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的美育思想原則

摘要：《顏氏家訓》是顏之推在北齊亂世時期所創，書中傳達了在亂世下對美育思想原則的認識：第一是追求“德藝周厚”，強調儒家的“仁”“德”同時，也要博學求之，廣學技藝；第二是強調“薄技立身”，美育不僅有愉悅心靈的目的，還能作為一種生存本領，體現美育的實用性；第三是要求“內斂鋒芒”，倡導在亂世中保全性命，避免因過度展示才華而被役使或犧牲。顏之推在書中表現了美育的雙重價值：一方面是作為生存技能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其在陶冶情操方面的作用。在亂世背景下，顏之推的這些思想不僅反映了他對生存和道德教育的深刻理解，也為后世提供了關于美育的重要啟示。

關鍵詞：《顏氏家訓》 美育家訓

《顏氏家訓》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著名文學家顏之推（531-約591）為了“整齊門內，提撕子孫”的精心之作，是我國古代流傳下來最具代表的家庭教育著作。《顏氏家訓》共七卷二十篇，涉及“教子…‘勉學”“文章…‘雜藝”等19個方面，內容十分豐富，主要論及家庭倫理教育及治家的方法、品德教育及修身治學的方法、為人處事及養生的方法，以及各種文化知識。

一、追求“德藝周厚”

顏之推對當時的藝術領域有很高造詣，在《顏氏家訓》里，包含了大量美育思想。顏之推在書中說道：“吾生于亂世，長于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顏氏家訓·慕賢》）可見他擁有豐富的社會閱歷。此外，當時社會玄學興盛，佛學流入，儒學相對式微，文化格局重組，玄學雖以道家精神為主，但儒家《易》經也是其基本思想資源之一，與《老子》《莊子》一起構成所謂“三玄”。道教產生，玄、道、佛、儒互動。①在這樣復雜的社會背景和豐富的社會閱歷下，顏之推立足于儒學理論，兼取玄學、佛學之長，在南北朝時期集儒、釋、道三家思想于一身。他的人生經歷與動蕩的時代緊密相連，經歷了南北地區的變遷和四朝的更替。他的思想不僅混合了儒釋道的元素，而且反映了士族的思想特色。不論是他的教誨、詩歌創作，還是對書法和琴藝的評價，都展現了其深廣的思想和復雜性。這種復雜性不僅體現在他跨越時代的知識，還在于不同思想間的交織和現實的矛盾。他的這些特質，使他成為魏晉時期研究價值極高的人物，被歷史學家范文瀾譽為南北朝最有見識的學者之一。同時讓他在美育思想的原則上產生了獨特的見解。顏之推祖籍為瑯琊臨沂，在西周直至春秋時期，顏氏家族主要聚居在齊魯地區。在孔子的眾多弟子中，顏氏出現的頻率最高，顏回作為孔子最為贊賞的弟子，以其勤學、賢良、不怨恨他人、不重復錯誤的品質而著稱。他的自律與滿足于簡樸生活的態度，“孔顏樂處…‘顏閔之孝”及“四科之首”等故事和榮譽經常被后人傳頌。

盡管顏氏族譜可以上溯至顏友，但顏回通常被視為顏氏的始祖，這種做法也反映了家族為保持其發展和地位所采取的策略。縱使身處于魏晉時期，雖然傳統的儒學思想受到質疑，但顏之推并沒有拋棄儒家傳統的“仁”“德”思想。而是強調在學文、制藝等方面必須以德為本，崇尚儒家“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人格思想。②

“名之于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顏氏家訓·名實》）所謂“德藝周厚”，即“德行才藝，周洽篤厚”。其中，所謂“德”，就是指繼承了儒家孝悌仁義為主的道德規范，把確立仁義之信仰視為德育之重要使命，把踐行仁義視為德育之終極目標；“藝”，就是指他提倡把廣博知識作為教育內容，并且除經史百家等書本知識外，還應學習身處士大夫社會生活中所需要的“雜藝”。顏之推視德育為教育的核心，認為藝術教育不僅支持德育，而且是其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他強調，藝術的學習與實踐應當促進道德的發展，建議通過研讀歷代道德典范的經典著作來培養德行，從而在道德修養和藝術教育之間建立起相互促進的關系。此外，還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多接觸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與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顏氏家訓·慕賢》）不難看出，顏之推認為與品德高尚的人相處久了，不知不覺中也就會提高自己的品德修養。甚至認為與善人相處，就像進入滿是芝草蘭花的屋子中一樣，時間一長自己也變得芬芳起來。

顏之推在其作品中延續了儒家對“德”的傳統理解，著重強調了以“德”為核心構建的仁、義、禮、智、信、忠、圣等觀念。在書中，“仁”作為“德”的基石，涵蓋了各種形式的仁愛，如孝順兄弟、寬容的文人、圣賢君子的仁慈以及對普通人的仁愛。而“禮”，作為行為規范，在《顏氏家訓·風操》中得到較多體現。顏之推將“禮”視為“德”的外在表現，在南北朝禮儀混亂的背景下，他敦促子孫尊重孝道和禮節，注意日常生活中的禮儀，如“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等細節。然而，他也指出，應避免拘泥于禮節形式，而是要培養基于真情的美德，遵循合乎情理的禮樂制度。他以豫章的熊康為例，指出不應盲目遵循禮節而失去中和之道。因此，顏之推的“德”觀念不僅繼承了儒家的基本理念，還強調了情與禮的結合，避免過度偏激。

在教育的內容方面，顏之推探討的有兩類“藝”：一種是讀書的藝術，包括經史百家等學問，另一種是雜藝。對于讀書藝術，顏之推強調其內容應廣泛，涵蓋《六經》和百家學說。他認為讀書對生活至關重要：一方面，讀書能讓人理解道理，拓寬視野；另一方面，讀書是最簡單的技藝之一，既可作為貴族子弟建立聲譽的手段，也可作為平民謀生的途徑。此外，讀書被視為維護尊嚴的正當行為，即便無法提升個人德行，也是值得尊敬的才能。相對于讀書，顏之推對雜藝的看法較為消極。他認為雜藝不如文章和學問那樣重要，易于受人驅使、面臨生命危險，或被娛樂游戲所耽誤。在顏之推看來，盡管讀書與文章可能導致一些士大夫忽略操守，但它們仍是生命中最基本和重要的技藝。因此，他鼓勵后代專注于讀書，同時追求廣博的知識；對于雜藝，他則建議避免專精和沉迷。“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于事也。”（《顏氏家訓·勉學》）在顏之推看來，各行各業所擁有的各項技藝都是社會所不可缺少的，而且各種行業都會有狀元。是儒生不可替代的。③“博學求之”已經完全超越了儒學所定義的范圍，將儒學所一直以來都鄙視的技藝納入了學問之中。

南北朝晚期正處于多重矛盾的沖突之中，頻繁戰亂中的百姓生計毫無保障，就算是門閥士族也常常處于朝不保夕的境地。顏之推出于對世大夫子弟不學無術，難以立世的憂慮，強調不可空腹經綸，應學習一門技藝，方可安身立命。

“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顏氏家訓·勉學》）在這里，顏之推突出實踐的重要性，諷刺當時讀書人只知紙上談兵，不能行動，因此空腹經綸。由此，身處亂世，顏之推強調實踐的價值，批評那些只停留在理論層面上討論而缺乏解決問題的學者。在《顏氏家訓》中，顏之推進一步提出了藝術應用于世事治理和教育的觀點，他認為藝術不僅是個人修養的工具，也是社會教化的媒介，更重要的是，藝術是在亂世之下生存的一種手段。

首先對于美育而言，固有愉悅心靈，增加人生樂趣的目的。“然而此樂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于古，猶足以暢神情也。”（《顏氏家訓·雜藝》）人們能在對藝術的欣賞過程中尋找到精神寄托，是個人修養的工具。但是，在當時亂世之下，以愉悅心靈為目的藝術，在《顏氏家訓》中認為是不無正業，不可專精的。在《顏氏家訓·涉務》中寫道：“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與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認為這些左琴右書，自認為風雅的行為是玩物喪志的。

美育是學習必備技藝的途徑之一，因此，在亂世之下，通過美育可以求得生計，這是顏之推所認同的。“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顏氏家訓·勉學》）也就是說，縱使涉獵百家著述，即使不能增廣個人的道德操行．勸勉世風習俗，也不失為一種才藝，可用以自謀生計。而現狀卻如《顏氏家訓·勉學》中寫道的那樣：“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由此可見，在當時不少士大夫是恥于農業和商業，對缺乏手工藝等方面技藝。無所事事，一無長技。最終的后果無非是“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顏氏家訓·勉學》）“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慌亂以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顏氏家訓·勉學》），因此，那些有學問有手藝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安居。相反，在亂世之下，世家弟子常會處于朝不保夕的狀態，如果他們依舊終日無所事事，必然會在亂世動蕩之下，無法安穩度日。正如書中所說：“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顏氏家訓·勉學》）

三、要求“內斂鋒芒”

顏之推生逢亂世，對于百姓在亂世之中不可把控自己命運的現實處境感受頗深。在《顏氏家訓·教子》中，顏之推列舉了一位齊朝的士大夫，其兒“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其目的就是為了去侍奉王公貴族，從而沒有不寵愛他的。而顏之推則認為：“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傾相，亦不愿汝曹為之。”顏之推在書中列舉大量由于技藝高超而見役于事，辱于人的事例表明了自古以來“巧者勞而智者憂”之說。在他看來，藝術才華往往讓人陷入被他人所用的境地，不論平民還是貴族，都可能因藝術的追求而忽略了個人獨立性的維護。顏之推認為，歷史上那些擁有藝術天賦的人常常因其才能而承擔額外的負擔，這不僅限于為藝術本身所困，更因藝術的社會職能而在權力的游戲中失去自我。“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顏氏家訓·雜藝》）如果善于作畫的人官位還未顯貴，就應為能繪畫而常被公家或私人使喚，作畫也就成了一種下賤的差使。

顏之推強調的“此藝不須專精”，一方面是告誡后人不可玩物喪志，另一方面，諸如王羲之雖然以書法名揚，但這也掩蓋了他的其他才能。同樣，蕭子云的《齊書》雖展現其文學才華，卻因書法而更為人知。顏之推認為，這種對書法的過分追求不僅損害了士人的獨立精神，還可能帶來危險，甚至掩蓋他們的真正才能。在重視儒家思想和自我保護的顏之推看來，這些都是不應該發生的。顏之推論道擅長藝術容易被差遣的原因是過于巧智，故其認為只要去巧智，即學藝不過精地學藝，抑或沒有被稱譽的名聲，就不會深陷勞憂。④顏之推對“不須專精”的態度，不僅受到當時流行的博學多藝風尚的影響，也是出于他個人的明哲保身思想，即技藝過于精湛可能導致勞累或憂慮。此外，他的這種態度還體現了他對涉及世事的政治目標的重視，以及他不愿被當作低等手藝人而受他人驅使的獨立人格。顏之推認識到，過于專注于某～藝術可能會限制個人在更廣泛領域的發展，并可能損害其在社會和政治中的地位。

顏之推在亂世之中倡導“保命哲學”，注重保全性命，且不可茍且偷生。“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衿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顏氏家訓·文章》）由此可見，他認為情感的抒發，容易讓人持才自負，忽視操守。“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顏氏家訓·文章》）書中也列舉了大量文人的悲慘結局，諸如屈原展露自己的才華贊揚自己，公開暴露君主的過時；宋玉形貌冶艷，被人視作徘優等。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誡子孫修煉性情，內斂鋒芒，避免在亂世中做無謂的犧牲。⑤

上文所述，美育是學習必備技藝的途徑之一，在亂世中可以求得生計。可見顏之推注重在生存的基礎下藝術對人的雙重價值，一即生存與生計，二即陶冶性情。在亂世中生存，需要內斂鋒芒，從而不被別人輕易役使或因過度展露才華而引火上身。顏之推的觀點反映出他對個人獨立性和尊嚴的尊重。他并不主張士大夫群體應過分專精于某一門技藝，而是提倡技藝的多元掌握，同時保持個人的獨立人格和尊嚴。在他看來，技藝的學習應與德行的修養相輔相成，而不是單獨的追求。這種教育哲學不僅強調個人技能的發展，而且強調這些技能應當服務于個人品德的完善和社會責任的承擔。

四、結語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處于分裂和戰火之中，其社會矛盾十分尖銳。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對藝術的分類，將書法、繪畫、音樂、棋藝、數學和技術等統稱為“雜藝”，這體現了他對藝術定義的基本理解。他認識到藝術的審美功能，如愉悅心靈和暢通情感，并沒有完全反對藝術。顏之推的藝術觀念深受動蕩時代背景的影響，他的個人生活經歷和對生存的強烈意識，在藝術與文化的繁榮中，形成了明顯的自我保護和中和退讓的生活態度。盡管家族傳統和魏晉時期的文化對他有所影響，他仍采取了一種中庸的藝術態度，以實用主義和個人獨立性為核心，在參與和觀察南北朝的文化活動時，他逐漸建立了自己的美育原則，即追求“德藝周厚”、強調“薄技立身”、要求“內斂鋒芒”三個方面。他告誡后輩，應適度學習藝術，不應過于精深，表現出一種防御性的藝術態度，這是對生存威脅和家族毀滅恐懼的直接反應。

顏之推更多的立足于保全性命和提高生活品質，從生存論的角度去看待美育的價值意義，這對于美育的發展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雖然我們處于和平年代，但是也為我們構建更全面、更平衡的藝術教育和文化體系提供了方向，首先，在美育過程中，減少功利化傾向。在當代，過分將美育當作是一項任務，注重技藝，甚至將美育等同于“獲取技術”，具有很強的功利目的。美育需要考慮實用，也要兼顧情感。在此過程中，掌握一技之長，并收獲關于“美”的體驗，才能把美育的作用發揮到實處。正如顏之推所強調的“德藝周厚”，德是美育的核心，立人先立德，美育同樣如此。其次，在美育過程中，注重實踐與理論并行培養。美育理應包括實踐和理論兩種教育，但應用于實際，卻常常容易忽視實踐的作用，而更多的是鑒賞的理論教育。而真正的美育應該是兩者并行，正如顏之推所強調的“薄技立身”。最后，保持謙卑，不張揚的心態。美育是為提高自己審美素養，過分張揚自己的能力，容易陷入自負的局面。正如馮夢龍所說：“為人謙虛第一好，學問茫茫無盡期。”顏之推的美育思想對未來的教育和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探索《顏氏家訓》中的其他方面，或將其與其他時代或文化的教育思想進行比較，以獲得更深入的理解和新的發現。

注釋：

①巾困美學史編寫組．中國美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123．

②蔣明宏，蔣文婷．《顏氏家訓》中的藝術教育思想[J]．重慶社會科學，2014（4）：115-119．

③工荔．中國設計思想發展簡史[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5：139．

④張雅惠．顏之推藝術觀研究[D]．中國藝術研究院，2023. 72．

⑤楊云萍，《顏氏家訓》的美育思想及其哲學基礎[J]．船山學刊，2010（2）：98-100．