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業文明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重要表征,農耕文化是中國古代農業文明的主要體征。在史前時期的龍山時代,今晉陜冀北部及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有著大致相似的文化特征和發展規律,它們的考古學文化同屬于一個大的文化系統。因此,在中國史前考古學文化研究中,晉陜冀北部及內蒙古中南部地區通常又被稱為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目前,考古學者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龍山時代考古學文化的分區、分期以及文化特征的總結方面,對這一區域植物遺存的考古學探討涉獵不多。本文根據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各遺址出土的史前農業經濟材料,對此區域內的史前農業經濟狀況進行梳理,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農耕文化進行研究,以期為未來其他地區的農耕文化的深入研究提供更多學術支點。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
史前農耕文化概述
農耕文化是農業文明的組成部分。農耕文化是指人類在農耕生產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和。具體來說,農耕文化主要指與農業有關的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總和,可以分為農業科技、農業思想、農業制度與法令、飲食文化、耕作農具、作物遺存、農田遺跡、水利工程、倉儲遺跡與遺物以及農耕民俗和反映農耕的雕塑、繪畫作品、詩詞、諺語等。
這里,主要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的史前農耕文化進行探究。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在地理位置上位于黃河中游,地處黃土高原,屬于溫帶大陸性半干旱季風氣候區,黃河自北向南由本區中部穿過,東西兩側隔河相望。河東兩翼有太行山、呂梁山兩大主干山脈,中間自北向南分布著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和太原盆地。在該區域,沿汾河谷地南下可達晉南臨汾、運城二盆地,經海河支流滹沱河、桑干河可抵華北平原及冀北山地;晉北山地與陰山山脈南段相鄰;河西鄂爾多斯高原與陜北高原連成一片,北望河套平原,南臨關中盆地,西接隴東高原。整個區域的地貌為高原、山地、丘陵、盆地、平川兼備,復雜的地理環境造就了史前時期這一區域獨特的考古學文化面貌特征。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的考古工作,從20世紀50年代就已開始,幾十年來不斷有考古工作者對此地區進行調查、發掘工作。近年來,各地區針對植物考古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長期以來,作為北方文化與中原文化相互融合的重要區域和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交匯之處,深入考察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的農業經濟狀況,對于研究古代文化交流、人群遷徙和人地關系變遷都具有重要意義。從目前已發表的考古材料來看,針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農業經濟狀況研究的工作主要有兩種模式:第一種模式為傳統農耕文化的研究,多是對遺址中出土的石器、陶器等生產工具的形制、功能等展開考古類型學及年代學研究。第二種模式為系統的植物考古學研究,該研究強調在傳統考古中介入一些科技手段,如植物浮選法、植硅體分析、淀粉粒分析等,用植物考古分析的結果來實證史前人類的生存活動與農耕模式。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
史前傳統農耕文化考古
目前,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農耕文化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對遺址內出土的陶器和石器的形制與功能分析上,且反映的大多為農耕生產工具。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重要的史前遺址主要包括:河北北部的蔚縣三關遺址和篩子綾羅遺址、莊窠村遺址、賈家營遺址,山西北部地區的曹莊遺址,陜西北部地區的五莊果墚遺址、鄭則峁遺址,內蒙古中南部地區的白泥窯子遺址、大口遺址、朱開溝遺址、老虎山遺址、西園遺址、石虎山遺址、廟子溝遺址等。
由于這些遺址的發掘時間主要集中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彼時對這些遺址并未采用過系統的植物浮選科技手段。由于受科技條件和研究視野所限,考古學者對這些遺址農業生產狀況研究的著力點只是在生產工具的形制與功能分析上。例如,根據發掘者的推測,莊窠村遺址、賈家營遺址、曹莊遺址出土的石刀可能是當地先民的生產工具,篩子綾羅遺址、大口遺址、五莊果墚遺址中的石斧和石鏟可能與農耕生產相關,曹莊遺址出土的石鐮可能是收割作物的工具,蔚縣三關遺址、朱開溝遺址、西園遺址、石虎山第一地點遺址出土的石磨盤和石磨棒應該為加工食物的工具。
由此可見,考古工作者早期重視遺址中出土的這些農耕文化中的生產工具,但對生產工具的具體用途等相關研究還停留在推測階段。許多遺址出土的生產工具雖然形狀相似,但其用途可能大不相同,也即史前考古學中所謂的“形同而實異”,可以說,考古學者將它們判定為某種農業生產工具尚缺乏直接的證據,還有待進一步研究考證。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植物考古研究
隨著中國植物考古事業的發展,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的史前植物考古研究工作也漸入佳境,具體表現為:在黃河中游“三北地區”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發掘和研究中,發掘者系統且多樣地使用各種植物考古學方法,以更全面地展現黃河中游史前農耕文化。
如今,植物考古學中越來越多的科技分析方法被引入國內。例如,?植物浮選法?是一種在考古學中用于提取古代植物遺存的方法,在植物考古學中應用廣泛。利用植物浮選法對大植物遺存進行鑒定分析,可以了解古代先民對植物的利用情況;再如,研究者通過淀粉粒分析,可以詳細了解史前先民對植物資源的獲取途徑及加工方式,還能提取到關于農耕生產中所使用器物功能作用的關鍵信息;又如,植硅體分析法可以為研究者探索農耕文化、農業起源和傳播、生業經濟(生業經濟指人類為了維持生存需求而獲取基本生存資源的經濟行為)等問題提供多重證據。
以下分別從河北北部、陜西北部、內蒙古中南部地區、山西北部4個地區進行觀察總結。
從河北北部的大水溝遺址浮選出的炭化植物遺存種類豐富,農作物主要為粟和黍,同時夾雜少量大豆,非農作物中狗尾草屬、藜屬、胡枝子屬在遺址中出現的頻率較高。農作物大豆的出現和它在龍山時代及其之后在北方普遍種植的情況相符合,同時,也反映出大水溝遺址農耕文化多樣化的特點。
2018年,學者馬志坤等人對河北陽原姜家梁遺址出土的石磨盤、石磨棒表層的殘留物進行了淀粉粒分析,總計發現了包括粟類植物、小麥族植物和塊根塊莖在內的128顆淀粉粒。結果顯示,距今8000年的姜家梁遺址可能正處于對粟類作物的馴化提高階段。
2024年,學者陳濤等人對姜家梁遺址出土的植物遺存采用了植物浮選法分析,結果表明,姜家梁遺址先民農業生產的特點為以種植粟黍為主的典型北方旱作農業。姜家梁遺址植物遺存的出土密度以及粟黍比值低于同時期的仰韶文化晚期的中原地區遺址,也比同樣位于冀西北張家口地區龍山時期的大水溝遺址低,這一現象應該與小河沿文化時期該地區的氣候環境較為干冷有關。
陜西北部地區植物考古工作開展得較多。該區域龍山時期的典型遺址包括寨峁梁遺址、石峁遺址、木柱柱梁遺址和神圪垯梁遺址、火石梁遺址、新華遺址、楊界沙遺址、大古界遺址、后陽洼遺址、廟畔遺址、廟梁遺址、上陽洼遺址等。植物考古學家對這些遺址進行浮選后普遍收獲了豐富的炭化植物遺存。這些遺址浮選出土的主要農作物為粟和黍,且數量所占比重較大,這表明,陜北地區仰韶時代至龍山時代都是以農業種植為主,且保持了新石器時代中國北方以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業生產方式。在這些遺址中,非農作物除了常見的田間雜草狗尾草等,還出現了多種適合作為動物飼料的植物,這表明,家畜飼養作為農作物的補充,在當地生業經濟中亦占有較為重要的位置。
專家學者對王陽畔遺址進行了植硅體分析,在王陽畔遺址地層中發現了大量粟黍稃殼的植硅體。該遺址的植物考古分析結果表明:在仰韶時代晚期,粟類作物是王陽畔居址先民的主要糧食作物;在龍山時代早期,遺址中粟黍類植硅體的整體數量銳減。出現這種轉變,可能是由于氣候趨向惡劣或者土地沙漠化擴大,王陽畔遺址的先民對粟作耕種的依賴性有所降低,他們主動選擇了向農耕、狩獵業、采集業的混合經濟模式發展,以應對生存危機。
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的典型遺址包括朱開溝遺址、王墓山遺址、二里半遺址、大口遺址等。根據植物浮選結果,這些遺址中的炭化種子較少,其主要農作物包括粟和黍,非農作物有野大豆、藜屬、胡枝子、野西瓜苗等。石虎山遺址和西園遺址的浮選結果雖然沒有發現炭化種子遺存,但這并不代表當地沒有種植作物,其很可能是受到了環境或人為采集等因素的影響。
學者劉莉的團隊對廟子溝遺址、園子溝遺址、王墓山遺址、石虎山第一地點遺址中出土的石磨盤、石磨棒進行微痕分析,結果也進一步證實了這些器物確實曾被用來加工過植物性食物。這些淀粉粒分析研究成果,顯示了植物考古方法在內蒙古中南部地區龍山時代遺址生業經濟模式研究中的巨大潛力,其將為進一步探索內蒙古中南部地區早期先民植物資源利用方式、農業經濟狀況以及區域間和文化間的互動提供巨大幫助。
山西北部的吉家莊遺址是該地區首個進行植物考古學研究的史前遺址,其浮選結論對大同盆地新石器時代晚期生業經濟研究有標示性意義,亦對探究大同地區古代先民農業生產及其周圍的環境演變關系具有積極作用?;趯Ω∵x結果的量化分析,可以了解到,吉家莊遺址浮選出豐富的炭化種子,并呈現出以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業生產方式。從吉家莊遺址發掘出土的大量豬骨、羊骨等動物骨骼,以及石刀、石斧、魚鉤等生產工具來看,吉家莊先民的生業模式為具有相當規模的旱作農業生產,輔以家畜飼養和采集漁獵的混合生業經濟模式,顯示出不同的農耕文化。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
龍山時代遺址植物資源利用考古
農耕活動主要是生物再生產過程,而生物再生產是以一定的自然環境為基礎,所以,地理環境對農業經濟活動的直接影響較大,有時甚至起到決定性作用。自然環境具有區域性,在一個地區長期生活的人對特定環境會逐漸適應,并把這種生活習慣不斷傳承下去,因此,不同區域會顯示出各自獨特的農耕文化。
從已知的材料來看,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農業整體呈現出以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耕生產的農業類型,但各區域之間在粟、黍使用的比重和野生植物的利用上還存在細微差異。這些差異可能與地區之間聚落人群的主觀選擇和特定區域環境、氣候有關。
整體來看,黃河中游“三北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遺址眾多,不同地域的生產方式各有差異,農作物組合和作物構成也各有不同。本文選取了晉北地區的吉家莊遺址,陜北地區的石峁遺址、寨峁梁遺址、木柱柱梁遺址、神圪垯梁遺址,冀北地區的大水溝遺址龍山時代的浮選結果,并對這些地區遺址粟、黍出土概率和粟、黍絕對數量比等數據進行比較,以期探究這些地區先民生計方式差異背后所反映的自然和文化因素,并對旱作農耕文化在這些區域的發展狀況進行了解。
根據已知植物浮選材料可知,除寨峁梁遺址和石峁遺址外,吉家莊遺址、大水溝遺址、木柱柱梁遺址和神圪垯梁遺址的農作物比重均大于非農作物的比重。寨峁梁遺址和石峁遺址的農作物比重雖小于非農作物的比重,但相差不大。
從黃河中游“三北地區”龍山時代遺址粟、黍出土概率比較來看(如圖),除石峁遺址外,其余遺址粟、黍的出土概率比較接近,這表明,這些遺址的先民對粟、黍的利用都很高,而石峁遺址中石峁先民對粟的利用程度更高。
另外,吉家莊遺址和大水溝遺址粟、黍的出土概率達到90%以上,這表明,吉家莊遺址先民和大水溝遺址先民對農作物更加依賴。石峁遺址、寨峁梁遺址、木柱柱梁遺址、神圪垯梁遺址先民對農作物的依賴性相較于吉家莊遺址和大水溝遺址先民較低,這可能與這些遺址更靠近沙漠地帶,不利于農作物生存有關。
從表格中對幾處遺址粟、黍絕對數量比進行比較的結果來看,在龍山時代,黃河中游的“三北地區”農作物中粟的絕對數量均大于黍的絕對數量。不同作物的絕對數量對比在一定程度能夠反映自然條件的差別以及生產中的潛在風險對糧食作物生產的影響。
從植物特性來看,黍更利于栽培,且更加方便管理,因此,在早期農業生產技術并不發達時,先民可能大多會選擇種植黍。大量植物考古證據也顯示,中國北方早期遺址大多是以種植黍為主。但在龍山時代的黃河中游“三北地區”,這種種植趨勢已經發生改變。龍山時代的黃河中游“三北地區”氣候逐漸變得干冷,先民需要種植產量更高、水分利用效率更高的粟來改變單一種植作物黍的狀況,以應對干冷環境帶來的生存挑戰。當然,這種環境改變帶來的種植作物的選擇也加速了龍山時代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的農作物向多元化轉變。
在上述遺址中浮選出土的非農作物種類豐富,非農作物種類雖大不相同,但均主要以藜科、豆科植物為主。例如,吉家莊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55.14%、石峁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95.48%、寨峁梁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92.8%、大水溝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37.71%、木柱柱梁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92.77%、神圪垯梁遺址豆科和藜科植物占非農作物種子的73.89%。另外,據統計,吉家莊遺址豆科的出土概率為60.3%、大水溝遺址豆科出土概率為70.64%、寨峁梁遺址豆科的出土概率為12%、木柱柱梁遺址豆科的出土概率為68.91%、神圪垯梁遺址豆科的出土概率為14.1%,而這些遺址豆科植物中均以胡枝子和草木樨為主。這兩種植物是優良的牧草,可供動物食用,這表明,吉家莊遺址、大水溝遺址、石峁遺址、木柱柱梁遺址家畜飼養的比重可能大于寨峁梁遺址和神圪垯梁遺址家畜飼養的比重。
黃河中游“三北地區”龍山時代遺址農業經濟受位置和氣候影響,存在很多一致性,均是以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耕生產。但因受到局部自然環境的影響和各地區文化選擇的差異,先民在各類植物的選擇利用上還是存在著差別,農業生產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這一地區的農耕文化,也讓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各遺址在中華文明誕生過程中呈現出多種形態。
綜上所述,根據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農耕文化研究,可以將研究現狀總結為以下4個方面:一是早期學者關于出土農耕生產工具的研究還停留在基礎階段,缺乏直接的證據來證明工具的具體用途。二是從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已進行過浮選的遺址來看,這些地區史前時代主要呈現的是以粟、黍為主的北方旱作農耕生產的農業類型,整體是以農耕生產為主,兼營家畜飼養業,同時存在著少量采集、狩獵的生產方式。三是基于目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系統的植物考古研究工作開展不足,只有大水溝遺址、石峁遺址、木柱柱梁遺址、寨峁梁遺址等少數遺址進行過全面系統的浮選工作,未來仍需要借助更多科技手段來獲得更全面的認識。四是植物考古學的研究存在區域不均衡性,目前,黃河中游“三北地區”植物考古學研究工作開展最多的遺址集中在陜西北部地區,對山西北部和河北北部地區的植物考古學研究還相對缺乏,這對進行區域農耕文化探討會造成一定的局限性,未來還需要更充足的材料來支撐該項研究??傊?,史前農耕文化對人類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黃河中游“三北地區”史前農耕文化推動了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為后續文明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