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蔡崇達新作《草民》以閩南東石鎮為背景,刻畫了一群如野草般堅韌的鄉民形象,展現他們面對苦難與失意的掙扎與互助。書中通過老中青三代人的感人故事,傳達了生生不息的韌性精神和對鄉土文化的認同。作者以“返鄉”為主題,探討現代人的身份認同與精神追求,強調故鄉作為歸屬感來源的重要性。同時深入描繪了閩南的地域特色與民俗文化。《草民》不僅是一部鄉土小說,更是對人性、鄉土情懷與文化傳承的深刻反思。
【關鍵詞】蔡崇達;《草民》;人性光輝;鄉土情懷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02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07
2024年5月蔡崇達出版了新書《草民》,他以貼近大地的風格,回望閩南東石鎮這一充滿溫情與歷史的故土,聚焦如野草般堅韌的人們。以人物群像的手法,展開老中青三代鄉親的感人故事,共同編織成一支生生不息的東石鎮生命之歌。作為故鄉三部曲的最終章,《草民》就像他留住故鄉的方式,正如他在后記中說道:“我如此幸運,可以代表自己和許多人,用文字挽留你們,自此,我永遠有家可回了。我知道的,無論我去到多遠,都能因此,隨時回到所有人那兒去了——我知道的,回到所有人里去,便是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故鄉里。”[1]鄉民們作為承載著故鄉記憶的具體載體,他們是“構成作者根部的人”,蔡崇達化身“黑狗達”,用一種“歸來者”的目光,站在故事之內,聚焦如野草般生生不息的故人,這種對故鄉的深情凝視,不僅是對個人記憶的追溯,更是對鄉土文化的認同與傳承。
一、生生不息的韌性
《草民》以故鄉東石鎮中的鄉親為主要人物,記錄了面對苦難和失意時小人物的掙扎與痛苦。“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正是對他們的真實寫照。抗擊苦難和對抗命運時散發的蓬勃生命力,正是東石鎮“何以生生不息”的不竭力量。
父親酒后短暫的雄心壯志“人就應該活出個名字來”,曹操就叫曹操了,此后的一生,他都因為這個與他平凡人生不相配的名字承受著輕視和戲弄。清醒后的父親不愿再面對那個空有一腔熱情的名字,對這個小兒子也心生排斥;村民們調侃他的名字,以此作為排解生活之苦的一個出口。他一生不得不對自己的名字脫敏,用沉默和微笑療愈自己,也寬慰別人。因為夢見妻子背著觀音離世,駝背的曹操開始背著觀音像走街串巷,路過每戶人家總是會問上一句:“你今天感覺好嗎?”人們似乎只要回答一句“很好啊”,日子就真的會好起來。曹操去世后大家篤定他會成佛,讀者不禁追問:他為何成佛?即便在神明文化發達的閩南地區,凡人“成佛”也帶有神話色彩和理想主義。讀者無法確認他是否真的“成佛”,這個海邊小鎮上生活過一個背著觀音的老人,他用平和得接近窩囊的方式吞咽生活帶給他的屈辱和艱辛,卻用一句“你今天過得好嗎”撫慰了一個又一個疲憊的靈魂。
《秋姨的賭博》里,一向柔弱的秋姨在丈夫離世后堅持為智障的兒子娶了媳婦,不顧阻撓決意讓患有癡呆癥的兒媳生下孩子,她一定要“贏回來”。變故和苦難沒有壓垮這位偉大的母親,反而讓她決心逆天改命,用盡一切辦法讓他的孫子開智,所幸她的孫子是一個非常健康的孩子,她給他取名“蔡眾生”,這似乎是秋姨的隱喻,眾生皆苦,但總會贏上幾次。秋姨的不服輸感染著東石鎮的每一個人,人們都在心里默默祈禱秋姨能贏,人與天較量勝算渺茫,秋姨的贏也給東石鎮的人們注入與命運相搏的力量。這位母親提著一口氣,最終贏下了這場艱難的勝天之戰。
《體面》中的應蓮,在全家出逃躲債時堅決留下,經濟狀況一落千丈時很快接受現狀,昔日養尊處優的她開始賣菜還債,但即使擺攤也能做到干凈整潔,始終保持著體面。生活的變故沒有逼迫她丟掉尊嚴茍活,而是昂頭挺胸地面對生活。前半生的順遂沒有磨滅她們身上的韌性,這股韌勁在對抗苦難時本能地迸發出來,如野草一般倔強生存。
除個人身上散發出的人性光輝外,村民們守望相助,相互扶持也無時無刻不向讀者訴說著小鎮的溫情。鄉親們會在秋姨求子拜完媽祖后接著燃香再拜拜:“剛才那個阿秋不懂事,亂求的,夫人媽可千萬別顯靈。”這群溫暖的人們,因為不想秋姨太辛苦會默默向媽祖許愿別顯靈,在孩子快要誕生之時,每一個東石鎮的人都十分關注,甚至半夜睡醒都要擔心一下還未誕生的孩子。面對生活,他們不是“小家”,所有人都是戰友,東石鎮的每一個人早已對世間無盡的波折無比憤怒了。每一個人都與彼此相互糾結、相互支撐,相互構成著,也正是這群人構成了故鄉。
小說記述的是東石鎮那些像野草般無人在意的小人物,但每個人能從《草民》中看見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失意的中年男子、迷茫的年輕人、奮力托舉后代的母親們……他們身上的堅韌和生命力,正是人們在面對生活的無常時所需要的昂揚力量。“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寫過一部《野草》,野草被編碼、抽象,野草成為龐大的隱喻。”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在序言中寫道:“魯迅何其大,蔡崇達何其小,他全力以赴,回到他的小,守住他的小,他‘解碼’野草,‘解密’野草,讓草回到草自身。”[1]人的力量恰似野草般強韌,用旺盛的生命力迎接生活的狂風暴雨。每一個普通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充當著戰士的角色,對苦難的吞咽,對生活的掙扎,毫不起眼卻又足以讓每個人花費一生。每一種掙扎都是偉大的,每一個拼命掙扎的人都值得被看到。即便生命如同草芥般渺小,也應當擁有姓名與身份。渺渺眾生,卻皆能于平凡中綻放,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與英雄。
二、重返故鄉
“返鄉”是鄉土寫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返鄉”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歸來,更是精神層面的尋覓與重構,它象征著對過去的回憶、對現在的審視以及對未來的憧憬。《草民》中也多次提到了“返鄉”,講述了外出闖蕩的年輕一代在經濟時代境遇下遭遇挫折后重返故鄉的故事。
追逐理想生活的長期性和艱巨性,熟悉的故鄉環境和鄉民的離去使得游子們陷入“遠方沒有到達,卻已失去故鄉”的尷尬境地。傳統鄉土小說大多聚焦知識分子的“返鄉”,在傾訴鄉愁的同時更多地用知識分子的眼光審視故鄉的閉塞和鄉民的愚昧;現代知識分子的返鄉,既對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有所繼承,又隨著歷史更迭、時代巨變產生了新的變化。與之不同的是,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蔡崇達著重書寫故鄉的溫情,東石鎮鄉民的故事告訴讀者:故鄉始終是漂泊者歸屬感的來源。此外,他把故事的主人公從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延伸到沒有能力自我書寫的“草民”,讀者不僅看到了作者對自我的追問,對故鄉的求索,也看到了小人物群體的“返鄉”。蔡崇達試圖通過展現他們的運命掙扎,探討現代社會中人們的身份認同、家園情懷以及精神追求等問題。這種深層次的思考,使得“返鄉”主題具有了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社會意義。在《草民》中,“返鄉”情節的梳理不僅展現了主人公的命運沉浮和內心情感變化,更折射出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與精神世界。
《草民》多次提到作者往返于家鄉和北京之間,年少的他因為理想和責任北上闖蕩,在理想背后卻存在著許多追問:“你想成為怎樣的人?你想過怎樣的生活?以及你想擁有怎樣的人生?”實現理想卻陷入虛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成為沒有根的浮萍,人想要有能力繼續成長和生長,必須學會向家鄉、向來處求助,必須有能力扎根在某一個點上。“回得了故鄉的人才有能力去往遠方,回得了來處的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去處。”
東石鎮鄉民在為生活和命運掙扎的同時,也在作者“返鄉”的道路上起到了關鍵的推動作用。他在命運慢跑團身上看到了中年人對生命的激情,“命運就是我們跑出來的路”是他們和世界繼續戰斗的口號;黑昌身患絕癥,卻瞞著兒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從黑昌口中了解到了更多父親生前的事,逐漸明白沉默寡言的父親的愛是奮力托舉,當他再次投身于忙碌的生活時,從心里生發出了對生活的構想。“雖然試圖構造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心里生發出對未來的某種期待,終究是內心在和這世界重新連接。無論如何,父親是拼盡了全力,才把我送到目前這樣的生活的。我想,我得就此努力為自己構造好的生活——或許這是父親最希望我做到的,或許這也是,如今我能為父親做的唯一的事情吧”[1]。“返鄉”之于他,是一次次向故鄉求取動力的過程。那些構成他故鄉的人們,在他“歸來”時,用各自的經歷和故事向他輸送著溫情與力量。
在現代社會背景下,“返鄉”這一主題顯得愈發深刻和引人深思。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和全球化的不斷推進,人們的生活節奏日益加快,城市化的浪潮席卷了每一個角落。在這個過程中,無數個體為了求學、職業或生活的需要,紛紛踏上了背井離鄉的旅程,去往陌生的城市,甚至遠渡重洋。在這股遷移的潮流中,讀者不難發現一個共同的情感紐帶——那就是對家鄉的眷戀與思念。這種情感,不因時間的流逝而淡漠,反而隨著距離的拉遠而愈發濃烈。正因如此,“返鄉”成了現代社會中許多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渴望和追求。它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地理位移,更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和情感的歸宿。
“返鄉”這一主題深刻反映了現代社會中人們對精神家園的渴望與追求。在物質生活日益豐富的今天,人們開始更多地關注精神層面的需求。而家鄉,作為個體成長的搖籃和文化的根基,自然成了精神家園的重要象征。通過返鄉,人們得以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身份和價值觀念,從而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找到心靈的慰藉。“返鄉”同樣意味著對傳統文化和價值觀的認同與回歸。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各種文化交流和融合日益頻繁,但這也使得許多傳統文化和價值觀面臨沖擊和挑戰。而“返鄉”,則是一種對傳統文化的堅守和傳承。在返鄉的過程中,人們不僅重溫了家鄉的風土人情和習俗傳統,更在心靈深處與祖先的智慧和教誨產生共鳴,從而加強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三、閩南個性的土之力
作為一位關注社會現實與故鄉風情的作家,蔡崇達在講述福建東石鎮普通百姓生活的同時,也展現了濃郁的中華文化元素和福建地域特色,深刻挖掘了民俗文化在人物命運和社會變遷中的作用。
神明崇拜作為閩南文化和海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草民》中得到了生動展現。例如,曹操背負著觀音像走街串巷,這一行為不僅是他生計的一部分,更體現了他對觀音菩薩的虔誠信仰。
蔡崇達另辟蹊徑,站在人類經驗積累的角度解釋了“神明”這一概念:“神明的本質是在我們生存過的這片土地生活過億億萬萬的人,你人生遇到的每一個坎,總有億萬靈魂曾受困于此。那些掙扎著淌過的人拼命地把他如何生下來活下去的經驗給留下來,就變成了一尊尊具象化的神明。風土人情是眾億萬生命積攢的經驗,試圖陪后來的人們去面對人生。”“神明”的神化來自集體力量的賦予,在一定意義上說“神明”掌控命運,不如說人掌握自己的命運。神與人為友、為伴,人與自己為伴,在命運這個大命題里,去告訴自己的生命主題。此時的神明和信仰不僅是迷信的表現,更是當地人生存智慧和精神力量的源泉。例如,秋姨乞求神明在兒媳生產之前入住家里幫孩子安神,母親在過年之前要把家里走動過的神明都拜一圈等,都體現了民間信仰在解釋人生苦難、尋求心理安慰方面的作用。這些信仰不僅讓在困境中的人們找到希望,也讓他們在面對死亡和無常時更加豁達和從容。閩南神明信仰不僅僅是一種宗教信仰,更是一種深厚的文化內涵。它體現了閩南人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以及對未來的期許。
在《草民》中,蔡崇達通過描繪東石鎮人們的信仰體系和生活方式,展現了這種文化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
東石鎮是一個三面環海的半島小鎮,灘涂文化成為當地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1]這種描述不僅展現了灘涂的地理特性,更賦予了它深刻的象征意義——它是生命孕育與衰敗的見證,是自然法則下不斷循環與更新的象征。小說通過曹操等趕海族群的日常生活,展現了他們與海洋的緊密聯系與斗爭。作為海洋與陸地交界處的特殊地帶,“灘涂”象征著生命的交織與對抗,這也恰是《草民》所要傳達給讀者的。
一代又一代的草民在這片灘涂出生、出走、死亡……書中的每個人,就像是腥臭灘涂里抽出的又灰又綠的草,他們會被狂風刮倒,也會奮力與風暴共舞;他們會被海水淹沒,也會在水中掙扎著向上。
趕海是東石鎮村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蔡崇達將趕海場景融入故事情節之中,向讀者生動再現了海邊小鎮獨具地域性的生活日常。海作為一種自然資源,在小鎮生存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小說中,海邊是故事發生的重要地點,“我”一次又一次在海邊聽黑昌講起父親,在海邊見證了命運慢跑團的父親們決心為孩子們撐起一片未來的豪情滿懷;失意的許安康和蔡耀廷在海邊的狂風里相互救贖……在故事中,“海”不再只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物,也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底蘊和生命內涵,成為一種包容、匯聚一切的生命意象:“這次,我還希冀通過我聽到過的,以及正在聽到的人間的話語,去書寫從過去到將來,這人世間的一個個人一條條命運的河流,是如何汩汩而來,又如何滔滔而去,直至匯入死亡那片終極的海洋。”[2]東石鎮的人們靠海生活,海不僅是他們生活的來源,潮起潮落沖刷著悲喜,包容著生命的離去與到來。
四、結語
人性光輝的展現無疑為鄉土情懷注入了更為深厚的內涵。在蔡崇達的《草民》中,人性中的善良、堅韌、勇敢等美好品質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鄉土的背景、風俗、習慣緊密相連,共同構建了一個豐富多彩的人文世界。東石鎮草民們身上的善良與堅韌,在鄉土的滋養下得以生長和綻放。他們的品質與行為,不僅是對鄉土情懷的一種深刻詮釋,更是對鄉土文化的一種有力傳承。在這些小人物身上,保留著鄉土社會的影子,也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這種人性光輝與鄉土情懷的交融,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氛圍。在這種氛圍中,人們更加注重親情、友情、鄰里之情,更加注重誠信、勤勞、節儉等傳統美德。這種文化氛圍不僅豐富了鄉土情懷的內涵,也使得鄉土社會更加具有吸引力和凝聚力。
人性光輝的展現也提升了鄉土社會的人文精神。在《草民》中,讀者可以看到,無論是面對生活的艱辛,還是面對社會的變遷,人們都能夠保持一種積極向上的態度,用勤勞和智慧去創造美好的生活。這種人文精神,正是鄉土情懷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人性光輝的一種體現。總的來說,人性光輝對鄉土情懷的深化體現在多個層面。它不僅豐富了鄉土情懷的內涵和外延,也為鄉土社會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和魅力。通過蔡崇達的《草民》,讀者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也更加珍視那些蘊藏在鄉土之中的人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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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燦,鄭州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