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冬天,暖氣使房間溫暖如春,我再也不用在寒冷中瑟瑟發抖。可那些年里冬天的記憶,就像老照片一樣,在心底泛黃,卻愈發清晰。我經常情不自禁地想起60年前那個異常寒冷又格外溫暖的冬天。
1964年,我從襄陽縣農村考入襄樊四中(現“襄陽四中”)。由于家大口闊,家庭比較貧寒。入學時,母親將一條麻袋拆開,漿洗后作為我上學用的鋪單,一床老粗布棉被作為蓋被。
高中不同于原來的初中。初中時我們睡的是通鋪,但也恰恰因此兩個同學可以“結合”——兩人的被子分別作為鋪被和蓋被,在冬天的夜晚抱團取暖。
襄樊四中的條件比較好,每間學生寢室里都擺放著四張高低鋪的架子床,但上下鋪都是單人床,不能合鋪。我睡在靠寢室門口右側的上鋪,與左側上鋪的同學趙光軍成了“鄰居”。
秋季很快過去,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冬天。冬月底的一天,北風呼嘯,傍晚還下起了鵝毛大雪。躺在床鋪上,我凍得瑟瑟發抖,只好將蓋被一分為二,一小半墊在身子下面,一大半蓋在身子上面。然而,甘蔗難得兩頭甜,稍微一翻身,就顧此失彼了。無奈只好恢復原狀,鋪麻包片、蓋老粗布棉被。
經過一天緊張的學習生活,我已感到很疲倦。盡管渾身冷得縮成一團,還是在難以焐熱的“被窩”里進入了夢鄉。當我睡醒一覺,準備小解時,突然發現身上多了一床被子。借著雪光的反射,我看出那被子是趙光軍同學的。我躡手躡腳地將被子蓋回趙光軍身上,他一動沒動。誰知第二天一早起床時,我發現那床被子又蓋在了我身上。
這種“拉鋸戰”持續了一個星期。我實在不好意思再“折騰”趙光軍同學,就向他“攤牌”:“光軍,你這樣做會影響咱們倆休息。”趙光軍二話沒說,只是笑笑。
星期天晚上,當我爬上架子床,發現自己的麻包片鋪單上鋪上了一床雪白厚實的鋪被。我望望正準備躺進被窩的趙光軍。他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睡吧。我家有多余的被子。”
有多余的被子?怎么可能?趙光軍雖是襄陽地委宣教部部長的孩子,可他家也是像排蒜頭一樣,兄弟姐妹六七個啊,怎么會有多余的被子?然而無論我怎樣推卻,這床被子還是伴隨了我整個高中階段的每個冬天。
也是那年冬天,我唯一一雙布鞋被路面上融化的雪水打濕了,因長時間穿著又濕又冷的鞋,雙腳凍得紅腫。韓順林同學硬是不由分說地把他一直舍不得穿的一雙解放鞋送給我穿,他卻依然穿著那雙舊膠鞋。
還是那年冬天,盡管學校每個月給我安排半個月的助學金,可我帶去的生活費還是無法滿足每天訂飯的需求。又到周六晚上訂下一周餐票時,生活委員李財明走到我座位前收錢,見我面露難色,他二話沒說就走開了,悄悄墊錢為我訂了一個星期的餐票。后來,這似乎成了“慣例”,每到月底那周,他都不聲不響地給我墊錢訂餐。
1964年的冬天是異常寒冷的,可同學們的雷鋒精神,卻讓我心中充滿了溫暖!
回憶起那年冬天,還要提到另一個人——趙馬列,這是他的雅稱,他本名叫趙歧山,我常喊他趙伯。他離世已經半個多世紀了,然而不久前一個偶然的陌生電話,卻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
2024年11月19日下午,我正在撰寫《帶著“?”游遍神州》的書稿,機關老干部科科長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衡水市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有人打電話找我。我感到莫名其妙,因為我在那兒沒有一個熟人。后來才知道,對方正在編纂地方史,從網上看到我發表過一篇關于趙歧山的文章,想向我了解從他們那兒南下到襄陽的老干部趙歧山的相關情況。
認識趙伯,不僅僅因為他的兒子趙光軍是我的同班同學,更因為趙伯的平民意識。
我聽說,趙伯曾先后擔任過襄樊五中校長、襄陽地委黨校校長、襄陽地委宣教部部長。真正和趙伯見面,是我到襄樊四中上學半年后的事情。
一個周六的下午,趙光軍悄悄跟我說:“我爸讓你、張忠發和徐長城今天晚上去我們家吃飯,順便聽你們聊聊農村的情況。”上完最后一節課,我們就跟著趙光軍左拐右拐地進了地委大院他家的住所。剛走到門口,就見一位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立馬直起腰,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
我們走進“客廳”,他依然彎著腰、低著頭,一邊拿著把蒲扇對著一個濃煙滾滾的煤爐子的風門扇著風,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煤爐子上的燉鍋。不一會兒,從燉鍋里飄出陣陣香氣——那是趙伯親手為我們燉的豬蹄子湯。
吃飯時,趙伯和藹可親地說:“你們農村孩子進城讀書不容易,以后每個周六晚上都來我這兒,我給你們燉豬蹄子湯,補補身子。但有一個條件,每次來都要給我講講你們在農村的所見所聞,算是等價交換!”說罷,他爽朗地笑起來。
我們只顧狼吞虎咽地吃著豬蹄子肉,趙伯依然手不住腳不閑地忙活著,一會兒給我們往碗里夾豬蹄子肉,一會兒去煤爐子上的燉鍋里盛豬蹄子湯。
一位地委領導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架子,還親自為我們幾個農家子弟燉湯夾肉,讓人不禁肅然起敬,更佩服他時刻都在拓展著了解民情民意民愿的渠道。
真正知道趙伯還有個“趙馬列”的雅稱,是在襄樊四中讀書的第二年初夏,我剛從當時襄陽縣伙牌區的蘆寨村學農回到學校,就又按照慣例去趙伯家打牙祭。
正當我們吃得心花怒放時,時任地委副書記的王耀踱步到趙伯家門口,還沒進屋,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問道:“趙馬列在家嗎?”
為何地委副書記不喊“趙部長”或“老趙同志”,而喊他“趙馬列”呢?直到后來,我見識了趙伯的書房,才真正明白就里。
趙伯的書房不大,但可稱得上名副其實的書房。整間屋子里除了四壁的書柜裝滿書籍外,別無他物。當我們打開書柜仔細觀察時,只見那一套套馬克思全集、列寧全集里面都夾有閱讀過的卡片。還有一個專門的書柜里裝著滿滿當當的用牛皮紙包裹得嚴絲合縫的小包。經詢問,方得知那是趙伯幾十年里不間斷閱讀馬列著作的學習筆記。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趙馬列”的雅稱,不僅是因為他曾任地委黨校校長,更是因為他堅持不懈地學習、研究和踐行馬列主義的緣故。
我讀高二時的一天下午,學校安排我們集體去地委大禮堂聽報告。當幾千名高中生落座后,一位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端著水杯從舞臺的后面走向報告臺,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發現作報告的領導是趙伯。
他坐在講臺后的木椅子上,桌面除了他端上去的那個水杯外,別無他物。他朝觀眾席掃視了一圈,便用洪亮的嗓音開講了。一場3個小時的報告,趙伯沒有帶一個紙片,全憑腦子里相關的知識儲備,把“青年學生如何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講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而且在引用馬克思、列寧的語錄時,竟能準確無誤地說出語錄出處的卷數和文章名稱。趙伯的馬列主義水平讓我深感敬佩。
報告會之后的一次聚餐,我們問趙伯為啥記憶力那么好,不用稿子竟能滔滔不絕地講3個小時。他笑笑,然后很認真地對我們說:“凡是經過認真思考,通過自己大腦加工好的東西是不會輕易忘記的。”
從襄樊四中畢業后,見到趙伯的機會便很少了。雖然也能偶爾碰上一面,但都來去匆匆。可是他的一言一行卻始終銘記在我心中,尤其是他那孜孜不倦學習和研究馬列主義的精神,以及時刻不忘了解和體察民情的作風,一直是我人生中的榜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