形成心證的事項進行專門詢問。也就是說,當事人完整陳述案情,原則上組織一次,在確有必要的情況下,也可再行組織一次。
(二) 完整陳述主體的厘清
在民事訴訟中,完整陳述主體原則上為當事人,但鑒于訴訟代理人介入及特定程序安排,需進一步厘清具體情形和適用規范。
第一,委托代理人代為陳述。根據《民事訴訟法》第62條,訴訟代理人需經特別授權才能承認、放棄或變更訴訟請求。按照此邏輯,未經特別授權的代理人原則上無權代為“主張性陳述”或進行自認。而經特別授權的訴訟代理人既然有權代為承認或放棄訴訟請求,也應當有權代為陳述支持訴訟請求的“主張性陳述”,以及有權對“主張性陳述”代為做出自認。然而,實踐中此問題常被忽視。在組織當事人完整陳述時,需明確訴訟代理人的授權范圍,確保權利行使和事實陳述的規范性。
第二,必須由當事人親自陳述的事項。《解釋》第110條及《規定》第64條規定,法院可要求當事人本人到庭就案件事實接受詢問,強調了當事人親自陳述的重要性。在完整陳述機制下,法院應在必要時規定當事人履行到庭義務,未履行者可產生相應的不利后果。即便代理人曾參與完整陳述,若案件涉及關鍵事實問題,仍應要求當事人本人再次陳述。通過“埋伏”詢問問題于案件整體陳述之中,可有效降低當事人心理防備,提升事實查明效果。
第三,當事人本人和代理人同時到庭時的陳述。以當事人親自陳述作為主要形式應當在該情形下得以確立,這需要組織協調當事人詳盡陳述;訴訟代理人受到當事人指示進行陳述的情況下,需要在恰當時機向當事人進行確認;作為訴訟代理人陳述之中出現的“自認”行為,若其未受到當事人及時否認或更正的,即可被視為當事人本人做出“自認”。
第四,虛假陳述的懲戒對象。當事人的親自陳述最終被認定為虛假陳述,懲戒對象除當事人本人外,訴訟代理人的代為陳述被認定為虛假陳述,則需要分情形處理:訴訟代理人自作主張作虛假陳述,追究訴訟代理人責任;訴訟代理人因當事人庭前不如實介紹案情(有雙方的確認筆錄為證)而作虛假陳述,追究當事人責任;訴訟代理人在庭前教唆當事人作虛假陳述的,追究雙方連帶責任。
(三) 完整陳述事項的確定
訴訟程序,尤其審理過程,是當事人與法院的協作活動,它需要有雙方的有效參與來確保順暢運行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M].林劍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89.。當事人的完整陳述直接影響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知與判斷,而不充分或偏離要點的陳述則可能導致事實認定錯誤。為實現陳述的規范化和效力最大化,有學者也建議明確法院釋明義務,通過強制程序性義務加強當事人陳述效力,引導陳述內容達到裁判標準黃毅.民事訴訟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169.。本文認為,法官釋明應從三個關鍵維度進行引導和把握。
第一,陳述內容的明確性。無論是采用法律關系分析法,還是采用請求權基礎分析法裁判案件,查明案件事實始終是裁判的前提。當事人陳述內容之確定,固然是從訴訟請求出發,但是必須錨定訟爭可能涉及的“法律關系的內容”或者“作為請求權基礎的法律規范所需涵攝的事實”。簡言之,以訴訟請求為始端,以需涵攝的事實為終端,沿著兩端之間的連接線進行陳述。原告需要陳述所主張權利形成(含變更)的原因性事實,被告可以陳述相關權利消滅或受到阻卻、阻礙的原因性事實。這是法官內心應當明確的當事人陳述事項界限,在當事人陳述過度偏離時需據此糾正;在當事人陳述不夠充分時,也需據此引導。
第二,陳述程度的適度性。上述陳述內容實際上均屬主張性陳述。對于每項主張性陳述,有必要做出適度的證據性陳述。對于有證據證實的主張性陳述,只要說清有哪些證據證實即可,至于證據“三性”問題和證明效力問題等,可留到質證階段和辯論階段解決。對于暫無證據證實的主張性陳述,需要說明證據線索并提出調取證據申請。對于確定不可能有證據證明的主張性陳述,如只發生在雙方當事人間的口頭約定、現金給付等,應當允許當事人以追求“可信度”為目標充分展開陳述。
第三,陳述引導的階段性。組織當事人完整陳述案情,法官有必要開展三種類型的引導。一是真實陳述引導。即在啟動前,以權利義務告知方式向當事人說明如實陳述義務和虛假陳述的后果,并要求當事人做出如有虛假陳述愿意接受處罰的承諾。二是啟動時的引導。此項引導不必過于復雜,要求原告方開展陳述時,建議其按照時間順序簡要陳述糾紛發生的來龍去脈即可;要求被告方開始陳述時,可以提出選擇陳述方式的建議。三是過程中的引導。該項引導需要根據當事人陳述的質量而定。若原告遺漏主張性事實,可以提示補充,但不得對被告的抗辯性陳述提供提示。若陳述偏離爭議焦點,可以要求其“圍繞案件爭議”陳述。若當事人提前發表質證或辯論意見,可以要求其留待法庭調查或辯論階段陳述。
(四) 完整陳述方式的選擇
民事訴訟中,法官組織當事人完整陳述案情,可根據案件實際情形選擇以下三種方式。
方式一:雙方分別陳述。此方式適用于案件事實較簡單或訴訟雙方對抗性較強的情形。法官要求原告明確訴訟請求后,由雙方對案件糾紛經過分別陳述。原告的陳述應盡量簡潔清晰,不偏離訴訟請求;被告則按照原告陳述的事實順序逐項回應,并補充事實以確保陳述的可對比性。這種方式能夠在同一“對話頻道”下梳理事實,明確調查順序,同時方便對雙方陳述的整理和比對,有助于庭審程序的流暢推進。
方式二:單方陳述,另一方修正。該方式適用于案情較復雜但對抗性不強的案件。在原告陳述后,被告逐句核對,并針對內容進行確認或提出修正意見。若原告接受修正,直接修改;如不同意,則以劃線標注原告表述并附上被告修正建議。這種操作還能進行靈活調整,既節約筆錄制作時間,又保證事實陳述的完整性和一致性。例如,允許被告在原告陳述中直接插入補充或修正建議;若原告準備不足,則可轉而安排被告作為主要陳述方,原告補充完善。
方式三:法院預先整理陳述內容后,交由雙方確認修正。司法實踐中,不少二審民事法官在法庭調查前,先行詢問上訴人對原審判決中“經審理查明部分”有無異議,然后徑行調查有異議的事實。針對事實復雜、需查明事項眾多的案件,本身需要做大量的庭前準備,法官可在庭審前根據訴狀、答辯狀、證據材料整理出“擬認定的案件事實”,并在庭審中提供給雙方確認與修正。具體流程是:原告先確認并修正預定事實,生成其完整陳述;隨后交由被告核對,并按照上述方式二完成修正,形成一份完整的案件事實確認筆錄。在此基礎上,還可制作“思維導圖”明確爭議事實,通過當事人標注修正的圖示,簡化庭審記錄,確保事實查明過程直觀、精準,實現“可視化”事實認定過程。此方式不僅能提升庭審效率,還能通過標準化管理降低因案情復雜導致的誤判風險。
當前我國民事審判中,當事人陳述制度仍存在諸多局限。當事人完整陳述機制的引入,不僅能提高司法公正性與裁判決策的社會認可度,還能保障當事人程序權利,有效推動事實查明進程。通過整合現有訴訟制度資源以較低制度成本實現的“司法微改革”,能夠更順利地實現機制落地實施。通過行政手段推廣,確保每位法官在案件審理中,至少提供一次當事人完整陳述的機會。其價值在于,通過投入少量庭審時間,法官得以獲得更為完整的案件事實,大幅提升裁判效能。同時,法官的角色由傳統的事實裁決者轉變為“法律商談組織者”,以客觀視角促成案件共識,減少主觀臆斷的干擾,從而推動我國司法程序向更加透明和民主的方向發展。這不僅是提升庭審效率之舉,更是現代司法治理的重要創新。
(責任編輯: 劉雨軒)
On the Litigants’ Complete Statement Mechanism in Civil Litigation in China
He Xuan1,2
(1. School of Economic Law,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42, China;
2. Faculty of Law, University of Alberta, Edmonton T6G2H5, Canada)
Abstract: In contemporary judicial practice, the litigants’ statements often exhibit unconscious, undifferentiated, and disordered characteristics, undermining the intended functionality of the judicial system. As an integral development within the civil evidence framework, the complete statement mechanism seeks to foster substantive negotiation between disputing litigants within a structured legal framework, mitigate judicial cognitive biases during fact-finding, reduce judicial costs, and deter 1 statements. This mechanism bridges the gap between normative legal principles and practical application through a cooperative framework characterized by “judge presiding and leading” and “litigants participating and cooperating”. Its practical implementation is structured through four key dimensions: the timing of statements,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litigants responsible for comprehensive statements, the determination of relevant subject matters, and the selection of appropriate modes for delivering complete statements.
Key words: litigants’ statement; litigants’ complete statement mechanism; benefit of litigation; construction m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