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語文教本

現在中學里的語文教本，白話文言兼收；就材料說，從現在人的隨筆小說以至經史子集，幾乎無所不包。這個風氣在民國十一二年間開始，到現在二十年，一直繼承下來。當時白話文運動迅速展開，大家認為白話與古文一樣，有在課內研讀的必要；于是白話取得了編入教本的資格。至于無所不包，那是把“舉例”的意思推廣到極端的辦法。譬如說，桌子上放著幾十樣好菜，教本就從每樣里夾一筷子，舀一調羹，教你都嘗一點兒。這種編輯方法并不是絕無可商之處的。前一篇彭端淑的《為學》，后一篇朱自清的《背影》，前一篇孟子的《魚我所欲也》，后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無論就情趣上文字上看，顯得多么不調和。不調和還沒有什么，最討厭的是讀過一篇讀下一篇，得準備另一副心思。心思時常轉換，印入就難得深切。再說經史百家都來一點，因受時代的限制，無論編輯人怎樣嚴守“切合現代生活”的標準，總不免選入一些篇章讓青年們覺得格格不入。例如墨子的《非攻》，王粲的《登樓賦》，韓愈的《原毀》，歐陽修的《朋黨論》，這些東西并沒有什么深文大義，青年們也很容易了解；可是只認為古人說過的一番話，要沉浸其中，心領神會，就未必能辦到。如果這類篇章所占成分不少，那么，原來的每樣都嘗一點兒的好意反而得了每樣都只是淺嘗的劣果。但是人總喜歡在走熟了的路上走，二十年來，教本出了不知多少種，都繼承著十一二年間的規模，并無改革。

然而改革的議論也并不是沒有。有人主張把現代白話跟文言分開來教，作為兩種課程，使用兩種教本。他們以為現代白話雖然不少承襲文言的地方，二者并非截然無關的兩個系統，但現代白話跟普通文言的差異，比起普通文言跟古文的差異來還多得多。無論普通文言或荒遠的古文，不問在寫作的當時上口不上口，在現今看，總之可以包括成一大類，叫作古文；而現代白話是現代上口的語言，又成一類。這兩類在理法上差異很多，在表達上也大不一樣，要分開來學習才可以精熟；不然就夾七夾八，難免糊涂。兩相比較當然是需要的，但是須待分頭弄清楚了才能比較。開頭就混合在一起，不分辨什么是什么，比較也只是徒勞。這個主張著眼在學習的精熟，見到白話文言混合學習，結果兩樣都不易精熟，就想法改革。效果如何雖還不得而知，值得試辦卻是無疑的。

語文教本的選材，也有人主張須在內容跟形式兩方面找出些條件來做取舍的標準。內容方面，大概可以憑背景的親近不親近，需要的迫切不迫切，頭緒的簡明不簡明這些條件；形式方面，大概可以憑需要的迫切不迫切，結構的普通不普通，規律的簡單不簡單這些條件。這就跟每樣都嘗一點兒的辦法不一樣；每樣都嘗一點兒的辦法是只問好菜，這個辦法卻顧到吃的人的脾胃，顧到他的真實得到營養。上下古今泛覽一陣子，在要求博通的人自然是好，但是在語文課程里是不是也該如此，確然是個疑問。著眼在背景、頭緒、需要、結構、規律等等方面，也許可以使學習的人受用得多吧。而這樣的著眼，必然有若干篇章，雖屬好菜，可不在入選之列。這當然也值得試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