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初破,黃河水汽氤氳成紗,將滎陽段黃河的河灘染作青灰色。邙山褪去冬日的褐色,起伏的丘陵在霧靄中舒展腰肢,露出肌膚下隱隱的綠意。
鞏義河洛匯流處的沙洲,春信寫在水紋之間。細浪揉碎陽光,將金箔綴在初醒的甲蟲背鞘。戴勝鳥掠過新翻的田壟,羽冠掃落薺菜花上的殘霜,喙尖銜著的不僅是蚯蚓,還有二十四番花信的契約。山上的一片野杏林忽如得了號令般,千萬花苞同時松動,空氣里泛起淡淡的苦香。
玉門古渡的石階尚浸在殘寒里,青苔卻已順著條石裂隙攀緣。600年前的漕運往事被染成翠色,苔衣下偶爾露出半截生銹的船釘,像時光遺落的標點。幾株古柳的根須從堤岸裂隙垂下,末端懸著的水滴凝成的琥珀,封存著去歲的楊花與沙粒。忽有魚躍聲自河心傳來,驚起葦叢中的蒼鷺,翅影在晨光中勾出春之序曲的譜線。渡口廢棄的拴船石上,不知名的野草正從孔洞鉆出,嫩芽蜷曲如嬰兒的拳,承接住黃河水霧饋贈的瓊漿。
孤柏嘴峰頂浸在淡青霧靄中,巖縫里的側柏吮足水汽,針葉泛起孔雀石的光澤。連翹花叢忽然顫動,驚起薄雪般的粉蝶。這些春神的信使,正將山桃的喜帖送往大河兩岸,翅尖沾染的花粉,明日便要在黃河灘涂寫下新的詩行。山腳下回旋處,春水將泥沙淘成金粒,波紋的褶皺里藏著《水經注》未載的古老韻腳。
棗樹溝河岸邊的蘆葦蕩里,殘梗與新芽正在交割季節的權杖。白鷺單足立于淺灘,長喙刺破水面時,攪碎了天空投下的云影。青頭潛鴨的初啼驚動蟄伏的蒲草,嫩芽從腐殖質中鉆出,將去歲的枯黃頂成穹頂。最動人的是暮色四合時,晚風穿過千莖蘆葦,將殘冰碰撞的叮咚、新芽舒展的窸窣,合奏成天地間的無字謠曲。
河陰石榴園的老樁最諳春機。鐵色枝干上,芽苞鼓脹如待拆的錦囊,樹皮皴裂處滲出清亮的汁液,引來早醒的蜜蜂盤旋。園中那株年歲最長的古樁最是矜持,總在背陰處暗結珠胎——某日晨露未晞時,忽見絳紅嫩芽破甲而出,恍若美人初點朱唇。老園丁說這是石榴樹與黃河的密約:每年要飲足3場桃花汛,方肯吐露火紅的夏語。此刻,虬枝映著赭色河水,竟似鐵畫銀鉤的狂草,將春意揮灑成淋漓的墨韻。
麥田仍枕著薄霜,地氣卻已在凍土下暗涌。田壟間殘雪未消,麥苗已從裂縫探出碧玉般的指尖,在寒風中瑟瑟如青衣水袖。農人踩著霜花巡田,布鞋底沾起的碎冰,落地時竟化作了濕潤的泥星。遠處黃河水汩汩流過灌渠,帶著冰凌消融的私語,將《氾勝之書》的古老農諺譯成春的密碼。最妙是正午時分,陽光穿透冰晶,在麥苗間投下虹彩,整片田野仿佛鋪展開一匹綴滿琉璃的綠綢。
南裹頭的野柳最先泄露春機。鐵灰色的枝丫上,芽苞鼓脹如綴滿翡翠珠璣,細看竟有晨露在苞尖凝成水晶冠冕。河風掠過時,萬千柳條齊舞,將積蓄整冬的絮語傾入波濤。老柳的根須探入河床,感受著春日里黃河水的悸動。
花園口記事廣場的百年勁松,正將滄?;餍戮G。虬枝上歲月刻就的溝壑里,嫩枝如碧玉雕的春弦次第舒展。風過時,新枝輕拂花崗巖浮雕,把悲壯歷史譯成鮮活的春謠。最奇是雨后初霽,松煙與河霧纏綿升騰,在半空織就輕紗,將紀念碑的棱角柔化成水墨皴染的筆意。麻雀在枝丫間跳躍,震落的仿佛不是水珠,而是星星點點的綠音符。
正午的河面浮金躍銀。桃花水融化了整個冬季的陽光,此刻都化作粼粼眼波。河對岸的宿鳥忽而齊飛,翅影在晴空勾畫《洛神賦》的飄逸筆法。沒有帆影的河面上,陽光在浪尖譜曲,風是永不停歇的指揮家。最美是那將暮未暮時分,夕陽將云霞揉碎傾入河道,整條黃河霎時化作鍍金的綢帶,連振翅的沙鷗都成了飛渡金河的墨字。
夜色浸透河床時,滎陽故城的殘垣泛起磷火微光。墻縫里的地黃開出鈴鐺形紫花,暗香浮動中,漢瓦的紋路與今春的藤蔓悄然接續。風送來上游融雪的氣息,混著桃汛的土腥,在古城遺址上寫就無人能譯的春之偈語。遠處點點燈光游移在夯土層間,光暈里忽見蟄伏的蚯蚓破土而出,在月光下扭成神秘的甲骨文。
子夜,細雨悄然而至。千萬銀絲墜入河道,激起細密的漣漪,恰似河伯在調試新制的琴弦。這溫潤的觸碰催動黃土深處的暗流,千年古柏的根須在酥軟的土層下舒展,將積蓄的雨露化作春的汁液,朝著黃河方向不斷奔涌——這場始于鴻蒙的春日密約,從未在黃河岸邊失期。巡壩人的手電光劃過水面,驚覺層層疊疊的浪涌已化作奔涌的金鱗,像萬千游魚在月光下穿梭嬉戲。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桃花峪的野桃林突然顫動。十萬花苞同時松動,綻放聲細密如蠶食桑葉。晨光爬上東天時,整片河灘已化作粉白云海,風過處落英紛飛,將黃河水染成流動的胭脂。孩童折下初綻的桃枝,輕輕一搖便落下3月的雪,花瓣隨風飄進上游流來的水中,恰似天地在信封上蓋下朱砂鈐印。
我掬起一捧河水,指縫間漏下的不僅是泥沙,還有整個中原的春信。5000年的光陰在這掌心流轉,此刻都化作溫潤的潮意。黃河從不言語,只將春的密碼寫在風中、水中,刻在柳芽的紋路上,繡在候鳥的羽翎間——邙山聽得懂這古老歌謠,便托東風將新綠潑滿這道道丘陵;麥苗解得這無字天書,遂把翠色繡成千頃錦緞。懂得的人自會聽見,每粒黃河沙都在吟唱,每朵桃花水都在訴說,這永不停息的大河春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