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柳開《東郊野夫傳》《補亡先生傳》是中國古代自傳中學術意涵深厚的經典文本,體現了宋初鄙俚浮艷文風下,士人矯正時弊的自覺意識,及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責任感。柳開在自傳中詳細講述了自己學韓(韓愈)及由學韓到學經的學術思想轉變過程,使得自傳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在自傳中,柳開以設為問答的形式,通過對自我與他人、自我與時代之關系的書寫,塑造了一個自信狂傲、在行為和為學上皆踐行古道的“宋之夫子”形象。柳開自傳拓展了自傳以學術經歷、學術思想彰顯自我的書寫維度,加深了自傳的思想性與致用功能,提供了以自傳傳達學術思想的高超敘事經驗,開宋代自傳新的面貌。
[關鍵詞] 宋初;復古思潮;柳開;自傳
[中圖分類號] I207.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2991(2025)02-0078-07
宋初文風承自五代,“輕淫侈靡”“張皇虛詐”[1]79,崇尚駢文,《宋史》稱“鎪刻駢偶,淟涊弗振”[2]10375。針對這種浮艷鄙俚的文風,宋初一批士人奮然起而矯之,提倡學習唐朝韓愈、柳宗元(后文簡稱“韓、柳”)之文,開宋朝古文復興之先聲。其中,首倡者為柳開。柳開的兩篇自傳《東郊野夫傳》與《補亡先生傳》詳細講述了其少年學韓、青年由學韓轉向學經的經歷,是了解柳開復古思想的重要文獻,具有深厚的學術價值。學界多將柳開自傳作為研究其學術思想、文學理念的史料,或將其視為韓、柳之文傳播史、接受史中的一環,鮮少從文體角度對傳文進行分析。《東郊野夫傳》與《補亡先生傳》在文學性上確實不如托興類自傳,但是從文體學角度觀之,兩篇自傳在文體功能、自我形象塑造及敘事策略等方面,皆突破了傳統托興類自傳的書寫模式。柳開有意識地延續韓、柳開創的新傳體創作精神與傳統,重視傳記的思想性與致用功能,開宋代自傳新的面貌。
一、柳開自傳的學術價值與致用功能
晚唐五代時期,社會動亂不堪,儒家文化為亂世破壞,儒學對士人的約束減小,士人輕視儒家忠孝節義的道德觀。在這種情況下,晚唐五代的文學往往追求一種柔弱綺靡之風,思想境界也非常狹窄,儒家文學觀逐漸凋敝。宋初文風承五代而來,以浮靡為尚,卻不切實務。有鑒于此,乾德四年(966),宋太祖頒布《進策不得亂引閑詞詔》:“今后應諸色進策人,并須事關利害,情絕虛浮,益國便民,言直事當者,方可為策,即不得亂引閑詞。”[3]94部分士人亦對五代文風進行反思和批評,要求“文以載道”,呼吁建設經世致用的文學觀。柳開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認為:“文章之所主,道也。”[1]127由此創作了一批載道之文,還將“道”注入自傳之中,拓展了自傳的致用功能。
《東郊野夫傳》與《補亡先生傳》約作于柳開二十六歲時[4]124,相較于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作于五十四歲之后、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作于五十六歲前后[5]287,柳開寫作自傳時還很年輕。中國古代自傳大多作于傳主中晚年,柳開卻在二十余歲就寫下兩篇自傳,是因為此時他的學術志向已確立,自傳主要是為了展現其學習古文、追求古道的經歷,目的在于“言志”“傳道”。這與中國古代傳統自傳的創作宗旨大不相同。
中國古代自傳以“托興類”自傳為正體,正如金代文論家王若虛云:“古人或自作傳,大抵姑以托興云爾。如《五柳》《醉吟》《六一》之類可也。”[6]419這類自傳較少談及自己的學習經歷,而重在抒發性情志趣,文學性較強。除此之外,有一類書籍中的自序,以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為代表,作者在序文中闡述創作動機、創作理念的同時,會對自己的學習經歷或學術創作有所交代。史書之外,如王充《論衡·自紀》、曹丕《典論·自敘》、葛洪《抱樸子·自敘》等也會論及自己的學習經歷,但都是為闡述創作宗旨服務。唐代劉知幾在《史通·自敘》中詳細講述自己從小習讀《左傳》《史記》《漢書》《三國志》的經歷,表明自己對史書的興趣由來已久,并談及對史書寫作的思考,亦是在闡釋《史通》的創作動機。除此之外,甚少有自傳作者花費較大篇幅講述自己的學習經歷或學術志向。
柳開不僅在《東郊野夫傳》中詳細講述自己十六七歲時就得趙先生指點學習韓文的經歷,還描述了自己對于韓文的酷愛:“朝暮不釋于手。”成年后,雖然周圍人都勸說其棄古學今,但柳開仍然堅持學韓、學古。二十一歲時,柳開創作了符合當時風氣的《東郊書》,“大以機譎為尚”,未完成即被其“悉出焚之”,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不屬于儒學,而屬于“雜家流”,可見柳開對于儒道的堅持。[1]15-16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柳開在《補亡先生傳》中闡釋了自己對于注經的理解。
首先,柳開在自傳中表達了對“章句注疏”之學的批判。《補亡先生傳》云:“又以諸家傳解箋注于經者,多未達窮其義理,(先生)常曰:‘吾他日終悉別為注解矣。’”柳開想要重新箋注六經,主要是因為之前的注解常常出現錯誤:“多未達窮其義理。”又云:“大以鄭氏箋《詩》為不可,曰:‘吾見玄之為心,務以異其毛公也。徒欲強己一時之名,非能通先師之旨……若玄之是箋,皆可削去之耳。’”[1]19-20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的義疏過于注重章句訓詁,不能“通先師之旨”。可見,相較章句注疏,柳開更為重視義理。其門人張景在《柳開行狀》中稱:“凡誦經籍,不從講學,不由疏義,悉曉其大旨,注解之流,多為其指摘。”[1]214進一步說明了柳開對注疏之學的批評。
由此,柳開開始自己補經,在《補亡先生傳》中,他表明自己補經的原則是:“凡傳有義者即據而作之,無之者復己出辭義焉。”對于辭義俱亡不知其可者,“皆先立論,以定其是非,用質其旨要”。[1]18-19說明柳開在補經時,注重對義理的闡釋,敢于自下論斷。可見,柳開在解經、注經時,已打破漢儒以來注疏之學的桎梏,引領了宋學疑傳注、重義理的風氣。通過自傳傳達解經與補經的準則,顯示了柳開對于自傳傳達學術理念文體功能的體認。
柳開自傳的致用功能還體現在,它可以作為行卷投遞給權貴大臣,幫助這些官員了解柳開的為人及學術思想。宋初還保留了唐五代以來的行卷之風,柳開《上主司李學士書》云:“開所納文中有《東郊野夫》及《補亡先生》二傳,可以觀而審之為人也。”[1]96柳開送呈李昉的行卷中即有這兩篇自傳,向受卷者展示自己的性情及學術思想。雖然向李昉行卷沒有起到太大作用,但柳開最終進士及第,還是與他頻頻到處行卷關系密切。正是因為行卷對象之一盧多遜的幫助,柳開才得以高中。
柳開為文重視“道”,其《上王學士第三書》言:“文章為道之筌也。”[1]58認為“道”是根本,對“文”具有決定作用。柳開這一思想源自韓愈“文以貫道”說,并進一步強調了道的作用。在傳文創作方面,韓愈、柳宗元亦強調“文以載道”。韓、柳創作的部分傳文,如《圬者王承福傳》《種樹郭橐駝傳》等,重點即在于借傳文傳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或哲學思想。柳開在創作自傳時,繼承了韓、柳傳體文的創作精神,將學術理念寓于自傳中,增強了自傳的思想性與致用價值。
中國傳統自傳或在書籍自序中敘述自己的人生經歷,或在“托興類”自傳中寄寓自己的情志。柳開自傳則在繼承中國傳統自傳書寫的基礎上,開拓了自傳的思想內容,將學術理念貫注到自傳中,使得自傳的文體功能與文體表現力得到極大的擴張。
二、柳開自傳中的身份認同與自我塑造
西方社會心理學專著《自我》認為:“我們試圖塑造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的另一個原因是為自己建構一個特定的身份。”[7]212柳開在自傳中竭力塑造一個以復興古道為己任的自我形象,他認為:“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1]12并在《補亡先生傳》中宣稱“庶幾吾欲達于孔子者也”[1]18,努力將自己置于儒家道統之中。并表示要“開古圣賢之道于時也;將開今人之耳目,使聰且明也;必欲開之為其途矣,使古今由于吾也”[1]18,希望能夠以古道教化世人。臧丙曾稱柳開為“宋之夫子”[1]76,柳開以此自傲。因此,其自我身份認同,可以用“宋之夫子”概括。
在“宋之夫子”這一身份認同之下,柳開在自傳中對自我形象的塑造主要圍繞著學習古道與踐行古道兩方面進行。趙白生在《傳記文學理論》中認為自傳作家的主要任務是呈現兩種關系:“一、我與別人的關系;二、我與時代的關系。在呈現這兩種關系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揭示自我。要展示我與別人的關系,需要的是傳記事實;要說明我與時代的關系,自然少不了歷史事實。自傳實際上是以自傳事實為中心的三足鼎立。”[8]35柳開自傳通過與他人交往的事例,呈現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展現自己疏狂的性格特征及對儒家道德規范的踐行;通過學韓及補經的活動,揭示自我與時代的關系,塑造了一個不同于俗、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宋之夫子”形象。
對于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東郊野夫傳》主要通過兩個方面呈現:一是通過柳開日常的待人接物展現他對儒家仁義觀的踐行;二是以問答形式呈現周圍人對柳開行事的質疑以及柳開狂傲的個性、不同于俗的行為準則。柳開在《東郊野夫傳》中先是以一段概括性的話語總結了自己的個性:天性質樸而不固執愚昧,能夠因勢進退、踐行仁義、包容萬物,頗具仁人君子之風。隨后列舉了有無賴之人想從柳開處謀利、柳開傾產招待遠客、自減口食接濟貧餓之人、勸誡結仇之人等事件,展現了柳開在日常生活中,對儒家仁義道德觀的遵循。但柳開大部分行為都遭到周圍人的質疑,如關于無賴之人的謀利行為,父兄即對其“誨而勉之”,柳開啞然笑對:“小兒輩徒勞耳。”[1]14并把無賴之人比作被利刃堵于穴中的老虎,認為這些人的行為皆在其意料之中。可見自傳中的柳開雖踐行儒家的仁義思想,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庸儒者形象,對無賴之人的評價足見其狂率性情。柳開自處窮困仍自減口糧接濟他人的行為,亦招致了周圍人的批評。由此,柳開針對他人提出的“居貧賤而務施仁義,司馬氏之所譏也”發表了一番議論,表達了“君子計人之急,不謀己”的觀點,并對司馬遷“著書多離于夫子之旨”的行為進行了批判,足見其不同于世俗的行為準則。
在論述自我與時代之關系時,柳開首先通過講解名、字、號的含義來彰顯自己的復古志向。柳開自傳的命名模式,與中國古代傳統“托興類”自傳的命名模式大不相同,體現了柳開對于“道”的追求。兩篇自傳開篇分別為:
東郊野夫,肩愈者,名也;紹先者,字也;不云其族氏者,姓在中也。家于魏,居鄰其郭之門左,故曰東郊也。從而自號之,故曰野夫也。[1]13
補亡先生,舊號東郊野夫者也……易名曰開,字曰仲塗。其意謂將開古圣賢之道于時也;將開今人之耳目,使聰且明也;必欲開之為其途矣,使古今由于吾也。故以仲塗字之,表其德焉。[1]17-18
自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隨意以門前五棵柳樹命名,中國古代傳統自傳大都學習這種命名方式。如王績為自己命名“五斗先生”、白居易稱自己為“醉吟先生”、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這些傳主的稱號不一、內涵不一,但是借名號表達隱逸之志與不同于流俗的心志則是相同的。柳開的名、字、號,則具有截然不同的意旨,洋溢著復古思潮下的“明道”之志。柳開之后,沙門智圓為宣揚其對儒學的服膺,自號“中庸子”,可謂受到柳開的啟發。
柳開最早名肩愈,字紹先,表明其向韓愈、柳宗元學習的志向。不過,經過幾年的學習之后,柳開認為自己在文章、行事方面已經足以比肩韓、柳,繼而轉向六經。并向文中子王通學習,易名為開,字仲塗,號補亡先生。王通(584—618),字仲淹,號文中子。柳開易名為“開”、字曰“仲塗”,皆是對王通名字的模仿,“開”與“通”意相近,“仲塗”與“仲淹”相似。更重要的是,其改名想要彰顯的是“有包括揚、孟之心,樂與文中子王仲淹齊其述作”[1]17。王通仿《論語》作《中說》,并作《續六經》,柳開于是向他學習,進行補經的活動。
在《補亡先生傳》開端,柳開借解釋“開”之義,大談自己的明道之志,儼然以“宋之夫子”自居。傳文的最后,柳開以一段“論曰”將自己補經的活動與王通續六經的行為進行比較。認為王通續六經乃是自創體裁,自己補經卻是延續六經的體例,相較之下自己的補經活動更勝一籌,可見其對于補經的自得。
另外,在講述學韓及補經活動時,柳開始終將學習經歷與時代風氣、時人態度放置在一起論述,以凸顯自己在眾人的反對下對于復古的堅持。宋初文風綺靡,“天下無言古者”,柳開十六七歲時,得遇天水趙先生,“趙先生指以韓文,野夫遂家得而誦讀之”。后來,柳開以古文為人作記,遭到周圍人的質疑與嘲笑,“諸父兄……懼其實不譽于時也,誡以從俗為急務”,時人“以為得狂疾矣”,說明當時學古文的不合時宜,而柳開“略不動意,益堅古心,惟談孔、孟、荀、揚、王、韓以為企跡”。[1]15在學韓之后,柳開意欲“升先師之堂”,于是“大探六經之旨”,向隋朝的王通學習,開始進行補經的活動。如前文所述,柳開重義理的補經原則,與當時重注疏的風氣亦截然不同。可見,柳開的學韓、復古活動與當時的文風是相悖離的,在認識到這一點后,柳開反而愈加堅定學古之心,努力發揚古道。可以說,正是對時風的不滿,才促使柳開堅持學習古文,學習古文的最終目的是明道,是“開古圣賢之道于時也;將開今人之耳目,使聰且明也”。這種拯救文風的意圖為自傳注入了一股強有力的生機,使得自傳的語言更加鏗鏘有力。
柳開不僅在自傳中強調自己對于復古明道的追求,在其他文章如《應責》等論說文、各種書信中,亦反復申說自己對于道的堅持,以“宋之夫子”自居。學界對于中國古代自傳中,傳主真實形象與自傳形象是否一致的討論屢見不鮮,如就“五柳先生”究竟是陶淵明本人還是以揚雄為原型的文學形象這一問題,學界已有不少探討1;海外漢學家艾朗諾亦對歷史上李清照的真實形象與文學形象進行了探析[9];早在宋代,朱熹等人亦對蘇轍自傳中塑造的“不黨”形象產生疑問2。但在柳開這里,其自傳塑造的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宋之夫子”形象,與正史、別傳及其他文獻中時人的評價并無明顯偏差。
在宋初文格卑弱的背景下,柳開首倡古文,宋人已對其轉變文風之功大為贊揚。宋仁宗時期,范仲淹即稱:“浸及五代,其體薄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髦俊率從焉。”[10]183“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亦對柳開推崇備至,為其作《過魏東郊詩》稱:“述作慕仲淹,文章過韓愈。下唐二百年,先生固獨步。”[11]194此后,歷代文士都對柳開轉變文格之功大為稱揚,而對他的古文創作卻頗多微詞,評價較為中肯的是四庫館臣。《四庫全書》“河東集”卷前提要:“宋朝變偶儷為古文,實自開始。惟體近艱澀,是其所短耳……王士禎《池北偶談》譏開能言而不能行,非過論也……要其轉移風氣,于文格實為有功,謂之明而未融則可,王士禎以為初無好處,則已甚之詞也。”[12]237-238肯定了柳開開宋朝復古風氣的功績,同時對他古文創作中語言艱澀的缺點進行了批評。另外,宋人筆記中,關于柳開豪放疏狂個性的逸聞屢見于筆端。柳開疏狂的性格特征被記載、轉變文風的復古明道形象在后世被認可,與他在自傳中堅守“宋之夫子”這一身份定位及對自我狂放、不同于俗性格特征的塑造,密不可分。
三、柳開自傳的敘事策略
柳開自傳的獨特文本價值,在于柳開在塑造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宋之夫子”形象的同時,也表達了對世俗觀念的超越,彰顯了其不同于俗的豪放的性格特征。這種對世俗的鄙棄,對自己行事、性格的張揚,使得自傳洋溢著自信的氣質。在柳開自傳中,其學術理念的闡釋與自我形象的塑造并非以簡單的堆砌和描述來實現,而是以設為問答的結構、敘議結合的方式來申說。
設為問答的形式早在先秦時期就被廣泛運用于各類文體中,在自傳中以問答體行文的最早文本當屬王充《論衡·自紀》。《論衡》全書采用反復辯難的形式進行說理,《自紀》篇以問答的形式對時人的責難進行了駁斥。除此之外,書籍中的自序大多以時間順序依次敘事;托興類自傳則大都選擇忽略時間,或將敘事限定在特定的時間點,依照主題,突出傳主的某些行為,甚少有以問答形式行文的。在柳開之后,問答體則成為一種常見的創作自傳的方式。如釋智圓《中庸子傳》即設為問答,闡釋自己對“中庸”及儒釋關系的理解;歐陽修《六一居士傳》亦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層層闡述“六一”的含義及自己的退休之志。
柳開自傳中的主客問答,“主”自然是柳開,“客”則包含兩類人物:一類為身份不明確的“或”,一類為柳開父兄。從內容上看,自傳中的問答主要分為駁詰型和求教型。1駁詰型即客從反面對柳開的做法質疑,以使柳開針對詰難表達自己的觀點。客所詰難的問題,包括柳開所取名號、柳開的為人處世等。針對這些質疑,柳開或從自己的理解、或依據儒家道德要求一一回應。可見,設為問答的形式,有利于柳開為自己的行為辯白,對世俗質疑進行駁斥。
《東郊野夫傳》第一段便以問答形式提示了柳開對世俗觀念的鄙薄:
家于魏,居鄰其郭之門左,故曰東郊也。從而自號之,故曰野夫也。或曰:“子邑處而曰郊,士流而曰野,無乃失乎?”野夫對曰:“吾以為郊,子以為邑矣;吾以為野,子以為士矣。吾寧知郊不為邑,士不為野?是果能質其名之在哉?茍不果,吾斯不失矣。”野夫居于家則稱曰東郊,出于旅則稱曰魏郊,以別內外之異也。[1]13
在這里,借助“或”者的質疑,柳開表明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觀念。事實上,柳開稱“野夫”并不是真的認為自己是野夫,而是為了顯示與世俗之人的不同。其《上符興州書》道:“予性甚僻,氣甚古,不以細行累其心……自稱曰野夫。仆實非野夫,蓋不能茍與俗流輩拘以自蕩厥意,故是言耳。”[1]84表明自己是為了彰顯對世俗秩序的蔑視才自稱野夫。
駁詰型的問答形式還有利于彰顯傳主的性格特征,對于塑造傳主形象具有重要作用。《東郊野夫傳》中,柳開敘述自己傾產招待遠方之客后,父兄教誨他:“汝胡爾為也?一何太疏易乎!殊不察其彼之人。為若是,無乃不可乎!”柳開慨然表示“四海之人,皆我之親也”,不應以分別之心待人,最后“父兄以為然”,“賓既告返,即解衣質錢以贐之”。[1]14盡顯柳開慷慨助人、務行仁義的個性。
柳開自傳并非全篇設為問答,而是在敘述中加入多個獨立成段的問答結構,使傳文表現內容得以擴大的同時,結構更為嚴整,不顯枝蔓。《東郊野夫傳》中,在概述自己的性格特點之后,柳開列舉了多個事例彰顯自己對于儒家道德觀念的踐行。如果將這些內容雜糅在一起,以平鋪直敘的方式一一書寫,則會使人感到柳開對自己的吹噓。主客問答模式將這些事跡組合成相對獨立的單元結構,逐次展開,既可以多方面地了解柳開,也可以減輕自傳的自夸意味,同時增加傳文的表現內容。如下文柳開對“或”者的反駁,即意蘊豐富:
或貧餓于時,有若可哀者,雖食減口以遺,恐恐然猶慮不得與之久濟矣,不虞其己之反困也。或曰:“子居貧賤,而務施仁義,司馬氏之所譏也。”野夫對曰:“吁哉!君子計人之急,豈謀己乎?當貧賤而能施諸仁義,斯所難也。當貴富而將施之,即孰不為能乎?且司馬氏蓋異其君子者耳,所以著書而多離于夫子之旨焉,或退處士而進奸雄,或先黃老而后六經,蓋例若此也。吾所恥耳。”[1]14
這段問答雖只有一層對話,卻包含兩層意義:一是柳開對于自己“居貧賤而施仁義”行為的肯定、辯白;二是柳開對于司馬遷“退處士而進奸雄,先黃老而后六經”的不屑。問答的形式使得豐富的意旨包容在一段對話之中,下文繼續敘述柳開對于結仇之人的勸解,敘事收放自如,并不顯枝蔓。同時,問答形式還增加了自傳的議論性,凸顯了傳主的觀點。
求教型的問答即客從正面提出疑問,以使柳開對自己的學術理念、學術創作做出介紹。既增加了讀者的閱讀興趣,也增強了傳文的層次感。《東郊野夫傳》中,柳開敘述自己學韓之后,以化俗為意,“凡所與往還者,悉歸其指詔,亦以為軻、雄之徒也”[1]16,即有“或”者借機向柳開詢問了一系列的問題。通過柳開的回答,我們得以了解柳開對韓、柳的評價,柳開創作《東郊野史傳》的原因和《東郊野史傳》的主旨,以及柳開對司馬遷、班固、范曄三人的看法。隨后,柳開還對自己何以“所著文章與韓漸異,取六經以為式”作出解釋:“孟、荀、揚、韓,圣人之徒也。將升先師之堂,入乎室,必由之。未能者,或取一家以往,可及矣。吾以是耳。汝輩有能如吾,可至矣。”[1]16-17“孟、荀、揚、韓”只是學習圣人的途徑,“與孔子之言合而為一”、成為“宋之夫子”才是柳開最根本的目的。借由問答對話,柳開的學術理念、學術志向得以彰顯。
柳開自傳中的問答對話,顯示了柳開對自傳文體形式的新探索。從文學表現力來看,設為問答的形式可以增加傳文的可讀性、激發讀者閱讀興趣;從文體功能的角度來看,問答形式能夠起到強調作者觀點的作用,有利于傳主針對想要回應的問題進行辯解或解答。在自傳中采用問答的形式敘事,顯示了柳開強烈的自我辯解、自我彰顯的愿望。同時,問答形式還增強了自傳的議論性,體現了柳開為拓展自傳的致用功能及思想性所作的努力。
四、結 語
作為宋初儒學復興運動的開拓者,柳開繼承了韓、柳開辟的新傳體創作傳統,將明道精神貫注于自傳中。其自傳不似傳統的托興類自傳,以個人思想情志為宗、注重內心情感的呈現,而是鮮明地體現了他的復古思想與明道理念。其以復古明道為己任的學術志向、教化世人的責任感貫穿傳文始終,拓展了自傳的文體內涵,延伸了自傳的思想性。在自傳中,柳開始終恪守“宋之夫子”這一身份定位,塑造了一個不同于俗、狂傲自信、以明道為己任的古文開拓者形象。柳開以問答形式結構自傳,創新了自傳的文體形式,增強了自傳的議論性,豐富自傳意旨的同時,使得自傳結構更為嚴整。柳開自傳是融合了時代文風與士人人格理想的代表性文本,成為宋初復古思潮影響下一種新的以學術書寫自我的敘述方式,拓展了自傳以學術經歷、學術思想彰顯自我的書寫維度,加深了自傳敘事的學術價值與致用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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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莫 " 華】
The Innov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Liu Kai’s Autobiography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Retro Trend in the Early Song
Dynasty
SUN Jiao, WANG Xiaolei
(1. College of Education, Shenzhen Polytechnic University, Shenzhen, Guangdong 518000, China; 2.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Jilin 136000, China)
[Abstract] Liu Kai’s The Biography of the Wild in the Eastern Suburbs and The Biography of Mr. Bu Jing are classic texts in ancient Chinese autobiographies with profound academic implications. They reflect the conscious consciousness of scholars to correct current problems under the vulgar and flamboyant literary style of the early Song Dynasty, as well as their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to revive the past and promote enlightenment. In his autobiography, Liu Kai detailed his study of Han Yu and his transition from studying Han Yu to studying Classics, making his autobiography highly valuable academically. In his autobiography, Liu Kai portrayed the image of a confident and arrogant “Master of Song” who practices the ancient path in both behavior and learning through writing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mself and others,and between himself and the times,in the form of questions and answers. Liu Kai’s autobiography expanded the writing dimension of showcasing himself through academic experience and ideas, deepened the ideological and practical functions of autobiography, provided superb narrative experience for conveying academic ideas through autobiography, and opened up a new face for Song Dynasty autobiography.
[Key words] early Song Dynasty; retro trend; Liu Kai; bi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