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作為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延續時間最長的水利工程,其開鑿史與中華文明的政治整合、經濟互通和文化共生緊密交織。從地理空間上看,大運河貫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突破了自然河流的東西向限制;從文明進程上看,它既是中央集權體制的物質載體,也是多元文化碰撞融合的流動通道。本文旨在通過分析大運河在不同王朝發揮的作用,揭示大運河如何成為多元一體中華文明的動態縮影。
春秋至隋朝時期:大運河開鑿與奠基
大運河的開通絕非一時之功。先秦時期吳王夫差所鑿通的邗溝為大運河的開鑿奠定了基礎,而后的隋大運河邗溝段沿著吳王夫差所鑿故道修建擴大。通濟渠段基本沿襲東漢汴渠故道,《元和郡縣圖志·河南道一》對此曾有評述:“自洛陽西苑引谷、洛水達于河,至板渚引河入汴口,從大梁之東引汴水入于泗,達于淮,至江都宮入于海,亦謂之御河”。河南淮陽發現的漢代木閘遺址,采用榫卯結構控制水位,也已表明漢代已掌握初步的航道工程技術。木閘旁出土的“漕運令丞”封泥,佐證了官方對運河管理的制度化。曹魏于242年再開廣漕渠,引河入汴,構筑出一張運河網,后孫權鑿通溝渠以溝通建業(今南京)和太湖流域,為隋代大運河的江南河段開辟了通路。
宋代之前,中國古代的經濟重心處于黃河流域,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提到:“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關中土地肥沃,北方地廣人稀,再加上時人多善于商賈之術,經濟富裕。在農業經濟和生產技術方面,南方遠不及北方。然而,由于北方短暫統一和長期征戰的接連出現,使得經濟發展受到較大阻滯,雖此時北方經濟仍屹立不倒,但其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相較之下,南方草木茂盛、氣候溫暖以及土壤肥沃等優越的先決條件,再加上戰事相對稀少的政治背景,吸引了北人南遷,移民帶來的大量勞動力、先進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使得南方經濟得到顯著發展,成為糧食供給的重要地區。
隋朝是在平定魏晉紛爭的基礎上建立的王朝,而魏晉以來政治的主要特點為世家大族勢力盤根錯節,再加上江南舊貴族的勢力反撲、人民群眾的起義斗爭以及朝中宗親內斗,北方邊境的突厥、高麗虎視眈眈。如此錯綜復雜的政治形勢,迫使隋王朝的統治者采取措施控制供給糧食的江南和士族長期據守的關東。為了使洛陽能夠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政治中心,且改變原先江南“天高皇帝遠”和關東士族勢力強大的局面,隋煬帝決定以洛陽為中心樞紐開鑿大運河,從而達到上下同心、天下統一的目的。工程依托前代運河(如邗溝、汴渠)基礎,整合黃河、淮河、長江水系,形成貫通南北的交通動脈。這一舉措不僅鞏固了政權,更推動了經濟重心南移的初步趨勢。
大運河能夠開鑿也與隋王朝的政治性質有密切關聯。隋王朝是“分久必合”后的王朝,而能夠將長期分裂割據的土地統一起來的地主階級勢力,必定是獲得強化的地主階級勢力,擁有鞏固和發展統一中央集權的力量。開鑿大運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而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來源于有目的、有組織的個體生產。只有強大的地主階級勢力、統一的封建中央集權,才擁有控制人民完成規模龐大的個體生產的能力。隋煬帝運用凌駕于封建中央集權政體之上的皇權控制數以萬計的人民開鑿運河,從而達到政治和經濟目的。
隋王朝所處的封建時代生產力低下,地理環境和交通的便捷程度對于經濟的發展具有極大影響。我國西高東低的地理特征導致了江河由西向東流淌的地勢特征,阻滯南北交通往來,再加上古代陸路交通不便,水路交通成為主要交通方式。同時,自然上的溝壑縱橫為政治上的分裂割據提供了發展的土壤,為建成統一和發展的多民族國家,統治者勢必建設出打破南北空間隔閡的水道。
隋唐時期:大運河漕運鼎盛
唐朝與隋朝的政治經濟格局相似,全盤繼承隋煬帝開鑿的大運河,此時,大運河已經成為國家交通體系的核心組成部分。它不僅連接了南北主要水系,還輻射到周邊地區,形成了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從江南運河北上漕船,經三陽瀆(邗溝東道)渡淮,通過汴渠進入黃河,北由永濟渠達幽州(今北京);西溯黃河過陜州(今河南三門峽)三門險灘后,經渭水抵達京都長安(今西安),構建起四通八達的運輸網絡。唐定都長安后,京師用糧不斷增加,需要運輸源源不斷的糧帛入京,因此出現重開廣通渠的舉措。考古工作者在唐代“天下第一糧倉”洛陽含嘉倉遺址中發掘出的倉磚銘文“蘇州租糙米一萬石”,直接證明運河將江南稅糧輸送至北方中樞。山東菏澤元代沉船中打撈出長沙窯瓷碗、邢窯白瓷與波斯銀幣共存現象,反映運河不僅是國內貿易干線,更通過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貿易網絡聯動形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粟特商隊沿運河販賣西域珍寶,揚州胡商聚居區出土的波斯陶片與三彩胡人俑,印證了運河的跨文化屬性。運河沿岸驛站中,突厥降將阿史那社爾與江南文士的詩酒唱和,更凸顯了這條水道對消弭族群隔閡的獨特價值。
宋元時期:大運河成為南北動脈
宋朝統治者奉行“內強外虛”“強干弱枝”的政策,造成京師禁軍、廂軍人數眾多,且軍隊恩賜和犒賞豐厚。高度中央集權的都城需要與全國各經濟產區互通往來,以保障基本糧食供應及額外的犒賞物資。此外,一旦發生戰爭,必須有方便的交通,從而將集結在都城的兵力輸送到戰場上。因此,宋朝出現了以開封為中心的運河系統。隨著南方經濟的崛起,大運河成為連接北方政治中心和南方經濟中心的重要紐帶,促進了南北經濟的均衡發展。運河沿線的城市如汴京(今開封)、臨安(今杭州)等成為全國性的商業中心,吸引了大量商人和手工業者,推動了商業繁榮。
經歷了五代的動蕩后,北方的農業生產遠不如南方農業生產穩定,造成北宋統治政府對南方糧食的依賴性較強,而汴河則是北宋南糧北運的最主要水道。因此,北宋政府尤其重視對汴河的維修和治理。安徽柳孜運河遺址(宋朝汴河段)出土沉船8艘,其中1艘載有磁州窯瓷枕、景德鎮青白瓷及建窯黑釉盞,船艙內“東京汴梁李記”墨書標簽,實證運河市鎮間專業化商品流通。惠民河的多次動工修建與汴河的理由類似,都是為了便利淮水流域的稅糧調入京師。
而后,經過宋、遼、金、元時期長時間的戰爭,以及黃河自開封改道東流至徐州匯泗水南下奪淮入海,大運河已遭到了嚴重破壞,宋朝時期多次人為強迫黃河改道,導致北方水系混亂,運河淤積嚴重,致使元初的漕運困難。為滿足朝廷對于漕糧的大量需求,南方漕糧往往采用海運的方式運至北方,但這樣無法保證運送物資的完整性和供應的及時性,同時可能會導致漕卒溺水而亡的悲劇。保險的方式為物資的運送由水運轉陸運再轉水運和陸運,但如此一來,消耗時間較長,南糧北運的問題無法得到徹底解決。于是,建立一條連接大都(今北京)與江南的直達運道成為關乎元朝生存發展的大事,且江南地區的漕運較為發達,如果將南北貫通,則“遠方朝貢京師者,皆由此致達”,再加上陸運耗費大量人力,溝通南北內河航運成為佳選。
為形成以大都君臨天下、江南為基本經濟區的政治經濟格局,大運河再次成為統治者的不二之選。元朝大運河的修筑工程不僅推動了濟州河、會通河和通惠河的開通以及汴渠的徹底湮滅,使自隋朝起歷經唐、宋3個統一王朝的大運河的“弓”形格局轉變為“弦”形格局,而且將長江、錢塘江與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相互連接,形成龐大的水運網絡,加強了京師與富庶的南方的聯系。元朝大運河,縮短了航程,促成了全國性水運網絡的形成,更為明清漕運體系奠定了基礎。
明清時期:大運河漕運治理
明成祖朱棣將都城遷往北京后,明朝全面繼承元朝運河的格局。統治者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南宋以后,中國經濟重心南移已成定局,?以蘇州、湖州為中心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成為經濟核心,舉國上下皆仰食于江南地區,南糧北運已不可逆轉。因此,明王朝必須將北京與江南經濟中心連接起來。明重啟會通河時,把元引汶水于濟寧附近入運河改成由距濟寧北九十里的“南北之脊”南旺鎮匯入運河,徹底解決了前朝汶水因地勢行水不利的遺留難題,再將原渠道拓寬至深一丈三尺(約4.33米),底寬三丈二尺(約10.67米),重新疏浚會通河,恢復漕運。為防止黃河沖毀運道,同時利用黃河水補充運河的水量不足,將黃河水通過樞紐城市引入淮河,并改土壩為石壩,加固運河工程建設。明成祖時期,運輸漕糧的方式只有海陸聯運,但每次運輸都會損失三分之一的物資;再加上明成祖遷都后的皇宮需要的高檔磚瓦、珍稀木材只有南方才有,南方反對勢力的鎮壓需要便捷的交通運輸軍隊,重新開鑿貫通南北的內河漕運勢在必行。當時,山東境內的會通河和濟州河基本被黃河帶來的泥沙淤平;會通河和濟州河是大運河的關鍵河段,鑿通該河段并將其與通往長江的揚淮運河相連,基本可以實現漕糧的內河運輸,從而替代費時費力、風險高的海陸運輸。
明世宗嘉靖年間,徐州附近發生黃河水患,導致運道淤塞、運送糧食的船只無法正常行駛。此類境況多次發生,加上明朝中期后朝廷財政收入每況愈下,明朝政府逐漸認識到“另辟新河道,以避黃河之險”是解決問題的上上之策。而后,為避徐州上下黃河之險,開鑿泇河,招募開鑿運河工程所需之人,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為春荒時的窮苦百姓提供生活來源,使人民獲得看得見的好處。
明末清初,黃河決口與泥沙淤積持續威脅運河。清代雖通過開鑿泇河避黃保運,但技術補救難以根治生態隱患。清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北徙,在山東省奪大清河入海,大運河全線南北斷航。江蘇淮安清江浦河道淤積層中發現清代漕船殘骸,船內遺留的稻谷碳化樣本經檢測含有美洲作物玉米,表明大運河后期已融入全球化作物傳播鏈條。清朝后期,隨著海運興起與鐵路鋪設,運河的交通地位逐漸衰落。
綜上所述,從隋朝至明朝,大運河不僅連接了南北水系,推動了商品的流通和市場的繁榮,還促進了各地經濟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推動了社會的全面發展與繁榮。隋朝是大運河的奠基時代,唐朝則是大運河的繁榮時期,宋朝是大運河持續發展時期,元朝通過京杭大運河的貫通實現了全國市場的形成,而明朝則在繼承與發展的基礎上進一步鞏固與深化了大運河的影響。大運河千年歷程揭示了一個深層邏輯:中華文明的統一性并非靜態的疆域整合,而是通過持續的物質流動與文化對話實現的動態平衡。大運河申遺的成功,不僅是對古代工程智慧的致敬,更是對“和而不同”文明觀的當代詮釋。正如大運河之水穿越時空仍奔流不息,這種以溝通化解差異、以流動促進共生的智慧,仍為全球化時代的文明互鑒提供著歷史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