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宋以前,傳記對醫者形象的書寫主要有兩種維度:一是融合醫案突出醫者高明的醫術,二是渲染德行表現醫者的儒醫風范。宋元以后,傳記中較多地將醫生稱為“隱于醫”“以醫隱”,以隱士比擬醫者,刻畫醫者的隱逸風采,建構出醫者身份和形象的另一維度。近古時期以醫附隱現象的廣泛存在,既是醫者自身行為風范的折射,更多的則是文人士大夫的有意推動。作為主流話語掌控下的被動表述,“士而隱于醫”的觀念及其形象書寫仍反映出醫者在中國古代是較為弱勢的存在。
[關鍵詞] 醫生傳記;隱逸;儒醫;以仙喻醫;身份建構
[中圖分類號] I207.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2991(2025)02-0069-01
一般而言,在中國古代醫生與隱士并無太多交集。前者研習專業技能,身份、職業長期為士君子所不齒;后者遁隱山林、韜光養晦,行為風范為世人所仰慕。然而宋代以來,士人從醫多被視為“隱”的一種表現,稱為“醫隱”“杏隱”“壺隱”,從事醫療似乎只是一種“寄寓”方式,隱士才是其核心身份。這一觀念是如何表述和產生的,其實質意涵是什么,它對近古醫者形象的書寫,對醫者傳記的體式、內容產生了哪些影響,本文擬就這一問題作一探討。
一、技藝與儒風:中國古代醫者書寫的核心維度
醫生在中國古代被歸入方技者流,作為一種“治病工”[1]750,與祝、史、射、御、卜以及其他技術工種,同屬“執技以事上者”[2]1343,地位較低,不能與士相提并論,誠如韓愈所言“巫醫藥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3]49。在這樣的認知背景下,中國古代對醫者的書寫,主要突出其專業技能和理論識見,常見的體式為醫案體。
先秦典籍對醫者活動的書寫多采用問答體,以闡說醫理為主,顯示出醫者良好的專業素養。就文學、史學作品而言,以《左傳》《國語》的記載稍見豐滿。經典敘事是醫和、醫緩對晉平公、晉景公的診察。以前者為例,《左傳》以“晉侯有疾,求醫于秦,秦伯使醫和視之”作簡單交代后,便引出醫和的診察結果,曰:“疾不可為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佑。”當晉平公提出“女不可近乎”的疑問時,醫和又作了詳盡的解答,從“節之。先王之樂,所以節百事也”的倫理原則,到“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的感病原理,進而歸納為“女,陽物而晦時……今君不節、不時,能無及此乎?”[4]1221-1222這一大段文字顯示出醫和良好的專業素養。《左傳》這種詳細記錄病理的書寫模式,為后世醫案體著述所繼承。
秦漢以往,各體傳記對醫者的活動有較為集中的記述,其中《史記·扁鵲倉公列傳》無疑是源頭。該傳敘扁鵲、倉公而體式各異。《扁鵲傳》以紀事、寫人為主體,內容詳贍、富于情節、人物形象較為生動。傳中,扁鵲作為醫生向患者家屬解釋病理以獲得信任,對患者進行手術治療、喂服藥物,最后患者康復、醫生自我評價的整個過程,顯示了扁鵲高超的醫術和優良的品格。而《倉公傳》則開啟了另一種書寫體式——醫案體。該傳詳細記述了倉公對歷次征辟詔書所作的回答,圍繞著“嘗有所驗,何縣里人也?何病?醫藥已其病之狀皆何如”[5]2796等問題展開,前后列舉25則醫案。每則都較為完整地記錄了患者的身份地位、所患病類、病發癥狀、治療手段、康復情況以及診治依據。這種不詳述醫者生平經歷、治療經過,而是概述病癥、醫理、施藥等醫療要素的書寫模式,以其專業性和相對簡便的程式為后世醫者傳記廣泛效仿。典型作品如朱右《攖寧生傳》、戴良《丹溪翁傳》、李濂《橘泉翁傳》、祝允明《韓公傳》、李汛《石山居士傳》、汪道昆《世醫吳洋吳橋傳》等,皆篇幅較大,且以醫案堆砌而成。明清在醫案體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加入闡說醫理、考辨醫著、評論醫家等內容,多用鋪排的手法,可視為醫案體之變體。代表性作品如戴良《呂復傳》、童軒《蔣先生小傳》、李濂《云嶠翁傳》等,既羅列醫案,又反復論說醫理、辨析是非,以此渲染醫者醫術與理論的高明,突出其良醫形象。
宋代以來,士人從醫漸具規模,所謂“儒醫”群體漸漸顯現。儒醫既是對士人從醫的泛稱,更是對以儒道仁心行醫的贊美。如何彰顯醫者“儒”的一面,也是書寫醫者的重要維度。
醫者儒風的首要體現是醫者高尚的道德修養,首先是職業道德。常見的書寫單元包括:藥不問值、不責其報、急難輕利、不論貴賤、不畏艱險、勇于救治等,特別是急難輕利、不責其報,幾乎成為儒醫的標志性作為。以名醫戴思恭的行狀為例。該狀除重點表現戴氏身為御醫,為永樂帝賞識、際遇隆盛外,對其為醫之德也用筆頗多,曰:“公與人交,久而彌篤。年愈高而德愈邵,身益榮而心益卑。有求必應,無問貴賤遐邇,未嘗以風雨少阻。或有不裕而修報者,必峻卻之,曰:我以濟人為心,寧計利耶?”1除職業道德外,儒醫在家庭倫理和社會服務上的德行也往往成為書寫的重點,常見的書寫內容有孝敬雙親、和濟親族、推惠鄉黨乃至撫養子侄、救災修路等。
其次,士而為醫,雖以醫學為務,但并未放棄儒學研習,能在醫療實踐中體認理道,甚至以儒學的思維和體系來規范醫學,標榜“醫家者流,豈止治病而已。當思其不明天地之理,不足以為醫工之語”[6]144,亦是展示儒醫形象的重要方式。名醫朱震亨可視為典型代表。朱氏早年從學于大儒許謙,后轉而為醫。他自覺將儒學的思想與醫學理論相結合,在繼承金元三大家醫學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去其短而用其長”,以“太極之理、《易》《禮記》《通書》《正蒙》諸書之義,貫穿《內經》之言,以尋其指歸”2,以儒學發明醫學。進而,朱氏視“醫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3,將其醫學著述命名為《格致余論》。宋濂為朱氏撰寫墓表,也側重在朱氏儒學氣質的展示上。宋濂這樣總結朱氏之學:“蓋先生之學,稽諸載籍,壹以躬行為本,以一心同天地之大,以耳目為禮樂之原,積養之久,內外一致,夜寐即平晝之為,暗室即康衢之見,汲汲孜孜,耄而彌篤。”[7]2333儼然是理學家的形容。另外,宋明理學很重視對死亡的意義建構,而臨終之際的狀態正是其功夫的體現。為此,在為儒醫所立傳記中便多有臨終不亂、從容交代后事的情節。如倪謙筆下的儒醫陳愷,他“瀕殆,索湯沐浴,浴罷,服深衣就寢,奄然而逝”。倪謙以為由此“可以見其所養矣”1。此外,對儒醫風采的展示,還多提及其博學能文、出入經史百家等,展示其良好的人文素養。如儒醫嚴存性,作者言其“年少而力學,博涉經史,旁及醫藥百家之言……與之語,出入百家,征以六籍”,因而“知存性果儒者而為醫也,其為醫果異夫庸眾者也”2。黃仲昭《方杏隱像贊》對醫者風范的詠嘆,提煉的正是傳記書寫儒醫的要點,其文曰:
此方君子建行樂像也。縉紳知君者,謂有用世才而竟隱于醫,以杏隱號君,為之贊曰:
儀觀修偉,風矩雅飭;在鄉黨則務存忠信之風,居家庭則恪守子弟之職;其學術紹橘泉之源,委其心地,藹杏林之春色;應人之求,不計其豐窮;赴人之急,無間于昕夕;先民有言,不為良相則為良醫,蓋言其有及人之澤也;然則君雖以杏隱為號,其諸異乎常情之隱;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與。3
上述像贊主體是對方杏隱儀表風度、醫學淵源、道德行為的概括,彰顯方氏儒雅敦厚的氣質;而最后“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又為方氏增加了隱逸色彩,正與“杏隱”這一雅號相呼應。士人為醫何以要顯示“隱逸”之風?下文將就此作進一步的探討。
二、隱于醫:近古文學對醫者隱逸形象的書寫
中國古代對醫者形象的書寫,還存在另一種維度,即是將醫者比附為隱士,隱逸文學的特質滲入其中,塑造出一種頗為獨特的醫者形象。宋代以前,隱逸主要是指懷才抱德之士因不愿出仕而隱居山林、遁跡市廛,從而隱藏身與名。然而,唐宋以來,隱逸的涵義和行為已有所變化,從山林之隱、市朝之隱到所謂心隱,更加看重個人的心境。在此文化潮流下,“隱于醫”“以醫隱”等說法自宋代以來漸見流行。據筆者查閱,“以醫隱”的表述最早見于北宋詩題4,從其語意看,主人翁應是一位僧人,尚不是專業的醫師。南宋高宗年間敕封御醫王繼先為鳳寧軍承宣使,其敕詞曰:“繼先善于擇術,仁以存心,雖隱于醫,蓋進乎技。”[8]2741是官方文書最早以“隱于醫”描述醫者。此外,一些前代高士,因具有醫術,在宋元以來的人看來,也屬于隱于醫。如《圣賢高士傳》載安丘望之不肯面見漢成帝,“為巫醫于人間”5,在南宋鄧名世的轉述中,卻成為“(安丘望之)為巫醫,隱于人間也”[9]118;又,《史記》載賈誼言:“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5]3215并未明言所謂“圣人”以醫隱,然而在胡翰、唐時升的敘述中,卻轉而言道:“古之異人,不居朝廷,多卑隱于醫卜方技”[10]30,“古稱有道者,多隱于醫卜之間”6。這種將“醫”與“隱”相融合的思想,在近古頗為流行,對醫者形象的書寫產生了重要影響。以下根據書寫側重的不同,分為醫而隱與醫而仙兩種類型論述。
(一)醫而隱:近古醫者的隱逸姿態
總體而言,中國古代對隱逸的描寫彌漫著浪漫色彩。隱居山林,抑或匿跡屠釣,不見得人人逍遙自在,時時無憂無慮。淮南小山《招隱士》篇渲染了隱居環境的險惡,司馬遷筆下的伯夷、叔齊亦難遣幽怨與無奈。然而在后世文學中,隱逸的浪漫色彩漸濃,其風采魅力足以引人入勝。如《后漢書·逸民傳》《晉書·隱逸傳》對嚴光、梁鴻、夏統等逸民高蹈不群、風流瀟灑的想象;陶淵明《飲酒》《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等詩文對歸隱后安逸生活的描摹。在這一文學傳統中,閑適從容的人生姿態以及清幽雅致的居所環境都成為隱者有道境界的外化表現。近古醫者要超越方技者流的身份限制,展示其“技而近乎道”的人生境界,彰顯隱逸姿態便成為一種很好的標識。
方式之一,是對醫者居所環境進行渲染,以外部環境襯托內在境界。在文人筆下,醫隱者的居所環境與內部陳設都頗為幽靜雅致。如陶望齡為引出“少屏先生,湘州隱君子”這一主題,便先對醫者家鄉做了一番烘托,曰:“赤岸如霞,素沙如雪。澄川見底,石子如樗蒲。漁榜聯繹,汲江然竹而歌之,其聲款乃。”簡略的文字勾畫出一幅幽美的畫景。緊接著,陶氏言道“意其間,多有道君子隱身不耀者居焉”1,為醫隱者的出場作了充分的鋪墊。又如黃本驥《云深山房記》對醫者隱居環境的描述:
湘潭李畏齋,善岐黃,自號醫隱。于宅西半里許,筑茅屋一椽,取樊川詩意,名曰云深山房。四面皆山,蒼翠如屏障。前有方塘,環以水田十畝,顏其堂曰十畝之間,志隱契也。[11]581
文中寧靜的處所環境,正是為了渲染山房主人淡泊的人生境界。同樣,展示醫隱者居室的內部裝潢,也是表征隱逸志趣的一種手段。常見描寫多為左圖右書、古鼎法帖等。如醫者孫元實“所居辟小閣,中列古彝鼎、法書、名畫”,于其中“焚香靜坐終日”2,環境不可謂不安逸。
方式之二,是通過對醫隱者生活情態的描述,展示其高潔的精神追求。如黃本驥筆下的李畏齋,他“每當春秋佳日,與二三朋輩,把酒賦詩,坐花垂釣;或與野老田夫,樵童牧豎,隔籬問訊,閑話片時。暇日居息靜軒中,明窗凈幾,手錄方書,隙圃閑畦,自鋤藥種。比鄰有求醫者,輒就山房診之”[11]581。行為之瀟灑自適,有足動人者。王禮筆下的游杏隱與之頗為相類。游氏平生亦好林泉之勝,自筑一別墅,閑暇時“左圖右書,古帖名畫,輕裾長袖,與賓交清談其中。或焚香瀹茗,或酒酣豪歌,亦不自知其樂也。一時名勝,莫不有湖山歸隱之詠……鄉人稱之曰杏隱”[12]369-370。貢師泰筆下的孫元實不僅居所安逸,行為儀表也頗為瀟灑,他“好修潔,戴折角巾,衣鶴氅衣,望山臨水,步趨修然;或著紫紽袍,束帶佩玉,騎馬行市中,人爭隨觀之;年幾八十,而肌膚猶若冰雪”;同時,孫氏“書非佳墨熟紙不作,飲饌非精潔不食,士非賢不與之交”;孫氏所作詩歌也以隱逸為宗,其詩“流麗清遠,意出天巧,絕類王維、孟浩然”3。貢氏所刻畫的醫隱者,儀表之整飭、情態之高雅,已帶有幾分名士風采。
另外,展示醫者的隱逸思想、隱逸之言,是塑造醫隱的另一方式。這一手法源自司馬遷《伯夷叔齊列傳》、楚辭《漁父》篇。《伯夷叔齊列傳》《漁父》以問答的形式闡發議論,巧妙地引入歌詞以抒情言志,使得議論、抒情相得益彰。這一手法在元末明初的隱逸傳中得以顯著發揮4,其中有不少便是為醫生而作。如楊維楨《樗散生傳》《東園散人錄》、高啟《杏林叟傳》等。茲以后者為例。該傳伊始言傳主“匿其名,隱居暨陽山中,不知其所自出”,已點明其隱者身份。繼而傳記在簡略概述傳主德行后,便引入歌詞以詠志,曰:“杏之華,其下我家,杏之實,其美我食。吾寧舍是兮而從人于役。”當他人疑問其曷不出而醫國救世時,傳主宣言道:
我野人也,惡知天下之事哉?試以醫言之:夫人之玩毒而忘戒,嗜甘而憎苦,眾口是惑,而忽醫之言者,在法皆不療;若醫昧其難,冒受厚直,潰潰汩汩,日視其殆而不知止者,則又病者之罪人也,吾誠愧焉,子何欲以是浼我哉?[13]909-910
在上述傳記中,傳主的行為經歷都頗為簡略,能顯示其身份特征的是融合了老、莊以及釋家的退隱思想,在這種敘述下,所謂醫者的身份已十分式微。
(二)醫而“仙”:醫者形象的仙道比擬
以醫附隱的另一途徑呈現為以仙喻醫。這一形式的出現,一方面是因為神仙思想、道教與醫學有十分緊密的聯系,對此,學界的研究頗多,茲不贅述1。此外,歷史上的著名道士如董奉、葛洪、陶弘景、孫思邈等,他們仙而醫、醫而仙的傳說,無意中也為醫隱者增加了神秘色彩。另一方面,“仙”與“隱”在中國古代有時是合二為一的,或者說出家修煉、入山修仙也可視為一種“隱”2。
以仙喻醫的方式之一,是對醫者醫事活動、精神氣質的仙道化修飾。在中國古代,醫道與仙道的相通之處,首先在于二者皆掌握養生治病之術,能夠起死回生、延年益壽,故民間多以神仙、半仙稱呼醫者。而在文人士大夫的視野中,醫事活動中采藥、煉藥等行為亦頗具神仙意味。以《醫隱舒翁像贊》與《贈鐘恒國醫隱》對醫者的描述為例。前者詠嘆舒翁“其腹溪谷,其氣醇醪;履虎不咥,入火不焦;宴坐于蒲團,逍遙乎林皋;蓋醫中之仙,而俠中之豪”3。所謂“履虎不咥,入火不焦”正是以往對神仙道士的描述。后者描寫鐘醫生曰:“問君何所餌,優然麋鹿性。麻姑壇畔游,閑嚼菖蒲饤。所貴在清真,理人先自定。聞君煉大還,我亦滄波興。”4若忽略詩題不看的話,該詩的內容、風格與贈道士之作甚為相似。其次,對醫者精神氣質的仙道化修飾,也是以仙喻醫的常見方式。如程敏政以“醫本乎儒”“醫通于仙”為理論基礎,稱贊醫者顧翁外儒而內仙,曰:“深衣大帶徒見其外,松神鶴容孰測其中;葑溪溶溶,福山杳杳,安知非當夫九轉之后,而立于八極之表者與。”5又如李濂《壽杏垣翁七十序》亦以為“醫之為道也,蓋與仙通”,他筆下的杏垣翁“以蘧廬視宇宙,以矰繳視軒冕,以紏纆視禍福,蠖處丘樊,蟬蛻埃壒之表”,李濂認為他“業乎醫而徹乎仙道”6。
以仙喻醫的另一方式,是以前代仙而醫、醫而仙之人物、典故比擬醫者。中國古代不少筆記小說、野史雜傳,如《列仙傳》《神仙傳》《酉陽雜俎》等,對醫者醫療活動的書寫頗為神秘,特別是對仙人治病的記述,為后世涉醫文學,尤其是詩歌作品提供了大量的題材、典故。以人物而言,后世文學借用頻率較高者有壺公、董奉、葛洪、陶弘景、孫思邈,由此衍生出的壺仙、壺隱、杏林、杏隱、丹藥、丹爐、仙方、煉藥、山中宰相、仙鶴、大還、服餌等典故,成為以仙喻醫的常見修飾。如元代金守正詩《奉和松房題東山杏隱》,便嫻熟地融合諸多典故,塑造出亦隱亦仙的醫者形象。其詩曰:
杏林云樹接煙霞,一徑陰陰長土花。
丹頂養成千歲鶴,黃金煉就九還砂。
人疑迋異神仙宅,我憶東山宰相家。
鎮日下簾無個事,彈棋賭酒寄生涯。7
又如明代醫家韓奕所作《次韻醫家十六詠》。該組詩在隱逸淡泊的總體情調上,對醫事活動及相關名物一一詠嘆,其中《斸芹》《培橘》《煮石》《針筒》《丹爐》《煉丹》《通仙》等詩,都明顯關涉于仙道。特別是最后一首《通仙》,總結了醫之與仙的關聯,其言曰:“醫道通仙道,兩家如一門。由來兼濟物,不獨自長年。虎跡隨閑步,龍方獻秘傳。曾聞丹鼎熟,雞犬亦升天。”1以兼濟天下的情懷和功用為紐帶,將仙、醫、儒三者貫通起來。
三、近古醫隱書寫的成因及后世對醫者身份、形象的接受
從“士而為醫”到“士而隱于醫”,其間觀念與書寫的差異,肯綮在醫者身份的置換。以下試探析醫者與隱士身份之間的交融和置換的合理性,以及文人士大夫的醫隱書寫對后世醫者形象接受產生的影響。
近古醫者的隱逸色彩、多元身份,與醫者自身才能的多樣和行為風范的影響緊密相關。中國古代醫者不乏多元身份的存在,以御醫而言,其本業為醫,同時又是官員,若其擅長吟詠,同時也可能是詩人。如景泰十才子中的劉溥、蔣忠、沈愚,既為醫者又富文學才名,《明史》編者更側重其詩人身份,最終將其列入《文苑傳》。同理,古代醫者中亦有志趣崇高、行為脫俗者,在當時其隱逸風范超越職業特征更為世人矚目。頗為典型的代表為元末明初的王履、韓奕、王賓三人。王履身為醫者而兼具繪畫、文學才能,他登游華山,曾作圖四十幅、記四篇、詩歌一百五十首,圖文并茂,在明代甚有聲名。祝允明、王世貞、董其昌等皆曾題跋贊賞2,錢謙益更稱道曰:“自有華山以來,游而能圖,圖而能記,記而能詩,窮覽太華之勝,古今一人而已。”[14]100王鏊《姑蘇志》、萬歷四年《昆山縣志》分別將其列于《藝術傳》《藝能傳》,仍以醫士而善繪者視之。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則將王履與韓奕、王賓相接,皆題曰“高士”,對其高隱的特征更為青睞。至于韓奕則隱名遠勝于醫名。韓奕師從朱震亨,是吳中韓氏醫家的實際開創者,其為醫同時又頗具隱逸風范。趙友同為其作行狀,徑直題作《故韓隱士行狀》,文中對其行醫事例略而不記,對其隱逸舉止的描寫則較為豐富,其文曰:
居市廛間,足跡經月不出,郡邑士大夫,未嘗與相接見。聞人道榮利事,則掩耳避去。每風日清麗時,幅巾鶴氅,乘籃輿,訪佳山水;或棹扁舟,尋昔賢古跡。意有所會,則借草而坐,微吟長嘯,人莫測其津涯。名所居之室曰蒙庵,曰四時佳興,曰吟白,曰雪蕉,曰一漚,又名其舟曰蓬壺,意皆有深寓焉。3
上述所謂“皆有深寓”者,從其行為風格和齋名含義4看,不外是避世隱逸之思。韓奕隱士的身份、形象認可度較高,劉鳳《續吳先賢贊》,萬斯同《明史稿》都將其列入《隱逸傳》中。又如王賓亦身為醫者而能詩文善畫。一方面他“于醫學尤精,用藥多神效”,另一方面他個性奇特,“未嘗肯與富貴人醫”,所居在城中一廛,外出則“芒履竹杖,行市井間。及箕踞于道傍,露兩股爬癢”,且其“平生不娶。味澹薄,無所好嗜,多與方外人交。或閉戶閱佛書,以消長日”[15]466-467,行為風格更接近于隱士,因而萬斯同《明史稿》將其列入《隱逸傳》。清初朱彝尊猶稱“明初,吳中高士三人,一為長洲王賓仲光,一為昆山王履安道,其一,則公望(筆者按,韓奕字公望)也。三人皆隱于醫”[16]92,可見上述三人的隱逸之聲。
另外,醫者書寫中隱逸成分的附增,還與文人士大夫的有意推動密切相關。宋代以來,士人從醫多是出于舉業不利為生計所迫,或有感于庸醫誤人而自愿學醫,以有道高士而寄寓于醫者,實不多見。這些士而為醫者往往有一定的文化素養,不少甚至來自世醫家族,本身具有良好的才情修養、人際資源。再者,不少醫者的子孫通過科舉為官,與地方官員、文人士大夫多有交際。在此情形下,大量為醫生而作的碑志、傳、記、詩歌、序、像贊等實是彼此交際的產物。其中,醫者傳記的創作就很有代表性。醫者在傳統社會地位低下,而民間的高隱之士卻令人崇敬,將醫生比作隱士,暗含著贊美與提升的作用。另外,與御醫具有職銜、封贈,多與官員交際,故而傳記多寫其醫德、交往乃至詩文才藝不同,民間醫士往往生活平庸,甚至乏善可陳,故而修飾其隱逸情態,突出其隱士形象,也成為一種巧妙的敘事策略。如皇甫汸為民間醫士周來賓作傳,直題作《王隱君傳》,文中通過“頗耽幽寂,焚香端坐;委懷緗素,課子弦誦;暇則引流灌園,交植花竹”[17]839等文字來展示其“隱”的一面。又如歙縣小兒醫舒某,生前即得郡丞凌公為其作《隱士傳》。考察作傳之由,主要還在于舒翁長子為國子監生,與郡丞有較好的交際關系1。又如醫生殷仲春,他博學善詩文,自號東皋子,以詩賦才能深得侍讀學士黃洪憲賞識,黃氏在殷仲春生時,即為他在縣志《隱逸傳》中立傳2。上述傳記中,稱醫者為隱士,既是文人的刻意為之,也反映了請托者自身的愿望。
文人對醫者隱士身份、形象的書寫,對后世接受醫者形象有重要的影響,乃至形成層積效應。近古傳體文的寫作主要出于請托,在敘寫人物事跡、展示人物形象時,難免有所涂飾、從人所好,特別是為生人立傳,交際功能屬第一位,實錄精神往往缺失。然而,后世在定位前代醫者時,已有傳記的書寫往往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如萬斯同《明史》對王履、韓奕、王賓等人核心身份的確認,就與王鏊、趙友同、姚廣孝等人的傳記書寫密切相關。具體來說,萬斯同《明史稿》以及張廷玉《明史》,皆將王履置于《方技傳》而非《隱逸傳》,除王履醫名之盛外,還與王履缺少以其為隱士的傳記積累相關。對比之下,韓奕、王賓隱者身份的層積與確立,除二人自身隱逸風范的影響外,還與趙友同、姚廣孝所作傳記的隱逸書寫關聯較大。直接的表現是,王鏊《姑蘇志》、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萬斯同《明史稿》等對上述二人的傳記書寫幾乎皆隱括自趙、姚之作。后世方志、郡書等著作對地方先賢的書寫,參考的主要材料也往往是前人傳記。如毛憲《毗陵人品記》、嘉靖《江陰縣志》、乾隆《江南通志》對杏林叟的書寫皆隱括自高啟《杏林叟傳》。同時,志書將杏林叟列入《隱逸傳》,也可追溯到高啟的傳記書寫。
四、余 論
醫術雖關乎人之生死,然而在中國古代,作為方技者流,醫生卻始終難登大雅之堂。即使以醫而發達者,也始終難以掙脫固有身份的限制。如南北朝時的姚僧垣、宋代的王繼先、明代的許紳,雖皆官居高位,乃至身為王侯3,然而王繼先當世即被指責不應以技術而居武官4,姚僧垣、許紳分別被列入《周書·藝術傳》《明史·方伎傳》。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醫生與精英士人交往時,難免會面臨身份的焦慮,如何“合理”轉換身份,降低距離感,是他們十分關切的問題。同時,精英群體在接納儒醫時,如何將其安置于“合適”的身份系統中,也是他們要應對的處境。而隱士這一身份的模糊性很好地彌縫了這種差距。近古以來,隱逸文化已向世俗化、多元化、普泛化的方向發展,標榜心隱,以個人的心境感受為依據。隱士幾乎可以容納各種職業、身份、地位者。同時,在上古、中古亦不難找到隱士、道士乃至神仙人物兼涉醫術的歷史與傳說,這也為醫與隱的融合、轉換提供了歷史依據。如此,對醫者隱逸的書寫,便滿足了雙方的心理和社會交往的需求。
醫附于隱的書寫,展示了醫者形象氣質的另一面,使醫者形象更為立體。但這對醫者身份、地位的正面發展,卻也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古代醫者往往難以自稱儒醫,但卻多自命為醫隱、壺隱、杏隱,反映出醫者對自詡為隱士的滿意,以及對醫與儒間界限的慎畏。醫者在中國古代始終處于較為弱勢的地位,并不會因儒醫、醫隱之名而有實質改變。大量的醫隱書寫,多出于請托交際,其創作過程往往摻雜著復雜的現實利益,如醫者的醫療資源、文學才能乃至家世背景、政治關系、經濟因素等。在主流意識形態中,醫雖為救人之術,但其價值序列,卻在避世韜晦的隱者之下。在歷代正史類傳中,醫者所屬的方技(伎)傳次序都甚為靠后1。在他者的敘述,以及自我的體認中,從醫都不足以
成為自豪的事。在士大夫的視野中,醫生這一本業寧可是一種寄寓,所謂“惟醫隱,隱于醫直寄于醫耳……雖戶外屨滿,而其中卒落然都無一事也,故曰寄也”[11]581。醫者自身對其職業身份的低下有更深刻的體驗,名醫徐大椿的自敘頗具代表,其定位醫者曰:“醫,小道也,精義也,重任也,賤工也。”[18]1總結得相當準確而全面。上述認知和評價,對于醫者核心身份、地位的提升,仍可說是一種消極的存在,從另一角度反映了中國古代醫者的不利地位。
宋元以至明清,文人為人作傳、為己作傳逐漸變得流行開來,特別是明代文人私傳創作尤為繁盛,成為近古傳記文學變化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明代文人廣泛為各種身份職業者作傳,其中就包括豐富職業類型的方技者,如醫生、畫家、戲曲演員、說書人、占卜者、建筑師、武師等,特別是醫生傳記的大量涌現,是明代文人私傳創作的一個突出現象。以醫生為代表的方技者,在正史中的形象和敘事都較為固定,總的來說,地位較為低下,文字表現不多。而在明代特殊的時代社會環境中,方技者逐漸在傳記文學的舞臺上一展風采。近古時期,以醫生為代表的方技者與文人的廣泛交際,對他們嘗試調整建構新的身份認同有重要的影響。大量的傳記文獻生動記錄了方技者和文人士大夫間的交際需求、心態和行為策略,其間所涉及的醫學、醫士與文學、文化的關系,還有相當多的話題值得持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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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莫 " 華】
Hermit Hidden in Doctors:Another Dimension of the Identity and the Character Image Writing of Doctors in Ancient Times
XIA Pengfei
(School of Basic Course Teaching and Research, Guangdong Police College, Guangdong, Guangzhou510000, China)
[Abstract] Befor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ere are two main aspects to the writing of doctors. One is to highlight the medical skill of doctors by the medical case form and its variants and the other is to expres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nfucian doctors by virtue and Confucian style. Since the Song Dynasty, the emergence of doctors with a scholar’ degree known as “hidden in medicine”. In literary writing, hermits and immortals are compared with doctors to depict their reclusive style and construct another dimension of their identity and image. The widespread existence of the phenomenon of thinking of the doctor as a hermit in ancient times was influenced not only by the behavior of doctors themselves, but also by the intention of literati. "As a passive expression under the control of mainstream discourse, the concept and the writing of “hermit hidden in doctors” still reflect the weak position of doctors in ancient China.
[Key words] doctor’s biography; hermit; doctors with Confucian retreats; comparing immortals to doctors; identity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