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型大學形態應該是什么樣?隨著新技術革命的到來,大學的邊界被無限突破,“新型大學”的概念變得越來越多元和包容。在此變革節點,福建福耀科技大學(以下簡稱
“福耀科大”)正式創立,消息一出,備受矚目。焦點背后,這所民辦大學是如何定義“新型”的,能否打破傳統教育的某些桎梏,在辦學路徑上將有哪些創新規劃?帶著這些期待與疑問,《教育家》雜志專訪了福耀科大校長王樹國,探尋時代變革浪潮中教育的未來走向。
《教育家》:人工智能新技術浪潮正席卷全球,創新的產生、深化和傳播速度加快,世界正面臨著一場深刻的系統性變革。您認為這場變革將給我們帶來什么?
王樹國:當前正在發生的這場新技術革命將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沖擊和變革。這場變革不是偶然,是在前三次工業革命基礎上,由量變累積到了質變的節點。前三次工業革命都是率先在某一個領域突破,進而推動經濟社會進步與發展,而這場新技術革命和前三次工業革命截然不同,它是全方位爆發,沒有任何國家、行業、學科乃至個體可以擺脫這場新技術革命浪潮的沖擊,其會重塑整個社會形態。
這場新技術革命大的規律我們能夠看清楚,但具象的描述還很難,因為它正處于爆發的初級階段,其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打破了時空限制,出現了數字空間,給人類數千年來賴以生存的場景帶來巨大改變。之前,我們一直生活在三維物理空間,社會形態、生活秩序、法律規則,甚至包括國家構架都是建立在此空間之內。這場新技術革命的突然爆發,將數字空間和現實物理空間相互融合,迸發出一個新的四維空間。
新的社會形態讓人類手忙腳亂,建立在三維物理空間之上的一些秩序規則需要打破重構,將來企業、行業甚至國家的管理形態都會發生變化。在社會管理領域,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會使社會主體發展更加個性化、多元化,這將沖擊傳統的“首長負責制”的精英管理體制,精英扁平化趨勢會逐漸顯現。在軍事領域,無人機的廣泛應用,打破了傳統的戰爭模式,未來認知戰等新型作戰方式也可能成為現實。在產業領域,技術的發展不可阻擋,會出現大量的無人工廠,許多工作被機器人取代,就像汽車取代馬車一樣。比如,在汽車產業,移動終端將被重新定義,未來汽車將成為智能終端,玻璃有望嵌入芯片,實現內外通信。再比如,制造業也會發生巨大變化,產品設計、團隊組建、生產制造等流程都可以在虛擬空間跨區域、跨領域重構。
未來一段時間必將迎來創新的大爆發,這對我國來說是一次千載難逢的重大機遇,我們有實力,也有能力參與這場變革。在推進教育強國、科技強國、人才強國建設過程中,我們必須要認真思考和勇敢面對這個歷史時刻。
《教育家》:正如您所言,全球正處于科技發展迭代加速化的大環境之中,一個新四維空間的出現,勢必倒逼教育作出相應變革。福耀科大在這樣的變革節點創辦,是否會以一種新的大學形態呈現?
王樹國:我們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向2035教育強國建設目標,教育作為社會發展的一環,其形態必將隨之顛覆。在社會深度變革的節點討論大學新形態,正是我近期思考的問題,也是我和很多國際知名大學校長開會時反復探討的問題。
當前,生產方式迭代加速,社會實踐已走在大學教育的前面,甚至一些學生也已走在教師前面,大學明顯落后于社會發展。教育工作者需要深入社會,將實踐經驗升華為理論,傳授給學生,讓大學引領社會發展。
這是極大的挑戰,教育需要在新技術變革中進行全方位調整。其一,知識體系重構,原有的知識體系已無法滿足未來發展需求,需要重構智能時代的知識體系。其二,學科形態重塑,原有劃分細致的學科形態已成為過去式,需要構建一個多學科交叉融合、產教融合的新形態。其三,教學模式改變,最為顯著的是,數字教師使知識傳授變得更加便捷,它甚至比人類教師講得更好,教學模式已向人機協同轉變……這只是其中的幾個方面,新的大學形態將是開放的、流動的,整體會發生很大變化。
福耀科大會和傳統大學不太一樣,學校定位為一所民辦“小而精、高水平、國際化”理工科新型研究型大學,未來辦學規模在5000人左右,我們想先“蹚一蹚路子”,看能不能率先開辟現代大學新賽道。我國現有3000多所大學,從數量上來說并不缺一所大學,我們希望探索出全新的體制與機制,成為一所引領未來的大學。
《教育家》:您心目中的新型研究型大學是什么樣的?圍繞“新”的定位,大學需要在辦學方式與人才培養路徑等方面做出哪些創新性調整,以培育適應未來社會發展的創新型人才?
王樹國:新型研究型大學應該怎么辦,我們如何開展教育?面對這個問題,我長期在教育界工作,從未像今天壓力之大,因為任務艱巨。辦好一所新型研究型大學,是時代要求,也是使命使然,我們只能往前走。
解答這一疑問,我想首先需回溯到教育的本源。教育是國家基石,其根本在于培育具有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的人才,在新技術時代,這愈發關鍵。若新技術被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掌握,將造福人類;反之,則會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缺失這一理念,教育將失去靈魂,甚至可能摧毀我們當前竭力構筑的經濟基礎。培養人的思想與靈魂,關系到人類未來的生存發展。教育不是要培養僅僅擁有“高手段”的人,而是要培養具有“高智慧”的人,辦大學應高度關注這一點。
其次,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交融將是未來趨勢。人類社會發展不僅僅是自然科學的問題,其核心應是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問題。我國原有的學科劃分很細,然而,這樣的教育形態已難以適應新時代的發展。世界各國都意識到這一問題,開始紛紛行動起來。隨著學科界限逐漸模糊,我預判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深度融合將是未來趨勢,會形成一門共同的人類發展科學。大學應成為二者融合的前沿陣地,我們需要摒棄文科無用論,要強化理工科學生的人文素養培育,防范新技術被不當利用。
最后,要尊重人的成長規律辦教育。當前創新人才培養存在不足,其中一個關鍵原因是,現有的培養體系存在違背人才成長規律的現象,新型大學的學制改革要有所調整。研究表明,人最具創新活力的第一個黃金周期是25歲到35歲,相關統計顯示,許多社會知名人士和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們最原始的創新思想大概誕生在此年齡段。第二個黃金周期是45歲以后,這個階段是經過社會實踐,積累足夠經驗后的二次爆發,產生巨大成果,對人類社會作出貢獻。
從生物學角度講,人的最佳生育年齡是25歲到35歲,但現在一些年輕人25歲還沒畢業,甚至30歲博士還沒讀完。這已不僅僅是教育問題,可能衍生出一系列結婚、生子問題,涉及我們整個人類社會的有序發展和民族繁衍。他們在最具創新活力的年齡階段,還在校園為學歷拼搏、還未步入社會。如此,教育的意義何在?試想一下,當這群過度為學歷拼搏后,精力不足、激情缺失的人走上社會,會出現什么情況?如果孩子們25歲就能拿到博士學位步入社會,整個人類社會又是什么樣的景象?一定是激情飽滿的,家長再也不用為孩子們成家立業、繁衍后代操心了;反過來,30歲還靠父母資助,靠父母操心找對象,家長得愁死。
一個成熟的教育體系,要讓學子看到更多“努力的希望”。辦好一所新型大學,我們需要深入研究人口學、社會學和生物學。
《教育家》:從多學科系統性研究人才成長規律,其實也觸發了教育背后深層次的問題。針對教育面臨的挑戰,福耀科大如何規劃辦學路徑,是否在學制上有所創新?
王樹國:福耀科大將探索構建集“通識教育、專業教育、科研實踐教育”于一體的高質量拔尖創新人才自主培養體系,2025年計劃本科招生100名左右,與廈門大學和同濟大學聯培碩士100名、博士50名,同時將與國際高校合作,保障70%的研究生有境外高校和研究機構交流、學習、研究的機會,打造新型大學教育形態。
在學制設置上,采用本碩博貫通8年制(3+2+3),就是想讓學生盡早完成學業,精神飽滿地走向社會釋放能量。這一模式契合人的成長規律,允許學生根據自身情況選擇畢業節點,中途退出也有對應路徑,這樣可以給予學生更多自主選擇空間,同時改變傳統人才培養節奏,避免學生因追求高學歷而錯失最佳創新與發展時機。
在教學方面,將采用英文授課方式,探索小班化教學、雙導師制與書院制,師生比控制在1:5左右,對標世界一流大學,專注質量提升。我們參考麻省理工學院、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等世界頂級高校的課程體系設計大學基礎課,采用項目牽引培養方式,學生入學即可參與科研,大二進入實驗室接觸實踐,本科畢業論文不再集中于第8學期,引導學生盡早確定研究題目,開展長周期、高水平研究。
在學科布局方面,我們緊扣新技術革命重點領域,設置了一些全新的學科,這些學科在教育部學科目錄中尚無法查到。比如,我們設立了計算機與人工智能學院等新型學院,與傳統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學院相比,不僅是名稱變化,內涵更是大幅革新。此外,學校打破專業限制,讓學生根據自己的學習狀態、能力狀況、發展意愿選擇專業,這將徹底顛覆傳統按專業細分的人才培養模式。
在產學研融合方面,學校聚焦高端制造業的短板領域進行創新布局,建立了一批涵蓋人工智能、芯片、運載、新材料等多領域的校企聯合實驗室,相比傳統的實驗室,其對市場反應更快、技術迭代周期更短,能更快激勵學者出成果。
在教師隊伍建設方面,我們選擇國際化師資,一方面是為了增加國家的人才儲備量,避免國內高校間“挖墻腳”式的人才內耗;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學校從起步階段就融入國際學術大循環。目前,學校多個學院的院長有著海外多年學習和科研工作經歷,學校還設置了一定比例的流動編制教師崗位。我的想法是學校要成為全球創新型人才交流和流動的平臺,不僅培養學生,還要肩負起培養教師、孕育頂尖科研成果和科學家的重任。
《教育家》:看待事物發展時,常常伴隨變與不變的哲學考量。正如您所言,新型大學的實踐并非否定傳統大學的價值,而是拓展了高等教育的可能性。面對新型大學發展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挑戰,您有哪些思考與對策?
王樹國:我國文化脈絡中的“先立后破”理念意義深遠,那些創造傳統的先輩并非墨守成規,而是在前人基礎上不斷創新,才形成了傳統。僵化地固守傳統,就是對傳統的褻瀆。真正的傳統,是在繼承先人的優勢和創新精神的基礎上,進行符合時代需求的新創造。我想福耀科大就是如此,從傳統大學的辦學實踐中汲取經驗,然后再創新路徑。
不過,創辦一所新型大學可是個燒錢的事,曹德旺老先生捐贈的100億是否足夠?能給教師多少薪資?真的能招攬頂級學者嗎?民眾的疑問是有道理的。創辦這樣一所大學,確實面臨著諸多難題,其中最大的挑戰是思想層面的問題。
目前,福耀科大已與一些國內外高校、企業及科研院所展開合作,旨在讓學校成為技術、人才與思想的策源地,憑借先進的思想、開放的交流氛圍,吸引全球有志于為人類社會作貢獻的智者,形成像美國硅谷般匯聚全球智慧、引領社會創新潮流的交流平臺。只要突破傳統思想的限制,營造積極的思想環境,資金等問題將迎刃而解,社會資源自然會匯聚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