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衛·哈維深入剖析了資本主義帶來的各種空間問題。在其思想發展歷程中,哈維逐漸形成了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方法和元理論,并將其運用于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內在機制的分析和批判。在資本主義危機與“時空修復”“不平衡地理發展”“新帝國主義”與剝奪性積累等多個維度的考察中,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矛盾性、不平衡性和剝奪性顯露出來。在對現存的資本空間進行批判的基礎之上,哈維試圖以樂觀主義的態度探索辯證的時空烏托邦理想。然而,其思想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這要求我們不僅要拾取其思想中富有活力的部分,同時也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則,對哈維的空間批判和空間解放思想保持辯證的分析態度。
[關鍵詞]大衛·哈維;空間批判;內在矛盾;時空修復;歷史地理唯物主義
[中圖分類號]B561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071(2025)01-0034-09
大衛·哈維(DavidHarvey)是當代西方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他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深入剖析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發展的內在病癥,積極推動人文地理學的發展,向資本主義發起尖銳批判的同時,也為空間哲學的研究打開了新的可能性。深入哈維的空間地理學思想,我們將看到資本主義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獲得了全新的空間表達。
一、方法的轉變:從邏輯實證主義到歷史地理唯物主義
大衛·哈維早期主攻地理學,并以邏輯實證主義為方法寫作了《地理學中的解釋》一書。但在這之后,他很快意識到邏輯實證主義對價值的排斥,并認為這種純粹中立的科學方法存在很大的局限性。隨著人文地理學的興起,哈維越來越認識到社會條件和社會關系對空間產生的影響,這為他走向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奠定了基礎。之后通過閱讀《資本論》,他逐漸走上了空間維度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道路。通過為馬克思主義增加空間視角,他摸索出了適應當代空間地理學特征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historical-geographicalmaterialism),實現了時間和空間、事件和價值的統一。
20世紀50至60年代,受到實證主義的影響,西方地理學界在研究方法上掀起了建模計算和數量分析的熱潮,雖然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更加能夠體現地理學的科學性和準確性,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為了彌合傳統地理學的弱點與新的數量分析方法的缺陷,哈維于1969年出版了《地理學中的解釋》一書。在《地理學中的解釋》中,哈維主要對地理學中解釋的意義、一般性問題、理論、定律、模型、模型語言、描述模型和解釋模型等做了系統闡述??梢钥吹?,雖然哈維在書中對極端的邏輯實證主義進行了批判,但在方法論上依然是邏輯實證主義的。在此書的開篇,哈維就對哲學和方法論做了區分,認為“前者關心的是理論思索和價值判斷,以及什么值得和什么不值得的內心質疑。后者主要關心解釋的邏輯,和保證我們的論證是嚴格的,推論是合理的,以及我們的方法內在聯系是前后一貫的”[1]13。哈維明確指出這本書的重點是方法論,而不是哲學。但他仍在書中提及哲學對于地理學必不可少,并在書的最后指出一系列方法論無法解釋的哲學問題,提出在理論創新的基礎上建立新的地理哲學[1]581-582,這為他之后幾十年發展出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埋下了伏筆。
四年之后,哈維的《社會正義與城市》一書出版,此書代表著他正式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哈維在此書的導論中表明要探索在《地理學中的解釋》中故意忽略的哲學問題,并指出借助了馬克思的哲學。他認為,只有馬克思破解了以往各種各樣的二元論,以實踐消解了事實和價值之間的鴻溝[2]14-15。在此書中,他試圖把價值理性引入科學,探討在城市規劃中如何使空間和地理學原則體現社會正義和價值關懷。他認為空間不是自在的和絕對的,而是在社會關系和社會現實影響下被生產出來的,哈維十分重視社會和政治因素對地理學產生的影響,這一影響使地理學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倫理道德問題。在《資本的限度》中,哈維強調了整體的、辯證的方法的重要性,他指出:“《限度》試圖在馬克思的論述的總體框架中以整體主義的和辯證的方法,而不是分割的和分析的方法來把資本積累的金融方面(時間性)與地理方面(全球性和空間性)整合起來?!保?]4-5哈維試圖以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來分析資本的危機及其限度,并在其中展現他獨有的空間視角,從而實現了空間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里程碑式融合。而在《資本的城市化》的序言中,哈維直接表達了“歷史唯物主義必須更新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4]xii,他認為包括馬克思本人在內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只將研究目標局限于時間和歷史維度,關注社會形態的歷史轉型,而忽視了空間和地理,而這一補白的工作必須由地理學家來完成。在之后的《希望的空間》《新自由主義簡史》和《新帝國主義》等著作中,哈維始終沒有放棄他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正是通過這一哲學,他深入到了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政治經濟學根基之中,從而能夠揭示資本主義城市化過程中的多重問題、不平衡的地理發展狀況,以及全球化過程中資本主義空間生產模式彌散和滲透進其他空間的政治經濟學緣由。
在大衛·哈維的整個哲學道路中,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一直是貫穿其中的主要線索,這不僅是其對空間哲學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探索成果,也是其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最新表現的武器和方法。總的來說,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研究方法具有三個方面的特征。一是時間與空間、歷史與地理相結合。哈維在聚焦于社會歷史形態更迭和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研究的歷史唯物主義中試圖擴展出空間分析維度,時間和空間作為基本的存在方式,應當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二是主張以馬克思的實踐觀點來彌合二元論的鴻溝,強調實踐的觀點和辯證的態度。哈維認為,馬克思真正扭轉了文藝復興以來彌散在西方哲學中的二元論傾向,使事實和價值之間的鴻溝被消解,因為馬克思主義的倫理學是建立在實踐基礎之上的經驗的價值判斷[2]14-15。在對馬克思主義實踐立場的強調基礎上,哈維完成了城市化過程中社會正義問題的探討,實踐觀點是哈維探索空間哲學和進行現實的空間批判的基本觀念。除此之外,辯證思維也一直潛藏在哈維對空間三元辯證法的理解、對社會基本要素的辯證關系、對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及其危機轉移和對辯證的烏托邦理想的探討中。三是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元理論始終沒有脫離現實,這一方法和理論被運用到哈維的資本主義空間批判歷程中。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并不只是一種元理論的抽象思辨,而是為其揭示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性,并進行資本主義空間批判的目的服務。這也是其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和辯證觀點的影響而必然走上的現實道路。哈維見證了20世紀下半葉資本主義向新自由主義和新帝國主義的發展,面對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不斷激化及其“時空修復”策略所導致的一系列不同樣態的危機,他以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理論和方法進行了深入考察和價值評判。
簡而言之,哈維敏銳地觀察到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城市危機和空間問題,并不斷地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吸取資源,將空間的研究擴展到更為宏大的社會歷史研究中,將邏輯實證主義的研究升華為更加富有人文關懷和激進色彩的資本主義批判和社會正義問題研究。從哈維不同時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研究方法逐漸從邏輯實證主義轉向了歷史地理唯物主義,這一理論和方法產生于并不斷地被再次運用于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和空間擴張機制。
二、批判的展開: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及其空間批判
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影響下,哈維并不贊同過度放大空間的作用,他認為在空間問題背后更為根本的是其他社會因素帶來的影響。于是,哈維致力于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和地理擴張的發生機制和內在動力。也正因此,哈維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資本主義。在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和地理擴張過程中,充滿了危機和矛盾、不平衡和非正義。從空間的角度切入,哈維提出了“時空修復”策略、不平衡地理發展和新帝國主義等重要的空間理論,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不可調和,為資本主義空間批判提供了理論支持。
(一)資本主義空間批判的現實背景
自地理大發現時代開始,資產階級就在殖民和貿易中推動著世界市場的建立,對改變全球空間政治格局和人類空間體驗起到了重要作用。正如馬克思所說:“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正像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保?]36在馬克思那里,資本主義所推動的主導和從屬、中心和邊緣的二元對立空間格局就已經被揭示出來。正是在這一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空間擴張和地理形態變遷中,危機不斷升級,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不斷地以空間的形式爆發出來。與此同時,空間作為人的存在方式正以一種異化傾向不斷地將人拋擲于虛無之境。
20世紀60至70年代,隨著資本主義主導下的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不斷發展,中心與邊緣之間的對立沖突使空間問題不斷升級。由資本和權力所左右的城市規劃和社會變遷以資本增殖為目的,從而使貧富兩極分化得到了空間性的表達。國家通過財政補貼影響空間規劃,形成商業、信息和服務中心,富人被吸引而來,窮人卻被趕到城市邊緣。人們一方面被都市豪華、富足的景觀所包裹,另一方面又在另一端親眼見證著惡劣而破敗的生活環境帶來的一系列生存問題。與此同時,伴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資本主義的空間擴張和地理不平衡發展趨勢越來越演變為全球范圍內的現象,大都市發展出的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模式被復刻到了全球化過程中的資本主義和非資本主義之間。城鄉之間的不平衡發展、城市的興衰榮辱和國家間的和平與沖突似乎都在無形中被資本和權力的發展所左右。
與此同時,伴隨著科學技術尤其是信息通訊技術和交通運輸業的發展,以及福特主義向后福特主義生產模式轉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得更加彈性靈活,人們的時空體驗也在無形中受到影響。生產場所不再是封閉的,而是蔓延到整個社會,都市社會生活的各個環節都被納入到資本增殖體系之中,社會生活越來越陷落到流動性的平滑網絡之中,舊的空間界限不斷崩潰,新的空間景觀不斷生成。人們越來越感覺到空間的距離被縮短,信息的傳遞被加速,時空的重新體驗在使人感到便捷的同時,也給人帶來了急促和空虛之感,一切都變得易變和短暫。在時間加速和空間障礙消除的趨勢下,人們仿佛感受到時空正在內在地崩塌,哈維將這種時空體驗稱為“時空壓縮”。他寫道:“資本主義的歷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時又克服了空間上的各種障礙,以至世界有時顯得是內在地朝著我們崩潰了?!保?]300這一時空體驗影響了后現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藝術和美學的發展,也使人意識到時空體驗的變化正在無形中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
當資本主義的發展與空間不平衡發展和時空體驗變化同時顯現時,空間理論家們逐漸意識到運用馬克思主義對空間問題做出理論回應的重要性。哈維正是其中一員,他意識到馬克思資本批判的深刻性,并發現其思想中潛藏著空間性的思考。在哈維的空間思想中,眼前所有的空間問題歸根結底是社會性的問題,而這一社會性的問題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歸根結底是資本主義的問題。因此,在進行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元理論創新時,哈維一直堅持將矛頭指向資本主義。他的空間理論不僅展現了資本主義危機、“時空修復”策略、不平衡地理發展之間的內在關系,而且在三者的關系中突顯出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不可調和,為資本丈量了限度。最終,在復雜的資本主義現實中,他試圖以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方法闡明資本和領土的雙重邏輯對空間生產和地理重組所起的關鍵作用。
(二)資本主義危機與“時空修復”策略
資本主義在其內部矛盾不斷激化的情況下為什么沒有走向崩潰?這對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來說是一個亟待做出回應的時代之問。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依靠空間生產使其在危機中得以幸存。哈維則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基礎之上進一步提出了“時空修復”理論。
哈維在《新帝國主義》中正式解釋了“修復”的兩層含義。一層是原初意義上的修復,即“整個資本的其中某一部分在一個相對比較長的時期內(取決于其經濟和物理壽命),以某種物理形式被完全固定在國土之中和國土之上”[7]94,換句話說,這是一種通過對固定資產和景觀設施的長期投資來吸納過剩資本的方式,比如對空間的開發和重新規劃、對基礎設施建設的投資等。另一層是隱喻的修復,即“通過時間延遲和地理擴張解決資本主義危機的特殊方法”[7]94。第二層含義具有更抽象的哲學內涵,資本通過對時間和空間關系的利用使自身得以幸存。
對于哈維“時空修復”策略的內涵,我們可以借助于《資本的限度》中的資本循環和資本主義危機來進行理解。一方面,哈維根據馬克思的《資本論》提出了資本的三級循環理論。第一級的過剩危機無法解除,就只能通過向固定資本和基礎設施等進行投資來轉嫁矛盾,當第二級循環中也無法吸收過剩資本時,繼續通過向第三級循環中的科技、教育、醫療等長期項目轉移資本,緩解危機,第二級和第三級循環體現了時間和空間對資本過剩危機的修復作用,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克服過度積累帶來的危機。
另一方面,哈維將資本主義危機分為從“普遍性(例如利潤率的下降)到時間性(金融危機),再到空間性(不平均的地理發展和地緣政治)”[3]18三塊,這三塊危機也體現了“時空修復”策略對于緩解資本過剩危機的暫時性。資本的本性決定了資本主義必然會遭遇利潤率下降、資本過剩的普遍性危機。為了緩解危機,資本主義選取了時間修復的方式,以信用體系來調節資本主義的一切不平衡,但這種調節能力并不是一勞永逸的,它只是將矛盾轉移,它使金融與貨幣之間產生了根本性的對立,繼而造成了金融恐慌和通貨膨脹等時間性危機。當時間維度的修復也無法緩解危機時,就必須找到新的形式來吸收過剩資本,于是資本主義再一次找到了臨時方案——“空間修復”,即通過地理擴張和地理重組的方式使過剩資本重新被吸收。哈維強調了通訊和交通運輸業對“空間修復”的重要意義,通過對交通運輸和通信網絡進行投資,既吸收了一定的過剩資本,又使資本周轉的時間大大縮短,加速了資本的循環,同時還改善了公共基礎設施,改變了空間的面貌。但更進一步可以發現,“空間修復”也并非一勞永逸,在空間擴張和地理重組過程中,不平衡的地理發展與地緣政治問題隨之產生。
總之,當資本主義因為資本過度積累而出現經濟危機時,資本和權力就會在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采取措施推遲危機的爆發。但這種“時空修復”策略歸根結底只是暫時性策略,它將危機轉移到了更大的范圍內,使不平衡的地理發展得以突顯,也暴露出了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不可調和。
(三)不平衡的地理發展
資本的過度積累所引起的危機在空間上往往表現為不平衡的地理發展狀況,這不僅導致了中心和邊緣之間的空間二元對立關系,而且也使空間遭遇了界限不斷被打破又重建的矛盾發展狀況。
在《新帝國主義》中,哈維認為,不同地區間自然資源稟賦的不同會帶來地理環境的非均衡性發展,但更重要的是財富和權力本身導致的非對稱交換。人類的經濟和政治活動才是導致不同區域發展不平衡的關鍵因素[7]28。這一想法早在《資本的限度》對資本主義危機、“時空修復”和不平衡地理發展的內在聯系的顯現中已經有所體現。哈維分析了資本過度積累帶來的普遍性危機、時間性的金融危機和空間性的不平衡地理發展和地緣政治,并著重闡發了資本主義如何通過“空間修復”緩解和推遲危機的爆發,這種方式在為資本解決過剩危機的同時,也帶來了空間和地理的不平衡發展。“時空修復”這一內在的過程在當下的資本主義世界是伴隨著新自由主義一起發展的。新自由主義不僅帶來了更大的貧富兩極分化,而且在空間維度引起了更加尖銳的城市與鄉村、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中心與邊緣的兩極對立。
不平衡的地理發展同樣帶來了新的危機,制造了新的空間壁壘。因為如果要用時間來克服空間,剩余價值就必須在一定的地理范圍內被生產和實現,這就會導致封閉性區域的形成,為了保持區域內資本積累的穩定性,區域內會形成一套自己的價值規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物質生活水平和制度安排等。這就導致了新的空間壁壘,違背了資本主義的普遍主義原則。為了打破空間壁壘帶來的新問題,資本就必須不斷地重新塑造新的空間,不斷地打破和重塑不平衡的地理景觀。因此就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一方面,空間壁壘和區域性的區分必須被拆毀。可是達到這個目的所用的手段要求生產出新的地理差異,從而形成了有待克服的新的空間壁壘”[3]638。
不平衡地理發展是哈維用來批判新帝國主義的關鍵詞之一,新帝國主義的資本積累既依賴于不平衡的空間差異,又受制于其帶來的空間壁壘,而要不斷創造出新的空間規模和差異。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資本主義將其內在矛盾不斷擴大到全球范圍。事實已經證明,資本主義總是通過制造新的矛盾來克服舊的矛盾,其內部矛盾是不可調和的。
(四)新帝國主義與剝奪性積累
2000年之后,哈維開始研究“新帝國主義”,哈維將對新帝國主義的分析重點放在美國,并將其定義為“國家和帝國的政治”與“資本積累在時空中的分子化過程”的矛盾結合。之后,哈維又將其延伸為領土邏輯和資本邏輯。兩種邏輯既相互競爭,彼此掣肘,又相互依賴,利益交織,兩者共同構成了新帝國主義的政治圖景[7]24-31。
哈維認為,非均衡性地理環境正是這兩種邏輯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他認為帝國主義正是通過開拓非均衡性地理環境來積累資本。另一方面,哈維指出國家也在維持這種非對稱性關系時發揮了作用?!白鳛橐环N政治實體和國民團體,國家能夠最好地協調這些進程。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么這個國家將有可能會損失其財富和權力?!保?]28可見,新帝國主義正是在這兩種邏輯的共同作用下,以一個接一個的“時空修復”轉移危機,吸收剩余資本,從而構造了非均衡性的地理發展圖景。
哈維認為,新帝國主義進行的資本積累是一種剝奪性積累,它是在資本和權力作為優勢力量的外部強制之下實現的。信貸體系和金融資本已經成為剝奪和投機的重要手段,并且受到國家權力的支持。哈維列舉了1973年以來的金融化浪潮中的投機性和掠奪性行為:“股票促銷、龐氏騙局(ponzischeme)、由通貨膨脹而導致的整體資產的破壞、由合并和兼并所帶來的資產剝離、債務責任水平的提高,使得大眾甚至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大眾都陷入用勞役償還債務的境地,以及公司詐騙、利用信貸和股票而進行資產剝奪(通過股市崩盤和公司倒閉來劫掠養老基金并使其徹底毀滅)——所有這些就是當前資本主義的核心特征?!保?]119此外,產品的專利權和許可權被用來對付大眾、全球自然資源損耗進一步加重、文化創新領域的商品化對大眾創造力的剝奪、公共資產的公司化或私有化也都體現著資本積累的剝奪性。哈維認為資本主義已經將掠奪和欺詐行為融入其自身的固有屬性之中。
領土邏輯和資本邏輯雙線并行,推動著新帝國主義在全球范圍內拓展其空間政治圖景。新帝國主義采取“時空修復”策略,以此來轉移矛盾,實現剝奪性積累,同時造成不平衡的地理發展,剝奪性積累實現的資本將進一步用來擴大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循環往復,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無法在根本上被克服。哈維對資本主義的空間批判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方法之下依然回到了對資本主義本身的批判上。
三、辯證烏托邦理想的樂觀展望
除了以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批判性探究資本主義的最新發展,揭示資本主義“時空修復”策略、不平衡地理發展結果和剝奪性積累的資本積累實質,哈維也試圖思索空間解放的可能性。他對自由和解放的空間性反思主要體現在《希望的空間》之中。在這本書中,哈維試圖以“辯證的烏托邦理想”克服傳統烏托邦的缺陷,以實現空間維度的自由和解放。
(一)對空間形式的烏托邦和過程烏托邦的批判
21世紀來臨之時,西方左翼學界仍彌散著一種悲觀主義的氛圍,反對資本主義的斗爭在理論和實踐中使人感到失望。而這時的哈維依然選擇以一種樂觀的態度思索烏托邦理想的實現,他曾寫道:“無論如何,烏托邦夢想不會完全消失。它們會作為我們欲望的隱蔽能指而無處不在?!保?]190正是這樣的信念促使哈維完成了《希望的空間》一書。此時的哈維已經在資本的危機及其轉移規律中深刻洞悉了資本的實質和命運,他不僅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批判,而且對過去的一些解放構想進行了時空性的表達和反思,并批判了它們的片面性和虛假性。在這些批判的基礎上,哈維才最終提出了他的辯證烏托邦理想。
在烏托邦政治學的構想中最著名的莫過于托馬斯·莫爾(St.ThomasMore)的《烏托邦》。哈維認為,莫爾的烏托邦是一座和諧完美但封閉靜止的孤島,這座孤島以空間維度的秩序想象遮蔽了社會歷史的過程性,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貨幣、私有制和雇傭勞動全部被排除在外,取而代之的是穩定、和諧、快樂的社會秩序。哈維把所有與之類似的烏托邦稱為“空間形態的烏托邦”[8]155-156。在空間形態的烏托邦成為現實的過程中,烏托邦建構方案已經演變為一種非批判的資本逐利和安撫人心的手段,從解放圖景演變為對資本和權力統治的順從。資本主義通過建構一個又一個看似完美和諧的片段式空間,使人在壓抑疲倦的生活中獲得暫時性的慰藉。哈維列舉了迪士尼樂園和大型購物中心的例子,它們作為一個快樂和諧、與世隔絕的娛樂和消費空間,實則是資本用來激起人們的消費欲望以獲得商業成功,并以短暫而極致的快樂消解人的批判意識的手段[8]159-163。哈維認為,造成空間形態的烏托邦失敗的原因在于被動員起來實現空間烏托邦的社會過程[8]168。在建構空間烏托邦的過程中,社會歷史過程中形成的秩序和條件使其變得不純粹,空間的烏托邦忽略了社會歷史維度的限制,必然無法從總體上帶來解放。進一步來說,這些空間形態的烏托邦并不是在與之相適應的經濟基礎之上形成的,而是被資本主義以泡沫的虛幻方式建構的理想世界。
在空間形態的烏托邦之后,哈維又將目光轉向了過程問題,他批判了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描述的自由市場的經濟發展過程以及新自由主義時期的資本主義發展狀況,認為它是一種已經實現的失敗的過程烏托邦,自由市場激起了個人的貪婪、欲望和創造力等,以實現整體的社會利益,但這種過程烏托邦最終會被空間化的方式所破壞,因為任何過程烏托邦都必然要求其停在某處以構筑自身的空間形式,自由市場的過程烏托邦所構筑的空間則呈現為不平衡的地理發展面貌以及不斷地對空間的摧毀和重組,新自由主義帶來的是貧富的兩極分化以及空間上的不平衡發展,“嵌入在市場過程的烏托邦理想中的循環和累積的因果關系使得財富和權力在地理差異上越來越大,而并不是朝著同質性和平等性逐步發展”[8]172。資本的循環和積累需要必然導致空間結構上的不平衡,因此,自由市場所塑造的過程的烏托邦必然在空間形成過程中遭遇失敗。
(二)辯證時空烏托邦的方案構想
在《希望的空間》第四部分,哈維試圖給出一個替代性的方案。他從人類自身的潛能、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角度指明人類建筑師的潛能與限制,并在此基礎上對人類建筑師如何在反叛政治實踐的每個“劇場”中采取開放性和冒險性的行動進行了討論。
首先,哈維以建筑師和蜜蜂的例子表明作為人類的建筑師相比于蜜蜂更加具有喚醒自身沉睡潛能的能力。人類作為類存在物,像其他物種一樣被賦予了某種特殊能力,使我們能夠在改變世界的同時也改變自身。我們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語言、知識和歷史經驗,我們能夠自我反思,能夠制造各種工具延長我們的四肢,增強我們的感官能力,我們能夠使我們的文化、科技、經濟、社會和政治在適應類存在物和外在環境的基礎上發展起來。我們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顛覆性的變革能力,我們既能制定規則,也能破壞規則。哈維認為作為精明的建筑師,并不是把自己塑造成上帝一般的最終立法者,而是要努力地在各種隨機事件中做出對未來進化有幫助的政治和社會選擇,而達成此目標的關鍵就在于如何重組我們的全部技能[8]195-208。
其次,哈維指出,相比于蜜蜂,人類建筑師所做的選擇不僅要對人類自身負責,還要對外部自然負責。哈維不贊同將這兩者片面地放在相互沖突和碰撞的位置上,而是接受了“生命之網”[8]214的比喻。我們正處在影響我們并被我們影響的生生不息的生活之流中,我們與我們所處的環境之間互相交織,共同構筑了這張生命之網,我們需要謹慎思考如何在這張網中既保護環境又有所作為。哈維進一步指出:“許多開始屬于非階級的問題到最后卻具有了強烈的階級內容”[8]217,比如非洲貧窮國家或地區的人容易感染艾滋病。所以,必須要建立以工人階級、窮人、邊緣人等為領導的預防和降低風險、恢復和控制資源的階級規劃,并由此構建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等社會領域的替代性方案,必須建立階級聯盟使環境問題和社會問題在政治規劃和政治行動中同時受到重視。
最后,哈維考察了7個具有特定時空規模的反叛行動的“劇場”,并要求每個人在資本主義的不平衡地理發展所帶來的差異情境中做“行動中的反叛建筑師”,努力為未來的社會生活打開可能性的空間。哈維認為,7個“劇場”作為整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須互相支持,公開對話,否則“劇場”的前進就會受到阻礙[8]229。與此同時,“反叛的建筑師”將面臨各種不確定性因素帶來的風險,因為社會和生態秩序是開放性和異質性的,這意味著我們始終要在動態的、偶然性的世界中去進行冒險性的嘗試,但哈維積極地強調歷史主體的能動性和開辟新空間的勇氣。在無法提前設定一條完美的靜止不變的正確道路之時,思想上的勇氣和切實的行動是必要的,在這種敢于冒險和試錯的精神中,正確的道路將一步一步在我們腳下展開。
哈維試圖從資本主義內部空間的矛盾出發,整合多元要素,創造多樣性的差異空間,擺脫資本主義創造的單一模式,探索多元替代性的政治方案。他繼續遵循了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研究思路,以辯證法對人的能力和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考察,展現出個人與集體、社會與自然、時間與空間、潛能與現實之間的辯證關系,將希望的空間建基于資本主義危機在其內部封閉空間中撕開的裂縫之上,建基于生命之網中涌流的人的創造意志之中,在辯證統一的過程中,尋找重構時空烏托邦的潛能和機遇。
(三)對批判和建構的評析
從實證主義的地理學向馬克思主義地理學的轉向開始,哈維就一直致力于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原則引入其地理學思想中,以建立一種人民的、大眾的地理學。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方法論構想確實使學者們在馬克思主義的視域中看到了空間地理學視角的重要性,因此在學界引起了褒貶不一的討論。在對當代資本主義運行的內在機制進行分析時,哈維以其獨特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視角和方法對資本的限度、危機和時空修復策略等進行分析,為我們思考資本主義何以幸存打開了新的思路,他對資本在城市化和全球化進程中進行的空間生產、破壞和重組的分析和對不平衡地理發展趨勢的揭示,充分表明了資本的破壞性、矛盾性和剝奪性,為空間維度的資本主義批判和可能性空間的探索提供了新的理論框架。總體而言,哈維始終堅持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和地理擴張內在機制的批判,他在馬克思主義空間地理學領域的開拓為我們打開了資本批判和解放道路探索的更多可能性。
但同時,在對哈維的資本主義空間批判進行探索的過程中,其思想中的局限性也顯露出來。首先,當哈維運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研究方法對資本主義進行空間批判時,他的研究路徑卻逐漸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當他尋求資本建構的空間形式背后的社會因素的影響時,他忽視了地理空間中的內在矛盾和不平衡發展的本質在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9]375。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運動發展雖然在哈維的“時空修復”和資本的限度理論中不斷顯現,但受到空間視角的制約,哈維最終沒有回到物質生產這一基礎領域。所以我們在探索哈維的“時空修復”“不平衡地理發展”“新帝國主義”等理論揭示出的資本空間的內在矛盾時,必須意識到空間形式的矛盾歸根結底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結果,是這一基本矛盾在空間中的表達。
其次,在探索可能性的空間過程中,哈維同樣存在建構無力的問題,這與他堅持烏托邦構想存在很大關系。哈維雖然闡明了現存社會中的矛盾沖突、人自身的創造意志和潛能,強調了辯證建構時空烏托邦的思維路徑,但難免徘徊在理論構想層面,對政治變革的現實可能性缺乏更加具體的探討,并且因為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在根源上失去了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探索,因而在重建希望的空間時缺少了現實的力量來源,這導致其設想的辯證的時空烏托邦更像是一種呼吁式的美好政治構想。但不可否認,正如哈維所強調的,樂觀地建構辯證的烏托邦理想總好過畏縮在消極、壓抑、異化的資本主義退步烏托邦之中。
簡而言之,大衛·哈維對資本主義的空間分析和批判擴展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維度。在哈維的理論中,“時空修復”策略揭示了當代資本主義得以幸存的內在根源,不平衡地理發展成為空間修復的必然結果,而最終這一空間發展趨勢在新帝國主義時期是資本和領土兩種邏輯共同影響的結果。哈維批判了“時空修復”策略帶來的不平衡地理發展,以及城市化過程中的非正義現象,或者更進一步,他批判了資本積累過程的剝奪性,以及資本主義危機在時間和空間中的轉移與爆發所體現的內部矛盾的不可調和。雖然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仍然存在缺陷,在對辯證時空烏托邦的展望中也顯得建構不足,但不可否認,他對資本主義空間的分析和批判為我們提供了看待新自由主義時期資本主義空間發展的理論路徑,對辯證時空烏托邦理想的探討也為人的潛能和限制、人與環境的和諧相處提供了有益反思??傊覀儜撧q證地看待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和資本主義空間批判思想,挖掘其思想中富有活力和意義的部分,同時堅定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則,在與哈維的時代際會中碰撞出新的理論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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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甘瀾)
(校對:木子)
[收稿日期]2024-08-22
[作者簡介]趙夢迪,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