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湘語稱謂詞“娭姐”

一、引言

“娭姐”在湘語中用來稱呼“奶奶”。目前關于湘語稱謂詞“娭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意義及地理分布情況的梳理，以及“娭”“姐”兩個字的歷時考察上，以探求它們的本字、語源。此外，也有研究將“娭姐”這一稱謂詞放在湘語以及整個漢語親屬稱謂詞中進行共時描寫。在此基礎上，本文進一步探究“娭”“姐”的語源，分析“娭姐”一詞產生的動因，并對其產生時間進行推測。文章認為，“娭姐”一詞是客家方言與南方少數民族語言相互融合的結果，結合移民史推斷，這一稱謂詞受客家方言的影響較深，其進入湘語詞匯系統的時間應該在清代。

二、湘語稱謂詞“娭姐”的意義及分布情況

《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2016）對“娭姐”一詞的釋義如下：〈方〉1.祖母；2.尊稱年老的婦女。而《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2020）則提供了更為詳盡的解釋，列出了三個義項：1.〈名〉祖母，湘語。湖南長沙；2.〈名〉對老年婦女的尊稱。（1）西南官話（2）湘語；3.〈名〉母親。土話，湖南臨武金江。從上述義項可以看出，“娭姐”一詞在湘語地區較為常見，通常用于稱呼女性長輩，尤其是老年婦女。

《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中“奶奶（呼稱）”的地理分布圖顯示，“娭姐”這一稱謂主要分布在湘江下游的湘東地區，涵蓋湘陰、汨羅、長沙市區、長沙縣、寧鄉、瀏陽、株洲、湘潭以及沅江等地。此外，在湘南山區，如郴州、祁東、常寧等地，也有少量分布。這一分布特征進一步凸顯了“娭姐”在湘語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地域特色。

三、“娭”“姐”的語源考

（一）“娭”

《集韻·咍韻》：“娭，婢也。”“娭”是“奴婢”的意思，與現在“母親、祖母、老年婦女”等意義不同。林清書（2006）認為“娭”的本字是客家話中的“”。“”來源于苗、瑤、畬語。此觀點的依據有二：第一，認為“娭”是明清時期人們用來記錄湘方言的一個同音字，其本字是“”，“”是客家人為了表示“母親”這一概念而造的專用字；第二，苗、瑤、畬語中表示女性或女性長輩的詞語中的一個語素與湘方言中的“娭”、客家話中的“”表義很接近，而且湘西一帶是苗、瑤祖先的主要居住地，這為“娭”來源于苗、瑤、畬語提供了可能性。但由《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中“奶奶（呼稱）”這一稱謂詞的地理分布可知，湘西地區稱呼“奶奶”幾乎不用或少用“娭姐”一詞，因此，關于“娭”的語源問題值得進一步探究。

由《集韻·咍韻》對“娭”的解釋可知，“娭”原先是一種賤稱，指的是地位低下的女性，這一點可以在客家先民移民的史實中得到反映。根據《客贛方言調查報告》（1992），秦朝時，在客家先民輾轉南下的過程中，婦孺多經不起顛簸，到達畬民居住的山區后，多剩下精壯男子，不少男子娶了畬婦，后用“娭/”指稱女性長輩。因此，“娭/”可以看作客家先民與畬族人接觸的產物，其產生和畬族有關，但其是否來源于畬語，以及“娭”演變的歷史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探究。

（二）“姐”

“姐”，俗字可作“毑”。《說文解字·女部》：“姐，蜀人謂母曰姐，淮南謂之社。”《廣雅·釋親》：“毑，母也。”《玉篇·女部》：“姐，古文作毑。”由上可知，“姐”還可以寫作“毑”和“社”。其中，“姐”是形聲字，形符是“女”，聲符是“且”；“毑”是由“母”和“也”構成的會意字，是民間造出來的俗字。而“姐”表示母親、女性長輩義同樣可見于古代漢語中，如《北齊書》卷九《文宣皇后李氏傳》記載：“太原工紹德至閣，不得見，慍曰：‘兒豈不知耶？姐姐腹大，故不見兒。’”這里的“兒”和“姐姐”對舉，“姐”用于指稱母親。

李小平、曹瑞芳（2012）通過梳理漢語中的親屬稱謂詞“姐”在各方言中的用例，認為“姐”表母親義的用法具有濃厚的方言色彩，且發現晉語核心地區有成片的方言用“姐”表母親義，這是受到了羌人語言的影響。《廣韻·馬韻》：“姐，羌人呼母。”《漢語大詞典》第9卷記載，羌人主要分布地相當于今甘肅、青海、四川一帶。“秦漢時，部落眾多，總稱西羌。以游牧為主。其后逐漸與西北地區的漢族及其他民族融合。”因此推斷，當時的“西北方言”受到了羌語的影響，筆者認為二位學者的觀點是合理的。前文曾提到《說文解字·女部》中的“姐”用于蜀地，而羌人在蜀地確有分布，因此筆者認為“姐”表母親義最早來自南方的少數民族語言。

由以上分析可得出結論：湘語中的“娭姐”是同義語素構成的合成詞，是客家方言和南方少數民族語言融合的結果。

四、“娭姐”的成詞動因與成詞時間初探

（一）“娭姐”的成詞動因分析

“娭姐”何時進入湘語方言系統、如何進入該系統，這兩個問題可以從其與客家話的接觸中找到答案。“姐”“姐”這兩個詞表母親義的用法在客家話中很普遍，一般用于稱呼祖母或者外祖母。因此，筆者認為“娭姐”的出現是受客家方言影響的結果，而這種方言影響或許可以從移民歷史中找到答案。

目前的研究成果表明，現在的湖南地區大部分客家人的先祖是從江西、廣東、廣西等地遷入的客家移民，且客家方言大多數分布于山脈附近，如湘東及湘東北的羅霄山脈以及湘南的南嶺，它們為客家方言提供了棲息地。林浩（1997）對居住在羅霄山脈區域的客家移民主體進行了詳細的考察，認為這一區域曾有瑤民區的客家人遷入，這一地帶從而形成了少數民族瑤民系、漢族湘語民系以及西南官話民系交錯分布的局面，“娭姐”的形成受到了這一因素的影響。同時，由《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奶奶（呼稱）”這一稱謂詞的地理分布可以看出，在湘南的少部分地區，人們也用“娭姐”來稱呼“奶奶”，這可能也與客家話和湘語的接觸有關。

此外，根據相關方言調研資料的記載，客家人重視維護自身的方言傳統，客家方言內部展現出較高的一致性，往往會對新遷入地區的方言產生一定影響。據此推斷，客家話中“姐”這一用法的傳播，擴散至周邊方言區域，也在情理之中。

（二）“娭姐”的成詞時間推測

目前雖無確切的歷史文獻直接記錄“娭姐/娭毑”形成的具體時間，但通過分析相關語言現象與歷史背景，仍可對其大致的成詞時間作出合理推測。

首先，從詞源上看，“娭毑”中的“毑”字較早出現在《方言》一書中，該書為漢代揚雄所著，其中記載“南楚瀑洭之間，母謂之媓、毑”。這表明在漢代或漢代以前，“毑”字已經用于指稱母親。而娭姐中的“姐”字則較早出現在《說文解字》中，即“蜀人謂母為姐”，表明其也曾用于稱呼母親，這為“娭毑”一詞的形成提供了詞源基礎。

其次，從方言發展的角度看，“娭毑”作為湘方言中的稱謂詞，其形成與湘方言的發展密切相關。湘方言主要分布在湖南境內。在其發展過程中，湘方言不斷吸收和融合周邊方言及少數民族語言，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語言體系。“娭毑”一詞很可能就是在這一過程中，受“阿姐”（古代蜀地方言中稱呼母親或祖母的詞語）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方言的發展，在湘方言區域逐漸固定下來，成為對祖母或老年婦女的尊稱。

最后，從語音角度來看，“娭毑”一詞的讀音與“阿姐”相近，這進一步支持了“娭毑”受“阿姐”影響的推測。同時，“娭”字作為形聲字，從女，哀聲，在湘方言中大多念成“ai”，這也與“阿”字的讀音相呼應。

由此可以推測，“娭毑”的成詞時間應不早于漢代，因為由現有史料可知，“毑”字在漢代才用于指稱母親。而具體何時受“阿姐”的影響演變而來，則難以確定，但可以合理推測這一過程發生在湘方言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很可能是在唐宋以后，隨著湘方言區域的穩定和人口遷移的加劇，這一稱呼逐漸在湘方言區域固定下來。因此，“娭毑”的成詞時間大致在唐宋以后至近代湘方言形成和發展這一時期。

（三）湘江下游地區關于“奶奶”稱謂的階段性考察

在湘江下游地區，關于“奶奶”的稱謂，其歷史演變過程呈現出一定的階段性特征，這些特征反映了當地語言的變遷。

在早期階段，湘江下游地區對于祖母的稱謂并不統一，存在多種稱呼并存的現象。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在湘東北及湘中部分地區，新的祖母稱謂逐漸形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娭毑”。據語言學研究，“娭毑”這一稱謂較早地產生于長沙，并沿湘江向南北方向傳播。往北，它一直抵達岳陽，甚至影響到緊鄰岳陽縣的湖北通城地區。例如，在成書于20世紀40年代的《湖北方言調查報告》中，就將通城的“奶奶”記作“哀家”（音近“娭毑”），這從側面印證了“娭毑”稱謂的廣泛傳播與影響。

進入中期階段，“娭毑”這一稱謂在湘江下游地區逐漸占據主導地位，成為祖母的普遍稱呼。這一過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隨著語言習慣的自然演變和社會文化的交融逐步實現的。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娭毑”成為主流稱謂，但在某些地區或特定社群中，仍保留著其他祖母稱謂形式，如“奶奶”“姆媽”等，這些多樣化的稱呼共同構成了湘江下游地區豐富的語言文化景觀。

到了近現代，隨著普通話的推廣和地區交流的不斷深化，湘江下游地區的語言習慣也發生了一定變化。然而，“娭毑”這一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祖母稱謂依然被廣大群眾所沿用，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湘江下游地區文化身份的一種象征。這不僅體現了當地群眾對傳統文化的堅守與傳承，也彰顯了語言文化在時代變遷中的韌性與活力。

湘江下游地區關于“奶奶”稱謂的階段性考察，為我們揭示了當地語言文化的演變歷程，對相關研究有一定參考價值。

五、結語

綜上所述，“娭姐”一詞的起源可追溯至清代或清代以后客家人遷入湖南山區之時。盡管“娭姐”作為一個詞語的形成時間相對較晚，但構成該詞的“娭”與“毑”在更早的歷史時期便已在南方地區廣泛使用。這一結論不僅揭示了“娭姐”一詞的形成背景，也反映了漢語稱謂詞在歷史變遷中的多元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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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珊琦，女，碩士研究生在讀，西安外國語大學，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與對比語言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