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化遺產;學科建設;物質遺產;非物質遺產;遺產化;遺產保護;民族文物;文化賦能論
高校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建設
孫 華(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北京 100871)
文化遺產學是一個興起不久的學科,業界和學界對該學科的學科定位、與其他既有學科的關系、高等院校文化遺產學的人才培養,包括文化遺產學是否可以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等問題,都存在一些不同的認識。我曾經參與過所服務學校文化遺產學科某些方向的建設工作,思考過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建設和教育的一些問題。這里借文化遺產學科建設筆談,對文化遺產學的一些問題,談幾點看法。
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建設,首先需要明確該學科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范疇,也就是學科的核心內容和邊界。這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文化遺產本體歷史信息的提取、分析和研究,是否應納入文化遺產學研究的范疇;二是文化遺產的利用,包括展示利用、文創利用、旅游利用等,是否也屬于文化遺產學研究的內容。
關于前一個問題,多數學者都會認為,文化遺產的發現、發掘和歷史問題的研究,是屬于考古學、藝術史和專門史等領域的任務,文化遺產學研究者只需借用這些學科的既有研究結論,無須自己再去從事研究。當然,如從事文化遺產學的學者本來就是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或藝術史家,那另當別論。這些學者跨學科研究遺產保護,這屬于文化遺產學的范疇;而他們關于文化遺產本身的考古、歷史、藝術等的研究,又回到了各自的本行,屬于其他學科研究的內容了。關于后一個問題,有學者可能會認為,文化遺產的利用當然應該作為文化遺產學研究基本內容之一。但這種認識是存在問題的。文化遺產是一種有用的資源,無論是個人、集體、企業,都會想到利用這些文化遺產,如將它們作為客棧、餐館、廠房,或者作為私園、景區、宗教場所,由此獲取經濟或其他方面的回報。如何利用文化遺產獲取經濟利益或其他利益,不應是文化遺產學利用研究關注的內容,這些方面自有旅游、商業、宗教等相關行業去關注。文化遺產學需要關注的利用問題,不是研究如何利用這些文化遺產獲取物質的或非物質的利益,而是研究利用文化遺產的新方法和新途徑,探討構建文化遺產利用的新機制,以保全和發揚文化遺產的價值;或研究如何給利用文化遺產設置必要的限制或規范,以防止文化遺產在利用過程中造成遺產價值的損失。由于文化遺產學是門交叉學科,不同學科關注文化遺產的學者,他們為了保護和傳承這個共同目的,聚集在文化遺產學領域。除了研究感興趣的保護問題外,有些學者還會把研究和實踐延伸到自己最擅長的本專業領域,如博物館學者探討并實施文化遺產的展示項目,旅游學者探討如何利用文化遺產資源發展旅游等,這些都是他們本專業的研究領域,已經不再是文化遺產研究的范疇了。
任何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都要構建自己的理論、方法和技術體系。文化遺產學是針對人類歷史積淀的物質和非物質文化精華的保護和傳承問題,探索文化遺產保護的理論,研究遺產的形態、性質和價值保全的方法,通過持續觀察和記錄遺產的現狀并監測其變化,發現它們存在的自然和人為導致的問題,針對這些問題研究恰當的保護措施和技術路線,并在相關保護法規和政策規定的框架下,建立恰當的保護機制和機構,以便對這些遺產實施最有利保護和恰當管理的學科。它是遺產保護學的兩個主要組成部分之一。文化遺產學既然是遺產保護學的組成部分,“保護”二字是其學科的核心,那么,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的保護理論和方法是否相同呢?換句話說,二者是否需要構建獨自的理論和方法論體系呢?我們知道,自然遺產學針對的是地球自然演化的產物,這些遺產既有地質地貌的,也有植物動物的,二者自身的保護和管理方法差別就很大,與文化遺產的保護方法差別更大;文化遺產有物質的和非物質的兩大系列,前者還有可移動和不可移動的差異,后者也有注重過程和注重結果的兩大種類,它們的保護和傳承方法也有很大差異。由此可見,就方法論層面來說,遺產保護學或文化遺產學及其不同類型都有獨自的方法,更不用說技術層面了。不過,就保護的理論來說,無論是保護原則和理念的提出依據,還是保護方法和技術的構建邏輯,自然與文化,物質與非物質,它們都應具有共同的學科理論基礎,否則它們共同的保護原則和理念,如真實性、完整性、延續性的保護目標,最少性、可逆性、可辨性的保護要求,就缺乏成立的基礎。文化遺產學及其所歸屬的遺產保護學共同的理論基礎是什么?這些理論體系由哪些相關理論組成?如何構建遺產保護學科的理論體系?這些也都是作為遺產保護學的文化遺產學需要探討的重要內容。
文化遺產學作為一門交叉學科的組成部分,它的學科構成,按照研究對象的不同和保護方法的不同,通常將其劃分為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兩個分支,無論是國內外相關法規和文件、國內行政主管部門,還是專門科研機構的建設、高校相關專業的設置,都體現了兩個分支的差別。不過,在物質和非物質這兩個分支下的學科或專業劃分,學術界就存在不同的認識。物質文化遺產的可移動文物保護,在文博業界通常是將其納入博物館的藏品保護與管理的工作范疇,而不可移動文物保護則基本上是文物保護科研機構或古代建筑修繕機構的主要業務。高等院校的文物保護專業設置,除文物建筑或建筑遺產這兩個專業方向通常獨立外,其他不可移動文物與可移動文物的保護并沒有進行區分,一般統一在文物保護專業或專業方向之中。從學科的基礎來說,包括建筑歷史(又分為城市史、建筑史和園林史)和建筑遺產保護在內的建筑學科,或將其作為工業或工程的組成部分,歸屬工科單獨設置專業、院系或院校;或將其作為藝術學的組成部分,歸屬藝術學院校的專業或專業方向。而其他類型文物如石窟寺與石刻、土質文物保護等相關的基礎學科,則是地質學門類的巖土學等專業。由此可見,文物保護的科研機構和高等院校的學科架構,不宜以文物的分類來設置,這樣會帶來學科邊界不明確的問題。物質文化遺產的學科專業和專業方向的設置還是應另行考慮。
物質文化遺產即文物的保護,如果按照對象材質、保護材料、修復工藝等的差別,可以分為有機質文物、無機質文物、復合文物甚至復合文化遺產的保護等不同專業或專業方向。有機質文物如木材、絲綢、織品、紙張等,因材質容易自然老化,逐漸降解,相對比較脆弱,對保存環境條件要求較高。服裝之類古今都是最常見的日常生活用品,只是古代服裝等紡織品保存或流傳下來的很少而已;然而保存至今的古代紙質文物卻很多,圖書館所藏的大量古籍善本,博物館和藝術館所藏的書畫作品等,都需要專門的保護機構和專業人員。無機質文物如石雕、泥塑、磚瓦、銅器等,既有可移動文物,也有不可移動文物,它們的多數類型較有機質文物而言,材質老化相對慢一些,但在室外環境下也面臨自然和人為各種因素的威脅。室外環境中的無機質文物數量極多,遺址暴露在地表的夯土構筑物、寺廟的摩崖造像和石窟、遍布城鎮鄉間的石刻碑碣等,也都需要有專門的保護行動,培養專門的保護人才。至于復合類的文物,如建筑遺產或文物建筑等,現在有較多的科研機構和高校院系進行研究和人才培養,只是主要研究對象和培養方向是在建筑遺產本身,尤其是建筑歷史方面,保護和修繕的專門人才還有所不足。最近,山西大學依托山西及其周邊豐富的文物建筑資源,開始籌辦文物建筑(保護和修繕)專業,這是可喜的一項辦學舉措。
文化遺產學既然是一門聚焦在人類創造和使用遺存“保護”的交叉學科,在一般情況下,就沒有必要建設交叉節點以外的知識體系,那是其他相關基礎學科研究和教學的范疇。就物質文化遺產學而言,高等院校文物保護學的專業設置,沒有必要將文物保護所需的化學、生物學、巖土學、建筑學、歷史學、考古學、藝術學等相關專業都納入文物保護的學科范疇。文化遺產學就如同博物館學一樣,它是一門文理交叉的應用學科,博物館學的學科交叉節點在自然和人文藏品的保存和展陳上,文化遺產學的學科交叉點則是在歷史上人類文化遺存的保存和傳承上。也正由于這個原因,北京大學早年創辦的博物館專修科,是在文、理科大學本科教育的基礎上,分文、理兩科進行博物館學研究生教育,培養的博物館學文、理科專業的碩士分別選擇到人文博物館或自然博物館工作。這是具有清晰學術邏輯的學科設置。因此,無論是文化遺產學還是文物保護學,高校專業人才的培養層次都應該以碩士研究生教育為主體,適當兼顧一些實踐性和動手性很強專業的本科教育,很少量博士層次的理論方法研究和保護材料研發的人才培養。整個文化遺產學或文物保護學的人才培養學科結構呈橄欖形而非金字塔型,這樣恐怕更為合理。
文物保護的專業分劃很具體,有機質文物如紙張、絲綢、竹木、牙角、涂層(大漆)等,無機質材質如石玉、泥土、陶瓷、金屬等,材質各有不同,病害機理也有差異,保護和修復方法差別也較大,需要分類培養專門的保護和修復人員。培養層次應以碩士研究生為主,但也不是一概而論。一些普通高等院校如果興辦文物修復或文物建筑修繕等專業,就不妨采用從本科生開始直至專業碩士的長學制培養模式,并基于自己學校和院系教學科研力量,確定哪一個或幾個文物保護專業方向作為自己學校或院系文物保護學科的建設方向。一所學校文物保護學科建設的專業方向不宜過多,面面俱到則難以突出學校的專業特色。舉例來說,如果某高校文物保護專業聚焦在紙質文物保護和書畫修復方向,就可以將資金投入到防紫外線光照的專業保護實驗室建設、實踐教室建設和相關設備儀器購置上,教學采用課堂教學與實習實踐教學并重的方式,本科畢業提交書籍檔案的修復報告,專業碩士學位申請提交卷軸畫或油畫的修復報告。通過畢業審核和學位審核后,根據所學專業方向分別申請報考圖書館、藝術館、博物館等修復部門工作。這樣少而精的專業方向選擇,可能反而有利于辦出文物保護專業的學校特色。
最后想談談高校文化遺產學或文物保護學的課程設置。學科自身課程體系建設是高校學科建設的核心,最為緊要。文化遺產學或文物保護學的研究生課程建設相對容易,但如果建設本科生的課程體系,其難度就要大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大學本科教育主要是藝術學(包括視覺藝術和表演藝術)、民俗學、社會學等學科,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這一專業沒有必要從本科生開始,也就沒有必要建設該專業的大學本科課程體系,直接進行研究生課程體系建設就可以。物質文化遺產的文物修復專業如果從本科開始辦學的話,就要建設自身的課程體系。以文物建筑專業為例,本科生宜先打牢建筑制圖、測繪和設計的基礎,不宜過早安排文物建筑修繕相關的課程。專業課程設計應成系列,不宜細碎。本科生的基礎課系列應有美學與審美、中國古代史、歷史文獻、應用文寫作、計算機與AI技術等;基礎專業課系列應是建筑初步、建筑設計(視實際情況確定安排幾個學期)、建筑力學與結構、園林建筑設計等;主干專業課之一應有中國建筑史、中國建筑的結構與類型、中國藝術史、文物保護修復史、文物建筑測繪等;主干專業課之二應有文化遺產概論、文物建筑導論、文物保護法規、文物調勘技術、文物修復學等。研究生課程系列較為靈活,但《營造法式》與唐宋建筑、《工程做法則例》與明清建筑、文物建筑材料學、文物建筑修繕、古建筑概預算、西方建筑史等都是文物建筑專業研究生課程應該包括的。文物建筑專業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科,要建立自己的文物建筑實驗室和實習基地。本科生階段應有一個學期的古建筑測繪和觀摩實習,研究生階段應有古建筑保護和修繕實習。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先前包括文物建筑在內的文物保護專業的課程設置,由于將其歸屬于理工科而不是交叉學科,課程基本按照理工科的思路來設置,對人文的課程建設不夠。文物保護專業針對的文物多數是歷史上的藝術品,培養學生的具有歷史知識、藝術史知識和美學修養至關重要,加大課程體系的基礎課或基礎專業課這方面課程的比重,很有必要。
對文化遺產學科建設的思考
賀云翱(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 江蘇南京 210023)
文化遺產,包括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樣的學術概念,基本上都是在人類現代化進程中誕生的一個新的知識體系和實踐體系,我們現在當然希望它能夠變成一個學科體系。整體上來講,它確實是在人類的一種文化自覺背景下出現,或者說是一種多學科交叉匯聚并在很多條件支撐下所產生的新的學科方向。
第一個方面,我們國家的現代化,今天已經到了一個比較深的程度,文化遺產事業由此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回顧一下,20年前,我們當時在南京大學開始做文化遺產的學科建設及教學和科研平臺建設時,做這方面工作的高校還不多,而現在全國有近百家高校都有類似的機構或者教學與科研方向,只是有些名稱不一樣。實踐層面,現在從黨中央到很多部門行業,包括整個社會都在重視文化遺產。我們能夠明顯感覺到,也就在20年左右的時間內,“文化遺產”從一個很少被知識界所關注的領域,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為一個廣泛受到高智慧投入的狀態,甚至有的高校把原來的一些學科名稱或者院系改成了文化遺產系或者文化遺產學院。我們在世紀之交還討論過文化遺產能不能成為“學”的問題,今天已經在嚴肅地談學科建設,甚至有些高校已經做得很好,文化遺產學的教科書也出版了,包括非遺學等等也紛紛推出來,表明“文化遺產學”確實可以成為一種新的學科體系和實踐理念。
第二個方面,文化遺產學應該是一門創新科學。不管從世界還是從中國而言,文化遺產事業確實是人類現代化發展到一定進程的時候自然就浮出水面。為什么說文化遺產學是創新性科學,是因為我們每一次出去做文化遺產田野調查時都能發現新的材料。我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期間,做過一些相關提案,如提出要重視地名文化遺產、交通遺產、科技遺產、教育遺產等遺產類型的調查、體系建設及保護利用。其實每一個遺產概念的提出,都是人類現代化實踐中一個新領域的產生,包括新的知識體系、新的創新空間的產生,也是一種新的文化資源的發現。所以,我們的實踐體會就是:文化遺產是一門創新科學,沒有創新意識,固守住原來的一些知識體系或者概念體系,文化遺產學也做不出來。
第三個方面,文化遺產學是實踐性科學。我在2004年寫過一篇《文化遺產學初論》的文章,提出“文化遺產學兼有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特點”。經過20多年實踐之后,我覺得文化遺產學其實就是一門實踐性科學。離開實踐價值,這門學科是很難站得起來的。比如考古學、歷史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等等,偏重于事實認識、學理認識等等,可以認為它們是與文化遺產學相關的基礎性科學。文化遺產學和這些學科的最大差別是,它是一個帶有很強實踐性特征的科學,是直接服務于人類的現代化需求、服務于一種新的社會實踐需求而產生的科學。
第四個方面,我以前在文章里寫過,文化遺產學作為一門學科來建設,它有自己的學科對象、學科目標、學科方法論,包括學科理論,有許多自己的獨特的東西。當然,實踐中不一定被理解或者接受。比如前幾年我做過一個關于地名文化遺產建設問題的提案,后來是民政部負責辦理的。這個提案后來發揮了作用,國務院通過了一個新的《地名管理條例》,修正版把我關于地名文化遺產提案的一些內容寫進去了。當時這個條例在各部委征求意見期間,有些部委有不同意見,認為民政部不適宜使用“文化遺產”這個提法。后來通過協調,民政部也做了一些讓步,最后《條例》還是通過了。但即使民政系統內部也有不同看法,做地名研究的同志提出,已經有了歷史地名的概念和工作了,還要搞這個“地名文化遺產”做什么?后來我給民政系統的同志講了課,對地名遺產相關問題做了解釋,他們也認識到“地名遺產”和原來的“歷史地名”確實不一樣。這就反映出,我們新的實踐、新學科的建設,會遇到很多的問題,包括原有相關學科的“抗拒”,原有的行業部門的不理解,相關理論和方法的不足,因此會遇到各種阻力。社會實踐告訴我們,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建設確實非常必要,就是工作當然非常不容易,只是學者呼吁,沒有教育主管部門的支持,沒有高校里一大批人來積極參與,只靠少數老師有熱情也做不起來。
第五個方面,與社會需求相比,文化遺產學科建設方面是滯后的。盡管現在有不少學者在推動,但是從高校來看,有些名義上開設了文化遺產的學科,其實多是文物修復、文物保護等專業,仍然在舊有的知識體系里面,只是放大了一個概念而已。
毫無疑問,高校開設文化遺產專業是非常有必要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現在黨中央對文化遺產高度重視。我剛剛完成的一個社科基金課題“國家遺產系統研究”,認識到文化遺產已經涉及很多行業、很多領域。文化遺產是如此龐大的一個實踐領域,目前已經有一批高校,一批學者在做,有了一些專業雜志,包括全國人大還要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文化遺產法》。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如果高校學科建設還是不跟上,我覺得就無法滿足社會的這種需求,和黨中央的事業要求也有差距。從學科建設方面來說,我認為已經是非常迫切。
我在教學或者實踐中體會到,文化遺產學在人類工業文明發展到智能化階段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因為它涉及人類對發展資源的重新認識。過去發展靠的是自然資源,今天在智能化時代和數字化時代,文化資源越來越重要,包括經濟形態也在發生變革,特別是服務業及文化產業可能是未來重要的發展領域和就業領域。智能化生產導致物質產品生產能力越來越強,而精神生產、精神消費的需求越來越強烈,包括人們的生活方式、消費方式同樣在變革,如數字世界的建設需要大量文化資源。在目前新的全球化背景下,人類需要去尋找一些更加能夠共同面對、共同建設的一些領域,就是多樣性文化的生產、分享、合作,還有物質消費和精神消費的協調問題,機器人代替了人工勞動之后、人類尋求新的工作崗位問題,生態文明建設問題,等等。文化遺產學或者文化遺產事業,不管是知識體系還是實踐體系,在工業文明發展到了今天,或者說智力化工業文明代表的是一種新文明,它需要人類有新的發展策略,特別是文化發展策略。
最后我想講的就是,怎么把文化遺產學建成一級學科,如何來把握這種學科特征。我國要建設文化遺產學這樣一個新的學科,要考慮有沒有可能建立起一個世界統一的文化遺產學科體系的理論,那么“方法”和“目標”至關重要。
從文化遺產實踐本身來說,目前大概涉及十多個行業和部委,還有更多的行業和部委正在啟動,比如像交通運輸部的交通遺產,科技部的科技遺產,住建部的鄉村遺產、城市遺產、建筑遺產等,包括過去我們參與過的工業遺產、農業遺產、水利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地名遺產等等。
面對如此紛繁復雜的遺產對象,我們有沒有可能在學科建設方面有一個整體的科學理論和方法體系,有一個整體的世界性的理論和方法體系?我們現在講的都是國別性的,尤其這些年做文化遺產研究的同志,常常把文化遺產和文化自信、或者中國特色的現代化建設等等關聯起來。我們如果把它作為一門科學對待,就要堅持一種科學的理論,把它作為像考古學、經濟學、社會學或者一門專門的人文科學體系來建設,而且這門科學是全球性的。我們能否建立起這樣一個全球性的文化遺產的學科理論和方法?我覺得這些都是很重大的課題。
從文化遺產學科建設來說,首先是要堅持它是一門科學,有整個人類的意義和價值,有很多自己的范式和概念以及方法論。
當然了,我思考的還不成熟。我在學生的課堂上會講很多自己的想法,但是要真的把它寫成文章,甚至于寫成書,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文化遺產學科建設,需要很多學者共同來做,需要汲取國際上大量已有的成果,不管是實踐的還是理論的相關知識,要站在人類科學發展史上來看這門學科產生的背景、過程、內涵、意義和價值,就是要搞清楚,對人類來說,文化遺產學的理論知識及其實踐價值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樣我們才能把學科建設好。
就“文化遺產研究理論化問題”向DeepSeek的一次請教
王刃馀(中國社會科學院科技考古與文化遺產保護重點實驗室北京 102488)
“文化遺產研究尋求理論上的依托”這件事所反映出來的是人們關于學術研究的兩個慣性思維模式。其一,但凡是正規一點的學術研究,就應該一定能夠上升到某種學科哲學的高度與系統性上來談論——都要講個道理(框架)出來。其二,只有理論指導下的研究工作才具有正當性。《中國文化遺產》希望我能以“筆談”的這種相對輕松的方式來說說我對“文化遺產”學科理論建設問題的看法。我之前曾經寫過一些關于自己在這方面的粗淺的認識[1]。當時的論點很簡單:“遺產”就其本質而言乃是一種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古為今用”的社會實踐行為,而這就是文化遺產研究工作所應當窮追不舍的根本問題——為什么用,怎樣用的,用了之后又怎樣。我個人并不支持凡事都要在后面加上一個“學”的后綴(顯得特別唬人),但確實希望能夠把這樣一種學問從完全意義上的社會文化資源管理工作領域拉回到具有真誠、實在、鮮活等特征的社會科學研究觀察視角中來。我并不希望它被等同于單純意義上的文物行政管理工作或社會文化宣傳活動,或者被等同于“世界遺產”這類歷史文化名譽的經營管理工作,或者直接等同于對于文物保護與呈現技術的追求。即便我們推崇“學以致用”,它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研究領域,也并不是以推動技術革新或社會管理功能上的進步作為根本研究目的的。這些固然對于社會來說都是重要的財富,但它們自有其作為研究領域的發軔點、使命與跨領域合作的旨趣。文化遺產研究也是一樣,如果它還能夠算是一門學問,那么首先要找到它所具體關注的研究對象和評估其現象存在的真實性①。從基礎研究的角度來說,它必須具有觀察視野上的廣泛性,可以為國家相關領域的行政部門決策過程提供策略幫助,但不能只是一種政策實踐或對策研究。必須進行自我批評的是,我所沒有提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文化遺產極大的復雜性。它在內容上幾乎涵蓋了目前所有已知過去世界的代表——從古動物化石到幾千平方公里的原住民保留區,從36平方公里的漢長安城到整條絲綢之路及其沿線……還有北京中軸線和春節,等等。確實正如研究者所說的那樣,如果你愿意去珍視過去,而且大家在是否保留與呈現自己所看重的過去這件事上有平等的話語權的話,那么,“遺產”將可能會是“對所有人重要的所有的東西”[2]。但這顯然與其遴選過去的基本宗旨及現實狀況是矛盾的。這樣龐雜的過去世界可能更像是學者筆下的“超大物(hyperobject)”[3]。
一、關于遺產研究的理論化
從理論化(theorisation)的角度,研究者需要圍繞所觀察的對象建立起一系列的話語闡釋概念,這是所有理論化工作所共同面對的困難。就如同歷史哲學領域中的學者認為歷史學研究具有四項基本任務一樣[4],為“遺產研究”這門學問所建立的這樣一套話語系統也必須完成對基本現象的辨識與描述、對成因與過程的解釋說明、對重要問題的論述以及闡釋這些現象或問題對現實社會具有怎樣的重要性。在這里,我仍希望強調的是,是否稱為“文化遺產學”或“遺產學”都并不重要——獨立或交叉研究領域②的存在方式對其開展研究工作來說已經夠用。即便只是從“物化(objectification)”與“紀念性(monumentality)”的角度來看待人類社會對于“物”的使用,我們也可以看出人類對于自身過往的使用是其中絕對重要的層面。克里斯托弗·梯力(Chritopher Tilley)與麥克爾·羅蘭(MichaelRowlands)等研究者對此有詳細論述[5][6],無需贅述。而那些基礎的理論問題,如,在歷史哲學領域中探討“過去”“歷史”“遺產”“記憶”的關系問題③,在文化資源管理領域中討論遺產與社會群體認同建構的關系問題[7],在景觀史研究領域中討論歷史用地方式與當地社會之間的互動[8],在社會政策領域中討論與遺產相關的全球政治沖突[9],等等,固然早已被相關領域的學者所著重討論過了,但應當指出,這些話題最終都成為文化遺產研究的重要組成內容。我們應當承認,“遺產”對象來源過于復雜,與之相關聯的社會群體與社會過程也過于復雜,而這些就導致了遺產研究理論基礎的廣泛性特征。我個人認為這并沒有問題,只要我們在針對任何以“利用過去或傳統”為指向的社會行為進行研究分析的時候,能夠借助那些已經被建構出來的社會場域中的相關理論觀點把遺產的問題說明白,說通,說透,就都可以成立。事實上,我們并沒有聽說在國際上必須使用“遺產學”④這一稱謂的先例,至多是叫作“文化遺產研究”或“批判遺產研究”,是研究領域的稱謂。應當指出的是,在學科身份上所謂血統純潔性相比于學術問題本身的真實性、明確性與重要性來說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準此,我們也可以反向界定這一研究領域:遺產研究領域是所有與人類社會使用自身過去這一主旨相關問題的集合。在所有這些問題中,有兩個問題是主線問題。也可以說,無論在自然科學與技術實踐層面上怎樣變化革新,或者在社區、國際關系、管理等方面的話語結構模式發生怎樣的變化,這兩個問題始終需要人們去直面解決。其一是所謂“遺產化(heritagisation)”問題,也就是遺產的發生學問題——誰的,怎么來的,為什么用,誰用的又為誰而用,怎樣用的,有何影響,等等。其二是所謂“遺產表征”問題,即是,人類社會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借助“遺產”來呈現他們所實指的過去。然而,坦率地說,或許仍有不少研究者更希望看到所謂“文化遺產學”是一門“文保專業學科”,即,認為“文化遺產”就是“文物保護”,或者是一種“獨門獨院”的、具有一定相對封閉性的“獨立學科或專業”。對文化遺產或遺產研究這樣一個事物(已并非新生事物)來說,筆者態度有三:第一(范式),“古為今用”的基本研究視角不會動搖;第二(實證),歡迎更多的真實案例,能夠被用于深刻剖析“遺產行為”這種具有普遍高發性的人類社會文化行為;第三(實踐),文保政策與規范編制、文保科技與保護修復技術手段研發、遺產呈現科技手段研發等實踐領域內的工作,應在科學嚴謹的遺產闡釋框架內尋求發展的核心驅動力,并圍繞用遺產優化社會生活的目的推出新方法與新技術能力,擴大遺產服務范圍與用途范疇。以上,是我對學科理論建設問題的基本認識。
二、DeepSeek“口中的”遺產研究理論化
對于“小理論”與實踐技術日新月異的遺產工作領域來說,筆者的態度或許整體趨于保守。近期DeepSeek已經成為一種口碑不錯的思考助手,它或許能比個體研究人員具有更開闊的眼界與更多的信息來源。有鑒于此,筆者也嘗試就“如何解決文化遺產研究理論化的問題”向它進行了請教。DeepSeek的回答包括以下六個方面:
第一方面是構建跨學科理論框架。其一是引進與整合現有的學科理論,包括社會科學與科技兩個方面。在社會科學方面須引入社會學、人類學、哲學、歷史學、藝術學等學科的理論工具,如集體記憶理論、符號學、現象學、后殖民理論等,用以分析文化遺產的多元屬性,如物質性、非物質性、空間性、時間性等。在科技方面,則須引入數字人文、GIS、AI等手段,探索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保存理論與傳播思路。其二,DeepSeek認為應當發展文化遺產的專屬理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形成“本體論”,明確研究對象,包括遺產價值、記憶載體、身份認同、權力關系等,二是提出關鍵概念體系,如“遺產化”“去遺產化”“遺產敘事”“遺產倫理”。DeepSeek特別指出,應當“形成學科話語權”。即,DeepSeek將理論與話語權問題進行了橋接。
第二方面是強化科研方法⑤建設。DeepSeek指出,首先應當將遺產的研究方法作進一步系統化,須構建“方法工具箱”⑥,包括田野調查、文本分析、口述史、實驗考古、數據建模方法等,須推動批判性遺產研究(Critical HeritageStudies),關注遺產背后的權力、政治、社群沖突。其次是以案例驅動理論生成,通過全球案例比較,如絲綢之路遺產與殖民遺產的對比,提煉普適性理論模型,以及探索“實踐—理論—再實踐”的循環模式,從保護實踐中抽取理論,再反哺實踐。在這里,DeepSeek將人類學基本的調查方法、批判遺產研究者采用的權力話語分析工具、遺產管理中的實踐方法都作為遺產領域中的研究方法內容來看待,實際上是在調查、分析、實踐三個層面上將研究方法進行了拆分。
第三方面是提高遺產理論對現實問題的分析解釋能力。首先是聚焦核心議題。比如:遺產與身份認同的關系如何,即,分析文化遺產在塑造國家、族群、個人的文化身份過程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又如:遺產與全球化的關聯性問題,即,研究文化遺產在文化沖突與融合中的角色。再如:遺產與可持續發展的關系問題,即,構建生態遺產、社區參與、旅游利用的平衡理論。其次是提高批判性反思的能力。比如:挑戰西方中心主義理論,發展非西方遺產審視視角,特別是亞洲、非洲的本土遺產認知體系。又如:關注“遺產的黑暗面”,如創傷遺產、殖民遺產等,在此基礎上構建遺產倫理的反思框架。
第四方面是推動學術共同體建設,即推動相關社會組織機構與體制機制的發展。首先是,建立理論對話平臺,創辦專門期刊、國際會議,鼓勵理論爭鳴。其次是,支持青年學者參與理論創新,設立專項研究基金。再次是,建立跨界合作機制,聯合博物館、考古機構、非遺傳承人、社區,形成“學者—實踐者—公眾”協同網絡。通過數字平臺共享全球遺產數據庫,為理論構建提供數據支持。實際上,DeepSeek在這個方面希望表達的可能是,理論的發展必須以對社會的觀察、觀點的互動、遺產與社會的互動實況為基礎,機構、期刊、會議、組織模式的“界面”建設歸根結底是使更多的遺產、社會、個體處于頻繁的互動與暴露狀態之中,從而能夠更為及時準確地了解理論對象的變化與理論自身的合理性。
第五方面,DeepSeek提到了教育與傳播賦能。首先,它提及促進學科體系改革,希望在高校設立文化遺產理論課程,培養兼具實踐技能與理論思維的復合型人才。它建議編寫理論教材,系統梳理學科脈絡,建議開展公眾理論啟蒙,用通俗語言傳播遺產理論,提升公眾對遺產價值的多維認知能力。在這個方面,DeepSeek可能希望實現的是兩個效果:一是遺產知識與認識能力在社會教育系統中的復制、發展與傳播;二是由專業人群向社會傳播文化遺產理論上的基礎知識。事實上,這不僅牽涉現有遺產學科教育的“模式化”管理問題,也牽涉公眾與遺產互動的基本模式問題,是以一種正襟危坐的灌輸方式“提供社會服務”,還是以一種能夠激發較強參與感的方式來實現遺產與人群的互動?這仍舊是需要由社會自己來決定的關鍵問題,在本質上是遺產上的責權利問題。
第六方面,DeepSeek則提到了政策與倫理結合的問題。它指出,應當突出遺產理論對于遺產政策制定的指導意義,將遺產倫理、社區賦權等理論嵌入國際公約,推動“基于理論的遺產評估體系”,避免功利化保護,實現本土化,鼓勵各國結合自身文化邏輯發展理論,如中國“文化遺產觀”與“和而不同”哲學的結合等等。倫理與價值觀直接匹配,DeepSeek在第六點中所強調的可能是,任何理論與技術層面上的突破,首先需要符合基本的倫理意識,這既包括一般意義上的公序良俗與生活權利,也包括行業倫理與文化遺產權益,即,比如最簡單的一個問題,什么樣的遺產內容是不宜示人的?
三、遺產研究的支柱問題——發生學與表征化
以上是DeepSeek對遺產研究理論化問題給出的答案,具有很強的對我國既有學科整合方式的模仿性,這種套用邏輯歸根結底就是將學科建設切分為理論、方法、致用、保障、傳播、倫理等話題后進行展開分析。從學科建設的角度來說,它對于理論化的建設與用途的解釋已經較為全面。問題則在于,從它所給出的這些答案中,我們仍舊很難明確什么是“文化遺產”。在這種體系框架內,文化遺產逐漸成為了一種“不爭的事實”,是被給定的“遺產”對象。被討論的對象永遠以“遺產化”以后的形式出現,而不是從源頭上觀察其建構性特征,是選(各種designation)出來的,而不是發生出來的。過度強調其作為歷史名譽授予與管理層面上的事情,就很容易使其呈現出一種很強的形式固化狀態——將文化遺產等同于歷史名譽評獎以及保守的價值形態固化。我們認為,遺產名譽申報與管理的問題是遺產研究領域中一個極為特殊的分支,是人們對遺產進行國家化統一使用的一種“貼標簽”(branding)方式。它確實存在,也很重要,但它本身并不是遺產化過程的必然結果。一個學科也好,一個領域也好,它的學術發展潛力從根本上并不取決于所謂“產品化”與“產業化”潛力,或是否能夠真正實現所謂“產學研”一體化。恰恰相反,它的理論活力從根本上看取決于其“母題”在事實上存在的長久性及其演化潛力。在當前的討論中,這一領域的母題只有一個,就是“認識、闡釋、建構、表征與使用過去”等一系列復雜而高發的人類社會文化實踐行為。這種行為在古代可能表現為國家對于前朝帝陵與名人陵墓的保護,在宗教社會可能表現為基督教教會對于以往宗教建筑的改用[10],或者表現為對古代篝火節日的繼承與傳統化[11],又或者是蘇格蘭高地著裝傳統的刻意制造[12]……而在現當代,這些則表現為一種現代社會對于失序風險的“防御機制”[13],是一種具有社會系統性的“過去”處理機制。這種制度化的方式是與前現代社會同類行為不同的地方。但“認識、闡釋、建構、表征與使用過去”⑦的行為卻并未在實質上發生變化,遺產研究領域在本質上所關注的是這樣一系列社會過程怎樣發生、發展、演化與完成的,以及引發了哪些波瀾與問題。近乎所有研究的案例討論實際上都與前述兩個支柱話題直接相關,即,遺產化與歷史物象建構[14]。二者互為表里。對遺產化過程的觀察與理論研究在根本上需要解決的是遺產的發生學問題。一方面是對于其中的遺產的“物化”或“對象化”來說,解釋它們如何從自在狀態變為討論中的那個“遺產”,哪些社會、經濟、政治、文化、認同、權益、權力、意識形態、傳統、科學技術因素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另一方面,則主要是針對遺產化過程的參與者所受到的影響而言——在經典遺產理論中“爭議遺產”“誰的遺產”“遺產排他性”“利益相關方群體”“遺產權利”“缺席的遺產”等話題主要即與此方面有關。簡言之,它是以遺產化過程中的社會、經濟、文化、認同、權益、教育等方面的矛盾演化為觀察點的。而歷史物象建構則必須兼顧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歷史哲學層面上,解釋由歷史闡釋對象逐漸發展為歷史表征物的過程。另一方面,則是要了解促成上述轉化的學科認識因素、從業者與受眾群體認知背景因素、社會政治文化背景因素以及各種現實的遺產表征與呈現實踐技術手段等具體條件。
DeepSeek的回答本身不可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的表述或許在較大程度上能夠反映出在現實研究中人們的研究內容、研究趨勢與基本的認識狀況(看法)。事實上,在DeepSeek就前述“理論化問題”所給出的十幾個遺產案例中,基本都與前述“母題”的主干敘述直接相關。只不過,這些案例在前述研究領域中的具體位置不同罷了。它們中有些純粹是在歷史物象建構與體認的實踐技術層面上的,其背后的所謂“理論”實際上更多反映出來的是一種組織遺產保護與利用工作的技術流程整合方式,例如,借助大數據建立遺產利用風險預警系統、生土建筑可持續發展、柬埔寨吳哥窟采用游客情感地圖調控觀光路線。另外一些案例則與遺產發生過程中出現的闡釋、利用的方式直接相關,例如,良渚古城遺址保護催生“東亞早期國家形態”的新判定標準。還有一些,則直接與遺產化過程中的社會文化與經濟權益相關,如,南非羅本島博物館將門票收益的30%返還給政治犯后代社區、泉州“港口社會生態系統理論模型”等。這些案例則都是在遺產“母題”之下的各種“同源演化物”。事實上,遺產的所謂理論大致有兩個作用,一是解釋遺產現象,二是輔助遺產實踐工作。
國際研究動向對中國文化遺產學科建設的啟示
蘇俊杰(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云南昆明 650091)
我最早進入文化遺產領域學習是作為中國首屆文物保護專業本科生在西安交通大學求學,那個時候我們關注文物的類別、材質和保護方法;到復旦大學讀研后,接觸到“非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后來在澳大利亞進行博士研究,又發現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的界限并不明顯,大家都在寬泛的“文化遺產”概念下研究各種遺產。這讓我思考:從物質遺產研究轉向非遺研究,再到多元化的文化遺產學科,國際遺產研究動向對文化遺產學科的啟示是什么?
中國和許多國家一樣,正在建設文化遺產學科,并取得了一些成績。數據顯示,全國高校許多專業都在向文化遺產方向調整,如考古學、博物館學、藝術學、人類學、民俗學等,出現了跨學科發展。但目前的教育體系中還沒有直接的文化遺產學科。在多彩紛呈的學科發展景象中,文化遺產學科應該研究什么呢?當不同專業的人討論文化遺產學科時,我們的共同點、共通點是什么?這是我在這篇筆談中想要交流的。
首先,文化遺產學科建立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是什么?目前國內的文化遺產學科建設面臨一些困境。首先是研究對象:文化遺產究竟是什么?我們需要一個共同的基礎,無論是物質還是非物質,文化還是自然,是存在一個統一的對象等待我們去保護,還是存在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在我們的保護措施中生成?其次是方法論。國內外出現了許多跨學科研究和方法。我們不應評判方法本身的對錯,只要適用即可,但在更高層次上,我們需要思考方法論的不同對文化遺產在認識論層面的影響。是否存在一個具體的文化遺產,等待我們用不同方法從不同側面觀察和保護,還是隨著方法的增多,研究對象才得以成型和具象化?然后是研究議題。我們研究的是如何保護、為何保護,還是何為保護?可以理解為研究“器”(技術、功用、效能)還是“道”(價值、意義、影響、效益)。目前對這些議題還存在模糊,我們尚未搞清楚“遺產為何”“遺產何為”,以及兩者的關系。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想接下來談談國外文化遺產研究動向對我們的啟示。
第一是認識論層面,國際遺產研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出現了思辨遺產研究(或譯“批判遺產研究”,Critical HeritageStudies)轉向。思辨遺產研究轉向關注知識生產,即文化遺產作為知識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為什么會有文化遺產的概念、觀念和定義術語,它們在什么語境和歷史階段提出,對現實的文化工作產生了什么影響。不同語境下,同一概念可能有不同理念,例如,《奈良文件》和《威尼斯憲章》對真實性的定義就有較大差別。
第二是研究對象層面,關注與遺產現象有關的主體,尤其是人。早期的遺產研究,無論是物質遺產還是檔案文獻,往往忽略了人。人通過實踐和經驗對知識生產產生了重要影響。當我們討論和使用遺產、物質遺產、非遺等概念時,需要知道是在什么文化實踐、過程和語境下由誰提出的。知識的提出和接受是相互影響的,這就讓我們認識到話語的重要性。思辨遺產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析工具是話語研究,即關注話語的權力、使用、影響,即誰有權力,向誰提出,施行后的影響等這些議題。
觀察國外文化遺產研究發展,思辨轉向的一個重要結果用建構主義來觀察遺產現象,即關注不同的社會行動者及其價值觀,如何通過一系列實踐將抽象的“遺產”聚集起來,形成實際的影響力。這個過程可以稱為遺產化(heritagization或heritage making)。在這個過程中,遺產作為研究對象逐漸分化,遺產不再是一個統一的客觀對象,而是多種映像的集合。因此,國外研究常用復數“heritages”來統稱遺產。學者意識到,以往我們對于遺產的傳統認知往往局限在某種“權威化”的知識結構中。如果不能認識到遺產化的局限性與復雜性,我們就會認為UNESCO的定義就是唯一且正確的。然而,國際上對UNESCO等機構的批評也很多,質疑其分類和定義的合理性。這樣的批評將推動遺產研究進入到一個新的研究層面,即我們的認知存在自反性。簡單來說,研究對象是部分由研究者及其研究視角來構建的。當我們投入大量資金、技術、時間去保護遺產的時候,我們也在構建“遺產”這樣一個結果。因此,研究者必須意識到自己對遺產的自反性影響。遺產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不是簡單的客觀存在的對象。
第三是研究尺度。我們可以在國際上、在中國、在社區范圍內談論和研究文化遺產,似乎“文化遺產”是一個自然存在的概念,但我們要意識到,文化遺產作為一個概念是在從不同范圍內的知識話語交流中逐漸構建的。例如,1980年代“世界遺產”概念進入中國,2000年左右“非遺”概念進入中國,以及之后“文化景觀”“工業遺產”等概念進入中國,都有明顯的國內外交流的過程存在。因此,我們現在的文化遺產概念是國家、地區、地方交流的結果。在這樣的視角下,文化遺產研究對象是具有不同“尺度”的。我們常關注的是中觀尺度,如群體或地區,也可能上升到國家層面。在宏觀層面,可以拓展到海外和世界尺度。例如,中國的世界遺產申報需要與世界上其他同類型遺產比對,確認其突出的普遍價值。我們的文化與其他文化進行比較,在全球文化多元性這個宏觀背景下進行比較還是秉持某個社區自己的價值觀?文化遺產的概念、觀念、術語等等,它們在什么尺度去評價?宏觀尺度可以擴大到海外和世界遺產,包括國內學者做的海外民族志等。而微觀層面可以收縮到個人和家庭,許多遺產不僅與群體或民族有關,還與個人密切相關,如非遺與家庭觀念、口述史、秘傳技藝等。因此,研究尺度可以向微觀和宏觀拓展,而不是局限在中觀尺度。
第四是一些普遍存在的議題。文化遺產及其影響力背后的遺產政治是一個大議題。國外學者會問:誰在主導文化遺產?認定了哪些,排除了哪些?因此所有文化遺產都存在遺產政治問題,這是研究文化遺產必須面對的第一重問題。其次是遺產的非物質特性。我們如何從對物質屬性的迷戀延伸到其他“非物質”的維度?傳統的遺產研究特別關注視覺、藝術和歷史維度,而如今,我們需要認識到遺產的非物質特性,即多種經驗(experiential)維度,如情感、記憶、觀念、認同等,這些經驗維度揭示了遺產與人的密切關系。這里的人包括個人、群體、民族和國家。在這兩個大議題下,結合多種研究尺度和對象,國外遺產研究呈現多元化、立體化的發展。
最后一部分我想要談的一個思考是“非物質的遺產”的觀念如何促使文化遺產研究的發展。我在這里用的“非物質的遺產”觀念與《非遺公約》或中國《非遺法》中明確定義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非遺)概念不完全一樣,“非物質的遺產”包括所有以“非物質形態”呈現出來的遺產。2003年UNESCO通過《非遺公約》,中國2004年加入公約并在2011年頒布了《非遺法》。但在此之前,“非物質的遺產”的觀念已存在于諸多文化語境中,如無形文化財、傳統知識、地方意義,乃至文化景觀等。在固定的“非遺”術語形成之前,這些觀念和實踐已經產生。“非物質的遺產”為遺產研究帶來了什么啟示呢?
首先是“非物質的遺產”的特質,它讓我們反思遺產作為獨立研究對象的本質是什么。“非物質的遺產”有幾個特質:一是實踐性(活態性),即遺產通過人的文化實踐在當下表達、表演和呈現。二是過程性(構建性)。遺產在過去、現在,甚至未來,一直在變化,從早期保護為主,到保護開發并重,再到創新和可持續發展,遺產具有流變性和持續性。三是當代性。許多遺產與歷史有關聯,但在當代生產或表達出來,如傳統民歌、手工技藝,都是在當下由當代活生生的人把它表現和制作出來。這里面,又體現出主體性和主觀性的特質。所有的遺產都表現出一定的主體性,也就是遺產的持有者(們)是具體的人,處在家庭里、社會里的人。同時,我們作為一個學者去觀察他,也需要注意到我們自己的主體性,兩者的主體性在遺產這個對話式的過程當中相互作用。當然,這也與之前講的自反性有關。
其次是“非物質的遺產”的價值。傳統視角下的遺產,尤其是物質遺產,特別關注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傳統遺產學科對視覺有執念,如博物館的展品。但如何體現展品背后的人的認同、情感、記憶等經驗式的價值,“非物質的遺產”可以給我們新的啟示。現在很多博物館通過多媒體展示手工藝品背后手工藝匠人的認同、情感和記憶,而這些價值在早期的博物館中表達較弱。這種展現方式對于物質遺產同樣重要,如古建筑或考古遺址,當地社區和居民對它們的關注、回憶和講述,都會呈現出經驗式的價值。“非物質的遺產”的價值呈現具有動態性、情境性和主觀性,也就是沒有一個所謂固定、客觀、一成不變的價值。隨著環境的變化,隨著遺產社區的變化,隨著保護投入、旅游消費、社會參與的增強,遺產價值呈現出動態的生成過程,即遺產化。我們應該在情境中理解遺產的價值,意識到所有參與者的主觀性在這個情境中都有作用。
傳統物質遺產的研究常陷入權威化遺產話語的窠臼,而研究“非物質的遺產”時,我們更關注民間、社區內部、老中青三代傳承人的不同說法,這些聲音為研究帶來豐富且不同于權威化遺產話語的理解。我們剛才講到尺度。中國、亞洲的非遺為何如此豐富性和多樣,與西方物質實體為主的遺產概念有何區別?為何國際上關于非遺的討論和案例更多來自非西方國家?我們意識到,非西方的視角對打破權威化遺產話語,理解整體的遺產觀念非常重要。
“非物質的遺產”視角可以讓我們反思遺產研究理論的不足與學術增長點。例如,當我們開展遺產具體的認定、記錄、定級、保護、展覽等“專業技術”工作時,應該意識到與該遺產相關的“非物質的遺產”議題將會在不同尺度上展開,例如遺產持有者或實踐者的情感、記憶、認同、福祉等,以及相關遺產群體的賦權失權、地方認同、社區認同、國家認同議題,還有涉及文化創新、可持續發展、社會公平等議題。在這些議題的指引下,遺產研究將超出嚴格意義上的“遺產研究”領域,涉及經濟、社會、政治、教育等等。也就是說,所有的遺產都可以借由“非物質的遺產”的視角延展出豐富而有學術意義的議題。
文化遺產學之我見
李宏松(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 北京 100029)
一、遺產與文化遺產的界定
文化遺產學作為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目前還處于構建階段,所以當下學界對于文化遺產的定位認識還未形成共識。要研究和探討文化遺產學,我們首先得回答何為文化遺產這一核心問題。
1972年UNESCO第17屆大會通過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規定了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的定義,其中以下各項被界定為“文化遺產”:從歷史、藝術或科學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建筑物、碑雕和繪畫、具有考古性質的組成部分或結構、銘文、窟洞以及聯合體;從歷史、藝術或科學角度看在建筑式樣、分布均勻或與環境景色結合方面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單立或連接的建筑群;從歷史、審美、人種學或人類學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人類工程或自然與人聯合工程以及考古遺址等地方。
考慮到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物質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之間的內在相互依存關系,2003年UNESCO第32屆大會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非遺公約》)。公約中以下各項被界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 口頭傳說和表述,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表演藝術;社會風俗、禮儀、節慶;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傳統的手工藝技能。
彭兆榮通過對英文“遺產”(heritage)詞源,以及在對各國 “遺產”認識的多源化和差異性分析基礎上,提出“遺產”概念應包括三個基本要件:①遺留物,主要指人們所理解、所認同的、由上輩留下的財產;②繼承關系,指由某一個特定的民族、部族、宗族、家族等在相當長的歷史中所形成的代際關系和繼承關系;③責任和義務,遺產的繼承者在獲得繼承權的同時,也被賦予相應的責任和義務,以確保遺產在一個共同認定的范圍內存續”[15]。孫華認為,遺產保護學的遺產,是已完成了代際傳承,具有珍稀性和典范性的自然演進的遺留或人類創造的遺存[16]。
綜上,筆者認為 “文化遺產”可界定為人類歷史上創造的、經代際傳承至今的,具有突出價值的一切物質(有形)和非物質(無形)遺存的統稱。它包括:①各時期保留下來的歷史城鎮、村落、建筑、碑銘、巖畫、藝術品等,以及由它們共同構成的遺產群落(如文化線路);②自然與人類的聯合工程和獨特景觀以及考古遺址;③與人類生活相關的語言及口頭傳說、生活方式、社會風俗、禮儀、節慶、表演方式及傳統技藝等。
二、文化遺產學的內涵外延與特點分析
(一)文物學與文物保護學研究現狀
文物保護是一個依靠多學科知識體系支撐的應用領域已成為業內共識,但文物保護或文物能否成為一個獨立學科卻一直是業內學者思考和討論的問題。1980年代李曉東首次提出了文物學的概念。這時期的學者傾向于將文物學作為一個獨立學科提出,試圖以文物學的概念替代文物工作的概念,但缺少對學科建設基礎的知識結構和理論體系的深入研究和探討。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文化遺產領域獨立學科建設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呼吁將文化遺產保護上升為獨立學科[17]。與此同時,許多學者開始研究和探討文物保護學的學科特性和基礎理論[18-21]。
目前教育部新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14交叉學科”已將文物列為一級專業學位(學科編號1451)。但作為一個新列入的學科,由于文物學科內涵外延研究基礎不足,目前各院校在文物學專業的教學方面仍處于探索階段,課程設置無法統一。
(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及相關學科研究
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在我國的引入和普及,在“文化遺產”的中國范式及體系建構[22],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博物館的角色[23][24],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開發[25],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倫理原則[26],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27]等方面進行了系統研究。
除了上述領域,文化遺產學的建設問題也進入研究者視野。王福州認為,“文化遺產學”的學科體系建設長期落后于保護實踐,游離于高等教育領域。其作為體系,依托其兩種存在形態即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立足文化遺產本體,已具備相對獨立的領域、任務、目標、方法等;作為學科,已形成相對獨立的學科概念、學科知識和學科價值的體系等[28];孫華認為,文化遺產學的主要研究內容是文化遺產的類型、價值、保護和管理[29];董文強認為,通過文科與理工科交叉融合方式推動知識體系創新的新文科建設,是構建中國特色高等文科人才培養體系的重要舉措[30]。
(三)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定位
筆者認為,文化遺產學作為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它不應是對現有學科的簡單整合和重組,應該是在新時代文化遺產大保護形勢下,整合所有相關學術知識結構重新構建的——由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和工程與技術科學三大門類下多個一級學科融合而形成的新興交叉學科。文化遺產學學科建設對未來我國文化遺產事業可持續性發展提供的學術支撐,具體可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1.助力文化遺產學術體系的融合發展
長期以來,受行政條塊化管理的影響,有關文化遺產研究保護及文化遺產學的相關研究分屬于文物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兩個領域,在兩個相對獨立的領域中工作體系較成熟,但文化遺產整體的學術體系尚不完整。因此,文化遺產學學術概念的形成,學科體系的構建,將促成現有學術體系的融合和發展。
2.助力文化遺產學知識結構的整合
如前所述,由于文化遺產學學科身份的缺失,其相關專業目前在學科目錄里分布在歷史、考古、博物館、建筑、藝術等近10個學科中,知識體系被嚴重分割。因此,文化遺產學學科體系的構建,將整合目前文化遺產學碎片化的知識結構,構建完整的知識體系。
3.助力文化遺產學教育體系的完善
雖然目前已有多所高等院校開設了與文化遺產有關的學科和專業,但由于文化遺產學學科身份的缺失,學科體系研究不足,目前各院校的課程設置各異。因此,文化遺產學構建的學科體系,或可促成中國特色、多層次教育模式的文化遺產學教育體系的構建。
綜上,筆者認為,文化遺產學的研究目標應以研究、保護、傳承與傳播文化遺產價值為核心任務。
三、文化遺產學的知識結構與理論體系
(一)文化遺產的知識結構
1.知識結構構建原則與方法
知識結構構建應遵循:①與教育模式有機結合,分層構建;②突出主干學科并充分體現多學科交叉融合特點;③充分反映事業發展;④加速前沿理論知識孵化;⑤及時反映新興知識和技術的應用等原則。因而文化遺產知識結構構建應在深入研究分析現行文物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各自學術體系和知識結構基礎上進行構建:①對于兩者具有相同或相似部分的研究內容(如資源調查、價值評估等)的知識體系進行整合;②對于兩者存在差別部分的研究內容(如保護方式方法等)的知識體系進行融合、優化。從而最終構建完整的文化遺產學知識結構。
2.文化遺產知識結構的主要內容
基于上述原則與方法,文化遺產學知識結構的構建將涉及文化遺產的認知、文化遺產的保存、文化遺產的管理及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傳播四大知識領域。具體的知識結構構架內容如下。
(1)文化遺產的認知
文化遺產的認知是文化遺產最基礎的知識領域。其具體又可分為文化遺產調查與登錄和文化遺產價值的評估與認定兩部分。
文化遺產調查與登錄。由于文化遺產的多元性和復雜性,文化遺產的調查方法也是多元的。考古學以及社會學和民族學的調查方法都是文化遺產調查的重要支撐;另外對于建筑類文化遺產的調查離不開建筑學方法,尤其是現代測繪科學與技術的應用。同時,隨著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在文化遺產信息管理中的應用,文化遺產登錄體系也日趨智能化。
文化遺產價值的評估與認定。由于文化遺產價值的多元性,不同價值的評估需要不同的學科知識予以支撐。如歷史價值主要依靠歷史學、考古學等知識體系;科學價值評估既需要依靠理科分析檢測技術,也需要工程技術科學理論;藝術價值評估根據文化遺產類型的不同,將涉及建筑學、藝術學、文學等多個知識領域理論和方法。
(2)文化遺產的保存
如前所述,文化遺產的價值是通過其賦存的物質載體才得以傳承的,所以物質載體的保存和保護是文化遺產學重要的研究內容。首先,文化遺產保護中所涉及的保護原則問題與辯證法、唯物論等哲學命題緊密相關,所以哲學的基本理論是文化遺產保護原則研究的基礎。其次,由于文化遺產物質載體的復雜性,所以不同類型文化遺產所支撐的學科和知識體系也各不相同。如不可移動文物保護涉及地質學、建筑學、城鄉規劃學、環境工程與技術等的理論、知識和技術;可移動文物保護根據不同的材質,既需要理學基礎理論和分析技術,更需要工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等的理論和技術支撐。
(3)文化遺產的管理
該部分的提出是與利用緊密相關的。以往我國文化遺產管理的學術研究幾乎為零。該知識領域的構建需要法學和管理學的基礎理論和知識體系支撐,后者根據文化遺產管理涉及的具體問題主要涉及公共管理、旅游管理和工程管理等部分;經濟學的基礎理論和知識支撐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管理和保護利用也是不可或缺的。
(4)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傳播
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言,我國主要依靠“非遺傳承人”制度完成代際傳承。在教育學基礎理論和知識的支撐下,我們可將文化遺產傳播路徑拓展至從義務教育到大學教育的各個階段。博物館也是文化遺產傳播的傳統途徑,“讓文物講好中國故事”已成為新時代對博物館建設的重大需求,所以除了傳統知識體系涉及學科,文學和設計學等也成為當下博物館策展工作的重要支撐。此外文藝作品、文創產品等都在成為文化遺產傳播的方式,因此,文學、藝術學和設計學的理論和方法也將成為文化遺產傳播的重要學科支撐。
(二)文化遺產的理論體系
1.學科基本理論
作為文化遺產價值認知的基礎,基本理論首先應包括歷史學、人類學、考古學、民俗學、藝術學等的基本知識、理論和方法;還應包括文化遺產保護史等方面的內容。
2.學科應用理論
學科應用理論主要指利用各學科已有成熟理論在文化遺產保護中應用的理論和方法,包括理工類學科中的各類文化遺產材質分析與鑒定方法、結構檢測方法、保存環境監測技術等理論;文史類學科中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學科的調查方法等。
3.學科特色理論
學科特色理論是指文化遺產學擬形成的獨特的理論方法,如各類文化遺產材料劣化分析理論、結構失效分析理論等。
4.學科分支理論
學科分支理論是指文化遺產學下設學科的理論方法。如各類文化遺產的保護技術理論,歷史建筑保護技術,石窟寺和石刻保護技術以及各類館藏文物的保護修復技術等。
5.學科交叉融合理論
學科交叉融合理論是因學科需求與其他學科交叉融合而形成的理論,如文化遺產保護規劃理論、文化遺產保存環境工程與技術體系、文化遺產信息管理體系等相關理論。
四、文化遺產學的教育體系
鑒于文化遺產學的實踐性、應用性特點,其教育體系也應該是多層次和多元的。它應該包括學歷教育、職業教育、繼續教育和師承制教育等四大教育模式。
(一)文化遺產學學歷教育
鑒于文化遺產學的交叉融合特點,本科教育可設置文理交叉的雙學位制。其中第一學位可包括基礎類學科的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等,第二學位根據受教育者未來研究方向和擇業需求進行設置以便選擇,如歷史建筑保護方向可設置土木建筑工程的相關課程,如建筑史、土木建筑結構等;石窟寺和石刻保護可設置地質學專業學科課程,如礦物學、巖石學、水文地質學、工程地質學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向可設置藝術學、民俗學等;文化遺產傳播方向,可設置傳播學、博物館學、藝術學、文學等課程。畢業后應具備輔助開展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及科研工作的能力。碩士教育,可針對不同專業培養方向,設置不同的專業學科課程以適應相應的知識體系。在本科基礎教育基礎上,加強實操部分的課程設置,如不可移動文物,可偏重工程技術層面的課程;可移動文物可偏重修復技術層面的課程。畢業后具備半獨立開展科研工作的能力。博士層次的知識結構應緊密圍繞培養對象的研究方向來構建,聚焦主要研究方向的前沿理論動態、科研成果與技術體系及應用知識,畢業后應具備獨立開展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及科研的能力。
(二)文化遺產學職業教育
根據文化遺產保護的特殊性及文物行業對保護人員綜合專業素質的要求,文化遺產保護職業教育應定位于高等職業學校教育為宜,教學知識結構可分為基礎理論和保護修復技術兩部分:基礎理論以課堂教學為主,參觀實踐為輔;保護修復技術以實踐教學為主,輔以專項基礎知識教授。保護修復技術可采用現代教學授課模式與傳統師徒制相結合的教學模式,其中專項基礎知識可采用課堂教學與實踐相結合模式,如傳統工藝與技術、文物材質分析與鑒定、病害甄別與分析、修復材料與工藝等,修復技能可采用師徒制培養方式。
(三)繼續教育
文化遺產的繼續教育特指職業培訓,即在職人員通過業余時間到培訓機構進行短期學習。入職后的繼續培訓教育,是提高新入職畢業生實踐能力及解決實際問題能力的有效途徑。國家文物局在文物保護工程管理中推行的責任設計師、責任工程師和責任監理師資格管理制度,就是完善文化遺產管理體系的有效舉措。當前亟須構建我國文化遺產繼續教育的培訓體系和知識結構。
(四)文化遺產學師承制教育模式
(四)文化遺產學師承制教育模式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而言,師承制教育模式是重要的路徑和方法。如1950年成立的文化部戲曲改進局戲曲實驗學校(今中國戲曲學院),是迄今為止全國唯一一所獨立建制的培養戲曲藝術高級專門人才的大學,為傳統的師承制教育模式向現代大學教育模式的轉變進行了有益探索。目前,中國音樂學院、景德鎮學院等高校在文化遺產相關學科教學方面都已將師承制教育模式納入大學教育中,并與學歷教育實現了有機融合。
綜上,筆者認為,文化遺產學不應是對現有學科的簡單整合和重組,應是在新時代文化遺產大保護形勢下,整合所有相關學術知識結構的一門推陳出新的、重新構建的、文理融合的交叉學科。它應由文化遺產的認知、文化遺產的保存、文化遺產的管理及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傳播四大知識結構為支撐構建。同時與文化遺產學學科體系建設相適應,應構建由學歷教育、職業教育、繼續教育和師承制教育四種教育模式相結合的教育體系。
文化賦能論:物質性、制度性和習俗性文化遺產在旅游業中的開發與利用
張繼焦(中國社會科學院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所 北京 100081)
關于文化賦能論——物質性、制度性和習俗性三種文化遺產在旅游業中的開發與利用,我想講的內容包括幾個方面,第一,歷史邏輯,從文化和經濟的角度看文化遺產與文旅產業的關系;第二,理論邏輯,關于文化遺產“傳統—現代”轉型的理論——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第三,實踐邏輯,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的應用版——文化賦能論。
在此之前,我想先談談問題的提出。在文旅融合過程中,如何看待文化遺產的“傳統—現代”轉型?不僅是“中央—地方”各級政府管理者,也是歷史學、人類學、民族學等各專業學者都非常關注的問題。前些年經常能看到的觀點強調對文化遺產的生產性保護和活態傳承,在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的問題上持有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觀點。但事實上,有些“傳統”可以轉化成“現代”事物,而不是被“現代”所融合,即“傳統”與“現代”之間,不僅表現為對立或融合這種“二元對立”的關系,還存在著某種趨同、并存與聯結,如果簡單地延續傳統的“二分法”來看待文化遺產的“傳統—現代”轉型,不足以充分解釋文旅融合發展過程中的復雜問題和新現象。因此我認為,我們要換一個角度,用“四分法”來看待這一問題。
基于上述觀點,從文化和經濟的角度看,文化遺產和文旅產業關系的問題屬于歷史邏輯。改革開放以來,學界流行幾種說法:一是“文化搭臺說”,即“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二是“文化配角說”,即“經濟搭臺,文化唱戲”,表示文化只能為經濟服務,而不能做主角;三是“文化非營利說”,即文化活動是不能賺錢的;四是“文化被動說”,指文化受經濟影響而被動地發生變化。上述觀點自改革開放40多年來的演變過程,可以分為幾個階段來看。第一階段,從1980年代到2003年,“文化非營利說”占主流,考古、文博等領域學者主張對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不贊成對其進行商業化開發。第二階段,2004年中國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后,至2012年黨的十八大以前,出現了另一支以民俗學、人類學、民族學等學者為主的新興隊伍,他們既承認對傳統節日、傳統手工藝、民間習俗、傳統曲藝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原真性保護,也關注開發利用的問題,“文化非營利說”“文化配角說”和“文化被動說”受到質疑,“文化搭臺說”逐漸受到重視。第三階段,從2012年到2022年,從事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兩支原本涇渭分明的隊伍,就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達成共識,開始合力推動文旅產業融合發展,“文化搭臺說”開始占據主導地位。第四階段,2022年黨的二十大以來,出現了第三支隊伍,經濟學、管理學、社會學、政治學、哲學等非文化遺產專業的學者跨進了這一領域,以文化遺產、文旅產業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等研究內容的跨學科交流和多學科綜合研究得以展開。在此背景下,“文化搭臺說”顯得解釋力有限,“文化賦能論”應運而生。該理論強調文化對經濟的促進作用,認為文化自身具有經濟能量,并在經濟發展過程中起到資源配置的作用。比如,在各地的“文旅熱”背景下,很多人會因為《黑神話:悟空》游戲去各地打卡,這說明文化遺產能夠自我賦能,并且能量很大,而不是受經濟影響而被動賦能。
在理論邏輯方面,我于2020年提出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用以分析文化遺產的“傳統—現代”轉型。理論基礎是馬林諾夫斯基于1944年提出的“文化功能論”,此外,還綜合借鑒了拉德克里夫·布朗的“結構—功能論”、費孝通的“文化開放利用觀”、李培林的“另一只看不見的手”理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內源型發展”理論、邁克·波特的“競爭優勢”理論、皮埃爾·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從前的研究多基于古典的、靜態的理論視角,對文化遺產的本體結構進行研究,有一定參考價值,但不足以充分解釋復雜社會中文化遺產“結構—功能”的發展及變化。為此,我提出一種新古典的、動態的、用以分析文化遺產“傳統—現代”轉型的新理論:新古典“結構—功能論”,嘗試跳出本位主義的困境,換一個角度看待文化遺產的“傳統—現代”轉型。在該理論視域下,文化遺產是一種資源,應從本體結構、外在結構和自生結構三個維度對其進行分析。具體來說,我們把文化遺產放在博物館等場所進行研究的做法屬于微觀層面;隨著文旅產業不斷發展,需要將文化遺產置于城市老街、特色小鎮、傳統村落等結構環境中觀察其發展變化(中觀層面);進而探討文化遺產如何在所在城市、地區或國家等更大的場域和結構中發揮作用(宏觀層面)。
總體來看,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的研究可以分成兩個層面進行:第一個層面,在中國式現代化條件下,文化遺產是結構性遺產,可以表現出新的“結構—功能”,由此引導資源配置;另一個層面,文化遺產具有自生結構,可以通過功能轉變和結構轉型,幫助地方社會形成一定的競爭優勢和可持續發展的內在驅動力,促進內源型發展。貴州西江千戶苗寨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身處其中可以看到各種文化遺產的“傳統—現代”轉型:原來的民居變成了民宿,原來自娛自樂的舞蹈變成了面向大眾的藝術表演,并進一步形成了產業集群。獨具特色的文化遺產在地方社會發展起到了關鍵性作用,這就是一種內源型的發展。
“文化賦能論”是一種與實踐緊密結合的新理論,這也是我將要講述的實踐邏輯。我近期發表了一篇文章《文化賦能論:文化遺產賦能、文旅產業發展與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提出文化遺產是可以賦能的,是可以推動地方文旅產業或其他產業發展的,同時,文化遺產賦能并非只是單向的,文化遺產與文旅產業之間也是雙向賦能的。在我的論述中,將結構性文化遺產分為三種類型:物質性文化遺產、制度性文化遺產和習俗性文化遺產,分別具有不同的能量屬性和賦能方式。
第一,物質性文化遺產,這里指各種不可移動、可移動的文化遺產。其賦能主要有兩種方式:第一種是文化遺產保存比較完整的情況,可以直接開放,具有休閑、觀光、消費等功能,如北京故宮,頤和園等;第二種是依托古城、古鎮、古村、歷史街區等,通過配套設施整飭發展成旅游景區,如烏鎮、鼓浪嶼等。此外,還有兩種旅游利用方式也可以視為文化遺產的賦能,一種是以古鎮古街等為基礎進行擴建、新建、復建,如鳳凰古鎮、銅仁古城等;另一種則是一些仿文化遺產的旅游對象,如海口觀瀾湖馮小剛電影公社、北京古北水鎮等。需要注意的是,文化遺產賦能可能是正向的,也可能是負向的,特別是后兩種,對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需要做好評估,以避免出現口碑崩壞、經濟投入收支不平衡等風險。
第二,制度性文化遺產,主要指地方舉行的大型祭祀和節慶,已形成一定的時間、地點和活動內容等制度安排,具有一定的傳承性、地方性和民族性等特點。制度性文化遺產有兩種賦能方式,一種是大型傳統節慶活動,兼具經濟聚集性和文化集合性,如蒙古族那達慕大會、廣州迎春花市等。另一種是大型祭祀活動,具有極強的政治功能和經濟功能。賦能之一在于凝聚社會各界力量,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凝聚中華民族精神、構建和諧社會等方面發揮作用;賦能之二可以團結海內外中華兒女,成為凝聚全球華人力量、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紐帶。
第三,習俗性文化遺產,主要指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包括六類(傳統節慶被歸入制度性文化遺產)。習俗性文化遺產的賦能有幾個規律:一是傳統文化的“非遺化”與“產業化”的相互促進,推動地方形成以傳統文化遺產為主要內容的內源性競爭優勢。如冰雪習俗非遺化和冰雪文化遺產產業化相互促進、云南鶴慶銀器制作工藝非遺化和銀器產業化問題、廣西柳州螺螄粉文化非遺化和螺螄粉文化的產業化等。二是習俗性文化遺產也可以成為新質生產力。比如老字號是優秀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自身也會存在技術的革命性突破、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和產業深度轉型升級等,文化遺產賦能和文旅產業發展能夠實現雙向互促,進而形成合力,助力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建設。
學界對文化遺產的研究、開發與利用工作在人類社會漫長歷史進程中漸次展開,從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論”,到費孝通的“文化開發利用觀”;從李培林的“另一只看不見的手”,到新古典“結構—功能論”的提出,再到新近提出的“文化賦能論”,凝聚了百余年來幾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中國學者提出的“文化賦能論”,不僅為中國學界,也為世界學界貢獻了一種現代化的新理論。
文化遺產傳承與文旅產業融合發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將文化賦能論作為一種嘗試,希望文化賦能論是能夠分析文化遺產“傳統—現代”轉型的一種理論,也希望我們的探索對文化傳承與文旅產業融合發展有所助益,推動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理論創新。
文化遺產學視野下民族文物價值體系建構的思考
鄭 茜(中國民族博物館 北京 100080)
民族文物的價值,曾經一度是民族類博物館的焦點話題。這個問題部分地可以用另一個題目來代替它,那就是——民族文物怎樣定級?但最近幾年這個問題似乎被懸置起來,不再受到重視和深入討論。但這個問題依然還存在著,并且隨著文化遺產保護運動的展開,在理論上它的重要性應當更加顯著地突現出來。當然,我們也發現,如果這個問題不被民族文物的收藏單位自身提出來,它就很難成為一個研究課題,因為客觀上說,在文物保護的主流視野中,它具有邊緣性,是一個弱話題。今天在文化遺產學科建設的論題下,我們重提這個老問題,也希望它得到新的關注。
一、問題的提出:民族文物價值評判的困境民族文物價值評判存在困境嗎?如果我們用下面的方式來提出這個問題,也許能幫助大家理解:
《文物保護法》第三條規定:“……可移動文物,分為珍貴文物和一般文物; 珍貴文物分為一級文物、二級文物、三級文物。” 即,凡登記在冊的可移動文物都需要實行分級管理。但據我們了解,全國各地博物館中的民族文物,絕大多數都沒有執行這一條,也就是說沒有完成定級以及實現分級管理。
為什么民族文物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在實踐中,這個問題似乎可以倒過來追問:為什么民族文物普遍未依照《文物保護法》條款管理,卻沒有引起國家相關部門的重視和追究?——這才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
(一)“民族文物”的話語生成:從民族學標本到民族文物
上述困境的生成,實際上隱藏著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民族文物,是不是文物?它不是曾經被稱為“民族學標本”或者民族學資料嗎?
追溯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到一條基本脈絡:20世紀初,民族學、人類學傳入中國,在學科發展過程中,一些民族民俗器物被學者采集,成為科學研究的樣本,它們被稱為“標本”或“資料”;新中國成立以后,這些標本和資料完成了“民族文物”的概念轉化。
也就是說,“民族文物”概念生成于1950年代。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概念轉化?如果細致觀察,我們會發現,民族學資料或標本演變為“民族文物”的過程,是與新中國成立后“民族學博物館”演變為“民族博物館”的話語替代同頻發生的。在本質上,這一概念轉化的內在動力,來自國家建構的需求,新建立的統一多民族國家需要民族志藏品參與進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的塑造之中,這就讓學科資料與標本轉義為對于國家認同敘事的一種表征。
正是因此,這些民族學資料突破了單一的科學功能,從而涉入了中國近代以來的“文物”語境,并開啟了在“文物”價值體系里的意義尋求與價值確立。
(二)“民族文物”的概念確立
民族學標本在演變為“民族文物”的過程中,經歷了概念確立的漫長過程。在此過程中存在一個現象:由于內涵和外延跟歷史文物的交叉和糾纏,致使“民族文物”概念的邊界成為一個長期的、突出的理論困擾。
作為我國民族博物館事業的先驅,吳澤霖先生是最早把民族學標本稱作文物的人,也是我國最早對“民族文物”投入理性思考的學者。在發表于1957年的《關于少數民族文物的一點認識》一文中,他交替使用“少數民族文物”和“民族文物”兩個概念,并為“少數民族文物”下了一個寬泛的定義:“凡能反映各少數民族在生產上、生活上的基本情況的一切實物,都是少數民族文物。”
值得注意的是,在吳澤霖先生的論述中,“民族文物”與“少數民族文物”并無二致,前者只是后者的簡稱;與此同時,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吳澤霖先生所下定義并未明確指出“少數民族文物”或“民族文物”的歷史上限,這為后來關于“民族文物”的諸種爭論埋下了伏筆。
1980年代以后,隨著民族文物收藏、展覽等實踐的深入開展,學者和民族博物館工作者開始傾向對“民族文物”作出更具可操作性的定義。如宋兆麟先生提出了廣義、狹義二元說的“民族文物”概念:“廣義地說,從民族產生至今各民族所遺留下來的實物資料皆為民族文物,其中包括考古發掘品、傳世文物和近代民族正在使用的文物;狹義地說,民族文物主要指近現代各民族所使用的具有民族特點的實物資料。”雍繼榮、李學良則進一步指出:“鑒于我國民族構成和文物保護工作的實際,我們所稱的民族文物僅限于與我國55個少數民族相關的文物”。
“民族文物”概念從寬泛到窄化的過程,背后隱藏著民族文物領域操作實踐的牽引力。事實上,目前在我國大部分民族文物收藏機構中,“民族文物”的實際范疇在空間界域上與“中國55個少數民族”相對應,其時間界域則與“近現代”對應。
之所以要詳溯民族文物概念,是因為從中我們可以發現:“民族文物”確立起自身概念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跟主流歷史文物相對標的過程。也就是說,民族學標本和資料在向“民族文物”轉義以及確立其自身文物身份的過程,實際上正是用主流歷史文物的概念模型來形塑和規訓自身的過程。
(三)當民族文物價值評估被主流歷史文物的標準所覆蓋
但是,當對標主流歷史文物來確立民族文物的邊界時,它與主流歷史文物之間的價值差異并沒有完成獨立的抽繹與確立,一個當然的結果就是:民族文物的價值評判標準只能采用主流歷史文物的標準。而在實踐中,當民族文物的價值評估被主流歷史文物的價值標準所覆蓋,它自身特有的價值就難以突顯出來。
具體的問題集中體現在:在依據《文物藏品定級標準》和《近現代一級文物藏品定級標準》評估民族文物時,普遍造成民族文物的級別偏低,進而形成了全國館藏文物分級管理體系中民族文物普遍陷入邊緣化的境地。
此間,解決民族文物價值認定困境的努力,集中體現在國家文物局于2007年4月啟動的“館藏民族文物定級研究”課題。在中國博物館協會民族博物館專業委員會的努力下,集全國各地民族類博物館的實踐經驗與理論思考完成的《館藏民族文物界定、分類、定級辦法》,特別強調了文化多樣性原則,試圖依靠民族學、人類學呈現近現代民族文物獨特的價值:“絕大多數民族文物除具有其他價值之外,還突出地表現為具有民族學、人類學價值。民族學、人類學價值是文物的歷史、科學和藝術價值的具體體現。”因此,“民族文物的這種突出的民族學、人類學價值,作為文物歷史、藝術和科學的具體體現,在給民族文物制定定級標準、確定等級時應予以考慮”。
與此同時,一些民族地區的博物館也依據《文物藏品定級標準》等為本館制定相應的定級辦法,如西藏自治區博物館制定了唐卡、佛像等文物的定級辦法,貴州省博物館則制定了民族服飾鑒定定級辦法。
但由于各種原因,《館藏民族文物界定、分類、定級辦法》并未能在全國施行。近年來民族博物館種種實踐現狀表明,民族文物始終沒有擺脫被歷史文物評價體系覆蓋與遮蔽其特有價值的尷尬,一個具有普適意義的民族文物價值評估標準難以在全國實行與推廣。
二、民族文物價值觀深層構建的必要性
“民族文物”用各種方式建構自身意義體系的嘗試——概念辨析,分類定級標準的探索等等,都還停留在知識與技術操作層面,并未涉及民族文物價值體系的構建和確立,而這才是解除民族文物價值評判困境的根本道路。
回頭看,中國近代文物價值觀在確立之初,并未將民族民俗物品納入“文物”范疇。近代文物價值觀注重文物的歷史性、科學性、藝術性,從而形成了主流文物價值體系的三大指標。當民族文物在主流歷史文物價值體系中尋求自身意義時,則不得不接受這一評估標準對其獨特內涵的忽略、否定、遮蔽。所以,如果不建構起自身的價值評估體系,民族文物就難以實現自身合理的價值評估。
由此,建立一個充分表達民族文物獨特意義內涵的價值體系,是一個不能被忽視的問題。只有完成這一個關鍵性步驟,“民族文物”才能真正地實現概念自覺,關于民族文物保護政策的操作性也才能真正落地。
三、重構民族文物價值體系的可能路徑
今天提出民族文物價值體系的重構問題,并且我們認為它具備一定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是因為“文化遺產”觀念帶來的契機。我們看到,“文化遺產”觀念已經帶來了對中國傳統“文物”觀念的沖擊,已經促使文博領域一系列理論與實踐都實現了重大調整。重構民族文物價值體系的現實可能性,正是來源于“文化遺產”時代所提供的觀念背景與新的闡釋能力,來源于民族文物領域在接納“文化遺產”觀念時所作的必要調整、界定和對自身價值的重新發現。
(一)“主位視角”——深層闡釋民族文物價值內涵的路徑之一
在當代文化遺產保護的全球實踐中,“主位視角”以尊重文化傳承的主體性以及促成認識與實踐相統一而成為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原則。從“主位視角”出發,可以對民族文物進行潛在意義系統的深層闡釋。這是因為——自從近代“文物”價值觀念形成以來,在我國占據主流地位的文物鑒定原則,是圍繞“物”的本體展開的,主要依據于物的本體所呈現出來的一系列顯性特征,諸如形制、質地、品相、年代、工藝等因素,這些因素具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皆可憑借技術手段加以鑒定;而物之不能依靠技術方式加以鑒定的一系列深層秉賦,如潛在意義系統,則在價值鑒定過程中被相對忽略。
而對于民族文物而言,由于其外部形態與物理特征通常難以呈現其價值內涵,因此需要以文化主體為主位的解釋系統,才能顯示出其價值全貌。這一種與古代歷史文物不同的價值評估路徑,具有一種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所以,引入“文化遺產”核心理念之一的“主位視角觀念”,確立起不同民族文化的主體間性,嘗試構建以人為主位的解釋系統以及闡釋能力的外部供給,是揭示民族文物的一系列潛在意義價值,從而對民族文物價值內涵進行深層闡釋的重要路徑。
(二)“整體觀念”——深層闡釋民族文物價值內涵的路徑之二
強調整體地、關聯地、生態地對待文化遺產,是文化遺產時代的另一個重要原則。
“整體觀念”意味著對民族文物的價值理解,需要闡釋能力的外部供給——通過與外部關系的鏈接以及與人的意義聯系加以揭示,從器物的原生環境出發,去理解認識這些物品的社會語境與文化內涵。整體觀念提供了一個從根本上調整民族文物價值闡釋結構的思路,也就是從關注物的本體形態和功能轉移到關注其在社會生活中的情境意義,關注其與社會文化語境之間的聯系,關注其背后所代表和反映的社會文化特質。
(三)民族文物“三層次”意義解釋系統
我們可以看到,“主位視角”與“整體觀念”,一個從內在,一個從外部,共同形成一個完整的民族文物解釋系統,這就是:首先認識文物本體形態,包括質地、結構、形制、工藝、年代等;其次認識文物在自身文化系統中的價值意義;最后認識文物在社會生活中與其他社會文化語境間的關系——三個層次互為作用,構建起一個以不同民族自身社會歷史文化為主體背景、以文化間相互關系為價值坐標的文物價值評估體系(圖1)。
總之,通過建立起民族文物價值判斷中的民族文化主體性視野,以及樹立起文化理解的整體性觀念,還原出民族文物在其自身社會歷史環境中的情境意義,釋放出民族文物與外部文化語境的關聯價值,從而呈現民族文物在主流文物價值評判體系中被隱藏和被遮蔽的價值內涵,最終確立起民族文物價值評估指數,這是民族文物實現其價值自覺的主要觀念路徑。
四、民族文物價值評估指標與我國當前主流文物價值維度的整合
顯然,上述價值評估還應當實現跟我國當前主流文物價值評估體系的有效整合,嘗試構建一套既跟我國當前通行的文物價值評估方式相兼容、具有切實可操作性的,又能充分體現不同民族自身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凸顯民族文物深層意義系統的文物價值評判體系。
也就是說,尊重我國近代以來所形成的“文物”固有價值體系三維度,即歷史性、科學性、藝術性,實現民族文物價值體系與此三維度的有效整合,這是民族文物價值體系構建最終實現可操作性實踐目標的重要步驟——
基于“歷史性”維度,通過引入人類文化遺產的“主位視角”與“整體觀念”,建立起民族文物價值判斷中的民族文化主體性視野,釋放和還原出民族文物在其自身社會歷史環境中的情境意義,并經由與不同文化語境的關聯價值的外部闡釋,從而確立起民族文物的歷史價值評估指數。
基于“科學性”維度,通過呈現民族文物作為民族學/人類學研究對象的標本與資料意義,以及與歷史學、考古學、社會學等相關學科研究的參考意義,確立起民族文物的科學價值評估指數。
基于“藝術性”維度,通過民族文物獨特的審美個性所滿足人類一般性藝術鑒賞原則的強度,確立起民族文物的藝術價值評估指數。
總之,在與我國目前通行的文物價值評估標準相整合的基礎上,形成一套充分體現民族文物獨特價值內涵、具有切實可操作性的文物價值評估指標,這將為我國民族文物分類定級與一系列具體實踐提供科學的理論依據,促使我國館藏民族文物發揮出更加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