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所見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摘要】藏彝走廊是我國重要的歷史民族走廊。清代竹枝詞中涉及了大量藏彝走廊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具體細節與歷史狀態。本文從竹枝詞所記錄的官員、商貿、民眾的交往，語言、文字、文化的交流和社會互嵌、婚姻血緣、共同信仰的交融等三個層面，來探究歷史上藏彝走廊中的多民族是如何進行交往交流交融的，進一步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如何形成于歷史、現實與文學作品中，從而正確審視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的多重價值。

【關鍵詞】竹枝詞；藏彝走廊；交往交流交融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11

唐顧況《竹枝》詩序有云：“竹枝本出于巴渝?！盵1]977竹枝詞從其文學源地建平（今重慶市東北部的巫山縣、奉節縣一帶）發源，經劉、白等人模擬改造創新后成為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竹枝體”，廣受文人群體喜愛，于是各家爭相仿擬。自此，竹枝詞歷經唐宋元明四代，在有清一代走向高峰。此時，在中原以外，出現了許多地域性竹枝詞[2]8。尤其是在邊地、邊疆地區，如以川西、藏東為核心的藏彝走廊竹枝詞的創作更是猶如雨后春筍般崛地而起。著名的有錢召棠的《巴塘竹枝詞》、李殿圖的《番行雜詠》等。這些竹枝詞吟詠了走廊地區的民風民俗，記載了大量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細節，其在民族三交領域的研究價值不可小覷。

本文從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中去探究該區域歷史上多民族之間是如何交往交流交融的，進一步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如何形成于歷史、現實與文學作品中的，進而重新正確審視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的多重價值。

一、藏彝走廊

藏彝走廊是藏緬語民族起源、發展、分化和融合演變的重要歷史區域，是一條特殊的歷史文化沉淀帶，是一條重要的歷史民族走廊。其民族文化現象具有異常突出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是研究我國乃至世界上多元多民族文化和諧共生、相互交融的典范地區。從地理位置上看，藏彝走廊位于我國西南部橫斷山脈地區，特別是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由北而南的六江流域在橫斷山脈地區內的這一部分，既是藏、漢和彝、漢民族的邊緣，同時也是西北與西南民族文化相交接的一個關鍵邊緣。[3]歷史上藏、羌、彝、漢等多個民族在這片區域遷徙流變，呈現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①的文化特點，在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藏彝走廊文化。

二、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中的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從藏彝走廊竹枝詞所記錄的畫面中，我們可見到多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不僅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生產生活方式的融合與創新，還使多民族社會互融互嵌，整個走廊地區呈現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共同體理念，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共同發展與進步奠定了歷史基礎，提供了現實支撐。

（一）交往：官員·商貿·民眾

歷來藏彝走廊本就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的特殊地區，加上清政府對藏彝走廊地區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改制使得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更多元、更廣泛、更深入。清政府一系列治理政策使得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屯墾百姓源源不斷從走廊外部進入走廊內部，打破了土司貴族統治少數民族地區的封閉舊制[3]，使整個走廊內部社會的各個階層群體都有不同程度流變，推動了走廊地區多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如錢召棠《巴塘竹枝詞》：“紅偏單馬背橫，團團席帕似金征。如可遁跡空門去，還向郵亭事送迎?！盵4]3448描述的便是清朝中央官員過境，當地寺廟堪布喇嘛與土司頭人同列迎送的畫面。再如“青旗紅蓋馬前開，夾道爭看破本來”[4]3445，“破本”是巴塘人對奉派任職文官的稱呼，其到來之日，土司頭人要特備儀仗迎接，這是朝廷官員與僧職人員之間的交往。再如毛振翧《熱水塘蠻家竹枝詞》：“半竿斜日到蠻家，婦子歡迎漢使車。更與殷勤供晚飯，青稞面和奶酥茶。”[5]701描述的是與當地民眾之間的交往，從中可見民族交往之間其樂融融的畫面。

茶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邊疆的茶馬互市，興起于唐宋，盛于明清。茶馬古道穿越我國著名的橫斷山脈，即藏彝走廊地區[6]。歷來茶馬互市及其他市集一直都是藏彝走廊多民族交往的重要場所。如錢召棠《巴塘竹枝詞》：“臨邛客至斗茶綱，土銼新偎搬拙香。”其詩下注云：巴塘藏區的茶乃四川邛州所產，經茶馬古道販運而至[4]3448。再如“趕會南墩少褚巴，天寒十月雪飛花”，下注云“十月內，漢番商販齊集南墩貿易。若內地廟會”[4]3449。漢番商販齊聚市集進行貿易，你來我往進行民族之間的商品互換，使得各自的生產生活方式在貿易中實現互嵌共存。各民族亦憑借此方式不斷增進彼此之間的深入了解，相互學習對方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在頻繁的交往過程中實現了充分的交流與互動，大大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二）交流：語言·文字·文化

語言是人類重要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它不僅是各民族交流的重要介質，還凝固著各民族共同共通共享的生活狀態、思維模式。自古藏彝走廊就是多民族世代雜居聚居之地，一方面由于特殊的橫斷山脈地形使得各片區（族群）的鄉音保留有自己的特色，另一方面社會交際的需要又使各片區（族群）之間進行交流，于是就如顧浙秦在《錢召棠和他的〈巴塘竹枝詞〉》中所云：“錢召棠《巴塘竹枝詞》中摻用了一些當地的俚語村言和藏語詞匯，這決非詩人遣詞用語之獵奇，它實系民族地區歷來存在的當地民族語言和漢語在社會運用方面的雙語二元模式現象的反映。”[7]從第三視角來看，從事藏彝走廊竹枝詞創作的作者本就是多元民族文化交往交流的局中人，其作品就是藏彝走廊多民族交往交流的匯集成果與文學見證。在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中多有對多民族語言交流的現象進行描述的作品，如楊學述《建昌竹枝詞》：“楚語吳音半錯訛，各鄉場市客人多?！盵4]3437因需與漢族進行商貿交易，主動去“學成漢語”的，如楊國棟《峨邊竹枝詞》：“高澤咸平十二家，朝來市上買新茶。學成漢語同人說，說是今年歲不差。”[4]3484像土司一階，有把自己的兒孫送入學堂，經考試錄取進入州、縣級學校的，如鄭王臣《會川竹枝詞》：“蠻長兒孫多識字，泮宮初采魯侯芹。”下注云：“黎溪土司自姓，前迷易土司賢姓子弟，皆隸學籍。黎溪營長火頭之子，亦多為諸生?！盵4]3442兒孫多識字正是少數民族主動學習漢語漢文化的生動體現。這一文本背后隱含的信息——教書先生，是集多民族語言文化知識背景于一身的，是多民族交往交流的師者象征。學堂里有教書先生，學堂外亦有“喇伍什巴”，李殿圖《番行雜詠》中道：“喇伍什巴介漢番，漢番話語各能言?！毕伦⒃疲骸叭缌β?、三丹、思古等族?！盵4]3635詩中描述的“喇伍什巴”能通曉漢番話語，在漢番之間起翻譯語言的作用，類似今天的翻譯人員。無論是學堂里集多民族語言文化于一身的教書先生還是學堂外通曉漢番話語的“喇伍什巴”，他們都是藏彝走廊多元民族文化交流交融靈動的個體體現，是走廊地區多元民族文化互嵌共存的現實與具象的象征。

（三）交融：社會互嵌·婚姻血緣·共同信仰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首先強調的便是空間中的多元，即在一空間中“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8]。如王昌南《老人村竹枝百詠》：“錦水金川上下通，長街新月曲如弓?！盵5]585描述的就是藏彝走廊地區（橫斷山脈）六江流域上下共通的地理空間特點。藏彝走廊中的各民族世世代代在同一地理空間里雜居在一起，早已是骨肉相連，不可分割。正如錢召棠《巴塘竹枝詞》中云：“番漢居民數百家，何須晴雨課桑麻?！盵4]3445描述的便是番漢雜居，生活生產方式交相融合的情景。在陳經《爐城竹枝詞·蠻差》中有云：“只為酥油并糌粑，一聲吆喝入官衙。皮衣半袒頭巾裹，兩字驕人是縣差?！盵4]3496其中描繪的蠻差，便是少數民族在官衙服役的情況。更如《竹枝詞·雅安》（佚名）中所云：“吹來風味人爭嗅，共羨煞茶糌粑香?！盵5]656這里的茶與糌粑分別象征著漢族與少數民族，兩者早已不是簡單共存的普通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真是應了毛振翧《一家人竹枝詞》中的：“到此華夷休兩看，通衢早號一家人。”[5]565

藏彝走廊地區多民族世世代代相融相生，民族與民族之間產生族際通婚、血緣相融是順應自然規律發展需要的。如李殿圖《番行雜詠》：“番族由來百種羌，滇池迤北抵河湟。卓泥世隸洮岷道，噶固山南劃土疆?！毕伦⒃疲骸颁葑磕鄺钔了?，其始祖之系本衛藏族人?！盵4]3633可見走廊地區族際通婚或族群匯融的情況早已由來已久。再如馮鎮巒《清溪竹枝詞》：“鍋樁初坐報煎茶，辮發垂垂銀面。牽手口琴貓美好，鼻簫吹入那人家?！毕伦ⅲ骸皾h人納夷女，名‘坐鍋樁’，以酥茶為敬，未嫁女名‘貓’，凡婚姻以鼻簫、口琴聯奏，曰牽手。”[4]3434描述的是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嫁娶的婚俗習慣。族際通婚已超越了個人與個人之間認同的層面，是一個族群與另一個族群的互相認同，是不同族群交匯融通并從根本上認同同一個社會共同體的身份表征。

民俗起源于人類社會群體生活的需要，為民眾的日常生活服務[9]3。民俗具有維系功能，能使群體內所有成員保持向心力和凝聚力，能維系社會穩定[9]24。共同的民俗信仰能夠將人們緊密地團結在一個共同體中，推動共同體的穩定、和諧與發展。竹王崇拜是西南地區的苗、彝等少數民族對傳說中誕生于竹、長養有才武且被視為祖先的竹王的信仰與尊崇，竹王神話在苗、彝等民族中，都有內容各異而主旨相同的傳說，并長期口耳相傳[10]。如王培筍《嘉州竹枝詞》：“報賽迎神唱竹枝，竹公溪畔竹王祠。插花蠻女清歌罷，露冷鵑啼月上時?！盵5]749王士禎《漢嘉竹枝詞》：“竹公溪口水茫茫，溪上人家賽竹王。銅鼓蠻歌爭上日，竹林深處拜三郎?！盵5]584描述的便是當時當地漢族與少數民族等多民族群體于竹公溪對竹王的祭祀活動。

三、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的多重價值

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突破了以往竹枝詞多以中原、江浙地區為書寫對象的界限，吸收了走廊下層民眾生活中的“俗”與上層文人文學創作中的“雅”，具有兩者糅合融于一體的創作風格。

第一，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從文學作品上反映了該區域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過程，體現了文學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中的不俗價值，尤其是雅俗共賞的竹枝詞對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可提供至本至真至美的文學線索。

第二，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描寫了該區域歷史上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多元風俗，獨具風貌且真實細致，可以以詩證史，堪稱“詩史”。如清遺老賀覺非所作《西康紀事詩》，不僅本體內容豐富，下注亦甚是詳盡，其中涉及民國初期大量的西康史料，具有極高的史學研究價值。

第三，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具有地方志的文獻功能，是研究清代藏彝走廊歷史和少數民族文化的重要文獻——藏彝走廊地區僻處國土西南，社會發展緩慢，較好地保持了多民族傳統文化，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可以作為研究藏彝走廊文化的一手性、下沉性原初資料。

四、結語

藏彝走廊本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是研究我國乃至世界上多元多民族文化和諧共生、相互交融的典范地區。從雅俗共賞的清代藏彝走廊竹枝詞中所記錄的官員、商貿、民眾的交往，語言、文字、文化的交流和社會互嵌、婚姻血緣、共同信仰的交融等層面來研究歷史上藏彝走廊區域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過程，可窺見當時上層建筑視角中中華民族共同體在歷史沿革中形成的經濟、文化、政治、精神、社會等方面的歷史、現實與自然機理。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凝聚的歷史與現實過程中，“泛詠風俗”的竹枝詞可謂研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活化石。

注釋：

①1990年12月，在就“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的經歷”主題進行演講時，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總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一處理不同文化關系的十六字箴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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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澤洪.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竹王神話與竹崇拜[J].世界宗教研究，2012，（03）：154-162+194.

作者簡介：

劉佳音，女，漢族，四川雅安人，西藏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民間文學。

平措旺姆，女，藏族，西藏拉薩人，西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民族學、西藏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